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第五章 皮影

待到晚來時分,青櫻回自己殿中歇息,隻覺得疲力竭,連抬手喝茶的力氣也沒了。

惢心吩咐了一聲,立刻便有宮上來,捶肩的捶肩,背的背。阿箬準備了熱水正要給青櫻燙手,惢心悄悄搖了搖頭,低聲道:“換冰水來吧。”

阿箬即刻換了水來,惢心已經從黃花梨的銀鎖屜子裏找了一段清涼膏藥出來,伺候著青櫻浣了手,用銀簽子仔細挑了點藥膏出來,心翼翼地抹在青櫻十指。

阿箬見青櫻的十指個個留著緋紅的印子,知道是燙的了,不覺柳眉倒豎,叱道:“惢心,你是跟著主出去的,怎麽主的手會燙得這麽紅?你是怎麽伺候的!”

惢心急得滿臉通紅,忙低聲道:“阿箬姐姐,這件事來話長……”

“來話長……”阿箬輕哼一聲,“無非是自己懶不當心罷了,這會子還敢回!到底不是跟著主的家生丫頭,不知道心疼主!”

阿箬是青櫻的陪嫁,一向最有臉麵,便自恃著是青櫻的娘家人,話做事也格外厲害些。惢心是潛邸裏指過去跟著伺候各房福晉格格的,都是從了心字輩,雖然也是麵丫鬟,但畢竟比不上阿箬了,因此阿箬話,也不敢過多分辯。

青櫻聽著心煩不已,隻冷冷道:“我沒伺候好太後,弄傷了自己,午後已經上過點藥了。”阿箬吃了一驚,立刻閉上不敢多言,行伺候間也輕手輕腳了許多。

青櫻塗完了膏藥,就著惢心的手喝了一盞茶,緩和了神,阿箬方上來笑道:“今日是最後一日舉哀。明兒個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主也該換點喜慶的打扮了。”

阿箬見青櫻點頭,愈加笑起來,“奴婢聽前頭定了皇上的年號是乾隆,真真是個興隆旺盛,氣象一新的好年號。奴婢們也跟著沾沾喜氣,就等著皇上冊封主那一日了。”

青櫻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阿箬喜氣洋洋請了一安,“奴婢就等著娘娘冊封貴妃的好日子了,這兩日別的主來探您,邊的奴才也都這麽呢。”

青櫻似笑非笑,隻捧了茶盞凝神道:“你便看準了我有這樣的好福氣。那麽阿箬,若是我隻被封做答應,抑或被趕出宮中,你覺得如何呢?”

阿箬大驚失,張口結舌道:“這……這怎麽會?”

青櫻斂容道:“怎麽不會?有你這樣紅口白舌替我招禍,還敢與別人這樣的是非,我怎會不被你牽連。皇上要冊封誰貶黜誰,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聖意,我問問你,你有幾條命?”

阿箬嚇得跪下,“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關心主切。”

青櫻冷了冷道:“惢心,帶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許再在殿伺候。”

阿箬驚慌失措,忙抱住青櫻的道:“主,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從就伺候您,還請您顧惜奴婢的麵,別趕了奴才去外頭伺候。”

青櫻搖頭道:“你三番五次失言,來日皇上麵前,難道我也能替你擋罪嗎?”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主,一直不敢不當心。主喜歡多熱的水多濃的茶,奴才都牢牢記在心裏,一刻都不敢忘。還請主饒恕奴才這回吧。”

青櫻自知自己在潛邸裏得意慣了,邊的人難免也跟著不心,可是如今形勢大變,不比往常,這心裏的為難氣苦,也隻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著是自己的陪嫁丫鬟,慣來無甚眉高眼低,自己有心要拿做個筏子,卻也狠不下心來。

半晌,青櫻見阿箬兀自嚇得伏在地上發抖,拚命哀求,也是從未有過的委屈,立時喝道:“還不出去!要再這樣言語沒有分寸,立刻人拖出去杖責,打死也不為過。”

