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案》第十九章

張屏回到住,沐浴完畢,倒頭睡了一覺。

第二大早,他走到城南的湖邊,這座湖昔年做秋棠湖,六年前,陳子觴投湖自殺之後,改名惜才湖,湖邊還有一座陳進士祠堂。朝廷追封了陳子觴一個進士份,立祠堂祭祀。

祠堂的臺階,門檻上釘的銅片都磨得明了。祠堂香煙繚繞,上首陳子觴的塑像穿著進士冠,手握書卷,神態祥和。

旁側的牆上,嵌著兩塊石板,一塊上刻著一篇銘文,曰陳子觴乃江西才子,有驚世之才,不幸被佞人所害,朝廷痛失英才,看來人間不應該有如此人才雲雲。

寫這篇銘文的人竟然是當年的丞相,如今的太傅雲棠。

另一塊石板上刻得就是陳子觴當年蒙冤的那篇《梅賦》。

塑像座下有一張桌,桌邊坐著一個老道,麵前擺著香燭黃紙等事,半閉著眼打瞌睡。張屏了那塑像和兩塊石板半晌,走到桌前:“道長,請香。”

老道撐開眼皮:“有二十文一束、十八文一束、十五文一束,要哪種?”

張屏從袖子裏摳出幾個銅板:“請散香,隻請三。”

老道隨手了三香:“六文。”

張屏瞄著那幾種香道:“道長,最便宜的香隻要十五文一束,為甚麽給學生的是最貴的,還三就要六文?”

老道一臉不耐煩:“散香隻有這一種,一個價錢。你這書生,好歹穿著長衫,怎麽連請香都討價還價?”

張屏拱拱手:“學生家貧,道長恤。”

老道擺擺手:“罷了罷了。”從那最便宜的香束中出三,丟在案上,“三文錢。不能再了。”

張屏把那香拿在手裏,眼睛卻又瞟向其他兩束香,一臉猶豫。

“學生既然過來上香,是不是請好一些的香,顯得心更誠些?”

那十八文一束的,最後放下了六文錢:“學生還是請最貴的吧。”

老道翻了翻眼皮,揣起六文錢。張屏拿著三香,點著了,對著陳子觴的塑像躬拜了拜,進桌案上的香爐,再踱到老道的桌案前:“道長,不知道這祠堂中可備有筆墨?學生想要賦詩一首,以表悼念。”

老道袖起手:“祠堂的牆上不準寫字,你想寫詩就回家寫吧。”

張屏卻不肯罷休:“名剎古寺都能題句留念,怎麽這裏就不行,道長未免太不通理。”

老道冷笑道:“你要是想講道理,就去和朝廷講,老道也隻是個看祠堂的。你看祠堂外的牆壁,幹不幹淨?一旦有人著寫,都是貧道給鏟下來,塗平了。不讓你寫,是不讓你費無用功。”

張屏默不作聲地踱開,走到牆邊,從袖子取出一張紙,覆在牆上的石板上,又掏出一塊石墨。

老道跳起:“咄!幹什麽!”

張屏認真地道:“學生想把雲太傅的文章與這篇賦拓回家去,揣學習。”

老道跌腳道:“貧道在這裏看祠堂幾年,真沒見過比你難纏的。十文錢,拓完了趕走。”

張屏猶豫地問:“八文可否?學生家貧。”

張屏揣著兩頁拓紙走出祠堂,繞著湖轉了一圈,湖邊原本的亭子改建了祠堂,在湖的另一邊又蓋了一座亭子,名曰修德亭。馬廉被殺那晚,陳籌、韓維卷、呂仲和三人就是在這座亭子裏喝酒。

張屏走到亭子邊,見一個人負手站在亭中,旁的石桌邊放著一個沙。他也瞥見了張屏,不由得皺了皺眉。

張屏向他行禮道:“侍郎大人。”

王硯瞇眼看他:“你想替陳籌洗冤?”

