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回 老牛舐犢父子年盛壯圖報重恩

劉統勛不說“分”,說“事”,裴興仁靳文魁大覺意外,不約而同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劉統勛。

“我查閱了你們兩個吏部的考功檔。”劉統勛嘆息一聲說道,“裴興仁在淮任上,率民工護堤,決潰后帶三百營兵,親自下水堵決口,保住了十三個鄉不遭洪水淹沒。淮人聽說你出事,萬人聯名折遞北京保你。還有,在江寧興修水利,植桑二十頃,口碑也還好。靳文魁行伍出,西海一戰帶二十騎踹了羅布藏丹增三個營,因年羹堯敗壞出事,沒有敘功。跟岳鐘麒魚卡之戰七創死戰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沒有說完,裴靳二人都已聽得涕泗滂沱聲哽氣咽,抱頭坐著渾戰栗搐,直要放聲兒。裴興仁用手捶著頭,哽著聲泣道:“我是枉讀了圣賢詩書……老中堂您別說了。我自己敗壞了自己,這罪有什麼可逭的?……”靳文魁滿臉是淚,也是哽咽不能聲:“請朝廷還我充軍去,我有武藝,還能出一把力……”

劉統勛也不勝慨嘆,說道:“說是水至清無魚,這也忒渾濁了些。場渾濁到這一步,實在遠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責備你們獨清。念及你們昔日勞績,行為卑污但不全為了中飽私囊,與貪污納賄終究有別,阿桂中堂有信,請從輕分,岳鐘麒也保了靳文魁。酌再三,這麼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兒,我請旨將你們革職留任,皇上說‘他們在揚州名聲敗壞,已經無法留任’,派你們到軍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們怎麼想?”

“愿意!”二人幾乎同時說道。因話里夾著乾隆旨意,忙都離位叩頭。裴興仁道:“這是皇上如天浩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贖前愆!”

劉統勛掏出懷表看了看,已是將近子時二刻,因惦記著劉墉還在堂房等候,便站起來,說道:“要囑咐的話太多,得從三字經給你們起講!歸攏起來,洗雪恥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功勞,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時間。從茲之后一直立功建業,人們才能把你們的丟人現眼的尷尬事看淡了,漸漸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還有一番教訓,你們聽他的就是了——我已經下條子發還你們財產,回去安頓一下家屬,三天之后啟程——去吧!”二人一迭連聲答應著起辭去。劉統勛送至書房門口便住了腳,因見劉墉站在門外冬青樹下,便問:“你怎麼不在上房等候?”

“父親在這邊忙碌,兒子在上房閑坐著不安。”劉墉說道,“再說,那幾位太監侍奉得忒殷勤,兒子也消不得。”

劉統勛看了狗娘養的一眼,不一個莞爾。他本意也心疼兒子勞乏,讓他休歇一下,誰知爺兩個都是不會的。因道:“回去坐著說差使太氣悶了,陪我一道兒散步走走吧。”說著移步出來,因見西院月門口掛著一盞米黃西瓜燈門外雪景綽約,是座小花園,便踱了過去,劉墉隨父親,在側畔照應,狗娘養的只遙遙尾隨他們爺兩個后頭跟著聽招呼。

已經不記得有多長時間,父子兩個能這樣清夜游悠閑適逍遙地一道相了。他們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個極品大員,一個司道小吏,按場制度原本應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這一層。父子同部,辦的又是同一差使,偏兩個人都是自覺恩深重,拼著鞠躬盡瘁為朝廷奔走效勞的。自離北京,同負乾隆巡幸扈從安全責任,彌相,比在家中見面說話時辰還多,卻從來語不涉私,說是父子,毋寧說更像上下公事往來。此刻,滿天的蓮花云像一幅彩繪畫圖,一虧蝕了半的月亮在云中緩慢穿度,將花園亭子、修竹茂林和塘邊厚厚的殘雪鍍了一抹水銀似的。靜極了的子夜更深,一風也沒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藍,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徑是青白,高低錯落的房舍在凄迷朦朧的夜顯不定,給人一種跳躍游浮的覺。時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飄忽不定之中。父子兩個都覺得有很多話,又覺得什麼也不必說,心里都有一份溫馨切的親。忽然,劉墉一把扶住了父親,說道:“父親,水洼!”

