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五回 紀曉嵐繁叢理政務 葉天士駕前論岐黃

“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出席笑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準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麼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穩健老練達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里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說話的,一頭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里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啟駕,后日就到儀征,然后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楷書真是再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聵不孝極矣!爾,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于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皇上糜難報之恩,惟當栗栗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而后出仕,練通而后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暗昧人也。以暗昧之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死,爾之不忠不孝暗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之彌切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注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員只有竇鼐,他是降兩級分,又特旨去迎駕的。余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扳了一又一,誰什麼爵,住在哪個所在,什麼時候傳旨,什麼時候啟程去儀征,說得一。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里,竟住了這麼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注,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恒,高恒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里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廷言語,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凈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里撈出一盤子羊片兒拌了作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了幾口都說“飽了”。

“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福康安想著見駕,一會兒又想起父親的信,又思念母親,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眾人紛紛要辭,說道,“和珅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鸝兒你都給我帶上——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鑾輿衛辦差,信里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驛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福康安和馬二侉子同乘一抬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廝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征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征是常經之路,再悉不過的,一下轎卻愣住了:這是儀征?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臥底起頂的大青石條,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城外金水河全無二致。破敗的城墻只留下舊磚基,上半截直到堞雉箭垛全用臨清磚重新砌起,整個城門箭樓都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門建制,朱漆金裝,映在雪之下,飛檐斗拱危樓嵯峨,**堂皇紫翠輝煌煌令人不敢視。環城驛道,城門口進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北京隨駕扈從的善捕營校尉——所謂羽林軍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釘子似的目不邪視,穿著簇新的袍褂靴,個個腰中懸刀——雖是不行人,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南北正街,一街兩行店肆行鋪都敞著,家家戶戶門前果酒累累案香裊裊,卻似死絕了一城人似的,連一個閑人影兒不見,連一聲犬吠不聞。馬二侉子見他呆呆的出神,笑道:“四爺甭詫異,國家有倒山之力嘛!銀子只要盡著化,我馬二侉子兩個月打扮儀征,再讓四爺不認得一次!行宮在城北元武崗上,我是個佐雜兒,不能陪四爺過去了。我住西下草橋驛站。爺有什麼吩咐,小廝們過去待一聲兒就是。大后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給四爺寄請安帖子。”

當下二人別過。福康安自覺在這城里坐轎太惹眼,只帶了吉保和小胡沿路逶迤步行向北。街道也不甚長,雪是隨落隨掃的,地下只潤而已,十分好走,只半頓飯景已到城北行宮闕下。那一番壯觀威嚴比之城南更不必多說,單是行宮南墻,沿崗之下綿延起落,全是漢白玉座底,紅壁上覆黃瓦,足有二里遠近,宮門前九龍照壁遮掩了,一重重龍樓現在柏檜雪松之間,說不出的肅穆閎深,令人凜凜敬畏。在左掖門遞了牌子,掌閽的蘇拉太監指著西側一帶偏殿說道:“請大人到那邊,盡北頭是軍機大臣當值房。您是特旨召見的,由紀中堂引見。”福康安看時,果見西偏殿北房門前站著幾個太監,還有兩個務府約面,沿殿長廊檐下設著長條凳子,十幾個等候接見的員一個個羔皮重裘正襟危坐著聽招呼,因沿著卵石甬道大步過來。鵠立在門前的當值太監卜智早已瞭見是他過來,進門去,似乎稟說了幾句什麼,出來笑著招手兒道:“四爺,紀中堂有吩咐的,請先進來見面兒。”福康安微一頷首步進屋里來。外邊雪刺目,乍一進門,只覺得暖烘烘又又悶一熱氣,什麼也看不清,定定神才見屋里幾個矮杌子都坐著人,靠南墻設一張椅子,坐著一位長瓠臉白凈面皮的中年人,是個二品大員,福康安認識,是新任河漕總督盧焯;東墻窗下一員也認得,是江南巡范時捷,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挨下來的員有四五個,面面生不等,只一個竇鼐認得,板著臉面無表坐著。靠西墻一溜火坑,炕角堆得一疊疊都是文書卷宗,一個黑胖高大的中年員,三品頂戴丟在一邊,壯的辮子隨便挽在項間,盤膝坐在炕桌后正伏案疾書,似乎在寫信,這人和傅府淵源極深,福康安得不能再,就是俗間號稱“第一才子”的禮部侍郎加尚書銜、軍機行走大臣紀昀了。