阿箬聞聲,嚇得臉也白了,拚命磕頭不已,還是惢心機靈,一把扶起了阿箬,趕謝了恩讓退下了。

這一來,殿中便安靜了許多。伺候青櫻的人都是見慣阿箬的份和得寵的,一見如此,不由得人人噤聲。青櫻揚一揚臉,惢心立刻會意,打開殿門,青櫻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宮裏,不比在潛邸由得你們任,胡言語,信口開河。但凡我聽到一句敢在背後議論主子的話,立刻送去慎刑司①打死,絕不留。”

這句話雖無所指,但人人聽見無不起了冷汗,齊齊應了聲,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櫻揚一揚臉,眾人會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見殿中無人,方伺候了青櫻卸妝梳洗。青櫻由著擺弄,自己隻坐在妝臺前,著鏡中的自己。鏡裏容是看得再悉不過了,才不過十九歲,出自先帝皇後的母族,一路順風順水,得了庇護,也難免些。這一路走路不能不是安穩,但若論萬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數年前那一樁舊事了。

高貴,青櫻知道自己的份,這一世不論高低,哪怕不是選秀進宮為嬪妃,也是要嫁與皇親國戚的。最好的出路,當然是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晉,主持一府事務,延續烏拉那拉氏的榮

先帝年的兒子,隻有三阿哥弘時、四阿哥弘曆、五阿哥弘晝。當時要被許配的,是三阿哥弘時。可是弘時偏偏心有所屬,並不認可自己做他的福晉。萬般無奈之下,正逢上當時尚為熹貴妃的太後為四阿哥求娶,才如獲大赦一般,逃了被人指指點點的尷尬,做了四阿哥的側福晉。

四阿哥府邸後,日子也還算順暢。雖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寵的皇子,也安下了心思,陪他過著每一日看似平靜卻得仔細打算著過的日子。幸好家中還安寧,府中比地位高的,唯有一個嫡福晉富察氏,一心隻念著為四阿哥開枝散葉,鞏固地位,也爭執。這些年四阿哥雖然收了幾個妾室,但待也算親厚。雖然出嫁前子被家中寵得慣些,又有夫君的寵,難免驕橫些。可是先帝最後那幾年,自己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後失寵,也不敢不收斂了些許。如今先帝駕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心中自然欣喜萬分,為他驕傲不已。可宮中的生活,才這幾日便已經如履薄冰,晞月的淩駕,皇後的冷目,太後的敲打,無一不警醒著,從前無知無覺的快樂歲月,是一去不複返了。

青櫻靜靜地坐著,看著鏡中形單影隻的自己。為著先帝駕崩,宮中雖然一切簡素,也讓們暫居偏殿,但宮殿到底還是宮殿,富麗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錦繡,無一不華炫目。隻有是一個人的,對著鏡是一個人,影子落在地上還是不雙,如那錦堆裏的一孤蕊。

青櫻出手,握一個虛空的圈,才知自己什麽都把握不住。的人生裏,從未有過一日如今日這般惶無依,仿佛所有的底氣,都一朝被盡了。

正惶間,外頭突然吵鬧了起來,似乎有人聲喧嘩,驚破了孤獨的自省。青櫻蹙了蹙眉頭,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外頭守著的阿箬已經推了門進來,驚惶道:“主,蘇格格像是瘋了呢,滿臉是淚跑到咱們這裏來,一定要鬧著見主。這麽晚了……”

阿箬話音未落,卻見蘇綠筠已經跑了進來。想是準備歇息了,隻穿著家常的玉薄綢長衫,外頭罩著淺水綠銀紋重蓮罩紗,跑得鬢發散。這樣夜寒冷的秋夜裏,居然跑得滿臉是汗,和著淚水一起混在臉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嫻靜溫懦。

青櫻乍然變了臉,大驚失道:“綠筠,這是在宮裏,你是做什麽?”

