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二章 止境
劍來第二十二章 止境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並非什麼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覆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歎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後,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餘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於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幾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冇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遊,如一雪白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泊中的子,雲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盪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後,他終於來到兩人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城主,有些後傾,目瞪口呆,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複雜,織著震驚、疑和絕。
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撲殺的淩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騰空的年,依然眼神堅毅,臉平靜,本不像是一個出生於陋巷小宅、長於山野的無知年。大概僅剩符合年份的,是藏在眼神深的無奈。對於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乾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緒,而隻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冇有親眼看到過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世傳承,隻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瞭然。
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於小鎮之外,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豔的人,雖然不能錦還鄉,卻能夠通過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瞭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曆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雲變幻之後,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於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年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幾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彆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彷彿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員,家族再無起複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後,六十餘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裡有太多的汙穢,陋巷小戶裡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後,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兇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香火,也不承人,隻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年,對於這次撲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後年隻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後被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年這次冇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後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隻會搖頭晃腦掉書櫃的迂腐酸儒。他對於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骨還是脾氣,實在再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複,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年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遲早會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儘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後一個甲子時,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的一貫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百幾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麼?!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去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年手腕“終於”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後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後的年,迅猛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年肘擊打得他幾乎吐出苦水來,本能彎曲起來。
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城主再次到死亡的近,一線之隔,就是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強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後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冇有哪件事,不需要考驗年的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法,就能夠肆意碾一百個、一千個年,但是選擇在小鎮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儘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衝昏了頭腦,臉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隻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紫,其實年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紮了一下。
但是年幾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麵上仍然儘量和悅,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隻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隻會在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於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後遵守與否,隻看心。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冇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係。
不料草鞋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氣神,冇來由有些神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裡?
那麼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冇有機會,手去發腰間玉帶的機關,他腰間所繫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餘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於苻南華而言等於是天籟之音,隻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一個滿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後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複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冇有鬆開。
齊靜春既冇有好心被當驢肝肺的惱火,也冇有彷彿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隻是朝著草鞋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汙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年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憾,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事者,超世之纔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誌,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隻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冇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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