“四世兄到了,請這邊炕沿上坐。”紀昀手不停揮,眼盯著信紙說道,“這里畢竟不比北京,將就些兒罷。”說著已經寫完,吹了吹墨跡,騙下炕,用通封書簡封了,遞給盧焯,說道:“秋池兄,這信你帶給安徽布政使郭明,七十萬兩銀子,一文錢也沒得加的,清明節前疏通蕪湖黃河道,差使辦不好,摘了頂子聽部議。我紀昀先就不能容他!三萬河工民夫,一錢七分工價,料是現的,憑什麼不夠用?他支吾你有兩條,一是你犯過新補,諒你不敢惹事;二是下頭吏目一層層克扣工銀發財,他自己也難駕馭。萬歲爺昨兒見我,說盧焯有類于郭琇,乃是君子犯過,還是好的,你只管放膽去辦差,不必有后顧之憂。”

盧焯本來坐著,聽到乾隆皇帝說自己,忙起恭聽了,說道:“請紀大人代奏:盧焯罪余犯,不敢謬承萬歲金獎。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贖前愆,而報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紀中堂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給郭明。黃漕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有一等貪墨職從河工銀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舊要請王命旗牌斬他幾個!——還有一件事請示紀公,黃河新淤田三千余頃,浙江巡衙門咨文要劃歸海寧府,已經回文拒絕,這是應歸戶部管轄的,發到地方立刻就賤賣了。請示這地是部,還是暫歸河漕總督衙門收管?”

“歸你衙門管吧。戶部正在清理康熙以來的治河淤田,銀賬田畝三不符,窩里炮兒廝纏得一塌糊涂,再撥田不是上加?”紀昀從靴頁子里取出煙斗,點燃了猛一口,自失地一笑,“這是阿桂再三待過的,照他的辦。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庫全書的事,這類事往后請他指示就是了。”見盧焯要走,又住了,說道,“方才你說要請王命斬人,這是主上給你的權,有些當場作案,當場拿住的,可以正法幾個,也就是個震懾作用。尋常查,還是要報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曉得國家不肯姑息養,這一條盧公切切在意。”盧焯答應著去了。紀昀把目轉向范時捷挨的一個員,臉已經鐵青下來,問道:“你就是蕪湖糧道周克己?”

員慌地站起來,木杌子上的釘子掛了他的袍角,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蒼白著臉哆哆嗦嗦說道:“是……卑職周克己……”

“二十八個人護一隊漕船,蔡七只有八個人,劫了糧船,搶走一千兩銀子,沒一個人敢上前護船!你這蕪湖道當得好!”

“卑職平日訓管不嚴……回大人,賊人武藝高強也是真的……”

“你當時在哪里?”

“糧道衙門。”

“聽到匪報,不去救援,反而關門閉戶,是什麼緣故?”

“回,回中堂……”周克己兩條抖得厲害,的直要往下跪,“當地老百姓也都上船轟搶糧食……他們報說‘起反了’……我想著護衙要……”

