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九回 喋持義直諫巡幸 秉鈞執衡匡君勤政

乾隆早已遙遙看見作,滿意地點了點頭。此時滿林員,有的對花沉,有的搔首躊躇,有的喃喃斟酌,有的攢眉詠哦,都在尋章覓句苦苦作詩。紀昀見乾隆過來,忙湊上前低聲稟道:“阿桂那邊奏事匣子送過來了。臣看了節略,霍集占回部有點子,請示主子機宜。還有一件是彈劾山東巡貪占賑糧的,還有甘肅一份送的清理虧空單子,報旱災的折子,其余請安折子,各地晴雨報……臣讓軍機謄本先存著。請旨,是送回儀征看,還是留著等皇上回程坐轎上看?”“朕回去仍舊騎馬。”乾隆說道,“霍集占的折子謄本繕寫兩份,一份發岳鐘麒和尹繼善,一份給傅恒——這會子且作詩,你不要擾了大家雅興!”他突然放高了嗓音,大聲笑道,“今個兒不許紀昀出風頭,劉統勛公事勞倦,也不勉強他。其余的人一概不免,作得好的有賞,作得不好的罰作三篇八!”

“臣憋足了勁要爭彩頭呢,皇上又不讓作了!”紀昀見皇帝高興,湊趣兒笑道,“其實臣的詩也未必見長,方才臣子們都在議論,皇上的詩那才是直追李杜賽過昌谷,都想聽聽您的玉音呢!”

乾隆笑道:“什麼‘直追李杜’,又是‘賽過昌谷’,朕作詩只為娛,沒想過那些比較。”因低頭略一屬思,詠道:

薜蘿軀自槐生,黃無語對東風;

清芬裊裊滿瑤池,盼得南國迎春

“好!”詠聲甫落,文武員已是一片鼓掌,齊聲喝彩。乾隆心下得意,口中卻道:“詩詞小道。朕于政務叢繁之中,隨意流連,陶冶而已。詩歌合為事而作,要在趣二字,又不能以事害文,又不宜漫無邊際,雖是小道,其實大道也就蘊在其中,作得好就難了。”

紀昀因奉旨“不出風頭”,難得展才,細思乾隆此詩,無論如何只是中平之作,但他是文壇領袖,此種場合斷不宜緘默,在一片嘖嘖贊嘆聲中,紀昀近前一步,笑道:“皇上論詩獨出心裁,臣真是折服之至——大道蘊于小道之中,即從圣作可窺一斑。前兩句講的就是‘’,單‘黃無語對東風’,因甚的‘無語’?此天生麗質麗似乎在等什麼,盼什麼,后兩句以事暗應,那是在等著瑤池王母啊,等著皇上奉太后慈駕來看它啊!這里邊便蘊了一個‘孝’道,也可說得皇上也盼著有此一種花,‘清芬裊裊’直九重,使太后得心恬意適!”福康安在旁聽著,一篇尋常之作,經這位才子渲染潤,頓時變得致意趣典雅堂皇,蘊含大道悠遠無窮,此人才量機敏真是人所難及!……正贊嘆間,乾隆笑道:“朕至孝之出自天然,作詩時信口而拈未加思量。經曉嵐這一解說,也就發無余意了——范時捷,你躍躍試的,把你的念給朕聽!”范時捷因自己的詩和乾隆紀昀嘉許的詩論契合相符,一邊聽一邊看乾隆,滿臉笑容,確是有點“躍躍試”,聽這道旨,忙笑道:“奴才是個世務上人,并不懂詩。今兒偏偏有點詩思,不小心就作出來了,不定從今而始,往后也變個雅人呢!”

