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一回 智勇婦智勇縲紲 伶俐伶俐返金川

莎羅奔的夫人朵云得囹圄,恰是乾隆車駕離開儀征赴揚州行在之后三天。劉統勛遵旨在儀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見了裴興仁和靳文魁;又給傅恒寫信,轉述乾隆在五十里鋪關帝廟代的金川軍事機宜,命傅恒“嚴備緩進,不作孟浪之舉,不圖僥幸取勝,一切機斷毋失戰機,‘上將軍在外,君命有所不’”諸言語都寫了進去;又發文給尹繼善、岳鐘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羅奔逃亡青海藏,彌監視回部霍集占勢,隨時用六百里加報江南皇上行在。”留在儀征回報差使的海關道、銅政鹽政司、圓明園采辦司堂,回報黃淮汛及黃運兩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員也有幾十號人,連聽帶指示,直忙到天黑。又擔心劉墉出來辦外差,揚州防務有所疏失,便不再滯留,當夜起更便命轎趕路去了揚州。

此時儀征縣中,別說是府,就是尋常百姓家,為接這個“駕”,先是丹堊飾大興土木,沿街破屋平毀舊房刷新,里保一日三催灑掃庭除,“外整潔纖塵不染”,出工修路墊土結扎彩坊,香花竹酒食點心……比過年還忙了十倍。此刻駕東去,大員走盡,城中商士民一口氣松下來,竟是人人神疲個個力倦,一座城都累,像收了戲散了集,又像剛吃過一席滿漢全席[1]

,人人都有點大病初愈的樣兒,一臉臆癥相,走路都晃晃

押運朵云的檻車進城剛剛過午。因是“欽犯”,巡捕廳堂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云至皇上行在審”,想想自己不能擅離南京,江南省臬司衙門因主都從駕護衛去了,衙門里已經無職可委,恰南通縣令姚清臣到省說案子,就捻兒說:“煩老兄走一遭兒,皇上就在儀征,路不遠,朵云又是人,拘押以來很安分。押到給劉墉劉大人就算完事兒。其實你只坐個纛兒,我再派兩個衙役跟著。人家是欽犯,沒個跟著不好,是吧?”姚清臣只是個七品芝麻,也想乘機單獨見見劉墉,甚至能見劉統勛也未可知,就一口答應了。

日頭剛錯西,檻車進了城。說是“檻車”,其實朵云不枷不捆,車上還有席棚擋風,安生半歪在車里,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街衢里巷晃晃倘倘的閑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群兒。姚清臣先到驛館,打聽清楚劉家父子已去揚州。此時大伙房里已經開過飯,他是小,不敢放肆重做,于是和三個衙役里的頭兒莫計富商議:“到街上館子里胡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錢。然后咱們奔揚州,割了人犯,就便兒瞧熱鬧兒,放你們兩天假,我給你們趙堂寫封信帶上完事兒。”莫計富自然無話說得。

誰知走一家店鋪關門打烊,再走一家盤賬歇,檻車從街南拉到街北,連平時擺得滿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燒賣餛飩大餅油條水煎包子諸類小吃也一概歇停業。一個騎馬頂戴員三個步行衙役一個車夫,帶著穿藏服皮袍腳蹬長筒馬鞋的“番婆兒”滿街轉悠找館子吃飯,倒招來一群閑人小孩跟在后頭,到一問飯,立時圍上一群,癡癡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個老頭兒見他們找飯找得虔誠,指點說:“縣衙——從這往西半里路北衙門口有賣油條炸小魚兒的,專供早起點卯衙役來不及吃飯做點心,那是不會歇業的。再者您老是,進衙門伙房現做,他們也沒個不侍奉的理。”

“謝你老人家了!”一語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腦門子笑道:“郭志強我認得,上回去南京會議,他還說請我‘架子小點,空儀征轉轉’——走,打他的去!”幾個腸轆轆的人頓時沒了沮喪之。莫計富笑道:“都糊涂了!這衙門里人常往省里去,他們頭兒我都認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氣——干什麼?”他突然發現坐在車上的朵云神有些異樣,兩手攀著橫檔兒,直起了腰似乎要起的模樣,盯著看熱鬧的人群,遂斷喝一聲“安分些”!