他啰啰嗦嗦還在往下說,紀昀已轉過臉去,對范時捷說道:“請老兄來就是這麼回事。蔡七劫銀砸船后,有人見他逃往常州,不能不防著他渡海逃亡。還有一個林爽文的,是易瑛黨羽,省里要著力查拿。拿不到活的尸首也要。一枝花設的白蓮教教眾,除了蔡七這樣鋌而走險的兇悍之徒,多是愚夫愚婦蒙昧無知信教的,這些人不但不能拿,還要加意恤,總之是教百姓知道皇恩浩,教匪丑類不足恃就是了。”他臉轉向坐在第三位的高梧,高梧也忙站起來,紀昀臉上掛出一微笑,說道:“昨晚談了半夜,沒有多話再說了,臺灣水程遙遠,倭寇、海盜、外洋行商很多,勢與地有異,民風也甚刁悍,不是善治的尋常州府。像林爽文,他就是臺灣人,還有蔡七這些匪徒,窮極逃亡,臺灣也是駐足地兒。把你那些拆爛污風花雪月先收收,整頓一下駐臺營兵。存糧不能于半年,防患于萬一,也就有了萬全——聽懂了?”

“聽明白了!”

“你不要陛辭了。”紀昀看也不看尷尬得滿面通紅的周克己,對范時捷道,“老范代我設席送送高梧,他最喜歡罵人‘兒子’,小心招他罵你!”

福康安在旁聽得一笑。范時捷老稔吏辦差干練,雍正朝留下的老臣始終榮寵的也只三五個,他是其中之一。只一宗病,生喜歡挨人罵,三天沒人罵娘就郁郁寡歡,也不分個上下左右。有這一宗兒,寵信自歸寵信,始終到不得機樞主持部務,只在封疆外任上轉悠,高梧早想笑,唯是這里不是地方,生人太多,遂湊了范時捷耳畔小聲道:“老雜蛋——吃你酒去!”眾人都沒聽見,范時捷已是神煥發渾通泰,笑著對紀昀說:“這小子值得我一送。”便和高梧聯袂辭去。紀昀這才斂了笑容,對周克己道:“那里頭自然有民起哄,并沒有起反的事,是翁家青幫的人趕到,在運河上拿賊。你多策應一下,也不至于逃了蔡七。國家守都似你這樣子,早就敗壞糟了。萬歲爺要把你部議,頂子留這里,回去聽旨發落!”

“是是是……老師教訓的是……”周克己面如土,抖著手指摘下青金石頂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卻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個廢,卻作得一手好制藝,還是我取中的門生,真令人慚愧!”紀昀嘆道,“這麼下去還了得?蔡七劫船,連把刀也沒帶,腰里別著鐮就上船了,道臺衙門里番役四五十號人,別說策應,齊吼一聲蔡七也唬了,天化日之下碼頭人眾之地,公然就讓他得了手,怎麼不主子雷霆震怒?”他從茶銚子里倒兩杯釅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幾口飲干了,熬得有點發紅的眼睛瞇著,一眼看見大太監王八恥從行宮正寢過來,料是有旨傳見,對余下的幾個人說道:“除了竇蘭卿,你們幾位老兄已經引見過了,明日可以啟程赴任。陜西現是尹元長公經略,兼著陜甘總督,昨天有折子來,榆林城里無榆樹,風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見尹公,就說萬歲的話,榆林廳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糧庫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陜北河套康熙年間栽的樹都伐了,一片沙漠瀚海,你們都是那里新任府縣令,三年考績,考你們什麼?種草栽樹。銀子戶部可以撥一點,種糧不要錢,全部放賑,要有什麼難,可以寫信稟到軍機來。就這樣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鉆刺找門路投靠山總歸沒有用的。”

王八恥進來已有一會子了,只紀昀安排政務口不停說,忙得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著,待紀昀打發幾個員退出,王八恥方笑道:“紀大人,主子進呢!福四爺也去見駕。——還有竇鼐大人,也一同進去。”福康安忙躬答“是”,竇鼐肅然悚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領旨!”福康安揮著扇骨兒敲了王八恥腦門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監了吧?這回跟主子南巡,真個兒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藍翎子,太監里頭一份!”王八恥笑得眼睛瞇一條脖子咧兒一臉態說道:“那還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這份差使是面,只沒得外快——像王義,蹲在揚州,銀子嘩嘩的往懷里流!”紀昀最詼諧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冠,說道:“走吧!”