“不小心!”乾隆忍俊不放聲大笑,“也未必世務上的人就作不出好詩。作得好,朕許你從今是個‘雅人’!”范時捷忙笑稱“謝主子恩!”齜著一口黃板牙誦道:

枝如藻須綿錦長,似黃花對萱堂;

大安國中憶皇恩,爭出迎春向朝

“果然不錯,做得‘雅人’了!”乾隆點頭笑道,“只是‘皇恩’二字,似可改為親恩,這就切中了朕倡明孝道的宗旨!”又問福康安,“你呢?”福康安忙躬道:“奴才草茅后學,勉為應旨,求皇上指教訓誨——”因漫聲道:

花開我遜梅花先,娉婷野樹聽自然;

香髓寒芳九重,河盡無

乾隆聽了,只是咀嚼玩味,轉臉問紀昀道:“如何?首句用了兩個‘花’,似乎犯重?”

紀昀賠笑道:“詩以氣為主,無妨的。福康安此詩慷慨豪壯,正是年英雄本。只是未了一句‘河盡無’,嫌著帶了霸氣,須得改一下才安帖了。”乾隆躊思片刻,說道:“盡無——改為盡增如何!”紀昀拊掌笑道:“皇上真是一字千金!這一改,不啻東風浩春滿人間,而且旋轉乾坤,整個詩變了一種祥慶郁和平中庸的書卷意味。可稱為佳話!”劉統勛也不拈須含笑,說道:“這一字增刪,可以窺見皇上道德文章,不但堂皇正大,且是風明艷,深得詩道髓!”乾隆聽著兩人一套接一套的奉承,微笑著,只用目在眾人中搜尋著,突然,他目一閃,看見了竇鼐,點名兒道:“竇鼐,你向前站些。”

“臣竇鼐,”竇鼐向前趨了幾步,哈腰一躬,說道,“——領旨!”

“朕的詩,還有范時捷的,福康安的,你以為如何?朕想聽聽大翰林的!”

“回萬歲話:皇上的詩好,范福二位大人的詩也好!”竇鼐低了一下頭奏道。

獨獨這麼兩句“好”“也好”,干的再無下文。和前面紀昀劉統勛連篇累牘的獎贊比較,無論如何聽去都像是在敷衍,乾隆臉上已是沒了笑容,他本來已對竇鼐有了好,今兒有意當眾調侃,一則示以眾臣天子度量包容四海,二則使竇鼐更加知恩蒙寵,為今后大用留作地步。竇鼐如此寡趣而且不知斤兩,頓時掃了他的興,盯視竇鼐良久,他一口氣,不無譏諷地道:“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念來朕聽!”

鼐本來低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一下,說道:“臣文思蹇滯,恐有污圣聽,今日沒有應詔作詩,祈皇上恕罪!”“這也算不了什麼,今日繳白卷的恐也不在。”乾隆聽這話,厭憎的心平了些,邊說邊手向王八恥要茶。王八恥忙從貂皮暖套的銀瓶里給他傾一杯遞上,乾隆只漱了漱搖頭道:“涼——朕是知道你的,自就是神嘛,連登高第直之府,你就口占一首給朕此行助興如何?”

紀昀心里不,乾隆的秉和竇鼐的脾氣他都是太悉了:一個半點違拗不得,一個又偏恃才傲,半點不肯違心屈就。此刻針尖麥芒兒相對,可怎麼好?看劉統勛時,也枯著眉頭目盯著竇鼐,似乎心中也在擔憂。無可奈何間,竇鼐已開口詠哦:

枝韻含隋堤柳,蕊意若大槐峰。

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這詩句意韻和平溫婉,無論如何不至于大遭斥侮的。聽下兩句,卻突地口氣一變:

料應西苑太寂寞,暖雪春催遍枝榮!

還是說出來了!這個竇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議!眾人還在品味,紀昀和劉統勛都已聽出詩中譏刺,毫不容,竟是直沖乾隆臆!

“看來你畢竟骨鯁在,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有些憤郁,口氣冷得像凝霜寒冰,緩緩說道,“朕讓你助興,你來掃興!你是說誰?是太后,還是朕躬?朕是因為暢春園、西苑太寂寞,到江南游冶玩賞來的麼?”

