聯係這前因後果，我不歎：“原以為，夏竦此舉隻是為附張人，博個擁立之功，卻不曾想個中因由這般複雜。”

“中宮廢立，事關社稷，從來都不是帝王家事……”張先生徐徐展開我還給他的廢後詔書，問我：“你知道郭後為何被廢麽？”

我以宮中定論答之：“因與嬪爭寵。”

張先生擺首：“因爭寵犯龍，那隻是一個小小因。國朝慣例，皇帝決策，若事關中宮，必須先與宰執商議。若宰執不同意，皇帝很難擅作主張。”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聽過多次的廢後事件還有更深的背景：“這麽說，是呂相公……”

“沒錯，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張先生再述前塵往事，“明道二年，章獻太後崩，在垂簾整整十一年後，今上才獲親政。今上隨後與呂夷簡商議，要罷黜所有太後黨羽，呂夷簡亦為他出謀劃策，並擬定了要罷免的大臣名單。今上回到中，將此事告訴了郭皇後，郭後反問他：‘難道就他夷簡一人不附太後麽？不過是他機智，善應變，在太後與家麵前都會做人，所以倒混了個周全。’於是今上決定連呂夷簡也一齊罷去。次日，呂夷簡在朝堂上聽臣宣布被罷員，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驚駭，卻不知原因。他素與都知閻文應有來往，聽閻文應說出緣由，從此便對郭後不滿。僅過了半年，今上又複其相位。後來，今上因尚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後善妒，他與閻文應便頗說了些推波助瀾的話，郭後隨即被廢……如今夏竦形與呂夷簡相似，有個同新政大臣的中宮在君王之側，他難免會擔心，何況他與楊懷敏勾結，楊懷敏或曾在他麵前編派中宮什麽，也未可知……另外，聽在樞院伺候的孩子說，平賊次日，樞院員提起皇後前夜臨危不，指揮若定，都有讚譽之意，惟夏竦幹笑，說：‘中宮頗有章獻簾後風儀。’”

我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後現在進言幹政，還怕將來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張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家聖康寧。”

我一驚，忙低首不語。

張先生又道：“你適才說的，夏竦意在附張人，這原因也有。張人通過賈婆婆拉攏夏竦與王贄，對他們多有饋贈，而夏、王二人本貪婪，且又顧忌中宮，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經過，越想越覺驚心：“平賊事後，夏竦堅決反對讓史臺在外審理此案，而楊懷敏又將最後一個賊人殺掉滅口……或許，連當晚殺死前三個賊人，也是他授意的……難道這起事件，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劃的？”

“他有這個機。”張先生道，“甚至皇後閣中那個侍，也可能是他授意賊人去勾引的，以獲得製獄搖中宮的理由……依我看，皇後當時便意識到了是人陷害，所以堅持要殺掉雙玉，否則，能輕易人引的子意誌本就薄弱，鍛煉之下，什麽供詞說不出口？”

“原來如此……”疑問有了合理解釋，我這才從麻般的案件中出些頭緒。

張先生黯然一歎，又說：“但這也隻是我的猜測，苦無證據上呈家。”

“今上聖明，對歐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會冤枉皇後的，何況，還有陳相公他們為皇後說話……”我想令張先生寬心，但提及陳執中，忽然又有了個問題，“不過，先生為何認為陳相公一定會為皇後說話？據我所知，他並不屬新政一派。”

“當然，他反對新政。”張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厭惡夏竦。”

他繼續為我釋疑：“夏竦守西疆時，今上任命陳執中為陝西安經略招討使，而陳執中與夏竦論議不合，最後勢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請辭職。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為宰相，與陳執中同列，而眾諫、史都說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這才改任他為樞使。因此，夏竦若要謀改立中宮，陳執中必不會坐視不理。”

我隨即也想到，陳執中雖然反對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慣夏竦亦不難理解。以前還曾聽今上對公主誇過陳執中忠誠，不以權謀私，說他婿求他賞個做，而他回答：“職是國家的，又不是臥房籠篋中，哪能隨意給自己婿！”今上對此大為讚賞，所以雖然諫屢次進言，說陳執中不學無，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堅持以他為相，但對眾臣說：“執中不會欺瞞於朕。”若他進諫，今上必會慎重考慮。

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麽何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謀起兵，富弼則為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臺諫都不敢多說什麽，而何郯則在今上麵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讚施行新政的，隻是介不深，才得全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持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教於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使與樞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準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製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使和樞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頃，有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與何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已晚，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於翰苑。請張先生在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麽？”

