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小宋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不敢抬首看他。

“沒關係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我,“你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眷。”

我唯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後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居於深宮,過慣了錦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一般,日後若嫁了我,隻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呆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既獲晉升,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隻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麵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裏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後不令弟名列於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豔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臺街,恰逢皇後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麵前時,有人自車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複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隻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容玉,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無彩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於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為宮城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知今上對秋和的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後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後鬆口,在重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人侍奉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後,而皇後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全仗皇後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後為先。”

坐在一株白檀心木香之旁,皇後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複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隻是分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行冊禮。

命為張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多知韜晦之道,亦不借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製詞,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製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告院印用了,封好後即送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行冊禮的張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然大怒,把誥敕擲於地上堅決不,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歎,而人張氏即在這一片歎息聲中開始了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麵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後,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隻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幕,不久後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後,張氏與王贄聯係更為頻,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

這樁賄賂朝中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張貴妃耳,但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於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捧冊宣製。

後妃冊禮是應有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員職位必在待製以上,王贄並不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借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製,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也許是為補償皇後,今上陸續將後族戚裏中多人改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勳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後族,屬非次改,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

今上回應道:“戚裏無勳績,但皇後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帝後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那日清晨,帝後分別自福寧殿和儀殿起麵於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鬱,眼簾微腫,皇後雖以脂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後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儀殿宮人,昨夜三更後,今上命近侍往儀殿傳宣皇後。當時皇後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隻於門中問福寧殿侍:“家傳宣有何事?”

侍回答說:“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後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皇後卻不奉召,但說:“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給家。夜已深,奏知家且歇息去。”

語畢即遣侍回去,連開門見侍都不肯。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於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膳、司釀的人要,那麽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宮人們竊笑,皇後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麵有窘,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許多人……”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家想飲,隻管差人來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張貴妃頓有慍,似想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笑道:“公主說的是。”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向皇後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麵子,怎奈皇後並不順勢接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閣中與苗淑儀說,“這形,竟像小夫妻鬧別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麵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別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

公主聞見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問你爹爹什麽,讓他好半天下不了臺!”

公主嘟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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