“臣何敢悖狂無禮!”竇鼐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連連頓首,聲氣雖然弱,卻是說得清晰簡捷,“竇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子,豈敢輕皇上孝養太后至誠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是謂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后殘寒往返百里觀賞瑞花,儀征縣興師眾三九嚴寒破土筑路修橋建宮,倘若皇上知道玉輦駐駕的關帝廟,原來存放過不窮民凍殍,窮勞累而死的民夫也在這里停厝,豈不有傷我皇上民如子之至意?”

此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簡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顧自己尊親,忘卻了天下人皆有老——連修路死人、野有凍殍,都算在了乾隆賬上!站在班中的文武員,看著乾隆愈來愈沉的臉,一個個面如土栗,哆嗦著直想下跪,但軍機大臣不帶頭,皇帝沒發話,跪也不能隨意的,只索著。紀昀生恐乾隆頃刻之間雷霆大作,當場死這個書呆子,那就不但儀征之行,連整個南巡都要蒙上一層灰,酌量再三,乍著膽子在旁斷喝一聲:“竇鼐,為政舉大義不泥小故。皇上萬幾宸函,不計勞倦之奉太后笑頤養,此是以孝示范天下。你竟敢謬解經義,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憑你的本心說,太后來觀瑞花,難道是過分之舉?你也有高堂令尊,不曾陪他們賞花觀劇麼?”

“紀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圣人語錄,不是鼐造作的言語!”聽紀昀提到“高堂令尊”,竇鼐忙頓首叩頭,仍是不不慢從容解說,“我的后兩句詩,其實就是恨此花不生于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圓明園、暢春園中也生懷抱迎春,何勞皇上晝夜宵旰之余,奉太后來此游幸?如此,皇上孝養之心得以全,江南百姓得安,儀征百姓得安!”

這番話前面聽來并無差錯,病仍出在收煞結末。乾隆細思,愈覺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來,惡狠狠一笑,說道:“連朕南巡你也不贊同?把朕供在紫城,像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宮,由著朝綱敗壞,不知民間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聵!”說著將手中杯子直摜出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圣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竇上一,剎那間的怯懦過后,又恢復了鎮定,只是面變得異常蒼白,叩頭說道,“臣有詞不達意,只問心無愧而已。南巡……花錢太多了,老百姓負荷太重,恐傷我皇上堯舜民之心……”他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唯愿皇上垂拱九重,無為而治——似此儀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為然!”

“朕決意南巡,五次下詔各地不得借迎駕增捐加賦,不得擾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報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于民間富庶殷實之家,沐浴圣化向往皇恩,自愿樂輸,難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斂?”

“皇上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好!”乾隆臉白如紙,氣得渾抖,指著竇鼐,期期艾艾說道,“你頂得朕好!以……以堯舜之圣,只,只有皋陶兩、兩個賢臣,你要朕治天下,皆是皋陶之臣……”

劉統勛紀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陣陣冷汗。乾隆極以來,兩次雷霆大怒,一次在養心殿,一次在暢春園,除了因修圓明園熱河八大山莊,還有心腹大員辜恩溺職惹得心煩,直接炮仗稔兒都是為了金川失利,主帥諱功飾過喪師辱國燃起。今日一怒與往昔不同:一則竇鼐的職分只是個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谿斗口,有失尊榮份,二則是在巡幸現場,太后皇后近在咫尺,又面對各省“恭與慶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爺督,下至州縣佐雜,置不妥,不知招徠多背地閑言碎語。眼見乾隆面帶獰笑,狂躁地來回踱步,大有一個窩心腳踢踹竇鼐的景,劉統勛和紀昀幾乎同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里眾控背躬腰心膽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見軍機大臣跪了,一片聲打得馬蹄袖山響,齊刷刷黑跪了一地。

“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劉統勛叩頭道,“竇鼐年氣盛,撮爾卑微小吏,徒逞氣之勇,不習朝廷禮儀,不識軍國大,自有其應得之罪。只是方今天下共慶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撲教訓,使眾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紀昀也忙叩頭道:“竇鼐確是迂腐書生,念其平日守尚好,皇上取其大棄其小,臣等訓誨,或奪職令其閉門思過,不必為此盛怒,致傷龍……”

乾隆余怒未息,目睨視著竇鼐道:“沽名釣譽,迂書生積習難改!”