張屏道:“學生隻是隨便走走。”

王硯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遠遠地,一個捕快氣籲籲地跑向亭子,在亭邊跪倒,呼哧呼哧直氣。

王硯沉看向桌上的沙

張屏道:“侍郎大人,從學生與陳籌住的耗子巷,到這湖邊,如果不騎馬,最快大約三刻鍾,從馬廉住的竹蔭巷到湖邊需要一個時辰,倘若騎馬則至會省去一半的時間。”

王硯冷冷地:“滾。”

張屏離開了湖邊,回到住,做了一鍋燴麵片,給陳籌送去。

陳籌向他哭訴,昨被王侍郎審了一通,王硯問他們,為什麽要去陳子觴自殺的那個湖邊喝酒。

陳籌哭著,不就是去湖邊喝酒覺得更符合當時的心境些麽,沒考之前,怕沾晦氣,不敢靠近那個湖,考完之後過去喝酒,還是沾著晦氣了。

韓維卷和呂仲和都捧著燴麵片唏噓歎息。

出了大牢,張屏走到當日的試場外,徘徊了一陣,守門的幾個差役向他道:“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張屏道:“學生隻是想進去看看,幾位可否行個方便?”

差役道:“就是因為總有你這樣的人,我們才要守在門口,黑都不能回去!再看十遍考場,落榜了還是落榜了,三年之後再來吧!”

張屏被轟到一旁,繼續在對麵街邊轉悠,過了一時,隻見一乘藍布轎子從門出來,一個穿著吏服的人上了轎,轎子晃晃悠悠向著城北去了。

張屏在路邊的餛飩攤前坐下,要了一碗餛飩,一麵問攤主道:“剛剛離去的,是哪位大人?”

攤主笑道:“看你這讀書的公子,在京城呆了這麽久,連服都辨不出?剛剛那位是試院的掌吏孫大人,雖然不是真正的兒,一個正經的縣太爺可都比不上他。”

張屏道:“這位大人看來不太好見。”

攤主打量了他兩眼,道:“尋常人等,難。這位孫大人有個叔父,在禮部蘭侍郎家做管事,一般人的麵子他都不買。”

張屏點點頭,低頭默默吃餛飩。

將黑時,蘭玨從衙門回到家,轎子到了府門口,廝在轎外道:“老爺,上回那個送粽子的窮酸又來了,要轟他走麽?”

蘭玨淡淡道:“讓他跟著進府。”

蘭玨進了府,換下服,方才到了偏廳,張屏杵在廳中央,揖道:“學生見過蘭大人。”

蘭玨微微頷首,指向一邊座椅:“不必太拘謹,坐。”自在上首的椅上坐了,張屏這才蹩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侍婢捧上茶,蘭玨道:“你今日來找我,究竟因何事,盡可直言。”

張屏垂下眼皮道:“學生想問蘭大人,貴府的帳房一職,還有無空缺?”

蘭玨不笑了:“你那日不想過來,所以帳房已經另找了人。眼下隻有廚房裏缺人,可怎麽好?”

張屏抬眼著他:“學生會做飯。”

蘭玨含笑道:“我知道你會做飯,但廚房終究不是讀書人該進的地方,我也不會這麽埋汰你。這樣罷,我兒蘭徽頑劣,一個西席管不住他,你先幫吳士欣幾日,我再替你安排其他事,可否?”

張屏站起,躬道:“謝蘭大人。”

蘭玨又道:“若非你的字跡與學問都有些死板,讓你直接教徽兒也未嚐不可,其實不論學問還是做事,稍微活泛些,都更有好。”

張屏低頭道:“學生謝謝蘭大人教誨。”聲音仍然死板板的。

蘭玨微笑道:“你回去收拾東西,隨時都可以搬過來。”

張屏回到住,收拾好,第二搬進了蘭玨的府中。

蘭玨去司部衙門前,已吩咐過管事的,孫管事和地帶他去了已經安排好的廂房,還帶了裁替他量,做新袍。

蘭徽的西席先生吳士欣比張屏大了三四歲,是南方人,白白淨淨,脾氣極好。他教蘭徽,本來就沒太多事,便隻讓張屏幫他整理蘭徽的功課。

吳士欣帶張屏去見蘭徽,蘭氏父子都生得極其漂亮,但蘭徽與蘭玨長得並不太相像,反倒和張屏有過一麵之緣的柳桐倚有些神似,蘭徽打量了一下張屏,不興趣地繼續埋頭盯著書本。吳士欣給他講書,他懨懨地聽,手裏的書半不翻一頁。

講完一堂課後,吳士欣悄悄向張屏道,徽爺前幾去柳府撞了鬼,最近都不神,上還常常青一塊紫一塊,著實有些蹊蹺。

吳士欣去如廁,讓張屏看著蘭徽做功課,蘭徽在紙上趴趴地塗,張屏把住他的手,將他握筆的姿勢扶正:“習武須得循序漸進,太急於求,反而容易走火魔。”