“你到底年輕,我的眼神是愈來愈不中用了……”劉統勛已是一腳踩進水洼里,忙出腳來,“黑泥白水紫花路[1]

,連白水都看不清了。”劉墉道:“父親其實還在盛壯之年,只是苦熬做事太認真了。兒子一直想勸您,學尹繼善,學張衡臣年輕時候兒;別學傅六爺、孫嘉淦和史貽直——傅六爺別看子骨兒好,這麼著干下去,幾年下來就不住了。”“從你眼里早就看出你想說的這些話了。”劉統勛道,“不說這個。一個揚州防務,一個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麼樣?”

劉墉默然了一下,說道:“揚州關防是水旱兩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樣,善捕營宿衛,中隨駕二十名侍衛,城是揚州府和揚州鎮守使衙門負責,城外由南京總督衙門調了兩棚綠營,福建將軍行轅也是兩棚,分兩層,各不統屬在城外兩層布防。太湖水師調來一個協鎮指揮,三百艘劃艇歸他指揮,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灣。遵父親的令,全部水師一律扮作民船,城軍士都是暗哨。吳瞎子住瓜洲,負責制約糧鹽兩漕,青紅二幫;黃天霸的七徒弟黃富原就是吃揚州地面的地,和現在揚州碼頭龍頭陸金生拜了把子,黑道傳令皇上南巡期間只準小竊,不準格打械斗撬門別鎖戶大盜——黑白兩道其實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說是不會出大差錯的。”

“我聽著也罷了。”劉統勛在暗中滿意地點點頭,口氣卻枯干癟,沒半點表彰的意思,“怎麼魚登水告訴我,他衙門里還拿到二十多個無業游民——在行宮附近窺探?”劉墉一聽便笑了,說道:“水師也拿有漕幫的人,幾個碼頭也拿有洪幫的人,黃天霸的十太保還被青幫捆了一繩子——這是防區界劃邊緣常有的事,都是護駕的,都要爭功勞臉面,各道又不相統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鬧出笑話兒——這是兒子的責任,這陣子都忙到協調各路人馬上去了。”劉統勛問:“蔡七的下落呢?還有林爽文?”

劉墉輕咳一聲,低頭思忖片刻,說道:“蔡七是個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幾次,山太大,山也多,當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幾次攻破寨子連個匪兒也不見。招安給他個縣尉,照樣暗地作案,吃館子嫖堂子無人管束得了,后來索砸了縣庫攜銀逃亡,投奔了易瑛。現在這個無主游魂劫了兩次漕船,又砸鹽船,只弄了些吃的,銀子只搶到不足三十兩,青幫的人尾追,已經又逃回山東,迷失了蹤跡。昨日快報遞過來,有人在微山湖見著了他,我已知會山東臬司速查速報,在微山湖四匝布網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能撒豆兵,布道傳法施藥,在臺灣很能蠱人心。山縣令其實已經拿住了他,檻車解往南京,路過惡虎灘,無端的漲大水,沖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從容破檻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語氣沉重地說道,“一枝花余黨胡印中、雷劍沒有捕獲,兒子心中不安。現在不怕他們活,一活就知道了,擔心的是這幾個惡逆年紀都很輕,潛伏待機就不好辦。”

“你雖然現在還是微末小員,皇上特簡直拔,其實是拿你當大員使用的。”劉統勛緩緩移著步子,著塘中漾不定的云影浮,聲音顯得喑啞沉重,“能慮到賊人‘潛伏待機’,這有點眼了。皇上極‘以寬為政’是什麼意思?就是滋繁生業,一是太平,二是富庶。這兩條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極。不錯,如今是盛世,也可說是極盛之世;隨之而來的,怠**佚荒唐敗壞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讀過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什麼?王莽之!開元之治而后是什麼?天寶之!可以松懈的麼?皇上即使南巡——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備文事凡百政務,每天還要料理六七個時辰,傅恒阿桂紀昀尹繼善還有我,哪個不是累死累活?你說尹繼善,現在他通宵失眠,強支著場面‘瀟灑’。君相晝夜不息置國務,為的什麼?就是維持這個局面,使‘潛伏待機’之徒無機可乘!你勸我休息,不但我不,我還要命你學習阿桂傅恒——我爺們世君恩,不敢休息啊!”