“皇上……”竇鼐伏地大慟,泣不聲說道,“臣今日原本無資格發言的……然而君父有問,臣子焉得匿不言?”

“你早有預備,要直諫而死,置君父于不顧,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沒有這樣想過……”竇鼐聽著這刁惡刻薄的考語,自尊心像被刀剜一樣痛苦,下氣泣聲道,“臣愿皇上為從諫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鴻‘五噫’之歌之后,易出‘三吏’、‘三別’;今日極盛之世,更須防微杜漸,珍惜力民命……此是公義,不是臣的私意……”說罷躄踴大哭,爬跪幾步到一株槐樹下,用頭“咚咚”擊撞那樹,一邊撞,一邊哭道,“恨你不生在花園!上天怎麼偏偏教你生在江南,生在儀征!”偌合抱的大槐樹被他撞得干枝搖,椏上殘雪紛紛墜地,披黃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抖,待到索倫和幾個太監扯過他時,竇鼐已是流被面!

乾隆也被這激烈悲壯的場面驚呆了,微張著口,盯視著竇鼐,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真的命相撲諫直勸。毫不容讓自己的帝皇之尊。“南巡是大局,竇鼐所諫,也不是細務啊……”乾隆打心底里嘆息一聲,說道:“給他包扎……待傷好后,朕當面訓誨他……”說罷,起便向關帝廟走去……

劉統勛隨駕返回儀征,天已經黑,城里家家戶戶彩門懸燈,映得一街兩巷通明徹亮,倒還不覺得暗,待到行宮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盞明黃宮燈幽幽閃爍,化雪后的夜風颼颼掠而過,立時便使人覺得黯黑寒涼曠野寂寥。似乎一天繁華熱鬧都被一下子浸進了冰水里,有點恍若隔世的景。

送乾隆宮之后百散去,因軍機還有幾份公文沒有置,劉統勛結記著還要進去置,卻見福康安手里掌一盞玻璃風燈過來,傳旨道:“延清公,主子進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時牌起駕去揚州,紀昀從駕,其余各返回原任。劉統勛今晚不必值,明晨不必請安送行,明日留守儀征,安妥歇息一日,后日再赴揚州行在!”劉統勛忙躬稱是,還要下跪行禮,福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禮,說像劉延清這樣的臣子,一息一念都在為君上著想,不可以禮貌拘泥。延清公,多咱福康安能得你這麼一份考語,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遭兒了!”

“你這就算值當差了?”劉統勛心里暖烘烘的發熱,目閃爍著燈,微笑著道,“……你胎里帶的,比我有福啊!到我這年紀,就是有心,能做多事呢?現在雖說在軍機,其實比不了紀昀尹繼善,更比不了你父親和阿桂,他們年富力強,重擔子都挑了。跟著皇上,眼看著一個個也都為國事累得筋疲力竭,想多幫他們些都力不能及!好生做,要看你們年輕人的了!”福康安笑道:“多謝老中堂勉勵!每聽父親和大人們訓誨一番,我都覺得自家缺的東西越多,雖想著當衛青霍去病,本事還要歷練出來才。既是您肯全,今兒我索撞一撞您的木鐘,皇上不肯放我去跟阿瑪沙場廝殺,要有去行任里練兵帶兵,或者有小土匪盤踞水窩山寨的征剿差使,請您在皇上跟前言幾句,‘就派了福康安最好’,這就足。我莊子里奴才在長白山刨的老山參——這麼大個兒——足秤八兩——送您泡酒合藥,準能活一百歲!”