雪還在飄。楊花一樣的絨絮像被吹散了的公英,在空中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氣候。三個人跟著王八恥沿西甬道向北,從月輝門向東進來,已到行宮丹墀之下。乾隆的隨侍衛***仗劍在殿前巡弋,見他們一行過來,迎前兩步,橛橛說道:“主人在東殿,召見醫生,你們進去!”竇鼐怔了一下,這人說話怎麼這味兒?福康安卻知***是蒙古人,耿直憨厚極的一個人,努力學說漢話,尚帶不出平常人語隨轉的調兒的緣故。紀昀含笑點頭,遂不正殿,徑在東殿門口彈彈袍角,洪聲稟道:“臣紀昀、福康安、竇鼐奉召見駕!”一時便聽里邊乾隆的聲氣道:

“進來吧。”

隨聲便有小蘇拉太監出來挑簾子。紀昀等人魚貫而。竇鼐留神看時,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軒敞,東邊一盤炕,設著文案卷桌,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尺許高的奏折文書,下邊黃袱跪墊上長跪著一個干瘦半老頭子,青緞袍子黑馬褂略嫌大些,一說話三磕頭,額前已磕得烏青,瞧著有點可笑。炕前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碩玉立態瀟灑,戴一頂中貂皮緞臺冠,醬江綢面青頦袍,套一襲貂皮黃面褂,腰間束著金帶頭線鈕帶,冠玉一樣白凈清秀的臉上,彎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幽深,不時閃爍著,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頦下和側兩翼修整得極致的胡子,看去無論如何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就是“當今萬歲”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外頭天井里的一株大烏桕樹,目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平,卻問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后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士依舊磕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寒暖不正,邪氣于腠里,即如傷風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臟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陵泉、會鬲俞、骨會太抒、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羸氣逆,七表脈而實,八里脈而實,譬如天之四時顛倒,地之五行錯,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福康安早聽說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他“天醫星”,生死人白骨,傳了神仙。只是散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聲而出,不肚里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并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霽問道:“朕于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現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于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磕頭,仍舊禮數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圣明,于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我看,比之太醫院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里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肝病好呼,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無呼無妄言,只是使用忍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于病實無益。郁結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出一個手指,“一年之,皇上就什麼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笨死了!醫者有割之心,求皇上諒……”

福康安起先聽他們講論醫道覺得冗悶,看葉天士形容兒又覺可笑,見說皇后病勢兇險,事關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臉頓時蒼白了:父親遠在四川,母親在北京,姑姑染沉疴,自己如何當起“娘家人”這個角?萬一驟生變故,又何以間幾頭安?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后傅家榮名威權乃至朝政人事會不會有出人意表的更張,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當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這位姑父皇上的關懷之心卻如麗日春風無時無地不能,只不過他把這當了姑姑的蔭庇……正沒做理會,卻聽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說的直令人心驚,朕聽著出冷汗呢!蔡桓公說扁鵲‘醫者好以不治以為功’,朕不作那樣的昏君。葉天士,無論你說的驗與不驗,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傳言皇后的病,引朝局不安,否則驗與不驗,朕都不容你。你可聽明白了?”

“是,是是!”葉天士驀地冒出冷汗,叩頭道,“小人雖然山野,斷不敢妄言宮闈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聵得不知死活,誰敢這些事上霉頭呢?您說!”

話說的沒有一句錯的,仍舊是個前恭后倨,了臣下回奏皇帝問話時必不可的那份溫婉,那份戰戰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說”,紀昀和福康安聽了都是心里一揪,臉上變,覺得這位醫高超的當代華佗于人世故真是一竅不通到了極。正思量間,乾隆嘆息一聲說道:“皇后說你是個‘醫癡’。別說是太醫院的副主院,三品的保康大夫,就低品的醫士、醫正,放在尋常醫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者,攜濟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賞識你的。不過,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緣;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醫緣。眼下還不能放你還山,像你這秉兒,進太醫院那窩子里,幾天也就作踐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兒的。算是朕請來的客人,隨侍奉駕,盡力護持皇后,平安過去這一年,你就賜金還山,如何?”