朵云嘬了一下,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瞼,說道:“坐麻了……你們,我也空著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語,嘰里咕嚕又說幾句,姚、莫等任憑是誰也聽不懂了。

他們哪里知道,自從朵云從北京解到南京,莎羅奔從金川派來營救的人已經尾隨而至。刮耳崖的頭人仁親自帶著五六個會漢語的藏人,還有朵云的娃子嘎,早已潛伏在石頭城夫子廟一家客棧里,隨時偵知朵云的靜。金川這地方糧食鹽都要靠四川地接濟,但不缺的是黃金,刮耳崖有的里核桃大、拳頭大的狗頭金不用仔細尋,有時不小心還會被金塊絆倒了……他們本沒費什麼事就把看守朵云的臬司衙門巡捕廳南牢上上下下買了個通遍。朵云在獄里咳嗽,第二天就會有治傷風的藥送進去。只是負責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來的善捕營軍校,怕走風沒敢買通,沒有見面兒機會。自進儀征,那些懶懶散散的閑人中朵云已經看見了仁,買飯圍觀人眾中又閃見了自己的奴隸嘎,那幾聲“自言自語”說的明白:“我這個樣子囚著,想見博格達汗很困難。今天是逃出去的機會……嘎,要聰明一點……絕不能武……告訴仁,一齊想辦法……”還補了一句,“他們要把我給劉家父子,但劉家父子已經離開了這里……”可憐姚清臣莫計富并一眾圍觀的漢人,當眾被他們蒙得瞎子聾子一般。

車到縣衙門口,果然有一間炸果子小鋪,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頤,看也沒看便直叩縣衙儀門。但此刻正是午間散衙時分,只有幾個呵欠連天的當值衙役,姚清臣親自上前通問,衙役頭兒卻也不敢怠慢,回說:“我們郭太尊升了,隨駕去了揚州呢!”

“郭志強升了?調了哪里?”姚清臣問道。

“北京,戶部主事——回大人您吶!”

“嗯……這里衙門里差使割了沒有?”

“沒呢!還不知哪個大人來接印。”

“有主事的沒有?哦,我是南通縣令……辦差路過,街上飯店歇業,想請伙房做點飯吃——我和郭縣令是至好友……”

“就不是至好友,吃頓飯打什麼?”衙役笑道,“不過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說著,一個中年人晃晃悠悠從二門里剔著牙出來,戴著黑緞子六合一統帽,灰府綢風邊坎肩里套藍寧綢夾袍,項下掛著副近視眼鏡,腰里檳榔荷包兒一步一擺——地道一師爺打扮。莫計富瞧得清爽,遠遠便:“嗐,邵老夫子!吃飽了撐得出來散步兒麼?——你他娘的愣什麼!為黃柳氏討債司,你沒找過我老莫麼?”

那邵師爺戴上眼鏡,怔了半日才看清了,立刻滿臉堆下笑來,快步迎上來,口中說:“是莫刑庭呀……恕學生眼神不好,怎麼敢忘了您呢?是我們的食靠山嘛!”又一閃眼看見姚清臣,“這不是姚太尊麼?您不識得我,我是南通人,真個天上掉下父母!要拜見您有件小事,正尋門子結識您老呢……”他連說帶笑,連車夫都一攬子套近乎,“兄弟……還有這位……都跟我來!你們準還沒吃飯——老劉頭,別忙關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爺的同年來了,照八兩的例弄一桌來,回頭老爺有賞!來來來……就在東花廳,又暖和又敞亮……”一頭帶路,一頭笑語,寒暄殷勤得間不容發,直讓到縣衙大堂東側院,連朵云在都一齊落坐,一樣兒禮賓相待,又說:“還有一壇子老紹興,怕不夠,我再弄去!”直到他風風火火出去,幾個不同份境遇的人還被他的熱弄得發懵。倒是莫計富見機,忙尾隨出來,在邵師爺耳畔嘰噥幾句。邵師爺撮著牙花子笑道:“我說呢!還帶著個大腳片兒番婆兒……衙門現在沒人,給他們也不放心,這是欽犯不能難為——這麼著,一吃飯吧,酒喝。飯后我還要跟姚太爺說事兒,我那個不材兄弟為一塊風水地和一家寡婦打司,輸贏小事,面子栽了要。趁這場子您老也幫襯幾句。”說著忙活去了。