看著福康安滿是稚氣的臉,虎虎有神的目,劉統勛不點頭一笑:“真有點聞起舞的氣概,使人聞而忘俗!好,你有這個心志,我必定全——告訴你,蔡昌本(蔡七)一枝花余黨七個人已經逃往沂山觀波嶺,那里原就有個匪寨,和他們早就通著聲氣的,有一百多個土匪,周匝各縣我已經下令堵截——這子匪人已是窮途末路,把給你來剿如何?”“才一百多人?”福康安失地一撮,“那有什麼折騰頭?”劉統勛聽著臉上已沒了笑容,說道:“慶復就是這樣想的,訥親也是這樣想——你這樣想,這個差使不能,也不敢給你了。這不是兒戲,不是玩兒的!你該問問令尊,十幾萬人馬打一個莎羅奔——全族老小只有七萬上下人,怎麼兩次敗北?”說罷,繃著臉輕咳一聲,丟下發愣的福康安徑自去了。福康安翕了一下鼻翼,想追,咬了咬,一跺腳返回行宮,往軍機來尋紀昀。

這邊劉統勛背轉臉便是一個暗笑,打轎回到縣拱辰臺附近專為自己安置的宅。兩個太監早已候在門口,見他下轎,步履艱難顯得有點蹣跚,忙打千兒請了安,早上來兩個,一邊一個攙了他腋下——這都是自的把式,劉統勛覺得子頓時一輕,腳下沒有飄忽之,脛臂也沒有自己家人攙架時那種使勁著力的束縛意味,輕輕松松便進了正房臥室。里邊三個太監也是訓練有素,安置劉統勛半躺在安樂椅上,一盆熱騰騰的水泡了腳,一個伏給他洗腳,著水從小到腳趾細細按,安樂椅頭兩個太監,一個從項到下推,一個一把一把擰了熱巾給他揩臉,用剃刀細細刮臉剃頭,兩個太各扣一個火罐,又用銀針在印堂輕輕為他放了幾滴……一時侍候完,劉統勛睜目起,但覺通通泰,心清目亮,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深深了一口氣,問那為首的太監:“你什麼名字?”

“回大人,奴才本名汪聲亮。”那太監笑得眼睛瞇一條,收著剃頭刀刀布哈腰兒道,“本來跟的王八恥老公公當徒弟,萬歲爺有回遇見問起,說‘汪聲亮’是狗聲,就犬吠最好,所以小人——大人小人‘犬吠’也,‘狗’也。”

劉統勛聽了不莞爾:“還是‘犬吠’雅訓些——愿意到我府里辦差不?”犬吠賠笑道:“咱們這種人不算人,好比一條狗,養在哪算哪,沒個愿意不愿意這一說。告訴爺一句話,宮里太監,要混不到直接跟主子主子娘娘眼面前差使,真連狗都不如。派出來跟大人,那是優缺。怎麼說呢?一者說比宮里行自便,主子,一層一層的‘爺’也;二者到底是萬歲爺派來的,有侍候不到的,大人們總有個擔待,比宮里上司客氣恤得多,也不用吃大伙房里黑心廚子的餿飯涮鍋水。在宮里混得不人樣兒的,還得不著到老爺跟前當差呢!”劉統勛邊聽他絮叨邊“嗯”,又問:“有誰來過沒有?”

“來過一大起子呢!”犬吠邊一個高條個兒太監道,“奴才上午打發了,說老中堂隨駕去了五十里鋪,夜里回來未必見人,請大人們明上午再見——是五六個淮北遭水了的州縣兒。午間過后是老爺來,請示什麼事兒,奴才沒敢攆,只說老爺回來怕是很晚了。事呢,晚上請爺過來,不然明早也老爺沒說什麼就去了。下午來了兩個,一個姓裴,是原先揚州知府,一個靳文魁,原是揚州城門領,都是已經罷了待罪聽勘的,他們走,不走,吃飯,又說不。奴才沒法打發,只好由著他們,這會子只怕還在書房死等呢!”劉統勛問:“你什麼名字?”“回大人,”那太監毫不在意地回道,“小人‘狗娘養的’——太監一律用賤名,這是皇上定的制度。”他指著其余三個太監,“——他王(忘)本,他單(善),他王(忘)恩。老爺隨意,阿貓阿狗的都無所謂。”他,神定氣閑地站住了子。

