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燒烤的焦味與滾燙的炭火氣息中，他的聲音格外低沉清冽，仿佛他并非于此，而在渺渺遠山與流云之間。

吳昊宇顯然會不到這般意境，他叉開坐在琴前，用锃亮的皮鞋尖踢了下琴，哼笑道：“就彈他們說的，彈完領賞。” 說完掏出一疊鈔票在手里，在琴人眼前晃了晃。

說罷又是一陣哄笑，公子哥們紛紛看好戲，喝酒的喝酒，吃的吃，酒池林里圍著一方古琴，場面說不出的稽。

周予安有些張，這人好像被為難了，他剛想勸吳昊宇，就聽到琴聲乍起，自花團錦簇前穿過燥熱的油煙，杳杳而來，如雪落湖心，風過松林，裹挾著沁人的水汽。

他看過去，琴人微低著頭，背卻的筆直，像是一叢青蔥翠竹，低垂的眉目如潑墨山水，傲然琴聲在高的鼻梁上百轉千回。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竟聽的神游天外，只覺一顆心如白鹿撞在冬雪里的梅樹上，砰的一聲，分不清落下的是梅還是雪，紛紛揚揚，清香滿天。

有人聽不下去，大聲罵道：“這哪里是吹喇叭，明明是彈棉花！”

“太無聊了，聽的我都快睡著了。”有個生翻了個白眼。

辱罵哄笑過了琴聲，甚至還有人發酒瘋扔了一把烤串過去，油膩膩的落在琴旁，卻毫沒有干擾琴人。

吳昊宇角掛著譏笑，一手按住周予安的肩頭，問道：“周予安，你說說這人彈的怎麼樣？”

如果周予安是清醒的，他一定會察覺吳昊宇這般問的用意，但他當時不假思索的口而出：

“超好聽的！”

吳昊宇的手陡然用力，周予安吃痛的哼了一聲，皺了皺鼻子看向吳昊宇，不明所以。

“周予安，你在說反話呢吧？” 有人見狀笑哈哈的問道。

吳昊宇也轉頭盯著他，大有不說是就打人的態勢。

周予安卻看到琴之人抬頭了他一眼，郁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湖，無人能探知湖底，他卻好像窺到了什麼，閃著微。

“可我是真的覺得很好聽啊！” 周予安偏著頭嘟囔道，滿臉的醉意讓他看起來有些憨憨的。

吳昊宇的臉徹底沉下來，他倒也未對周予安發火，這人畢竟是周家的獨子。

他從旁邊取過一杯酒，大剌剌的蹲在琴人前，說：“既然有人說你彈得好聽，那你今天的任務就算完了，這杯酒，你不會不給我面子吧？”

他語氣倨傲，威脅之意分明，將酒杯舉到人面前，但手卻突然晃了一下，艷藍的瞬間濺到琴弦上。

琴的手停了下來，琴的主人抬眼向吳昊宇，鳶尾荼蘼般的酒水映在他幽深的眸中，如利劍出鞘時乍現的寒，冷冽又危險。

周予安的心揪了起來，生怕那人會一把揮開酒杯，但他只是盯著吳昊宇看了會，目暗沉如無月之夜，然后抬手拿過酒杯，在剛要喝進去的時候，被周予安一把搶了過來。

他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喝完吐了吐舌頭，皺著臉苦道：“真不好喝。”

吳昊宇氣的幾乎要掐住周予安的脖子，朝一旁的人吼道：“快給他拿醒酒的！” 說完用胳膊夾住周予安，手進他里死命的按舌頭，周予安吐出來一點，拼命掙開了吳昊宇。

他更加暈乎乎了，看人都有了重影，他看到那個琴人似乎一直看著他，卻看不清他眼中的緒。

吳昊宇被周予安氣的沒心找人算賬，將那把鈔票扔在地上，復又踩了幾腳，冷笑道：“賞給你的，拿回去給病秧子治病去！”

