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離別

安息兩周沒和廢土好好說過話了。

自從那日目睹繁育休息室佈置好之後，一切都顯得促起來——廢土被進行了一次懇切的「談話」，面無表之餘很勉強地表出了一吃驚——面對避難站的要求，他表示自己需要「考慮一下」，隨手拖延時間。但實際上，兩人都暗自忙碌，準備著離開避難站的藥品、資和食。

沒錯，避難站的小孩安息，要離開輻避難站了。

他負責把避難站所有藏通道和換班流程全部寫了下來，廢土拿走核對，兩日後帶著筆記回來，再佈置下一個任務。有時候，安息想和他說說別的，撒撒，他就會給他一個充能吻，再匆匆離去。

安息知道，那是「來日方長」的意思。

兩人除了這類短暫的接之外，就只有在飯點之間才能打個照面，廢土離開「餐廳」的時候總是恰好和進門的安息錯而過，他悄悄一下他的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

安息過去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這裡——孑然一地，像是帶著赴死的慷慨和果敢，像是無數個曾經離開這裡的老人，雖然悲傷，但沒有一拖泥帶水。

可原來他的離開是這樣的，充滿了繁瑣的細節和深沉的構思，聞起來全是謊言和欺瞞的味道。

白天還好，到了夜晚，安息就會盯著上鋪的床板發呆——他一會兒想想自己以後在廢土上是不是能生存下去，一會兒又想他走了避難站的人們會不會想念自己，有時他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太過草率，但轉瞬又覺得其他結局都更他難以接。

無論是廢土留下來和人做生子，還是他獨自離去——就像從沒來過一樣。避難站的其他人在數年後也許還能依稀記得曾經有一個外來者到過這裡，但只有安息知道他額髮下的眼睛長什麼樣。

兩人約定離開的日子是一個尋常的週三。

清晨的某一個瞬間，安息突然睜開了眼睛——起床廣播還沒有響，整個宿舍只有輕微的鼾聲，牆角的應急燈幽幽地亮著，整個世界靜溺而平和。安息想，他曾經無數次夢想過這一天的到來，但是這一天竟然真的到來了。

然後他就睜著雙眼一不，直到起床廣播響起，周圍傳來床板吱呀布料的聲音，安息面無表地坐起來穿服。

他一如往常地隨著大家一起上樓吃早飯。

他今天特意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抱著餐盤環視就餐的眾人——大部分人睡眼惺忪無打采，也有個別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私語，所有人穿著一模一樣的灰藍麻纖上和深灰寬，高型和髮都相仿，像是坐了滿堂複製人的念頭安息不寒而慄。

可是有一個人和他們不一樣，廢土今天早來了餐廳一些，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存在盛於旁人百倍——廢土將一頭遮頭蓋臉的棕髮盡數推掉，留下短短的髮著頭皮，出乾淨的耳朵和兩個環圈狀的銀耳釘。他還刮了鬍子，出後脖頸延過來的一片文，他立的額頭和顴骨坦然承接著白熾，眉骨下眼窩深邃，鼻子微微鷹鉤，顯得又神又漢，帥到安息鼻子都酸了。

好幾桌人都頻頻回過頭去看廢土，餐廳裡靜了片刻，又嘈雜地嗡嗡起來，廢土一概不管，單手接過餐盤，目越過整間大廳和安息對上。

他微不可見地朝他挑挑眉，出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

安息必須要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頻率才不至於抖起來。

這一個眼神的對視之後，兩人再無談，安息吃好後歸還了餐盤，從廢土桌邊走過離開，連腳步都不曾放慢。

他知道自己不會停頓了，他也不再回頭，他要離開輻避難站，這個他十六年生命來的全部世界了。

然後安息度過了自己在避難站裡最短暫也是最漫長的一天。

他難自地駐足於每層樓的每條長廊——媽媽曾經在這條水管邊的牆壁上刻下他的高，一條條的小短線記錄了他的長。可他現在已經比最上面那條線還高了，只是再也沒有人幫他比劃。

安息背對牆壁，在頭頂索著畫下一條線，旁邊寫著「媽媽再見」。

然後他來到自己第一次幫忙打雜的小倉庫，他已經沒有了這裡的鑰匙，但能用銅線輕易捅開。安息找出角落裡一把散架的紅人造革椅子——他和紅茶以前老是搶著坐這把舒適的椅子，直到它皮革開裂，裡面的髒棉花全跑了出來。

安息又來到他最喜的電影室。他挨個過僅僅十步卻仍按照字母排序的影片盒，又多了那部《末路狂花》幾遍，心裡確定自己記得其中每個細節不會忘記，才收回手。

負責這個房間的伯伯剛巧路過，朝著他笑：「我們安息也快要過生日了，到時候放你最喜歡的電影給你看。」

安息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銀的鬢角，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在媽媽去世後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不，這裡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親人，他不是他們的孩子，但他也是他們的孩子。