因為朵云在場,這頓飯吃得很快。幾路人其實都不相份高下懸殊,但都知道“欽犯”二字分量,只狼吞虎咽猛吃。倒是朵云似乎酒量頗豪,見眾人不多飲,滿口藏語也不知說什麼,連吃帶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暈上頰,卻把握得見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師爺吃過飯的人,只陪著約略勸酒勸菜,卻也不來相強。恰吃到將近席終,眾人揩手抹紛紛起,還是門上那個衙役頭兒一溜小跑進來,笑著對姚清臣道:“太爺,劉延清老大人派人來接朵云夫人了……”說著回一指。

眾人順著他指方向隔門外,只見西斜下五六個人踐著滿地化雪水迤邐近來,都穿的務府筆帖式六品裝束,打頭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卻是金青石頂戴雪雁補服,材又高又壯,黝紅臉毫無表,只那頂帽子略大一點,幾乎了鬢角,一可知是個城門領之類的武

朵云目一閃即斂,心里一陣張興:仁來了!

此時席上幾個人早已離位,愣著看這幾位“上憲”雄赳赳進來。姚清臣忙進前一步“啪啪”打下馬蹄袖,行庭舉禮,小心翼翼道:“卑職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進士出,現任南通縣正堂……”

“寶日格勒!”仁一口生的漢話,打斷了姚清臣,帶著濃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掃視眾人一眼,自我介紹道,“三等蝦,跟著蒙古英雄***辦差使的!這里你的是頭,朵云押在哪里?”

朵云也萬沒意料仁是這般料理,想笑,咬著牙偏轉了臉低頭不語。姚清臣忙賠笑,指著朵云道:“這個婦人就是。卑職奉命……”“劉中堂的已經到了揚州!”“寶日格勒”不耐煩地一擺手,“福康安和劉墉另有圣旨辦差的。你們押儀征,差使的辦好了。人給我的,你們放假的!”說著一努兒,兩個人過來架過朵云便走。

屋里幾個人都不面面相覷:這位寶日格勒無論神態言語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著制袍服,挑剔不出病兒。但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執,怎麼拉過人說走就走?這侍衛也忒不懂規矩了!但他的階高,份貴重,又一臉蠻橫,幾個人心懾得不敢問話。眼見他們就要出門,姚清臣責任在,一急之下乍起膽子,笑著繞到前頭,哈腰兒賠笑道:“大人,走這麼遠道兒,準還沒吃飯呢?歇會兒,吃杯茶,卑職……”他突然靈機一,“卑職到揚州也有公務,咱們一道兒上路……”莫計富也賠笑道:“大人,嘿嘿……小的們奉差有規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執。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不然回去沒法待,嘿嘿……這是規矩,嘿嘿……是規矩。”

“格力吉隆!”仁似乎愣了一下,野地罵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黃鑲邊藍底黃字的牌子給莫計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師爺也湊過來眼兒瞧。卻是滿漢合璧兩行小字:

乾清門三等侍衛

但他們誰也沒認真見過這件,無法辨真假,心里信他是真,但沒有回執放人是萬萬不能的。仁收起牌子道:“這個,假的?格力吉隆!”站在旁邊的朵云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還是跟這幾位一道兒。你太野……”接著又是一串兒藏語。仁似乎有點氣餒,口氣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劉中堂指令的!沒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說罷和眾人拔腳就出門,在院里立等。

但漢人繁瑣儀節多,總有許多寒暄啰嗦,邵師爺還惦記著說司,又取茶葉又送紅包兒,約略說了節,又道:“回頭給太爺寫信再說詳……”見仁在外跺腳,等得大不耐煩,這才殷辭出來。穿出東院未出儀門,朵云越走越慢,似乎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仁大步在前,回頭道:“快點的!”姚清臣也問:“你還有什麼事?”朵云囁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要方便……”又是幾句藏語。

要解手。水火無的事誰都能諒解。但衙門里沒有廁,就有廁,男人也不能陪著進去,跟著送出來的邵師爺指指東墻跟一個斜搭的茅棚,說道:“那就是茅房,我喊喊看里頭有人沒有。”近前喊了幾聲,里邊沒靜,笑道:“進去吧!”“謝謝你了!”朵云說道。似乎憋的厲害,擰步兒夾踽踽進了東廁。

十一個大***在廁房不遠等,但這種勢不同于等吃飯看筵桌,不能死盯著,也不能議論長短,傻站著也似乎不妥。姚清臣儒生份,覺得不雅,便和邵師爺兜搭:“老郭回來告訴他一聲,這離南通又不遠,得便過去聚聚。”

