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第二十二章 封誥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彎朦朦朧朧的月亮掛在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的霧氣。如懿忍著困意,拿銀簪子撥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燭火,看著淡淡月華過霞影窗紗進來,模模糊糊地灑在地上,像落了一攤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幾株桃樹吐了一點一點紅的花苞,怯怯的,不願冒出頭來,卻帶著整個宮裏都沾染了春意將臨的喜悅。
阿箬打著嗬欠,臉上卻帶著笑意:“主再等等,或許今兒折子多,皇上來得晚些。”
如懿點了點頭,吩咐道:“打點冷水來,我敷敷臉醒醒神。”
正著話,卻見王欽擺著子過來了,笑瞇瞇打了個千兒道:“嫻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剛從養心殿出來,本來是要過來延禧宮的,奈何慧貴妃上不爽快,皇上就轉道兒去了鹹福宮了。這不,讓奴才來回稟一聲。”
阿箬當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隻是要早該來一聲,怎麽鬧得這麽晚?”
王欽像個笑彌陀似的,一點兒也不惱:“這不皇上宿在了鹹福宮,奴才還得去敬事房一聲記檔嘛,一來二去的,奴才隻有這兩條,就耽擱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隻是有勞貴妃侍駕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寶,替王公公掌燈。”
王欽擺擺手:“不敢勞了,奴才自己走吧。”
阿箬見他出去了,急道:“皇上就這麽被慧貴妃拉走了,那可怎麽辦呢?”
“怎麽辦?”如懿著“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長窗,那朱紅的細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鏤了細碎的子。微微咬了咬牙:“我什麽辦法也沒有。”
阿箬急得臉都沁紅了:“宮裏的人眼瞅著是越來越多了,今兒午後還聽,皇上又晉了玫答應為常在了。您瞧,沒皮沒臉的南府歌伎都能晉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聲,阿箬一抬頭看見鼻翼微,知道是生了氣了,忙嚇得不敢抱怨,隻委屈道:“奴婢是替主抱屈。主是什麽份?憑貴妃那妖妖調調、弱不風的樣子也爭著伺候到皇上跟前去,搶了主的好時候!”
如懿心下煩悶,冷然道:“你住口了還有這許多話,玫常在份再低微,那也是個正經的主,還有貴妃,是什麽份,由得你議論來議論去麽?出了這延禧宮,要讓半個人聽到你這樣的話,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氣又委屈,隻得垂下了臉,默默垂淚。如懿沉半晌,見還在落淚,也難免有點不忍心,便放緩了語氣道:“你是我的陪嫁丫環,事事擔心我我怎會不知道?”
阿箬聞聲,低低答了句“是”。
如懿聲道:“你心裏不樂意的,正是我心裏也不樂意的。可是人這心裏的不樂意,放在自己心裏還行,一旦出來,那就了別人的笑話了。更何況還要上不饒人,把皇上心疼的人也繞進去,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麽?”
阿箬眼圈紅得像兩枚櫻桃,抬起頭來:“奴婢知道自己子急,也快。可要不是奴婢是一直跟著主打伺候的,有些話也不敢。這延禧宮裏敢的,也就隻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煩心,見又自忖著自伺候自己的分,更加煩悶,隻得忍著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把臉吧,這兒由惢心伺候著就是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見一月亮暈乎乎的,更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對著如懿,卻總是斥責,當真是委屈到了家。忍一忍淚,甩著絹子就下了臺階。一旁候著的太監福子是跟一塊兒從潛邸伺候過來的,了聲“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臉湊過來:“主安置了麽?要不要我茶水備上,再送點點心進去?”
阿箬沒好氣道:“要你瞎心什麽,你心了人家還未必當你是這份心意呢!”
福子一怔,立刻會意:“主心不好,又責罵姐姐了?”
阿箬一聽便氣道:“什麽又責罵了?有什麽好責罵的!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是打伺候主,一路從娘家府第進了潛邸,又伺候進宮裏的。主有什麽也不過上一罷了。”
福子忙賠笑道:“是是是。可不是麽?咱們這群伺候的奴才裏,憑誰也比不上您跟主親啊!主啊也是心煩,上過了,回頭照樣疼姐姐的。何況姐姐的阿瑪桂鐸大人都外放出去做了,以後前程好著呢,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這才有些高興,了腰板道:“好了。裏頭有惢心伺候著,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謹著點兒,留意著主要什麽。”
福子點頭哈腰答應了,往裏頭瞅了一眼,悄聲道:“怎麽又是惢心伺候著?咱們伺候主的這些人裏,就跟著主最多,兒狗似的。其實論心、論懂主的心思,誰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不屑道:“誰知道呢?平時悶葫蘆似的,現在一個人在主跟前,還不知道什麽呢。算了,反正咱們也不怕。一個伺候了主幾年的,能和咱們這些伺候了這麽多年的比麽?”