可是，他已經在這裡度過了青春，不能在這裡度過一生。

於是安息也彎起眼睛對他笑——雖然他心裡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這部電影了。

安息隨後來到他工作過三年的淨水站，瓶蓋瞧見他驚喜地湊到門口，小聲說：「你怎麼還不下去，小心又被發現曠工。」

安息還沒說話，他又高興起來：「但是你走之後，他們終於給咱換了個新閥門，自變的，還有安全栓，你肯定喜歡，過兩天獨耳叔叔不生氣了，你就可以用了。」

安息想手抱抱他，但只是一瞬間的念頭，他點點頭，說：「原來那個銹得不樣子，早該換了。」

最後，他回到了十二層，回到了這個藏著最多他快樂和背德的地方，他檢查了一遍藏在角落裡的遠行背包，仔細核對了一番廢土給他的清單，然後把背包再次藏好，回到他的藥劑蒸餾皿前，靜靜等待離別的鐘點。

下午五點，是避難站最安靜的時刻。

午後的睏意到達頂峰，白天領取的飲用水幾乎見底，離晚飯供應又還有一小陣子，地表的廢土正接著太最炙熱的烘烤，變異生奄奄一息。

安息把遠行背包放在一個手推車裡，蓋上醫藥站的白罩布，面如常地進了垂直井梯。井梯緩緩爬行，到達六層時，井梯難得地停在了恰當的高度上，等在這裡的廢土邁了進來，宛若他只是要借個順風。

安息說：「這次倒是停的不上不下剛剛好。」好像他只是隨意和同乘的人閒聊。

「以後就沒有什麼『不上不下剛剛好』了，」廢土說，他雙手垂握，兩略分，雙眼直視前方：「外面只有零和一百，一百是生，零是死。」

他側過臉來，低頭看著安息：「你確定嗎？你準備好了嗎？」

安息說：「我有一百那麼確定。」

兩人毫無阻礙地來到二層，途中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廢土掌著推車，安息快速撬開了右手第三個房間門——這是一個小型軍火庫，和地表大廳相連，方便有變異人侵時迅速獲得補給。兩人將遠行包分別背上——安息包裡只有一些很輕的雜，帶穩防曬面罩，上呼吸過濾芯。廢土果斷從架子上選了一系列槍支彈藥和充能槽，全上下竟是背了不下四十公斤的東西。

安息把靠牆的垂梯放下來，爬了幾步但遲遲沒有推開頭頂的旋蓋——廢土站在他腳下手撐著梯子，兩人一齊靜靜等著。

頭頂是避難站防衛最為森嚴也是最為寬鬆的地方，森嚴的是由這裡進——不論是人類還是怪，想要進避難站都應是困難的。而寬鬆的是離開——除了被迫，嫌有誰嘗試離開。

安息對著表，耳朵捕捉到一些微弱的聲響，他知道那是這一的地表值班崗要換人了。他們會最後檢查一遍設備，然後到二層也就是隔壁房的休息室下一的同事，加上值班隊每次離開地表大廳時都會鎖上第二道超重立方氮化硼大門，一關一開之間，有五分鐘的間隙供他們利用。

沉重的關門聲傳來，安息立馬旋頂蓋爬了出去，他急匆匆跑到大門邊，開始一道鎖一道鎖地層層開啟——這道門只有自關門上鎖系統，反之則決計沒有。

廢土把地上的蓋子合好，也湊過來看他開門——這是安息第一次親手做這個，十分不流暢，勁兒又不夠大，好幾個大型方向盤力臂他都轉不太。廢土連忙上手幫他，卻差點扭反方向將把手完全擰死。

雖然明知道應該是幻覺，但安息還是覺得他聽見了井梯上行的聲音。

安息額頭滲出細汗——他穿了防輻的罩服，又站在溫度最高的地表，心跳如擂鼓，終於，最後一道鎖啪嗒打開了，廢土用力一推，劇烈的就從門裡傾瀉而。

安息完全愣住了。

他瞪著這道金紅的強，似乎不認識它，又似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它。直到廢土拉了拉他胳膊，把他拽出門外，又回頂上了門。

後的巨門卡噠卡噠地自上起了鎖，安息被太刺得本睜不開眼睛，只能低頭看著地上——他的靴子踩在黃的砂礫上，踩在乾涸的皮上，踩在裂的大地上。

這種黃——這種漫天席地的黃，這種一無際的黃，高溫扭曲了它的邊界，好像落葉一樣脆弱，好像宇宙一樣宏偉。

「別哭了，節省點水分，」廢土說：「歡迎來到廢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