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周風坐在務政殿中，拿著兩竹簽兒，猶豫不決。

他在兩竹簽上各刻了兩個印子，掂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

到底是升堂？還是不升？

就在陶大人閉上眼，丟出竹簽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綸音。

“大人，大人，聖旨到了。”

陶周風噌地睜開眼，直奔出門，險些閃到老腰。

聖旨，馬廉被殺一案和柳府鬧鬼一案牽扯重大，著刑部立刻停審，兩案並作一案，由刑部、大理寺、史臺三司會審。

陶周風鬆了一口氣，未久，大理寺的沈卿帶著兩個推丞一名主簿過來提錄這兩件案子的卷宗。

沈卿向王硯拱手，笑道：“王侍郎，得罪了，除了卷宗之外，奉聖諭，令弟我們也要帶回大理寺。”

按本朝律製，有三司會審的大案，重要案犯，都統一移大理寺關押。

王硯板著臉道：“沈大人這是公事公辦，得罪太客氣了。鄧大人親自侍奉皇上到案發之地看了，想必或有結論在中，要移哪個案犯，悉聽尊便。”

沈卿再客客氣氣寒暄了兩句，著人到牢裏提出了王宣。

王宣從到大沒過罪，在牢裏關了這一回，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眼窩都凹了。他被幾個衙役牽著，一徑低著頭，不看路邊的王硯。沈卿有意驚訝道：“啊呀，怎麽這樣對王公子？快，先安排梳洗梳洗再。”

王硯冷冷道：“一個大獄中的嫌犯，怎得梳洗？刑部沒有這種規矩。”

王宣抬頭，傲然道：“不錯，等出了這冤獄，我自當好好地洗！大理寺不要誤判冤案。”

沈卿含笑道：“這次是三司會審，刑部、大理寺、史臺，哪一個都不能單獨定了王公子你的罪，請公子放心。”

王硯皺眉看了看正離開的沈卿：“大牢裏的陳籌與其他兩個書生，沈大人為何不提？”

沈卿抬了抬袖：“沈某隻奉命提轉王宣一人，王大人，告辭了。”

蘭玨在朝中，聽到了關於這兩件案子紛紛揚揚的傳聞，心中自也疑。原本隻是一件考生被殺的案子，竟然鬧得出奇的大。

更讓他疑的是，那張屏匆匆出門，到了夜裏，又匆匆回來，居然向他，要請幾長假。

蘭玨準了。

第二，管事的來和蘭玨，廚房裏的廝去米店買糧，看見張屏背著一個包袱，搭一輛驢車出了城門，當時還沒亮，城門剛開。

廝以為張屏卷了蘭府的東西著跑了，趕回來告訴管事的，管事的又趕告訴蘭玨。

蘭玨含糊地：“啊……我知道這個事兒，他家裏有點事，告了假。”

蘭玨不猜測，張屏到底去了哪裏，要查什麽？

張屏走後，蘭玨奉詔進宮，永宣帝坐在勤政殿的龍椅，屋中一醒腦的油膏氣味。

蘭玨便道：“最近政務繁忙，請皇上保重龍。”

永宣帝著太道：“唉，這幾，一會兒是太師，一會兒是鄧卿，一會兒是柳卿，每次都是朕剛要去懶歇覺，他們就來了。對了蘭卿……張屏怎樣了？”

蘭玨道：“他告假，好像家裏有什麽事，出京城了。”

永宣帝打了個嗬欠道：“哦，朕覺得此生有些才華，落榜太可惜了。但他的事，要等這兩件案子辦完才能議了。他那麽想去試院再看一看，朕不方便答應他，那和蘭卿一，後來如何了？”

蘭玨道：“此生走了臣家裏一位管家的門路，混進了試院去看了，是臣對家人管束不力，請皇上降罪。”

永宣帝抬手道：“罷了，這種事，不必認真計較。”打了個嗬欠，“朕的皇叔的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蘭玨沒想到張屏竟然這般運，不過摻和進這件案子，尚不知是福是禍。

他隻作什麽都不知道，也不過問。這兩件案子並一件，改三司會審之後，因為大理寺和史臺都要審閱卷宗，犯人要重錄供詞、證供要重驗，還要從地方上調出相關人員的份檔案，連兇案地點都重新看了一遍，一來一去，又耽擱了許多時日後，方才開審。

開審那一，蘭玨忙著驗看懷王大婚的喜花，原本定下的樣式製了出來，呈給太後過目，太後卻，不如想得好看，要換，整個禮部人仰馬翻。

龔大人年紀大了，跑不了，往宮裏呈樣式，等著太後和皇上過目的事兒就全由蘭玨來做。

好不容易太後看上了一個樣式，蘭玨鬆了一口氣，出皇城時，卻遇見了曾與他一起閱卷的翰林院學士吳景莘，吳學士愁眉深鎖向他道：“蘭大人，大理寺或史臺的人找過你沒？”

