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第十二章 蕊姬(上)
慧貴妃離了長春宮,坐在輦轎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帶著這件玄狐皮先回宮。彩珠、彩玥留下,陪著本宮去養心殿看皇上。”
茉心答應了聲“是”,囑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著,便先回去了。
慧貴妃不顧雪後路,催促了抬轎的太監兩聲,趕慢趕著便去了養心殿。才到了養心殿門外,王欽見是慧貴妃來了,忙迎上來打著千兒親手扶了慧貴妃下轎,一疊聲道:“貴妃娘娘仔細臺階,就著奴才的手兒吧。”
慧貴妃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有勞王公公了。這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麽呢?”
王欽賠了十足十的笑意:“貴妃娘娘來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覺起來批了奏折,現下正歇著呢。挑了南府樂班的幾個歌,正彈著琵琶呢。”
慧貴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興,本宮進去怕擾了皇上呢。”
王欽笑道:“這宮裏到音律,誰比得過娘娘?要不是怕雪路,皇上肯定請您來了。”
慧貴妃這才道:“那就勞公公去稟一聲吧。”
王欽答應著去了。慧貴妃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果然聽見裏頭琵琶錚錚,正出神,王欽已出來請了。
因著皇帝在聽曲,殿便格外地輕手輕腳,見皇帝斜坐在暖閣裏,閉著眼打著拍子。數步外坐著三五琵琶伎,著羽藍宮紗,手持琵琶擋住半麵,纖纖十指翻飛如瑩白的蝶。
慧貴妃見皇帝並未察覺的到來,便也垂手立在一邊靜靜聽著。等到一曲終了,方欠見過皇帝。
皇帝見了來,倒是十分高興,牽過手一同坐下道:“本想你來一同聽琵琶,又怕外頭寒地凍的,你本來就畏寒。”皇帝關切道,“朕命齊太醫替你調理,如今覺得還好麽?”
慧貴妃低眉淺笑:“臣妾子雖然羸弱,但有皇上關懷,覺得還好。所以今日特意來養心殿一趟。”
皇帝握著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還是這樣涼。王欽,人再添兩個火盆來,仔細貴妃寒。”
慧貴妃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態,皇帝這般關切,更多了幾分兒態:“皇上龍氣旺盛,臣妾在旁邊,也覺得好多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道:“好好坐著,也就暖過來了。”罷指著幾個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邊聽著,覺得如何?”
慧貴妃盈盈道:“如今南府裏竟沒有好的琵琶國手了麽?選這幾個來給皇上清賞,也不怕汙了皇上的耳朵?”
那幾個琵琶伎聽了,不由慌了神,忙跪下請罪。
皇帝揚揚手,示意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麽?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
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瀲灩,一室生春。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麽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頸琵琶麽?”
皇帝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汙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貴妃蔑然了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後的燒槽琵琶,也隻是暴殄而已。”
那琵琶伎有些怯怯的,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去,琵琶伎所用的樂中,隻有這般頸琵琶音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準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墜,凝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頸私語,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隻剩了春長駐,依依不去。
慧貴妃一眼去,琵琶伎所用的樂中,隻有這般頸琵琶音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準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墜,凝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頸私語,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隻剩了春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沉醉,不自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
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憾道:“可惜了,臣妾手發冷有點,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讚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麽,向外喚了王欽道,“貴妃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隻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後。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倍,給你最合適了。”
晞月一雙剪水秋瞳裏盈盈都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後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注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裏了。”
皇帝眼中閃過一欣之:“皇後賢惠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隻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後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務府著人替貴妃裁製了裳再送去鹹福宮吧。”
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聲地了一眼其中一個,隻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別過子道:“什麽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麽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皇上特賜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裏。偏臣妾的鹹福宮裏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都指不上。”
皇帝揚了揚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鹹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
晞月牽住皇帝的袖盈盈道:“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後一幅。省得滿宮裏隻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
皇帝刮一刮巧的鼻頭:“你有什麽羨慕的,朕什麽好的沒給你?隻這一樣,你也喜歡?”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
皇帝微微沉,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麽難的?你既惦記皇後,朕賜給你和皇後就是了,也許你們做匾額,掛在正殿裏。這下可滿意了麽?”
晞月這才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皇帝微微沉,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麽難的?你既惦記皇後,朕賜給你和皇後就是了,也許你們做匾額,掛在正殿裏。這下可滿意了麽?”