“這是皇恩如天浩,是小民醫藥濟世修來的福緣……”葉天士俯伏在地連連頓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確是積重難返,醫得好醫不好實所難言,小民必定殫竭神思以盡綿薄,斷不敢有半點疏忽怠慢……”見乾隆無話,叩頭卻退出殿去。

乾隆目晶瑩閃爍,著葉天士瘦矮的材沿著長廊踽踽遠去,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猶自面帶戚容,說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強而為之啊!”紀昀道:“皇上要留用此人,也不是難事。四海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點點頭,卻道:“強而為之,他當然理應奉詔,但像這樣的做了反而無趣,太醫院門戶之見、妒忌之朕也略約知道,葉天士進院,不久就毀了。不講這事了,荷蘭葡萄牙還有英吉利這幾國進的貢單帶來了沒有?”

“貢已經遵旨繳王八恥,請太后老佛爺、娘娘過目。”紀昀忙從袖中出一沓紙雙手呈上,賠笑說道,“這是三國貢貢單。他們上的賀表已經覽,辭氣是極仰承天恩的。禮部四夷館的人接見三國特使,來軍機稟報,說一切禮儀均可從藩國冕旒覲見天子的規矩,只有跪拜一條,洋人生就的不會雙膝打彎兒,一條跪了見他們王、國王,是他們本國自古以來的章程,求主子察他們可憐見兒的,準允他們將就禮。”

乾隆“嗯”了一聲,接過貢單,只見上面麻麻寫著:

繞指刀劍八十柄、旃檀樹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頭(高一尺四寸,長二尺有奇)、荷蘭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啰呢絨五百疋、六足一只、孔雀二十只、馴象十六頭、三角三目牛一頭、大珊瑚珠十串、照大鏡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塊、中哆啰呢絨五百疋、織金大絨毯六十領、文采細織布六十疋、大細布三千疋、白里布二千疋、大自鳴鐘十座、大琉璃燈五十盞、聚耀燭臺十懸、異式琉璃盞五百八十一塊、丁香一百二十擔、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豆蔻十四甕、鑲金小箱十只(丁香油、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鑲金馬銃五十把、細馬銃五十把、彩皮帶一百二十佩、鑲金馬銃中用繡彩皮帶六十佩、細鳥銃四十把、鑲金佩刀一百二十把、雙利闊劍二十把、金花卑利劍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鑲金雙利劍二十把、照星水月鏡十執、江河照水鏡十執、雕制夾板三十只……

后邊還有五六頁,都是西洋外貨,一一備細注明產地用途,乾隆也無心細看,又翻荷蘭國隨貢賀表,辭氣亦是十二分恭敬:“圣明重統,繼天立極。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則,難名……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異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乾隆看著,臉上氣慢慢霽和起來,指著一行字問道:“這個貢使瑪訥撒爾達攝是哪一國的?好似聽過這個名字似的。”

“回皇上,”紀昀笑道,“康熙二十一年,大西洋傅爾都加利亞國的瑪訥撒爾達攝來中國進過貢。因為當時這個外夷從來不通中國,圣祖爺賞賜加了一倍。這次來的是老瑪的曾孫。瑪訥撒爾達攝是他們一族的姓。”乾隆仰面想了想,又問:“既是康熙朝已經向化,因何不肯年年朝覲歲貢?”紀昀躬道:“彼國距中土遙隔數萬里水域,航行四年才能抵達。廣州海關道奏聞,來的都不是尋常木船,是鐵甲船用火,船上架火炮以防海寇,才能輾轉前來;因此,愈能見其國冕旒歸化天朝的誠心。皇上圣明,日本琉球距中國海途頗近,幾次貢船尚且為狂濤吞沒,彼國歷經千難萬折,才得在日本暫息;所以,來貢雖然稀疏,其忠悃君之志不讓鄰近諸藩國的。”