“真個一群好東西!”劉統勛被這一串異樣新鮮的名字逗得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喃喃嚼念,“狗娘養的……哈哈哈哈……”幾個太監用慣了的名字,倒也不以為異,只賠著訕笑。良久,劉統勛才揩著笑出來的淚道:“好,就是‘狗娘養的’跟我吧,你們其余的侍候屋里差使。告你們一句話,我這里管著天下刑罰,一錯就是人命關大;還有賑災河工土木興建,鉆刺打點想從這里掏弄銀子的也不。你們規矩著,我極好伏侍的,要和外勾扯舞弊,劉統勛自己就是務府大臣,連慎刑司也不用送,就地就了你們!”犬吠、王本、狗娘養的幾個人忙不迭哈腰稱是:“老爺是今世包老閻羅,奴才們不敢胡為的……”劉統勛覺得此刻神去得,便穿袍,已是一臉正容,命道:“帶我書房里去!”

一到書房劉統勛便是一怔,不但裴興仁靳文魁在,新任的揚州知府魚登水,還有四個道員知府著的員都在。因為彼此不相,書房是臨時設的,既無書籍也無字畫,寒暄詞竭,都坐在木杌子上喝悶茶。再一細看,自己的兒子劉墉也在書案邊枯坐。劉統勛進門,站在門口吁一口氣,說道:“讓眾位久等了!今天太乏,回來歇息了一會才來見大家,恕我老病,就是抬我了!”眾早已肅立相迎,沒口子一片聲遜謝“不敢”。劉墉搶出一步,恭恭敬敬打個千兒,小聲道:“給老爺請安!”劉統勛皺眉道:“揚州那邊都是你的責任,辦好差,我自然就‘安’了。無緣無故的,到我這里做什麼?請個安,就孝順了?”

“回父親的話!”劉墉小心賠笑,說道,“兒子焉敢荒息公務?曉嵐公下公文兒子過來的。一是為揚州征收圖書,幾家藏有宋版書的,聽聞張老相公偽三太子被殺,心存疑慮不敢獻書,竇蘭卿已經調離四庫修纂,兒子兼理差事,有話吩咐;二是從儀征到揚州,車駕駐蹕關防也是兒子的差事,紀公兒子隨駕伺候,也好及時調度;還有蔡七的事、高恒產業清理的事,要請示父親;因此連著趕來,早飯都是在馬背上胡吃的……”劉統勛道:“馬背上吃頓早飯有什麼委屈你?到上房等著——我見過這幾位大人回去再說!孫嘉淦的《三漸克終疏》上次說讓你背誦,仔細溫一溫,我還要考查你的!”劉墉喏喏連聲退了出去。

劉統勛這才轉臉對幾個聽呆了的員笑道:“興仁文魁,你兩個的事稍放后一點,就在這里候一候。我把他們幾位的事料理清楚再談,好麼?”二人忙悚惶躬,賠笑道:“犯們當得等候,若有干礙,我們回避一下可否?”“不必。”劉統勛面無表,一邊擺手命眾人坐,問道,“你們誰先說?——魚登水罷,你明天還要隨駕。”

“這就是老大人恤卑職了。”魚登水在杌子上欠說道,“還是為涸田的事請示中堂。高恒原來沒壞事時,從河督衙門平價批過來一百七十頃地,河工衙門打了三十頃折扣,實到只有一百四十頃,折銀二十三萬八千兩。揚州府庫里已經支付,認購業主也向庫里繳了銀子。逮捕高恒,原來批的揚州府征收一年鹽稅、關稅厘金一百萬兩自然也無效批文。現在戶部一兩銀子也不發,業主們又憑地契向府里要地,戶部且封了揚州銀庫,今年各縣的養廉銀子都發放不出來。鹽商們為迎駕樂捐幾十萬,原就是指著在涸田上頭沾點便宜。如今高恒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頭暗地鼓噪鬧事的也就不。十幾個府縣衙,有職分的也都有些耿耿于懷。卑職其實在兩難之中,請示中堂,怎麼著設法有所安。”