晞月這才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灑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賠笑道:“皇上對皇後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裏選了最好的賞賜呢。”
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話,隻將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了然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麽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布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
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鹹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後的長春宮是敬修則,皇後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不過。鍾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最相宜,也算安親子不在邊的失意;太極殿是淑容端賢……”
王欽忙湊趣道:“嘉嬪娘娘容冠後宮。”
皇帝微微頷首:“景宮是嘉肅靜;承乾宮是德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
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後已經過,你著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
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務府製匾額的事,給你了。”
李玉寵若驚,隻覺得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
皇帝奇道:“這賞幹你什麽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
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話。朕用剩下的這張灑金紙,就賞給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才看見王欽臉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有些倦了,問:“什麽時辰了?”
王欽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隻覺得腦袋一蒙,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去辦。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隻覺得腦袋一蒙,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去辦。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幹幹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海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太監掌著羊角宮燈,隻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地晃,四周唯有森寒氣著朱牆呼嘯而過,卷起碎雪紛飛。海蘭有些害怕,依偎在如懿邊。
如懿安似地拍拍的手,歉然道:“這麽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
海蘭靠在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裏卻有幾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裏也悶得慌,貴妃又……”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裏也安靜許多。”
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
海蘭往四下看了看,張地道:“姐姐別,別了。”
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隻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邊,咱們在世的人也隻是盡一點哀思罷了。”
海蘭微微點頭,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海蘭父母早亡,隻有姐姐在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裏也安穩多了。”著,將自己單薄的形更地往如懿邊靠了靠,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抵冬日裏無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隻怕又要刁難你。”
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著話,忽然聽得車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後,自己躲避不及,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鸞春恩車!”
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汙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皇上翻了牌子,這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麵?”
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鬱的香氣啊,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熏香,會是誰呢?”
二人相視疑,隻聽得宮車轆轆得去得遠了,那嫋嫋餘音車過深雪,有兩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
這一日清晨,嬪妃們一早聚在皇後宮中,似是約好了一般,來得格外整齊。殿中一時間鶯鶯燕燕,珠翠縈繞,連熏香的氣味也被脂氣得淡了不。
皇後尚在裏頭梳妝,並未出來。嬪妃們閑坐著飲茶,鶯聲燕語,倒也得極熱鬧。怡貴人忍不住道:“昨兒夜裏吹了一夜的冷風,嗚咽嗚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聽岔了,怎麽覺得好像有鸞春恩車經過的聲音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扶了扶鬢邊斜斜墜下的一枚鎏金蟬發,那垂下的一綹赤晶流蘇細細地打在脂均勻的額邊,隨著話一搖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點點的赤紅星芒。嘉貴人悠悠道:“不是怡貴人你聽岔了,而是誰的耳朵也不差。掃過雪的青磚路結了冰,那車聲那麽響,跟驚雷似的,誰會聽不見?”
海蘭忍不住道:“別各位姐姐是聽見的,嬪妾打寶華殿回來,正見鸞春恩車從長街上過去,是載著人的呢。”
這下連近來一直沉默寡歡的純嬪都奇怪了,便問:“我明明記得昨夜皇上是沒有翻牌子的,鸞春恩車會是去接了誰?”罷也疑,隻拿眼瞟著剝著金橘的慧貴妃,“莫不是皇上惦記慧貴妃,雖然沒翻牌子,還是接了去?”
慧貴妃水蔥似的手指,慢慢剝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宮怎會知道是誰在車裏?這種有違宮規又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宮便罷了。”
如懿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誰,大家要真這麽好奇,不如去喚了王欽來問,沒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貴妃眼微橫,輕巧笑了一聲:“這樣的事隻有嫻妃敢,也隻有嫻妃敢做。不如就勞駕嫻妃妹妹,去扯了王欽來問。”
如懿隻看著茶盞,正眼也不往慧貴妃上瞟,淡淡道:“誰最疑心便誰去問罷。金簪子掉在井裏頭,不看也有人急著撈出來,怎麽舍得埋在裏頭呢。”
嘉貴人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笑道:“也是的,什麽好玩意兒,隻怕藏也藏不住。等著看就是了。”
眾人正著,隻聽裏頭環佩叮當,一陣冷香傳至,眾人知是皇後出來了,忙噤聲起,恭迎皇後出來。
皇後扶著素心的手,行走間沉穩安閑,自有一安定神氣,鎮住了殿中浮躁心神。皇後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靜聲道:“方才聽各位妹妹得熱鬧,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裏,什麽好事,這麽得各位妹妹的趣兒?”