琴人卻看也未看地上的鈔票，徑自把琴收進了琴盒。

劍拔弩張后的熱鬧沒看，眾人都有些怏怏，對調笑這人也沒了興趣。

“怎麼突然下雨了。” 有生驚道。

其余人忙跑到別墅里去了，草坪上雜的燒烤攤子也沒人收拾，炭火很快被澆滅。

周予安像只小狗一樣蹲在琴人旁邊，雙手撐著臉頰，呆呆的問道：“你什麼名字呀？”

還沒聽到回答就被吳昊宇一把拎了起來往屋里帶，他一直扭頭往回看，看到那人背著琴盒在往外走，他突然睜開吳昊宇，不顧他的瞪視跑開了。

夏季的雨快而狠，周予安拿著傘沖出去的時候，那人已經背著琴盒走了，他忙追了上去。

“你沒帶傘嗎？”周予安著氣跑到人后面，發現他上都了，白襯衫變得有些明，出里面瘦削而結實的，琴盒也被浸，不斷往下滴著水。

周予安忙把傘舉到他頭頂，只是這把黃傘小的很，他又比眼前這人矮了不，只好一路踮著腳，像一只跳芭蕾舞的云雀，嘰嘰喳喳的跟在后面。

“你什麼名字？我周予安，給予的予，安寧的安。”四面八方的雨聲將他們包圍，他只好大聲問道。

“你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那我你古琴哥哥好嗎？”周予安偏著頭看他的臉，見他還是不理自己，又鍥而不舍的問道：

“我可以邀請你彈琴嗎？我家在澤南市，可以給你包路費和住宿費的。”

那人一字不發，只是沉默的往前走，冷的側面如刀鋒。

周予安停在原地，愣了一會，又往前跑去，踮著腳把傘舉在他頭頂，小聲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的琴聲呀，我是學鋼琴的，但是彈的一點兒也不好。”

他說完鼓著臉，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終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微漠。

周予安忙掛起笑容，角旋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他上已經淋大半，睫上都掛著水珠，一笑就淋漓的落下。

“聽說你明天要高考？那你今天不能淋雨呀，不然生病了怎麼考試呢？” 周予安拉住他的胳膊，將傘柄塞進他的手里，轉往回跑。

跑了一陣又回過頭，發現那人還站在原地，舉著他的小黃傘。

他醉意上涌，隔著重重雨幕，大聲喊道：

“古琴哥哥，祝你高考順利！”

他在磅礴大雨中看著他撐傘走另一重磅礴大雨，漸漸消失了影。

那之后他回到了吳昊宇的別墅，問他那人的名字，但吳昊宇黑著臉沒理他。

然后他開始莫名其妙的發燒，燒的意識不清，肚子也疼的死去活來，被吳家人送到了醫院。明妍很快趕到文華市，似乎和吳昊宇的母親大吵一架，之后兩家幾乎沒怎麼來往。

他在醫院養了好久的病，出院后就被捉回了家里，十三歲夏日的一場大雨如午后的醉夢，和那個背著古琴的背影一起淹沒了。

一曲畢，周予安仍怔在原，終被琴人察覺。

“你怎麼過來了？” 鐘弗初將琴放在一邊，向他走來。

周予安抬頭向他，眼眶里似乎要冒溫泉水，他忙垂下眼睫，笑著贊道：“你彈的還是那麼好聽。”

鐘弗初怔了怔，看著他低垂的長睫，沒有說什麼。

他轉走到老人邊說了幾句，似是在道別，然后將古琴收進琴盒里，背著琴和周予安向外走去。

“什麼時候過來的？” 鐘弗初問道。

“我忘了，大概十分鐘前？” 他確實忘了，那時他看著鐘弗初琴，記憶如水涌起又退下，一顆心像被泡發的干檸檬，又酸又脹，時間早已失去意義。

兩人走在走廊里，彼此都沉默著，周予安突然小聲道：“古琴哥哥。”