劉墉聽得心里一陣陣,又一陣陣發燙,沉重地說道:“兒子明白了。孫嘉淦病重,兒子去探,病榻上息著說,最怕兒孫不肖,變不堪一擊的紈绔之徒……如今富窮懸殊太大,是無藥可醫的患;田土兼并太厲害,也是無藥可醫;甚至兒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貪污吏似乎也是前仆后繼,斬之不盡殺之不絕,紀公說這也是‘野火燒不盡,惡風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賄,宋明亡國殷鑒不遠,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以賄現今已經有了苗頭。”劉統勛在暗,只能看見他蒼老的側影,說不清是什麼口吻,“地方想為任上辦點實事,明正大的辦竟不中用,塞錢走路子鉆刺大員走好友同年的門子才。不過,眼下幾位軍機大臣似乎還沒這個病。皇上很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點心。一味在辦案上用功夫,不讀書不養氣,就會變得庸碌瑣屑。講句功利的話,至多你就算個循吏而已,豈是丈夫抱負?”劉墉聽著聽著,已知他端起父親份,忙躬道:“兒子記住了!”

“你也不容易。”劉統勛看著兒子已經微微駝起的背,輕輕嘆息一聲,“你職位太低,指揮著許多比你爵高得多的人。皇上幾次要升你的職銜,是我擋了——這不是我矯升得太快,你本就樹敵甚多,更易眾矢之的。你能事事辦得周全?你如今勢,暫且于低位多辦差使,于你有好——你比不得福康安,落草就是富貴基。我看福康安也是好的,只是躁些,聰明是聰明絕頂了。你一是小心快牛破車,二是懂得謹慎始終就好了。這話也是對你的告誡,明白麼?”

“明白,兒子明白。”

“福康安就要回京了。”劉統勛道,“你這邊布防各項差使,給范時捷——不許有疏!——你,還有黃天霸和福康安同路。”

“福康安不是已經值當差了麼?”劉墉驚訝地問道,“再說,兒子這邊手差使,怎麼也隨著回京?”

“你位分太低,兒子。”劉統勛兩眼瞳仁閃爍著,止步著周圍一片模糊景致,“位低而權重,要懂得韜晦,讓些功勞給別人,才稱得起個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觀風巡閱的差使,你能幫著他些,自己也得歷練。我已經委婉寫信告訴了阿桂。阿桂奏準皇上,調你回京查辦圓明園監工盜料私賣案子。你不要小看了阿桂年輕,又是滿人——了不起的讀書人,一點就的聰明人呢!”他突然覺得自己碎,有了點張廷玉的味道,頓時打住,警覺地想:說這些做什麼?我今個這是怎麼了?繃,冷冷說道:“就這些話,你好生在意。”

前面是一帶花籬,叢生的月季刺玫編人來高的花,蜿蜒圍了池塘半匝,穿過去,便離進花園的月門不遠了。此刻月輝稍明,疏落的月季枝條上掛著未化盡的殘雪,被月鍍了一層銀灰,像被誰用濡了水又蘸了水銀的筆,大寫意勾勒了幾筆,灰的褐的白的褚的各種調毫無章法卻又天然混遠近錯落織在一,模糊神,令人愈想看真切愈看不清楚。劉統勛便不再向前走,默默踅返來,順原道往回走。至月門口,不無留地掃視一眼花園,自失地一笑,說道:“我在你這年紀,最喜這樣的夜的。月太明亮,反而不得。”一眼見犬吠挑著一盞西瓜燈站在門迎候,狗娘養的也陪站在旁,嘆了口氣道,“不要過來侍候了。回去側房里歇著吧。我也要早點歇息,明日早晨不要過來請安,白天一整天我都在這,你過來我還有話仔細吩咐。”

“是!”劉墉忙躬道,“不過孩兒不能在這里過夜。黃天霸還在孩兒館院里等著,孩兒回去還要有所布置。”

“去吧,去吧!”劉統勛甩手欠了一下,踅向上房走,又回頭吩咐一句,“明天可以晏起一點……”

劉墉一直目送父親背影消失在二門后,這才轉出了劉統勛臨時邸。向南兩箭之地,又踅進西向小道,坐北朝南一個小四合院,便是他的館地。一進門劉墉便是一愣:不但自己住的上房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兩廂黃天霸和他徒弟十三太保的住屋也都燈火明亮,連門房東側的大廚房也亮著燈,似乎在燒茶,熱氣騰騰順門裊裊而出。黃天霸在上房早瞭見劉墉進來,忙挑簾出來迎接,謙卑地打了個千兒,稱呼卻仍是老稱呼:“老板回來了!標下恭喜您吶!”接著他的徒弟都從各房過來,賈富春打頭,以下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云、黃富、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揚共十二人依次排序在天井站定。黃天霸為首,一齊向他躬施禮,一個個也都眉開眼笑面。劉墉不解地問道:“快四更天了吧,怎麼都沒睡?我們日日見面,怎麼鬧這麼一出?”

