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桃夭

皇太後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後垂簾期間,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後麵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麵前換了副諂臉,編造事跡詆毀太後,意指太後不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對太後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餘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賄賂、欺淩同列、貪汙財、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條罪狀,要求皇帝將其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蘄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後的關係卻未修複。趙曙待太後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痛心疾首,怒發衝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閭裏之民,家有一妻數,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歎,則鄰裏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裏,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在皇後高氏及歐修等輔臣斡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後。

在冷對太後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流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臺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及諫司馬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臺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牘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後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布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臺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範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臺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先是歐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私通,史彭思忠、蔣之奇遂借此飛語彈劾歐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修的幾首詞,說裏麵既有“春”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修,甚至當麵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修的臺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臺繼續論歐修“私媳”之事,而歐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的英宗容圖卷去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在我們到言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修道:“今上已接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亳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藏仁宗書,亦供奉有其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修的事被臺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憾,道:“臺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隻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慨,又聯想到當年言說他“盜甥”一事,遂歎道:“相公一生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修聽了展一笑,道:“我年時曾請僧人相麵,僧人說我‘耳白於麵,名滿天下;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麵部要白,“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隻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道:“我這一生確實‘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損,也弄得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臺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肅清風紀,令佞腐敗之徒無,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盡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臺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那樣的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臣更無法弄權幹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臺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為,以致寵、近侍、外戚皆可典機、幹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隻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麽,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後的寶文閣,目懷留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還有一位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的侄子,從小便與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的爵邑為當朝皇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麵正告公主母:“仁祖當年複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而我沉默地聽著,麵上波瀾不興,心裏也沒有他們期待的緒驛。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嚐試修複,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見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當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複一年,都是如此。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挑在一竹枝之上,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麽?我快步靠近宮牆,聽見裏麵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麵的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邊,我倉促地轉麵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中居住,缺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麽?”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書給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裏眼裏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後也經常教,說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嗬嗬地捧著仁宗書跑開了。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後與張先生何嚐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枝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牆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上朱紅牆,麵朝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麵牆的後麵;

也許也正以手牆,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卻在這紅牆屏障兩側錯而過……

起風了,會冷麽?我出了手,還能覺到些許溫度麽?

……

我愴然仰麵,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的是金風玉,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邊,與同品這銀燭秋,共渡那天階微涼?

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常常口疼痛,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隻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春風開得喧囂。

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宮城的是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枝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隻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了結果,牆頭升起的不是彩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麵蓋下的白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

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奠,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議諡,最後他親自選定了“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布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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