蘭玨一愣，吳學士留意看了看他的表，低聲道：“難道，蘭大人還不知？誰曾想一個試子被殺，竟牽扯了這麽大，連你我都不得安生。”

蘭玨道：“……蘭某實在雲裏霧裏，還吳大人詳細解。”

吳學士再歎氣道：“就是試子馬廉被殺一案，今開審了，刑部查到馬生是六年前陳子觴一案的案犯馬洪的親弟弟。刑部抓住了另一個試子，是陳子觴的弟弟，刑部那邊判斷，可能是陳子觴的弟弟殺了馬洪的弟弟，替兄長報仇。大理寺，刑部的判斷不對，殺馬廉的人，其實王太師的公子，王宣。”

蘭玨又怔了怔：“這可是……”

吳學士遙著邊：“大理寺查得，在會試場時，馬廉的舉止就有些怪異，晚上，還有考生聽到空試房中有哭聲，一個考生考試時癲癇發作，被抬出了考場。鄧大人覺得，這件事和馬廉被殺或有關係，就封了試院去查，結果發現，試房的床下，都被人做了印記，疑似與科考舞弊有關。有人提前泄了題……馬廉能中，亦是因為舞弊，萬幸啊，蘭大人，當日，你亦是中意張屏，未曾舉薦馬廉，否則可是不清了。”

蘭玨道：“實在是萬幸，隻是，當日劉大人一力舉薦馬廉，假如刑部查到的是真事，當日馬生的哥哥可是雲太傅定得罪……蘭某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吳學士歎道：“出考卷的朱大人和高大人已經被大理寺帶去問話了，劉邴也自難保。兩個監場已在牢裏，一場科舉，鬧出這般大的簍子，唉，假如那一，李大人不是臨時起意，不再舉薦那個名張屏的試子，或許就不會有今這般一塌糊塗的局麵。”

搖頭而去。

次日上午，蘭玨剛下朝，便見大理寺沈卿領著幾個公人，守在他轎前。

蘭玨已心中有數，微笑向沈卿道：“沈大人這是要給蘭某上枷鎖，還是鐐銬？可要蘭某先自行把服下？”

沈卿拱手道：“不敢，不敢，今日三司會審試子馬廉被殺一案，有一事想請蘭大人前去詢問，隻是堂上作證而已。”

親自挑開一旁馬車的車簾，讓蘭玨上了車，徑直到了大理寺。

三司會審的公堂，設在大理寺。

蘭玨上了堂，隻見鄧緒與史臺都大夫卜一範端坐堂上，堂下跪著陳籌、王宣和另外兩個書生，站著劉邴。

堂下三司的屬品階低於蘭玨的，皆垂手避讓，陶周風竟然沒有與鄧緒和卜一範同坐，而是坐在旁側的一張桌子後，一臉傷，王硯站在陶周風邊，麵比平時紅些，像是剛剛與誰激烈爭執過，向蘭玨點頭笑時，還有些勉強。蘭玨先與鄧緒和卜一範和陶周風見禮，再含笑道：“蘭某涉案之人，諸位大人不必多禮。”

鄧緒道：“哪裏哪裏，隻是請蘭大人作證人，絕無涉案之。”命人搬椅子，讓蘭玨坐，蘭玨隻在與王硯對麵的位置站著，躬向堂上道：“鄧大人和卜大人有什麽要問下的，請。”

鄧緒道：“蘭大人，當日審評會試考卷時，諸位審卷中，劉邴的行徑是否有些反常？”

蘭玨道：“下並未察覺什麽反常，當日劉邴大人因舉薦考生，與李方同大人微有爭執，這在審卷中，本屬常見，考擇選考卷，本就如同工匠擇選玉，若遇上特別投緣的文字，往往不釋手。”

鄧緒道：“也就是，蘭大人並沒有看出，劉邴乃是收了賄賂，才舉薦馬廉的？”

蘭玨微微皺眉：“科考閱卷，曆來都是擇定了考卷之後再開封查看考生姓名，以往還有謄錄一項，後因有些試子字跡潦草，謄錄易有疏，所以先帝改製，不再謄錄，審卷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審哪部的卷子，劉大人所閱的綸部考卷，當時差點就是下審了。”

劉邴看著蘭玨的目中充滿了激。

鄧緒頷首：“那麽劉大人，本寺便不明白，你為何有恁大能耐，偏偏審得了馬廉那一部的卷子。”

劉邴盯著鄧緒道：“下也不明白，鄧大人為何口口聲聲，隻我收了賄賂，方才舉薦馬廉，馬廉的卷子陶大人與諸位主審都看過，頗有才，鄧大人無憑無據，何以汙蔑下？”

鄧緒道：“既然把劉大人請到堂上，自然就有證據了。”