侍回答：“不必，隻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家……”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對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懷疑，遂問：“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盡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他問是什麽，我說，我的願就是，看著皇後長伴家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雖然完全可以理解的善意，並認為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為到惋惜，“你的願呢？你真正的願就這樣放棄了？”

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轉，輕輕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閣門邊，似想起什麽，又再回首，踟躇著說：“後來，家要我轉告張先生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哦，是什麽？”我問。

“他說：傳語張茂則，連日奔波，辛苦了。”秋和複述，又補充道：“他說這話時，表很平和，不像在生氣，但也沒有笑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今上不喜張先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代秋和把這話轉告給他。而張先生狀甚平靜，毫無尋常人聽見君王警告會有的惶恐，隻以三字從容作答：“謝家。”

見我訝異，他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很厚，竟不去伏拜謝罪？”

我難以回答，隻是擺首。心下甚是佩服他還能這樣鎮定，若換了旁人，聽今上這話，豈還敢安於宮中？

他默默看我許久，忽然問了一個貌似與此無關的問題：“郭後是怎樣死的，你知道麽？”

“病卒。”我說，思量著，又加上以前聽見的傳聞，“有人說，是閻文應毒死的。”

張先生搖頭，說：“是被活埋的。”

這大概是幾天來聽到的令我最震驚的事。一時間全無反應，隻失了禮數地盯著張先生直愣愣地看。

“廢後，對今上來說，原出自一時之忿，事後他也曾後悔過。”張先生告訴我，“有一次，他遊後苑，看見郭後用過的肩輿，頓時有念舊之意，頗為傷，便填了闋詞，遣小黃門到郭後居住的瑤華宮，將詞賜給。郭後依韻和之，語甚淒愴。今上看得難過，又派人去，向承諾會召回宮。呂夷簡和閻文應聽說後都很害怕，擔心郭後將來報複。而這時，郭後偶風寒，閻文應率太醫去診視，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沒過幾天，閻文應宣告藥石無靈，淨妃病卒。”

這些我以前也曾聽人講過，遂問張先生：“宮裏人不是說，是閻文應在藥裏下毒害死的麽？”

張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毒藥，隻加重郭後的病，一時卻未致死。也許他是覺得若下重藥毒死，癥狀太明顯。那時今上在南郊致齋，即將歸來。閻文應怕他回來後會探郭後，便在郭後尚未氣絕的況下，將強行抬棺木收殮。”

我想象著郭後彼時，不寒而栗，轉言問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張先生回答說：“那時我在藥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藥給郭後，到了居卻見院中已設了棺，一幹侍宮人正在靈前哭泣。閻文應抹著眼淚過來跟我說，郭後昨夜已薨。見我猶疑，他便命人開棺給我驗視。當然，這時郭後已被收斂好，像是以正常姿態安睡著，但仍蹙眉顰目，似不勝痛苦。我目無意間掠過他們掀起來的棺蓋，竟看到上麵有指甲抓過的幾道痕跡……我頓時大疑，遂借口說貴重藥既已送來，不便退回，不如放棺陪葬。於是趁置藥之機略略揭起郭後的袖，發現手指淤烏紫，皮指甲破損，想來是在棺中拚命掙紮時抓傷的……”

“不必再說了。”心裏難以承此間慘狀，我忍不住直言打斷張先生的敘述。

張先生便沉默不語。須臾，我再問：“先生既看過郭後容手指，後來沒被閻文應陷害麽？”

“我估計，他是有這個心的。不過，他很快便自難保，顧不上整治我了。”張先生說，“雖然他說郭後是病卒，但宮裏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傳言。有諫請今上推按郭後起居狀，細查此事，但今上雖然悲傷，卻未應允諫所請，隻吩咐以皇後禮儀葬郭後。閻文應曾在今上宿齋太廟時大聲嗬斥醫，諫見今上不追查郭後死因，便另借此事彈劾他。於是，今上將閻文應外放出京。不久後，閻文應死於嶺南。”

“那你將此事告訴過家麽？”我問他。

“沒有。他既不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們也不必再去揣測聖意。” 張先生答道，再轉視中宮的方向，目凝重，“但自那之後，每次一及那廢後詔書，我便會提醒自己，絕不能讓這事發生在如今的皇後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些冷眼，算不得什麽。隻要我還在這宮裏，尚有一口氣，便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很想問他，若真的因此怒今上，豈不有被逐出宮的危險？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再一想，這麽多年，今上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