綠筠的臉全然失了,蒼白如瓷,仿佛隻剩下了哭泣的力氣,淚水如泉湧下。良久,終於“撲通”跪下,倒在青櫻前,放聲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帶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幾個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帶走了他!”

青櫻當下明白,皇後在太後跟前言及自己所親生二阿哥永璉已經在阿哥所養,那麽為一個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沒有留在生母邊養育的理由了。

綠筠哭得頭發都散了,被汗水和淚水混合膩在玉白的臉頰上,仿若被橫風疾掃過一般。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幫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讓把永璋還給我,還給我!”

青櫻忙手扶,哪知綠筠力氣這般大,拚命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輕,主子娘娘不會理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出高貴的側福晉,以前在潛邸的時候,主子娘娘也隻還肯聽你幾句,你幫我求求,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份地位的約衡,而非真心。

青櫻使個眼,阿箬與惢心一邊一個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起來坐定。見綠筠哭得聲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隻得勸,“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帶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帶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規矩要帶走永璋!”頓一頓,“這件事,太後是知道的。”

綠筠登時怔住,雙肩瑟瑟抖,“哪怕是祖宗規矩,可是永璋還那麽……”

青櫻按著的肩頭,聲道:“永璋是還。可是你要是在宮裏生下的永璋,從他離開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被抱走了,頂多隻許你看一眼。”緩一緩聲氣,低聲道,“何況主子娘娘稟告了太後,親生的二阿哥已經在阿哥所了,也不敢違背家法。”

綠筠子一晃幾乎就要暈去,青櫻忙扶住了,在虎口狠狠一掐。本留著寸長的指甲,這一掐下去綠筠倒是醒了許多,隻癡癡怔怔地流下淚來。阿箬趕喂了綠筠一口熱茶,“主別這樣,真是要嚇壞我們主了!”

青櫻按住了,低道:“你這個樣子,嚇壞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嚇著了宮裏其他人,被們那些一個接一個地傳出去,那了什麽了呢?你不要麵,三阿哥也是要的。”揚一揚臉,示意惢心取過自己妝臺上的玉梳來,一點一點替篦了頭發,挽起發髻,“咱們一進了宮裏,就由不得自己了。從前我還是混混沌沌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還好些,還有個兒子。不比我,外頭看著還不差,其實什麽也沒有了。你的永璋,養在阿哥所裏,有八個嬤嬤心照顧著,每到初一十五,們就會把孩子抱來和你見上一個時辰,為的就是怕母子太過親,將來外戚幹政。這件事,你是求誰都沒用了,隻能自己著。”

青櫻的手到綠筠的臉頰上,脂膩的,淚水是灼人的滾燙。綠筠的淚落到手上,青櫻才覺出自己雙手的涼,竟是一溫度也沒有。這些話,是勸綠筠的,也是勸自己。事到臨頭,若是求誰都沒用,隻有自己著,咬著牙忍著。

讀過那麽多的宮詞,寂寞闌幹,到了最後,隻有這一點頓悟。

綠筠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到襟上,轉瞬不見。滿眼潸潸,悲泣傷心,“那麽以後,難道以後,我就隻能這樣了。隻要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得離開我,是嗎?”

青櫻為正好發髻,取過一枚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地襯出一貫的順與溫和。青櫻揚了揚臉,示意惢心絞了一把熱帕子過來,重新替綠筠勻臉梳妝。坐下,輕輕道:“綠筠,不管你以後有多個孩子。唯有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雲,在這宮裏謀一個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傷心,你就記著一個人。康熙爺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後,生先帝的時候,自己份低微,隻能將先帝給當時的佟貴妃養。可是後來誕育子眾多,最後所生的十四王爺便是留在了自己邊。如今你剛剛在宮裏,大家也是一同宮的,給誰養也不合適,送進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後,往後你一切平安順遂,你也能育自己的孩子。明白嗎?”