“是,那是一定的,不過,他老人家就要升任了……”

“升任更好,繞點道兒去我那盤桓幾日。”

,到時候學生也陪著過去。”

“你兄弟那檔子事我心里有數,放心就是——是自殺嘛——不過你也得預備著破費幾個。判你有理,那頭死了人,畢竟也得安。刁民難惹,你當師爺的自然知道。”

“是,老父臺說的,正是學生心里想的……”

跟從姚清臣的三個衙役也自有他們的題目議論,張三請酒李四賴賬搭訕著。

足有半刻功夫,議論突然停止了。先是莫計富,著腦后辮子詫異道:“怎麼還不出來?”一個衙役接口道:“就是!屙井繩尿黃河也該完事兒了!”這一說,所有的人都警覺起來,聽廁中寂靜無聲,姚清臣不臉上變,指著墻問道:“老邵,墻外頭什麼所在?”邵師爺也慌了,說道:“別是翻墻逃了——外頭是道!”一個衙役便對廁房喊:“喂,完了沒有?完了沒有都答應一聲!”

一片岑寂。

再喊一聲,仍無靜。姚清臣知大事不妙,顧不得份,大喊一聲:“我們要進來了!”一個衙役應聲大箭步沖了進去,幾乎同時便聽他尖聲驚呼:“老天爺!這婆娘翻墻走了!”在寂靜空寥的縣衙院中,這一聲喊活賽有人被蝎子猛地蜇著了頭,又似半夜行路突然到鬼魅樣帶著驚慌絕。姚清臣雙驚得幾乎一個坐墩子在地下。邵師爺頭皮一麻起了一皮疙瘩。連專門等著這一聲的仁也被這一嗓門嚇了一跳:這畜牲失驚打怪,他媽媽真給了他個好嗓子……姚清臣一個返醒回過神來,原地里犯了瘋癲似兜了幾個圈兒,氣急敗壞對邵師爺道:“快,快!巡捕房衙役……全城戒嚴!”

“這會子都放假了……”邵師爺臉慘白,冷汗順頭往下流,結結說道,“等人齊,早就逃遠了……”

走不遠!”莫計富道,“穿那服誰看誰照眼……”說話間,廁的衙役已抱著朵云的藏袍一臉苦相出來,絕地說:“服換下來了!”姚清臣急:“把衙門現有的人,連伙夫在上,一齊去搜去攆!是個大腳人,好認……”突然想起還有個“寶日格勒”,忙轉道,“請,請請大,大人做主!”

見已得手,心里篤定,臉卻板得鐵青,皺眉沉思拖延時辰,一副指揮若定的樣子,半晌才道:“跑不遠的!邵的,把你衙役的人都起的,向北!姚的,你們原路向西!我們東邊路的,向東!邵是本縣的,不要,趕通知縣里巡捕房,碼頭、客棧的,旅館飯店還有男人睡人的地方(院),看把戲的地方(戲院),喝茶的地方——一律搜的!晚上卯時的我們集中,搜不到的再報劉中堂!”邵師爺聽聽,布置得滿在行,只是“卯時”是早晨,這位蒙古大爺大概弄混了,忙道:“寶大人指示詳明!不過卯時太遲了,酉時我們聚齊最好!”

“‘有時’不行的!一定要聚齊!”仁認真地說道,“一定要定住時間的!”邵師爺見他不通,苦著臉指天劃地比量半日,才說明了“卯時”是明日早晨,而“酉時”不是“有時”,而是……好不容易這位侍衛爺算“明白”了,一翻眼說道:“格力吉隆!天黑的就來,你啰嗦麻煩的!”說著手一擺,“我們分頭走的!”

…………

天黃昏了。黝暗的晚霞像出爐的熱鐵,由燦紅而橘黃、而赭褐、而灰紅,愈來愈黯淡,變一天灰黑。水墨大寫意似的晚云隨著太的沉落,完全失去了多彩的姿,變得沉黑暗。偌大衙門里只剩下邵師爺一人,焦得熱鍋螞蟻似的擰圈兒兜。申末過去了,沒人回來,酉正過去,衙門派出的人回來了,幫著邵師爺說寬話,等,酉末過去,姚清臣也回來了,繼續等,直等到半夜,也沒見那位寶日三等蝦的影子。一片嘈雜的議論埋怨聲中忽然聽得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急響。此時院里聚的足有一百多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屋里幾個人也一陣興,都站起來,瞪著眼看時,并不是“寶日格勒”回來,卻是本衙門隨著郭志強去揚州的捕班頭兒羅克家在院里滾鞍下馬!