眾人麵麵相覷,到底是嘉貴人沉不住氣先開了口:“臣妾們剛才在笑話兒呢,昨夜皇上並沒有翻牌子,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不知是什麽緣故呢。”
皇後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擋去了熱氣:“能有什麽緣故?不過是咱們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罷了。”
“多了位妹妹?”嘉貴人忍住驚詫之,勉強笑道,“皇後的意思是……”
“連著寒,本宮囑咐你們不必那麽早來請安,所以你們有所不知。方才你們來前,皇上已經讓敬事房傳了口諭,南府白氏,著封為玫答應。本宮也已經撥了永和宮給住過去。”
慧貴妃攥了手中的絹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
如懿心裏雖也意外萬分,卻忍住了,隻與海蘭互視一眼,暗暗想,難怪這麽重的熏香氣息,果然是這麽一個玉人兒了。
皇後麵上波瀾不驚,隻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貴妃一眼:“照理貴妃應該是見過的,聽是一個彈琵琶的樂伎。”
慧貴妃眉頭微鎖,凝神想去,昨日所見的幾個樂伎裏,唯有一個眉目最清秀,想來想去,再無旁人。咬了咬牙,忍著道:“是有一個彈頸琵琶的,皇上還嫌們彈得不好……”
純嬪鬱然籲了口氣道:“琵琶彈得好不好有什麽要,得皇上歡心就是了。”
旁人聽了這一句還罷了,落在晞月耳中,雖然者無心,卻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嚨裏都忍不住冒出來。死死抓著一枚金橘,直到覺沁涼的潤地染在手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喝了口茶掩飾過去。
嘉貴人柳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氣:“南府樂伎,那是什麽份?比宮還不如。宮晉封還得一級級來,先從無名無品的子開始呢,倒一夕之間了答應了。”
皇後和藹道:“樂伎雖然份不如宮,但總比辛者庫賤奴好多了。康熙爺的良妃,不是還出辛者庫嗎?照樣生下皇子封妃,一生榮寵。也因著樂伎不是宮,皇上格外恩賞些,也不算破了規矩。”
嘉貴人眉心微曲,嫌惡似地撣了撣絹子:“樂伎是什麽低賤份?來日在這裏與我們平起平坐,是要和我們閑話南府裏的哪個戲子有趣呢,還是穿上哪樂伎的裳彈起琵琶來最勾魂?咱們已經有一個海常在平時陪著線刺繡了,如今倒來了個更好的。”
海蘭聽到,卻也悶悶地不敢話。皇後臉上一沉,已帶了幾分秋風落葉的肅然之氣:“好了!”
嘉貴人一驚,也不敢多了。皇後緩和了口氣道:“不管怎麽,玫答應都是皇上登基後納的第一個新人,皇上要喜歡,誰也不許多一句閑言碎語。本宮隻有一句話,六宮和睦,才能子嗣興旺。誰要拈酸吃醋,彼此間算計,本宮斷斷容不下!”
眾人諾諾答應了。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倒是純嬪大著膽子道:“皇後娘娘,臣妾有一個不之請,實在是……”
皇後溫和道:“有什麽事,但無妨。”
純嬪躊躇片刻,還是道:“娘娘,昨兒夜裏刮了一夜的風,臣妾聽著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還在繈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掛念,想請皇後娘娘允準,允許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後一時也未置言,隻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兒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規矩,半個時辰也夠盡你們母子的分了。”
慧貴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後娘娘,後宮妃嬪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但都不許過了半個時辰。皇後娘娘常去探幾位阿哥和公主,本宮也跟著去過一次,三阿哥的照顧比皇後親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還好呢。饒是這樣,皇後娘娘還千叮萬囑了三阿哥年,要萬事心。有皇後娘娘這麽眷顧,純嬪你還有什麽不足的?難道多陪了一會兒,你的三阿哥到了冬便不知道冷了麽?”
純嬪被一席話得啞口無言,隻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後寬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兒子本宮是知道的。隻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這樣日記掛著兒子,還怎麽好好伺候皇上呢?”
慧貴妃本在最後,正起要走,見皇後向微微頷首,便依舊坐在那兒,隻剝著金橘吃。
待到眾人散盡了,皇後方歎了口氣,著太道:“暖閣裏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替本宮來。”
慧貴妃答應著跟著皇後進了暖閣。素心取出一個暗花紋人像瓷缽來擱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貴妃會意,打開一聞,便有衝鼻清涼的薄荷氣味,直如湃霜雪一般,登時清醒了不。用無名指蘸了一點替皇後輕輕著,低聲道:“不是臣妾心眼兒,皇上納了這樣一個人,實在……”
皇後輕輕籲了口氣:“份低賤也就罷了,隻要子和順總是好的。你卻不知道的來曆……”
慧貴妃愈加驚疑:“什麽來曆?”