蘭徽手一抖,猛地抬頭看他:“你怎麽知道的。”

張屏的視線淡淡掃過他紅腫的手邊跟袖口出的青印兒,並未回答,麵目表地盯著著蘭徽泛黑圈的雙眼:“連夜修習功,更不可取,氣神虧,凡事無所。”

蘭徽眨眨眼,抓住他的袖子:“別,別告訴我爹……”

張屏他的頭:“暫不要熬夜,劈磚頭,練輕功。”

蘭徽立刻點頭。

晚上,蘭玨回到府,發現蘭徽居然樂意多出一個張屏教他,不有些意外。

蘭玨用完晚飯,沐浴完畢,到後園散步,聽見假山後有話聲,依稀是孫管事在歎息:“……你的境遇,著實可憐,但在府裏祭拜,萬一被老爺知道了,你的飯碗也就沒有了。也罷,我有個侄兒,在試院做事,我看能否他帶你進去……”

另一人的聲音飽含著激道:“多謝孫叔。”居然是張屏。

蘭玨不地繞路回到廳,吃了兩杯茶後,才著人把張屏來,屏退左右,含笑道:“本部院之前你死板,竟是看錯了你。你為了查案,居然想著了在本部院的家裏找門路。”

張屏耷著眼皮站著,不吭聲。

蘭玨的雙眉挑了挑:“你哄孫管事的活泛都到哪裏去了?你家有哪位先人,要到試院中祭拜啊?”

張屏悶聲道:“學生不敢欺瞞大人,學生想知道殺馬廉的真兇到底是誰,才要進試院查看。”

蘭玨擱下茶盞:“馬廉一案,自有刑部在查,你信不過王侍郎,想要自己查也罷,本部院記得,馬廉是被仇殺,與試院有什麽關係?”

張屏道:“有一件事,學生覺得蹊蹺,當日進場時,馬廉中了十四號試房,與監場爭執了起來,他是因為試房死過人,覺得不吉利,所以要換。與他平時行事不符。”

按照馬廉平素為人,絕對不可能得罪監場

“學生覺得,倒像是他要告訴誰,他在十四號試房一樣。”

蘭玨道:“你懷疑他事先和人串通好了作弊?如果他真要作弊,肯定連監場都打通,就算沒有打通,幫他作弊的人,也肯定有能力弄到他的試房號。他何必多此一舉?”

張屏不做聲。

蘭玨抿了口茶,張屏又道:“考試的時候,我對麵的空試房中,有人在哭。三百五十六號試房的考生,第二發了羊癲瘋。”

蘭玨浮起一抹笑:“你是想,那試子發了羊癲瘋,是被鬼嚇得?”

張屏肯定地道:“不是鬼。”

蘭玨撥了撥茶葉:“也罷,你如果真的閑得想查案,就先幫我一個忙。徽兒撞了鬼,這事你可能聽了,就是柳大人家的一隻鬼筆筒鬧得。你明,幫我去靈覺寺,問問住持大師,柳大人親自去他那裏,請得什麽符,我也想請一套。”

王硯在司部衙門中看卷宗一直看到晚上,屬下忽然前來稟報道:“侍郎大人,令弟來了。”

隻聽門外靴聲橐橐,果真是王宣的聲音笑地道:“哥,你居然為了公務連家都不回,大嫂還以為你在外麵養了歌,特意來讓我抓你回家。”

王硯合上卷宗,站起,看向邁進門檻的王宣按了按太:“你平時總嫌刑部晦氣,怎麽今過來了?”

王宣道:“奉了娘、二娘和大嫂之命,就算再晦氣的地方,我也要來啊。爹爹有令,今晚都回家裏吃飯,大嫂下午就到了,娘和二娘親自下廚替你燉了好湯補,趕跟我回去喝。”

王硯無奈道:“你捧著這麽大一口尚方寶劍過來,我哪敢不回去。要是耽擱了,大娘和娘非把我剁了燉湯不可。”

王宣笑瞇瞇道:“你知道就好。”扯著王硯出了門。

次日早上,王硯剛到刑部衙門,孔郎中神凝重進了務政殿間的門,低聲向他道:“侍郎大人,出事了。柳府的兩個丫鬟,在牢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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