福子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姐姐的心思,那是誰都比不上的。”他打過燈籠,替阿箬照著路,“姐姐心點兒,我替您看著路。當心,當心腳下。”
如懿托著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寶甜酪送到跟前,心翼翼道:“主老想著事費神,喝點甜湯潤潤嚨吧。”
如懿擺了擺手,惢心看著如懿的臉,輕聲道:“其實阿箬姑娘得也沒錯,就是心太直了,什麽都放在了上。替主擔的心是不錯的。”
如懿煩惱地擰著絹子道:“得是不錯。可是皇上多半的時間在前朝,回了後宮也是在各宮裏都走一走,是難免好幾不來延禧宮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是啊。宮裏人多了,皇上要一一顧及,其實就是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是該想個法子,攏住皇上的心才是。”
“攏住皇上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的烏雲,漸漸濃翳,“皇後是中宮,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貴妃有份,純嬪有三阿哥,再不濟嘉貴人也有朝鮮宗的份在。我除了皇上眼前的恩寵,還有什麽法子呢?自從上次鹹福宮的事之後,海蘭後怕,其實我也怕,沒個依靠,恩寵也是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穩當。”
惢心歎口氣:“也是。還有太後,太後對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點亮的火苗,熠熠生輝:“太後……”
惢心有些不著頭腦:“太後怎麽了?”
如懿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的心頭,便問:“這個時候,皇後會在哪裏?”
惢心想了想道:“這個時辰,應該剛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後就去太後那兒請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後是個好兒媳婦。我怎麽能不好好追隨皇後,向皇上的額娘盡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主什麽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著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著:“惢心,你覺得皇上最缺什麽?”
惢心掰著指頭道:“皇上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後,有嬪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張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輔佐著,後宮有太後和皇後掌管著。下太平,皇上沒有什麽不順心的,更沒有什麽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裏,沉思道:“不,皇上有一樣缺的。”
“什麽?”
如懿極力低了聲音:“宮裏雖然諱莫如深,但是你應該知道的,皇上並非太後親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著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李金桂。要不是誤打誤撞了先帝的寵幸有了皇上,這輩子都是個最低賤不過的宮。聽生皇上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
“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皇上時候是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裏都不知道。”
惢心大驚:“主的意思是……”
如懿擰著絹子打著花結,慢慢道:“皇上上不,但總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驚失,慌忙跪下道:“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皇上會不會同意,太後那兒就是一道坎兒。老人家已經對您不鹹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後會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聖母皇太後的。太後當然會容不下我,皇上更會嫌我張揚世,立刻就將我廢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是了。”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著,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裏,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著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是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嚐。皇帝早早人賞下了銀壽麵並一應的賞玩。
阿箬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道:“皇上心裏到底是有主的。主的生辰皇上時時惦記著呢。”
如懿隻想著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話,隻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耽擱了你。”
如懿溫婉笑道:“貴妃不好,皇上陪是應該的。”
皇帝欷歔道:“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想養大阿哥,就那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
如懿心裏一,一個念頭轉瞬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是時新的爽口菜,不過是菠菜蛋清、口蘑燉、清炒馬蘭頭、炸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炒、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煨的銀麵。
皇帝吃了兩口麵,讚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是什麽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膳房都還沒上呢。”
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裏能等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著水呢。”
皇帝笑道:“難為你肯用這份心。”
如懿笑盈盈著他,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這些了?皇上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著攬過:“你這兒朕雖然不是來,但心裏記掛著,總覺得想著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行了一禮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願,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全臣妾?”
皇帝笑著扶起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麽,盡管對朕。”
如懿並不就著皇帝的手起來,隻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願有多不知高地厚,但請皇上全。”
皇帝笑盈盈道:“隻要你不著朕立你為皇後,其餘也沒什麽難的。告訴朕,是不是想晉一晉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願與自己無關,是關係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來聽聽。”
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還是讓話語從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留下滿宮嬪妃,皇上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份雖然低微,但請皇上顧念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漸漸擰川字:“你的人是……”
如懿微一躊躇,還是了出來:“是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是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皇上一清二楚。隻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皇上看在先帝的麵上,哪怕隻將李氏追封為太貴人,葬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的麵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後知道了會不高興。”
“隻是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隻是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孤墳寒煙,備淒涼。”
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仿佛連時也就此凝滯不,化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伏在地上一也不敢,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著如懿艱難地起,“今兒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隻覺得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著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不自地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麽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願?”
如懿淒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徑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瑟在眼角,不肯再流分毫。他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白之下,恍若冷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主,主,皇上怎麽走了?”
阿箬也打了簾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主,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怎麽去了後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了。這裏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見如懿隻留著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簾子便退下了。
惢心著急道:“主,您是不是還是了?”
如懿點點頭,戚戚道:“該的,不該的,我都了。”
“您這是……”惢心不敢再下去。
“我知道你要我失策。可是皇上為人子,許多事雖然不,但總是惦記著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拚著讓皇上責罰,我也要出這番心意,皇上若能全,也便是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是生了大氣。您實在是不值啊!”
方才點起的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欞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輕易撲熄了紫銅燭臺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如懿張了張想要出聲,可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的,讓除了含著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主候著,奴婢去點蠟燭。”
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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