一招手，堂下的斷丞呈上一疊票據。

鄧緒先取那疊票據：“這幾張票據是在馬廉在京城胡商購得珍玩的票據，其中有一尊八寶玉象，在劉大人家中，找到了一模一樣的。你家下人已經招了，連同禮單都在，至於馬生的文章頗有才……”

鄧緒再拿起那把鑰匙：“馬廉在科考之前，把一個盒子存在了珍寶齋，盒上的漆封還有日期，盒中是賢部的考卷。劉大人可能不知道，本次科舉，賢部的考卷換過一次，出卷之後，高大人覺得不大好，又請旨重出了一遍，馬廉盒中的，卻是沒換之前的舊卷，區區一個考生，怎麽會有棄而不用的卷子？三百五十六號的考生，發了癲癇，偏偏也是賢部，真是巧啊。”

大理寺去查那名癲癇的考生，但他已癡傻，滿口咿咿呀呀，連句囫圇話都不出來。

大理寺再去查負責封檔試題的員，發現有一個就在大理寺去查的前一失蹤了。那半夜的哭聲，當時的巡場，是有一個吏，聽見空考房中有蝙蝠中，誤以為有鬼，查看，又失手燒了燈籠，被巡場嗬斥，嚇得哭了。

當時巡場的所有人都能作證。

鄧緒心知此事不可能如此巧合，但苦無證據，也隻能暫且按下。

他再拿起案上的另一疊票據：“這是一疊銀票，數額龐大，馬廉區區一個窮書生，絕不可能有這般家業，王宣，這疊銀票是什麽來曆，你該清楚？”

王宣昂然道：“我不知道鄧大人是什麽意思。”

鄧緒放下銀票：“此案來龍去脈，本寺心中已有大概。王公子，城外有個鬼市，是你做莊家罷，馬廉雇於你，更替你做了些與柳府鬧鬼一案有牽連之事，這些錢財，都是他的賞錢。更因如此，他才得到了賢部的考卷，又有重禮送給劉邴，獲得舉薦。馬廉被殺，本就是被滅口。”

王硯上前一步道：“鄧大人，下有異議。大人所，隻是推論。馬廉既然是馬洪之弟，為何要更改戶籍，來到京城？假如他花錢買了考卷，又賄賂審卷，留下證據，等於是留下斷送自己前途的禍，他為何要這樣做？陳籌是陳子觴之弟，案發當，恰好有犯案的時間。明明亦有重大嫌疑，大人為什麽一直無視我刑部的調查，略過不提？”

堂上的氣氛有些僵持，王宣幽幽地：“哥，你不要頂撞鄧大人，別人會你是為了包庇我護短。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一個那樣的人，用得著我犯殺人罪麽。我相信皇上和上都有公道！”

蘭玨不由得想，假如他是王太師，此時此刻，肯定想死這兩個傻兒子。

他也在想，真相到底是什麽。

馬廉是馬洪的弟弟，雲太傅與他有殺兄之仇，從鄧緒列舉的這些證據看，馬廉的這些作為，反倒像是……

堂上依舊僵持時，沈卿匆匆走到鄧緒邊耳語幾句。

鄧緒的神了，最終皺眉朗聲道：“現有一人，得知此案的真兇與來龍去脈，已得到皇上的批，特準上堂。“

眾人麵麵相覷，蘭玨轉目看向堂外，隻見一個風塵仆仆的影穿過庭院，進大堂，數日不見，他又瘦了不，皮黑裏紅，眼越發往裏凹著，臉上還有一圈青噓噓的胡茬。

陳籌頓時激地扭起來，聲音裏都帶著哭腔：“張兄，張兄，你可來了……”

王硯皺眉，其餘兩司的吏都不明所以，鄧緒道：“張屏，既然你求得到了皇上的批，特準上堂，假如不知道真兇是誰，欺君之罪是什麽下場，你也應該清楚。”

張屏恭恭敬敬道：“學生清楚，學生已查到真兇是誰，證據確鑿。”

鄧緒冷笑道：“哦？那正好，本寺與刑部意見相左，本寺以為，馬廉是參與了試場舞弊，而被滅口，刑部則，馬廉之死，與當年陳子觴一案有關，你所謂的真兇，不知是出自哪一方。”

張屏抬起眼皮，看了看鄧緒，又看了看陶周風和王硯，王硯哼一聲，轉過視線，張屏道：“學生查得的結果，與刑部一致，馬廉之死，是因當年陳子觴一案，與試場舞弊無關。”

王硯有些詫異地轉目看他，鄧緒更詫異，微微變道：“張屏，你確定？”

張屏一字字道：“學生確定，”再看向王硯，“其實本案的兇手，早已被刑部的王侍郎抓獲，一直關在刑部。”

陳籌已麵無人，鄧緒麵無表道：“真兇是誰？”

張屏道：“本案的真兇，是個已經死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