皇後仿佛無限頭痛,泠然道:“本宮隻當皇上封了個嬪妃,也沒往心裏多想。誰知讓趙一泰去南府問了底細,才知道那白氏竟是和有關的。”
慧貴妃大驚失:“娘娘的意思是……嫻妃!”越想越不對,恨聲道,“果然呢!臣妾以為皇上不太去那裏,便安分了。原來自己爭寵炫耀不算,暗地裏竟安排了人進來,真是毒!”
皇後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鼻下輕嗅片刻,才覺得通通泰許多:“不是毒,是咱們整日裏以為高枕無憂,疏忽大意了。一個不留神就出來一個玫答應,若是個好的也罷了……”
慧貴妃切齒道:“南府裏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狐主,輕佻樣兒。臣妾方才想起來,昨日臣妾覺著們琵琶技藝不佳,隨口了一句,便有一個膽子大的敢當著皇上回臣妾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膽大包的,能有什麽好的?”
皇後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當著你的麵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個安分的了。”然憂道,“本宮顧著後宮千頭萬緒的事,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你是貴妃,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宮看著點、警醒著點,哪日我們姐妹被人都算計了去都不曉得!嫻妃近來無寵,可才十九歲,來日方長……”
慧貴妃微微失神,按著太的手也不覺鬆了下來:“臣妾已經二十五了……”
皇後的手輕輕搭在慧貴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宮也已經二十五了。”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二十五又如何?隻要咱們眼放得長遠,萬事顧慮周到,一個人眼睛不夠,另一個人幫襯著,總不會有顧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子寵。當日本宮分配殿宇的時候,特特把海蘭放在你宮裏,你知道是為何麽?”
慧貴妃聽得皇後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忙道:“潛邸之時,除了臣妾與嫻妃、嘉貴人,其餘人等都不算得寵。皇後娘娘將海蘭放在臣妾宮裏,是要防著哪一日又狐了皇上。皇後娘娘放心,皇上快連是誰都不記得了呢。”
皇後的目在臉上輕輕一轉,見隻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覺搖頭道:“這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要的。海蘭向來不得寵,所以對皇上而言,既是一個記不得的人,也很可能會為一個新鮮人兒。你防著不錯,但更要防的是嫻妃與海蘭的親近。”
慧貴妃旋即會意:“娘娘的意思是,海蘭也會為第二個玫答應。”
皇後沉靜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你自己宮裏的人,自己留心著吧。”
這邊廂延禧宮裏也不安靜,如懿正站在廊下看著從務府領來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太監寶領著幾個人數清了,上來回話道:“娘娘,已經數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紅籮炭三百斤,都已經在外頭了。”
如懿點點頭,問道:“海常在那兒如何?”
寶道:“按著常在的位份,沒有紅籮炭,隻有按著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務府過來,聽……”
如懿蹙眉:“話不用吞吞吐吐,聽什麽……”
寶嚇得吐了吐舌頭,忙:“聽海常在宮裏總黑炭不夠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著凍呢。”
阿箬替如懿將剛籠上的手爐捧了來,細心地套上一個紫絨爐套才送到如懿手裏,輕聲道:“外頭風大,主仔細被風撲了腦仁,回頭著了風寒。”
如懿笑道:“總關在屋子裏悶得慌,這兒避風,倒也不怕。”
阿箬又道:“聽寶這話,海常在一向是老實的,若不是凍得不住,怕也不會去跟務府再要炭了。隻不知宮裏統共就那兩個人,怎麽會不夠呢?”
如懿歎息道:“這就是的難了。昨兒夜裏我和都在寶華殿誦經祈福,才到的手爐溫溫的,居然都不熱。我還以為是伺候的葉心和香雲不仔細,誰知道問了一句,眼睛都紅了,是份例的炭本不夠用,那西曬的屋子本來就冷,平日裏燒一個火盆就勉勉強強了,哪裏還顧得到手爐腳爐。我這才知道,的日子竟這樣難過。”
阿箬整了整上一兒的暗紫宮裝,寬道:“這也不能怪主。貴妃向來和主不睦,主自然不便去的鹹福宮看海常在,否則怎會顧不到?要起來,也是貴妃太不當心了,由著自己宮裏人苦。”
如懿心下難過,忍氣道:“按理海蘭隻有兩個丫頭、兩個太監,東西自然不會不夠。但告訴我貴妃怕冷,總嫌著宮裏不夠暖和,務府送來的炭都是克扣了大半才給的。自己也就罷了,連奴才的屋子裏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不顧著海蘭。”
阿箬倒了一口涼氣:“那怎麽,再往下正月裏、二月裏凍得不行,海常在怎麽得住?”