眾人都笑而不答。劉墉正自懵懂,福康安已從上房挑簾出來,還有兩個小蘇拉太監一邊一個掌燈,徑在滴水檐下站定。福康安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鷴補服,踏著靴子穩穩站著,一本正經說道:“皇上有旨——劉墉跪聽!”

“臣——劉墉!”劉墉萬萬沒想到這個辰還會有旨意給自己,思量方才眾人景,絕不像是壞消息兒,饒是如此,仍猝不及防一陣心慌,提了袍角跪下伏地行禮,心中兀自噗噗直跳,“恭聆圣諭!”福康安角掠過一孩子氣的微笑,故作莊重從太監手中取過圣旨,徐徐展開讀道:

皇帝制曰:元首明肱良,社稷福祥也。爾劉統勛、劉墉父子佐朕理治,忠勤公能,素為朕所深知嘉許,且為外臣工所同仰,即閶閭衢巷野老百姓道路共知。惟爾父子份屬同僚公私一,朕屢特簡升擢劉墉,劉統勛皆引回避之論代其子劉墉遜功謝辭矣!朕思國家掄才制度,惟公惟義耳,豈得因統勛為朕重臣乃掩其子之功?然統勛忠敬真誠,朕素稔于,亦不過拂其意。今著福康安宣旨,劉墉著加兩級,晉太子保,賞禮部侍郎銜,仍在刑部讞獄司暫任原職。即以巡風觀察使,與福康安閱查安徽、河南、山東、直隸諸省吏民政,俟朕返京后引見述職。欽此!——此旨抄發軍機諸大臣曉知,并各省總督巡將軍提督,吏部存檔。筆又及。

劉墉伏地靜聽福康安瑯瑯頌讀,只覺得中氣,五俱沸。此時憶起自一枝花劫奪皇綱以來,自己命隨父破案,驅馳數省,潛伏南京,側于江湖黑白諸道,輾轉在一群高權重的貪污吏之中,無晝無夜辛勞辦差,種種委屈、疲憊、心倦神勞,種種沮喪無奈……都在這一道旨意中融化消散。細思乾隆這些話,竟比自己暗夜反側自訴臆還要堂皇切溫厚深。福康安沒有讀完,他已是淚流縱橫,哭得倒在地,哽咽不能語,說道:“臣……臣何敢當圣主如此眷,惟……惟有骨糜……忠勤報主……繼……繼之以死而已……臣謝……謝恩……”

“崇如,旨意已經宣讀了,請起。”福康安沒有想到這道旨意會引得劉墉如此傷,原先還微笑,見他伏著子癱得竟一時不能起,忙將旨本遞太監手中,下階挽起劉墉,“這是曠世恩典,天大的喜事嘛,該歡喜高興才是。怎麼這模樣兒?……說句心里話,我真羨你。老延清公放手督責你辦差,有這個展才的用武之地。二十五歲,由進士而翰林、而主事、而觀風使,六品當了東宮傅,全憑自己真才實學做得來,一點也不沾父親的,誰個不服?”他突然想起母親,真有點老母翼卵護雛似地“維持”自己,說了句,“我額娘……唉……好在這回沖出四合院,我也‘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這一路走,咱們一邊散心玩兒,一邊實辦幾件事,跟你好生習學習學……”

劉墉已經恢復了平靜,聽到“一點不沾父親的”,又聯想到父親的話,自己追捕易瑛、火焚觀楓樓一舉殲滅,要招多人妒忌?查高恒錢度兩案,扳倒一個國舅兩個侍郎,都是舉朝聞名的紅極要員,其中勾扯連,明的暗的得罪了多惹不起的人!果若論功賞職,不啻于被推進一群狼之中任人撕咬!真的明白這一層,劉墉不但對父親的舐犢之更其切,就是那份宰相度量城府之深也使他佩服得五投地……聽福康安慨謙遜,忙拭淚笑道:“瑤林年英雄豪壯志,正是公瑾當年英姿煥發之時!兄癡長幾歲,自思是個庸碌之材,只是個以勤補拙罷了,怎麼能和您比呢?”福康安只是笑,隨劉墉進屋落座,對黃天霸道:“就是我方才告訴你的,既然都布置妥當。就照你的主意,老朱掌總兒,富負責協調這兒的江湖朋友維持局面。皇上在南巡期間各太平,大家的差使也就算辦好了。江南和北方不同的,富庶是不用說了,一是離北京遠,二是各類工場作坊多,工人多,行幫多,三是和外洋來往多,詐屑小之徒容易串連鬧事,有些不明事的讀書人還在那里妄分華夷滿漢之別。不出事則已,出事就不是小事。”