綠筠怔怔地坐著,由著宮們為上好妝,勉強掩飾住哭得腫泡發紅的雙眼,淚汪汪道:“姐姐,那我該怎麽辦?”

青櫻拿過絹子,替拭了拭淚。“忍著。忍到自己有能力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現在你不能出錯,不能出一點點錯。”拉著綠筠的手起,“你現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皇後宮裏,向謝恩,謝讓阿哥所替你照顧三阿哥。你剛才哭,剛才跑到我宮裏,是因為你傷心過了度,一時昏了頭。現在你明白過來了,這是恩典,你都著了。”

綠筠咬著,淒惶地搖頭,“姐姐,我不出來。我怕我一,就會哭。”

青櫻安似的單薄的肩,“別哭,想著你的將來,三阿哥的將來,你還有別的孩子。流淚,是為了他們;忍著不哭,也是為了他們。”

綠筠死死忍著淚,點了點頭,向外走去。庭院昏黃,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淩,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丫之聲,那聲音細而,似無數細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麽東西似的,鑽在耳裏也是鑽心的疼。青櫻看著綠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單薄得好像時候跟著嬤嬤們去看新奇的皮影戲,上頭的紙片人們被吊著手腳歡喜地地舞,誰也不知道,一舉一,半點不由人罷了。

今時今日的與綠筠,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這一夜,瑯華本就睡得不深,暫居的偏殿不是睡慣了的安穩的舊床,耳邊沒有永璉悉的兒啼,怎麽也睡不安穩。地翻個,陪夜睡在地下的侍茹心便聽見了,起來點上蠟燭,倒了盞安神湯遞到瑯華跟前,道:“都三更了,娘娘怎麽還睡不安?”

瑯華本無睡意,便支著子起來,“二阿哥不在邊,我心裏總是不安穩。”

茹心塞了個鵝羽枕在腰間墊著,溫言勸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問過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們對咱們的二阿哥最盡心了,生怕有一點照顧不到。那些水養得又好又足,流喂著二阿哥,嬤嬤們也伺候得細,一點都不敢疏忽。”

瑯華歎了口氣,鬱然道:“祖宗規矩在那兒,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盡心著。”

茹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們二阿哥尊地貴,其他阿哥連他腳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沒有一個人敢不盡心盡力的。”輕笑一聲,“今兒三阿哥也被送離了蘇格格邊,奴婢才高興呢。憑什麽娘娘守著祖宗家法,偏母子倆一塊兒,奴婢就是看不過去。”

瑯華就著茹心的手慢慢啜飲著暗紅的安神湯,隨口道:“罷了,也可憐見兒的,明明傷心那樣了,還忍著到我跟前來謝恩。聽哭著跑去烏拉那拉氏那兒了,也不敢陪著,趕送了蘇氏出來。”

茹心高興道:“就得這樣!青福晉能幫,奴婢才不信。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難保了,今兒午膳的時候太後都給了好大的沒臉呢。”

瑯華微微一笑,“本來烏拉那拉氏是太後為皇上求娶的側福晉,又是先帝景仁宮皇後的侄兒,我怎麽也要讓三分。如今太後都給了這樣的臉,宮裏的人就更有數了。”

茹心揚了揚角,甚是歡欣,“宮裏除了太後,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們怎麽著,們就隻能怎麽著,就像那戲臺上皮影似的,都得在您的手裏。”

瑯華前一把散著的青,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裏。所以茹心,你明兒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璉更好更細。吃食由著吃不許約束,冷暖要注意著,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繈褓裏就盡著他玩盡著他樂。咱們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寵著一輩子就是了。”

茹心雖不解其意,但聽瑯華這樣鄭重吩咐,忙答應了,取過手中喝完的安神湯,重又垂下了珠羅帳。

注釋:

①慎刑司:清務府所屬機構。初名尚方司,順治十二年(1655)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1677)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審擬罪案,皆依刑部律例,節重大者移諮三法司會審定案。太監刑罰,以慎刑司斷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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