“出了什麼事?這早晚一院子人?”羅克家揩著一頭細汗,一頭進門一頭問邵師爺,“押運朵云的檻車到了沒有?今兒中午劉傅專門郭太爺問起這事。他老人家就要和福老爺一道北上……郭太爺怕出閃失,我回來問問……”

“上當!”姚清臣輕聲驚呼一聲,一下子癱坐了下去……

“漢狗們上當了!”

朵云、仁、嘎幾個人已經坐在揚子江儀征渡口下游十里的江心里,一嶄兒新的烏篷大船分里艙外艙,廚房灶一應俱全,七個人飲食起居都寬寬綽綽。此刻下錨江心,船外昏黑的天穹下,青蒼泛白的江水遠觀茫茫無際,近聽江浪拍舟,看似孤舟寂寥,艙中卻是一片笑語歡聲。他們也在計議下一步的行止辦法。說起白日形,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漢狗子們這里真有意思!”仁笑著,“只要有金子,什麼都能買得到。”他指著嘎,“連這個娃子,也有個把總手本呢!要是金川人想做,連金川的狗都能弄個這種帽子!”他拍拍那頂大帽子,咧哈哈大笑。嘎還是個小不點兒,嘻嘻笑道:“價錢便宜得很,比運到我們刮耳崖的鹽還便宜!”一個藏漢也笑道:“故扎(指莎羅奔)怕夫人苦,又送了十斤黃金來,其實塞上三錢銀子,夫人在牢房里要吃什麼有什麼!”

“他們是錢串子!”

“像狗一樣,只要有吃的,就是他的主人。”

“除了仿造那面侍衛牌子,夫人,什麼事也沒費……”

“仁頭人裝蒙古人真像!我看那幾個見他,抖呢……”

“哈哈哈哈……”

笑語中,朵云恢復了平靜,隨著船一起一,在轟鳴的江濤中,的聲音顯得格外沉著清晰:“故扎讓我回去,我當然是要回去的。但現在我還沒有見到博格達汗,沒有完他的使命……你們來,知道我的小鷹們平安健壯,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要見乾隆博格達汗一面!為了我們舉族的存亡……”

“故扎夫人!”小奴隸嘎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朵云道,“您的自由是很不容易的。仁措活佛和桑措老爺子都怕……他們把您送到傅恒的大營里當人質。再說,乾隆博格達汗囚了您那麼長時間都不肯見您,現在您逃出來,見他不是更加困難了嗎?”朵云著他蓬蓬的發辮地一笑,說道:“孩子,乾隆的勢力太大了……一次打不贏可以再打,不會用我來當人質的。我們已經打贏了兩次,乾隆把他最能干的宰相都殺了兩個,還殺掉了他最能打仗的大將軍。戰爭,總得有個雙方能接的結局,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那不是我們金川父老兄弟的福氣。”嘎不解地問道:“那——夫人您為什麼還同意我們營救您呢?在獄里堅持請求乾隆接見不好嗎?”

朵云略帶疲倦的眼睛好像隔著船篷眺外邊一無際的黑水逆波,嘆息一聲道,“我不能完全猜乾隆的心。但是,他不肯殺我,可能因為我是個孤人,殺我會損害他的尊嚴,也可能不愿把事做得太絕,給故扎留著面子……他的臣仆們和他不完全是一條心,他們要在主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心,要用金川人的鮮染紅他們的帽子。如果我猜的不錯,如果繼續囚下去,他的臣仆就會說服他把我送回金川。我是不甘心這樣的,一定要見他一面。我要讓他明白博格達汗既然擁有天下,就應該有天地那樣大的懷!故扎在我臨行前說了三天三夜,告訴我應該對乾隆說些什麼,我還一句也沒說……”低下了頭,雙手捧著,像是在祈禱著什麼,青瀑布一樣的垂發下,一滴又一滴,淚落在手心里。