劉統勛聽了一時沒吱聲,盯著燭出了半日神,問道:“揚州織坊、染坊、漆坊、鐵工坊,總計有多工人,你心中有數沒有?”魚登水怔了一下,說道:“卑職才到任,不能備細知道。大約有三千多人吧!”裴興仁在旁說道:“單是織染兩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鐵工銅礦工,六千八百多人呢!”劉統勛點頭,說道:“我告訴你登水老兄,不要只聽縉紳的。不是要你得罪他們,我知道得罪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過——他們現在是裝窮,給你苦是讓我聽的。怕我從高恒案子一層層窮追到他們。涸田的事有專旨,盧焯攬總兒管著,我不但無權管,就有權,也不同意賤賣了!你回去分頭給鹽商、田土業主,還有揚州各行坊主會議,有借機尋釁鬧事的,我拿人毫不手。有克扣工人工價找補樂輸銀兩,激起民變滋擾圣駕不安的,不以‘為富不仁’定罪,我要當他欺君之罪辦理——也就同你不客氣了。至于員養廉銀子,我給你寫批條,你去見范時捷,先由藩庫撥給,限三年補足虧空。一句話說白了,不能從作坊工人油,激起民變不得了;不能從朝廷庫銀上打主意,弄出虧空不行!去年揚州爛掉三十萬擔桑葉,為什麼不用來養蠶?郡南荒著那一片嶺,長的都是荊棘,那是地吧?佃給窮人,栽上果樹,結果就是錢——要從百姓生業上打主意,不要想現的!”

他連訓誡帶出主意指點,其實連裴興仁在任的缺失也都掃了進去。魚登水原想劉統勛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財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賠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職遵命。只是栽果樹一時不能見效,請寬限兩年。太促了不好辦……”

“桃三杏四李五年。”劉統勛毫不憐惜,“可以先栽桃樹。山上那麼多的酸棗樹,棗仁是藥材,能變錢;安慶人在酸棗樹上嫁接大棗,一畝能收四百多斤,運到南京風搶一空,不是錢?”

“是,是!卑職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辦法廣生財路,只要有利民業民生,減庫銀支出的,能辦的立即就辦!”

“這就對了——揚州這地方用場的話說,是富得放屁油缺,有閑人有閑地就是員失職。有虧空更是不許!你可以傳話給那些有錢主兒,有哪個作坊工人歇鬧事的,劉統勛在此,殺這些刁頑之徒我毫不手!”他瞥一眼裴興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頭拉屎你來揩屁,你給我揩干凈些兒!我也幫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時不能見實益,可以種藥材,一種是止跌打損傷的,傅恒有多要多,那是從軍費開支。一種是防疫避瘟的藥,傅恒要,災地兒也要,由戶部開支出來收購,聽見了?”

此時魚登水真是茅塞頓開,已是喜,忙道:“一定懔遵中堂憲命!送駕到府,我即刻區劃籌辦,還可再議議別的生財之路。”劉統勛卻對眾人道:“也是對你們說的,淮北雖然被水,河淤之田似油,莊稼沒了種藥材。傅恒來信,金川地氣,兵帳里要鋪蘆席,大水連蘆葦也淹死了不?還有茅、高粱稖莛兒,編囤糧的囤子,也是軍用……總之百計生方兒自行救荒。賑糧朝廷當然也要出的,安徽那邊已有了旨意,災人均六錢銀子,義倉里糧用了,糧食從兵部軍用存糧陳米調撥,除了種糧,每人可得口糧四斗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饉。皇上前腳回京,后腳死人,出民群,我就要唯爾等是問!”

“是!”

淮北的幾個道府員被劉統勛灼人的目視得心里噗噗直跳。淮安府知府囁嚅了半晌,小心下氣說道:“敝府地勢低洼,現在積水不退,已經有了民群,現在靠設粥棚過活,又有保甲里連坐府管制才沒有外流。請大人給盧河帥寫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后再回鄉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職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厲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一路過來,百姓連野菜也沒吃的村子有二十幾個,吃觀音土,脹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里,急調一點糧食頂一陣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藥趕供應,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氣一傳不得了!”