“是,福爺說的標下都記明白了!”黃天霸永遠是一副謙恭里帶著自信的模樣,“老板——不,劉傅已經幾次會議,和爺教訓得一樣。這次皇上如天浩之恩,破一枝花案子按野戰軍功記賞,并不單為拿了幾個賊,也是皇上期我黃家一門在江南多為朝廷分憂!這是劉太傅傅的抬舉,也是眾弟兄于弟幫襯得力。他們——”他指著手下十二個“太保”,“最小的也敘功進了千總,我家老爺子聽說我封了車騎校尉,在祠堂給祖上上香,自古鏢行藝館人家,這是江湖上從沒有過的榮耀!要是辜負了皇上大人這份重恩,我黃家一門斷子絕孫。爺,您只管放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思量了一下,除了我跟爺們,帶上黃富揚,他武功不是頂尖兒的,但江湖上趟得,心思也靈些,一路照應也方便,二位大人看?”劉墉便看福康安。福康安問道:“哪個黃富揚?”

站在隊末的一個黑瘦矮個子應聲而出,卻是一臉子相,窩鼻稀眉眼兒,伶伶仃仃渾帶著利落又有點猥瑣,似笑不笑說道:“標下就是!請福爺訓示!”“很好!”福康安笑道,“有點時遷的形容兒,狗的勾當恐怕不了。一邊和易瑛打,一邊號啕大哭的,就是你吧?”黃富揚眨著小眼笑道:“爺眼力不差。小的江湖外號就賽時遷,東西本事江南第一字號,本就是個賊出。不過如今做了,已經改邪歸正!”說完近前給福康安打個千兒,順便拽拽他袍角,咻著氣兒笑道,“爺的袍子角兒沾了泥……”將手一舉,不知這骯臟瘦子什麼手法,福康安腰間賜的漢玉墜兒、荷包、袖子里的一把金瓜子兒竟都被他去!……福康安不目瞪口呆,黃富揚一樣一樣把竊往桌上放,嬉皮笑臉道:“給福爺瞧個把戲,小的下不為例!”黃天霸沉了臉,斥道:“你賣弄什麼?退下!”黃富揚一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福康安呵呵大笑,說道:“好!就是你,跟我們一路走!”

黃天霸不一笑,因聽見遠鳴,哈腰兒對劉墉說道:“是四更天了。福爺這會子也不好進里頭繳旨;傅今個兒連晌覺也沒歇歇;依著標下,這上房東西兩間都收拾得干凈,將就困一會子,天也就亮了。明個——不,今個爺們還有一天忙活的,留揚州的這幾個徒弟,標下也要細細再安排一下差使。爺們沒別的指示,我們好退下了。”見劉墉點頭,黃天霸和眾太保略一行禮恭肅退下。

屋里只剩了劉墉和福康安。兩個人都錯過了困頭,不想到床上輾轉翻個兒,對坐在安樂椅上各自出神。他們早就相識的,劉墉在京時常去傅府,不過那是去見傅恒送案卷回事請示,福康安只是個掛名侍衛,廝見寒暄一禮而已。福康安天潢貴胄相府公子,養就的貴介氣質,禮敬劉墉,并不為是劉統勛的兒子,倒因劉墉兩榜進士點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還是因這番江南之行,劉墉居中指揮調度,將縱橫七八省,朝廷幾次舉兵沒有撲滅的一枝花教眾一舉犁庭掃拔除,這份能耐這份咬牙定心的忍韌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劉墉眼里,一向看福康安是個天資聰穎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兒,待知他違抗母命千里尋父請纓前敵,從北京一路趕來道途懲貪濟貧種種行徑,這般樣兒的滿族年子弟竟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也不免暗自嗟訝敬佩。此刻深孤燈之下,一個是機敏老干事練達的青年,一個是生氣心高志遠的年,命同辦一差,即將同行同住,對面兀坐,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要問,卻畢竟平昔往不多,都有點矜持,也不知話頭從哪里說起。兩個人都沉默著。這正是臨曙之前天最暗的時辰,只能聽到遠似乎被抑了的鳴聲傳來,暗風鼓窗,青白的窗紙一翕一張,發出枯燥單調的窸窣聲……