他的心被一只手不輕不重的，十二年前的鐘弗初可以說是有點狼狽和可憐的，他不知道如果鐘弗初也想起來，會不會生氣或難堪。

鐘弗初僵在原地，好一會才緩緩轉過，低頭看著周予安的臉，眼里并沒有什麼難堪的意味，反而有些似有似無的笑意：“想起來了？”

周予安心里松了口氣，笑著點了點頭，臉上還有些懊惱，“難怪我那天見到你覺得悉，原來我們在十二年前就見過，我可真笨啊，居然現在才想起來。”

“忘記也沒什麼。” 鐘弗初平淡道。

同樣一段記憶，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對有的人而言或許只是一陣吹過就忘記的風，對有的人卻是一整個夏天的雨，滴滴答答，斷斷續續。

“當時我回去后生了好久的病，也沒機會去打聽你的況，你……當時還好嗎？”周予安好奇的問道，那天可是鐘弗初高考的前一天。

“好的。”鐘弗初頓了頓，說道。

“那就好。” 周予安彎起眼睛，他現在想來，那杯酒或許是有問題的，還好被他莽撞的喝掉了，不然鐘弗初豈不是要錯過最重要的考試？

他一點也不希和鐘弗初第一次相見的記憶有不愉快。

可惜如果十二年前真的是第一次相見，倒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人與人之間的許多牽扯，注定從出生就開始盤錯節，埋伏于命運的土壤之下，隨時隨地生芽。

兩人走在醫院的走廊里，周予安一顆心還在為方才的琴聲著，他問道：“剛才那位病房里的老爺爺很喜歡琴嗎？”

“他是我的師傅。”鐘弗初答道。

陸齡久是文華市古琴協會的會長，他的孫子陸巖當年和鐘弗初同校，可惜陸巖對古琴毫無興趣，陸齡久在學校文藝匯演發現鐘弗初后，就主收他為徒。

師傅？周予安雙眼亮了起來，他向一旁高大的醫生，一拔的白，后背著古琴，往日里讓他生畏的冷漠似乎都化作松下風與柏上雪，凌凌清清，不可言喻。

“鐘醫生，你能教我彈琴嗎？” 周予安腦子一熱，說了又有些后悔，鐘弗初那麼忙，肯定是沒有時間教他的。

鐘弗初果然面猶豫，模棱兩可道：“你先把病養好吧。”

周予安沒打采的哦了一聲，他就知道。

鐘弗初見他不高興，頓了頓，又道：“等你把病養好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教你。”

雖然還是模棱兩可的，周予安卻開心起來，之前的失落都沒了影。

他跟在鐘弗初后面問東問西，像一只追著人趕的鳥雀，直到最后鐘弗初轉按住他的肩膀，說道：

“我現在沒有時間，你自己回病房好不好？”

“啊，好的。”周予安乖乖答應，剛要離開卻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喊了一聲：“弗初。”

是上次那個人。

鐘弗初轉過，陳慕霏向他走來，臉上滿是激：“多虧了你，我父親已經轉過來了，剛才邵主任去看了他，說馬上會研究手方案。”

又靠近了一步，眼眶微紅道：“弗初，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

“你不用道謝，我先去看看伯父的況。” 鐘弗初說完看向一旁發呆的周予安，微微皺眉道：“你怎麼還不回去？”

周予安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瞪圓了眼睛說道：“我又不像你這麼忙，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慕霏愣了愣，問道：“這是怎麼了？”

鐘弗初看著周予安氣鼓鼓的背影，語氣無奈：“耍點小脾氣罷了。”

第十章

周予安生完氣開始自我反省。

他和鐘弗初除了一段說不上好的記憶，其他什麼都沒有，他本就沒有立場生氣，而且鐘弗初去看病人天經地義。

李慧婷過來查房，見他這樣子，笑道：“你最近緒起伏大的啊。”

“看上的妹夫泡湯了，我能不生氣嗎？”

李慧婷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走過來小聲八卦道：“你也看到鐘醫生的前友了？我們醫院的芳心碎了一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