他說著,劉統勛已不言聲起,至窗前案上援筆濡墨,說道:“實在對不住——你老兄貴姓臺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職杜鵬舉。”劉統勛即揮筆寫道:

時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糧。彼府杜鵬舉來告,百姓且有食觀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即以急賑公務料理,務期五日賑糧運至災區。切切在意。即頌臺祥!劉統勛拜書

寫完,將手條給杜鵬舉:“你去見范時捷——還有你們幾個淮北來的,大約也為的糧食吧?就說我的話,讓他一并統籌。——你們還有別的事沒有?”幾個道府便一齊起打千兒辭別,只一個知府說:“高家堰在卑職轄區,現在盧河帥要重修,兩個村子搬遷,百姓們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見盧焯。這是有定例出項銀子的,由河工調撥。十補九不足,我知道,真不夠用,讓盧焯和我說話。”著眾人辭出去的背影,劉統勛又追著說了一句,“死一個人小心你們頂戴——我要派劉墉去勘察的!”不待眾人回,已轉過臉來,穩穩坐在椅上目視裴靳二人,卻不急于說話,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藥酒,定著神,似乎在等著藥力見效,又似乎積聚著力量準備訓斥二人。他濃黑的掃帚眉下三角眼深邃得像黑,閃著兩點刺人的微芒,額頭和項上蚯蚓樣的筋繃得老高,黑紅的臉龐在燈下油亮閃,腮邊的時而搐一下。這副模樣,就是無罪的人也覺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頭不敢看他,真有點如坐針氈的味道。

“知道你們來為什麼麼?”良久,劉統勛才問道。

他開口說話,二人才好似從酷刑中解出來,兩個人同時抬頭,又躲閃著他的目低下了子,裴興仁小聲道:“犯們有罪,老中堂要置發落我們……”

“就你二人的行為而言,太無恥了,真是罪無可貸!”劉統勛吁了一口氣,“揚州百姓滿街唱,‘靳文魁裴仁興,綠帽子紅纓頂,拼著老婆攀高恒,鹽稅涸田兩頭空,詐似鬼頭發懵,又賠夫人又折兵……’很好聽麼?”

兩個人聽著劉統勛一字不拉背誦兒歌,臊得臉像紅布似的低下頭。靳文魁訥訥道:“回……回……回老中堂話,實在……不中聽。不過……說句實在話,是我們犯了晦氣,該當的倒霉!那兩個婆娘都是從春梅閣買來的**……”他突然心一橫,說話也流利了不,“這是現今場不宣之,并非只有我和老裴這門不要臉。您到福建訪查一下,員升只有兩門——不走黃門走紅門!彰州縣令古而信,境里出盜案要分,連正配夫人帶三個妾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兒牌,盜案改了竊案,而且拿賊有功報卓異,湖州、吳江、無錫、常州、鎮江……我不是攀咬,他們的出連個秀才也不是,怎麼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們也都是讀書人,這麼無恥自己也知道的。”裴興仁口氣中略帶著忿忿,“就是人比人氣死人!就我的本心,拼兩個**哄高八舅子,鹽稅關稅厘金,還有一百多頃涸田,揚州府借著迎駕,財政一下子就活起來了,并沒有想著攘塞自己腰包兒。老靳說的沒假話,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門微服訪一下,鑄錢局、藩庫廳、賑災局那批人,不但妻妾,連兒媳、兒、小姨子都供奉了上頭——上頭無恥,泔水缸似的,撲灰的、撲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賬雜燴湯,大伙兒聚會吃酒弄屁燒餅,那是什麼樣的‘無恥’——沒說的,總之是我們無恥得倒霉就是了——”

“別說了!”劉統勛聽得頭漲心跳,一捶椅背打斷了二人訴苦冤,想掏藥瓶兒,著手半途又放下,呼呼吁了幾口氣,咬了咬牙,半晌才無可奈何地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說他們,先說你們的事……”

    人正在閲讀<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