“瑤林,”劉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詔使節,仔細推詳旨意,這次‘觀風巡閱’,劉墉自然要以你馬首是瞻。萬歲爺降旨時必定還有詳明安排,巡閱四省吏民政,其實連刑政財政軍政也囊括在的,不知以哪個省為主,哪項政務為主。是單巡風折條陳上奏,還是就地就時置。多大的權限范圍。這是要心里清楚的。”

福康安子向前一傾,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氣,憋了這麼一陣子才問,萬歲爺有詳盡旨意——你別站,我不復述萬歲原話,只領會要義,領會錯了是我的責任。明天萬歲沒功夫召見我們,兩天之后我們從瓜洲北上,主子還要再接見一次。這只是給賢兄閑吹風——第一,是以你為主,我是跟你學習辦差,但我也有一樣的觀風使份;第二,觀風,東西南北‘風’,連旋風都觀,但若不是臺風,只觀不理。機斷置權,一般欽差都有,我們自然也有;第三,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在里頭,所以我們微行,并不給各省督知會詔書。這樣才能見到些真‘風’。總歸起來一句話,主子對你我期有重!”他目中瞳仁在燈下晶瑩一閃,又顯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郁,“皇上說……他累極了,累到骨頭里,累到心里,……到江南先住毘盧院時,北京南京諸般聯絡沒接通,也就松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爺駕到,本想陪著宮眷尋個清靜去‘躲幾日公務’,誰知竟是沒個‘去’。除了北京轉過來的奏折照批,該見的人一個不拉還得見,還平添了許多人事料理。地方,佐雜,縉紳,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夾著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城里還忙了十倍。說無論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個竇鼐,當眾以頭樹死諫!——皇上心里不是滋味啊!”他連復述乾隆公務繁忙,其中夾帶著對二人的指使,還有他自己的慨,純粹的款款談心。劉墉仔細聽著,心里甄別著哪些是該自己辦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該在接見時應對,又怎樣向軍機回報皇上這些旨意。聽到后頭,福康安已說得混一片,無法斟酌,不一笑,道:“這些,竇鼐一個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會軍流了他吧?”“你說到哪里了!”福康安一哂,說道,“皇上還夸竇鼐來著!”

劉墉睜大了眼睛。

福康安回憶著乾隆說話時的神氣,慢吞吞說道:“皇上說:‘竇鼐此舉不為無過。孝奉母后,是垂范天下的大典;看槐抱迎春,和游莫愁湖是一樣的道理。有奇異景致,尋常人都能來看,為什麼朕的母親就不能?這是讀書讀迂了,見小不見大——但竇鼐朕取他的良苦本心,取他的膽,眾人皆唯唯,惟他敢諤諤,這一條難能。太后和皇后要朕升他的,朕說,只能取其心,不能取其行。都像他這樣放縱,會有人朕的須彌座怎麼辦?所以這樣人不能升他的,只可信賴就是。然而,現今這樣的臣子是愈來愈了……”

福康安恰到好地煞住了。其實,乾隆的原話里還有:“文死諫,武死戰,廿四史中多有獎贊,《儒林外史》里還有為了一個死得‘好題目’的,著未嫁的死殉節,這里頭有矯,也有沽名釣譽的。過于抬舉竇鼐,容易激起漢人這種惡習,不是滿洲人的福氣。福康安你記住,國出忠臣,板識英雄固然不假,但出了忠臣,就是君昏國了,識得了英雄,天下板了,那是格言,不是祥瑞。什麼時候兒大清出了屈原、岳飛,出了海瑞抬棺上朝,那就是天下局面難以收拾之時了!”但面前的這個劉墉,也是漢人,一腦門子忠藎以死報國心,這話說出來,他覺得不好,,抿住了。

但這些言語對劉墉來說已經足夠品味的了,大與小局,寬仁與約束,孝與忠,心與行,把乾隆犀利睿智的識見和周詳縝的思維放在心里掂量著,他已坐直了子,咀嚼著,久久才道:“今晚是沒覺睡了。瑤林弟,我們商計一下,把差使分分類,看先辦哪一件。回頭皇上召見,你來應對……”

[1]

雨夜走泥濘路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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