如懿歎了一聲:“這何嚐不是我的不是,為了避嫌避禍,這樣委屈了。若我仔細些早發覺了,也不必這樣凍。”喚過寶,“你仔細些,悄悄兒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兒,別人留意著。還得記得隻能是黑炭,的位份不能用紅籮炭,那紅籮炭燒了的炭灰是銀白的,一眼就人認出來了,反而不好。黑炭卻是看不出多的。”
寶應了一聲道:“奴才明白。會趁貴妃去請安時隔幾送一次,免得送多了點眼。”
如懿滿意微笑:“那就趕去吧。還有,務府撥來的冬,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兒送過去。”
阿箬看寶下去了,便道:“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剛冷的時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裳。”
如懿頗有:“這宮裏有幾個人是好相與的?海蘭也算和我投契了,彼此照應些也是應當的。”轉過臉問阿箬,“方才讓你去永和宮送些薄禮給玫答應,可打聽到了什麽?”
阿箬眼往四周一轉,忙輕聲道:“奴婢奉主之命送了兩匹妝花緞過去,誰知道永和宮可熱鬧了呢,嘉貴人和怡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貴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
如懿念及什麽,便問:“那純嬪……”
“奴婢去的時候純嬪宮裏還沒送東西去呢。”
如懿明白,剛離了皇後宮裏,純嬪一定是趕著去了阿哥所看兒子。即便回來了,也必定傷兒子不在邊,一時也怕顧不到這些禮數。便道:“那等下我去鍾粹宮看看純嬪,也可憐見兒的。”
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見了玫答應。雖然是答應,但永和宮的布置,玫答應的打扮,是比怡貴人還尊貴呢。可見雖然才侍寢了一次,皇上卻是極喜歡的。”
話音未落,卻聽嘉貴人一把婉轉嗓音自院外傳:“皇上怎麽會不喜歡玫答應?吹拉彈唱的有什麽不會?又是人家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人兒!”
如懿微一揚眸,就見金玉妍穿了一玫瑰紫百蝶穿花大鬥篷,扶著侍麗心的手風擺楊柳似地進來。玉妍見了如懿便躬福了一福,笑聲冷冽如簷下冰:“恭喜嫻妃,賀喜嫻妃了。”
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貴人這句話合該對著永和宮的玫答應,怎麽錯到了延禧宮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嬪妾沒這樣好的本事,調理得出花朵兒一樣的人兒吹拉彈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這樣得意的人來,怎麽不算喜事呢?”
如懿心下含糊,雖不知出了什麽事,卻聽得金玉妍句句話都衝著自己來,便也不假辭:“嘉貴人一向快人快語,今兒有話也不如直,本宮洗耳恭聽。”
“洗耳恭聽?”嘉貴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這氣一般,帶了犀利的寒氣,“嫻妃娘娘聽琵琶曲兒聽得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們一樣糊塗,還議論玫答應的來曆呢?”
如懿聽提得“來曆”二字,心中越發糊塗。卻見金玉妍一臉了然,想是什麽都知道,與其自己揣測,還不如聽來。如懿隻得道:“不管嘉貴人什麽,關於玫答應的來曆,本宮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貴人覺得不必白來這一趟延禧宮,不如賜教告訴本宮一聲,也好教本宮落個明白。”
嘉貴人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貴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著,緩了口氣道:“玫答應不是娘娘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南府的麽?”
如懿與阿箬對視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貴人見神不假,也有幾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
如懿走到廊下,坦誠道:“這件事本宮也是毫不知,正打算讓阿箬去打聽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
嘉貴人冷冷看了一眼:“玫答應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來的人。”
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宮才十四歲,如何能得知這些事?”
嘉貴人著指上尖尖的護甲:“你不知道,不代表當年的景仁宮皇後不知道。慧貴妃和嬪妾已查問過,當年玫答應南府,是景仁宮皇後允的。你當年雖不知,難道後來也一無所知嗎?何況玫答應突然得寵,也太奇怪了些。其中關節,也隻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
金玉妍言畢,扶了麗心的手徑自離去。唯餘如懿站在院中,看著簷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一滴一滴,敲在疑不定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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