乾隆沉片刻,說道:“既這麼著,賞賜還照康熙朝的例,比近屬外夷外藩加倍,以彰其誠心歸化之意。”他頓了一下,又問,“有沒有尹繼善的折子?有人折奏聞,他帶了袁枚去西安。袁枚隨意更張制度,發賣荒山荒田,當地縉紳很有些微詞的。他任甘陜總督是權宜之計,要的是統籌西北軍務,一來策應傅恒金川之役,二來預備將來西北準部回部用兵,地方上賦稅糧錢這些事,干預那麼多做什麼?他一向在江南、廣東這些地方,北方形不同,吏也不,得罪的人太多,眾口鑠金,將來這個軍機大臣不好做。”

“臣以為這正是尹繼善過人之。”紀昀從容回奏道,“西北地瘠民疲,歷來國家都要耗軍庫存糧賑濟,發賣田給窮民墾荒,一者每年可省數百萬石糧食,二者老百姓不至于年年仰盼賑濟,使刁惰之徒良善貧民有所生業。歷來賣荒山荒田價錢低廉幾乎是白送,府把持惜售,是囤積居奇,希圖富戶購買,從中索賂以飽私囊,論其心實不可問!這件事前日甘肅布政使齊赫也有奏聞,是請甘陜一例準允發賣的,阿桂和臣意見相同,也有信來,待節略謄清,一并奏呈覽。”乾隆恍然憬悟間,一笑說道:“這是慮國裕民的好事,不要寫節略了,連信一同遞來,朕朱批發回照準。江南的淤地涸田不能賣,甚至陜甘的荒地荒山要大力發賣,可以貸賃賒購。天下之大,不可不察而一例置,你寫信給甘陜兩省巡,要聽尹繼善軍政民政裁奪。若為小人蠱,妄作非議,將來后悔莫及!”紀昀笑道:“皇上如此批復,甘陜兩省皆蒙雨之恩!這里地廣人稀,江南生滋日繁,地土昂貴,因地因時施政,廟謨獨運,各百姓皆得沐化皇恩矣!”

說到江南地土,乾隆當即想起高恒私賣涸田的事,一哂說道:“如今場墨吏撈起錢來,真有團手段,水銀瀉地無孔不缺有缺的辦法,苦缺有苦缺的能耐。朕夙夜孜孜勤求化理,哪想化出這麼一大幫見錢眼開孜孜不倦撈錢的黑心臣子!——高恒和錢度的案子怎麼樣?他們有沒有認罪服辯?”紀昀道:“這是劉統勛辦理的差使,臣不能詳知備細。聽統勛閑談,錢度是有問必招,私自販銅,經營古董生意,和高恒勾手賣私鹽都是有的。販銅販鹽犯律條,他推給高恒,自己只認個‘從中分潤’;高恒牙咬得,只認自己帷薄不修,拈花惹草尋歡作樂的事都供認不諱,事涉銅鹽錢糧,他就是個啞。又不能刑,問急了,只口口聲聲要面見萬歲爺造膝直陳。錢度的宗旨是攀咬,咬了一大群三司道臺以上的,府縣以下的一個不提,頭一份就咬到高恒上,大有弄法不制眾的景。劉統勛說,他辦了一輩子案子,這麼棘手的還從沒遇見過。”乾隆原本端著杯子凝神貫注地聽著,紀昀說得他心中煩躁,竟一口茶沒有喝,待紀昀住口,他的臉已變得鐵青,“咚”地將杯重重蹾在案上,背著手踱了幾步,喑啞的嗓音帶著聲,說道:“卑污!”他部呼呼氣,已是漲得滿臉通紅脈賁張,眼見就要龍大怒,目睨了一下一言不吱聲垂頭站著的竇鼐,頓了一下才平靜了些,說道,“紀昀、福康安那邊杌子上坐了。——竇鼐,你跪下,朕有話說。”

“臣,竇鼐,”竇鼐一直俯首聽著乾隆和紀昀對話,屏氣靜息思量著如何應對皇上問話,乍聽提到自己名字,上還是倏地了一下,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恭聆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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