“夫人不必難過。”仁濃眉下目炯炯,像是淚又似火,“松潘西邊,還有一條通往青海的路沒有被漢狗子們發現。故扎已經下令,所有的老人人和孩子都聚集在刮耳崖,在刮耳崖我們還有足夠一年的糧食,只是鹽不多了,正在暗地籌買——如果刮耳崖守不住,就從松潘西邊克羅卡什峽谷穿過去,到青海的克傭小鎮和**喇嘛派來的活佛接頭,然后舉族到西藏安——我們并不是沒有退路呢!”他的目郁下來,因為他知道這條路,幾千里的峽谷冰雪覆蓋,沒有人煙,沒有水草,沒有糧食接濟,還要穿過二百里戈壁才能到克傭,再翻越昆侖山,唐古拉山到西藏……說是路,其實是絕路而已……沉默半晌又道:“故扎說,乾隆的面縛投降負荊請罪,要藐視我們金川人的驕傲和榮!夫人如果……如果……”“如果我屈辱地答應他的條件,就不是他的妻子!”朵云一下子抬起頭來,蒼白麗的面孔上掛著淚水,角掛著微笑,目像要穿船頂樣著上蒼,“噢!至圣至靈全知全能的佛爺……我不會辜負我的丈夫,見我的同胞和兒的!”移時,從激越沖中回過神來,息了一下,問嘎,“我們帶有多黃金?”

指指后艙五個坐柜,答道:“五個箱子里有五千斤金子,手里還有十萬兩銀票……”朵云心里一陣:八萬兩金子!是把金川的庫金幾乎搬空了來營救自己啊!默謀了一會兒,仁說道:“夫人,狗頭金還有很多,故扎說不能帶到地,漢人知道了會紅眼睛的……”

“知道。”朵云只答應一聲,又沉許久,說道,“這麼多金子帶在邊是很危險的,也用不了這麼多。買下揚州最好的花園或者包租一的風景,在海寧、瓜洲、蘇州、杭州,都包租風景,要最好的,有一萬五千兩足夠用的。留下我們的用度,剩余的錢要買藥,防寒防凍的、刀傷藥、風藥、冒傷風退熱的藥都買,還有鹽。我估計傅恒會封鎖我們。可以換銀票,以五倍的價購買,但要運到金川,憑著故扎的收據在我們這開銷銀子,這比我們自己買運要便宜而且風險要小——五倍的利,漢狗子的商人會拼命給我們送藥送鹽的!”

聽了不由暗自欽服:這位故扎夫人手握智珠,真個不含糊!因笑道:“故扎最發愁的就是藥。我們的人混進地買藥本不行,漢人怕犯了傅恒的軍法人財兩空,也不敢帶藥去賣。在地開錢給他們,這辦法好極了!不過,為什麼要租園子呢?”

“我要見乾隆,又進不了他的院子。”朵云微笑道,“我在獄里聽他們閑說,乾隆這個人玩、作詩、騎馬打獵、人……”

用狐疑的目看了看朵云。

“要買些麗的孩子養在我的園林里。”朵云微笑道。

“博格達汗他……會中我們的計謀嗎?”

“會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派一個兄弟回金川,向我的丈夫報告這里的一切!”

小奴隸嘎了返回金川向莎羅奔報信的命令。他其實是個漢藏混兒,今年才十五歲,長得個子不高,臉盤兒、眉宇神氣、都是漢人形象兒,只那雙大眼睛,微微外張的鼻翼略帶藏人模樣。他的父親原是漢軍正紅旗下的包奴,雍正年間跟著“模范總督”鄂爾泰門下跑差。雍正十二年鄂爾泰在云南“改土歸流”激得苗人全省皆反,苗王七十二山寨嘯聚兵馬,打得各府各州員魂不附,鄂爾泰的政令不出省垣,州縣府治互不能聯絡,都困得孤島也似。在一次向大理縣送信歸來途中,嘎的父親被苗人俘虜。在苗寨被囚三年,張廣泗率兵平,舉火焚寨的夜里他悄悄趁逃出來。此時鄂爾泰病死,掌旗牛錄是張廣泗手下一個戈什哈,置逃奴叛奴除了“殺”沒有第二個字,因不敢回旗,游魂似的在云貴川討飯度日。卻又被下瞻對的班滾捉了去為奴。班滾兵敗逃往金川,裹攜著又到了大金川。班滾自己就是寄人籬下的人,手下奴隸就更苦不堪言,從背糧運鹽這些活計到炒油糌拈牛羊繩支火造飯……一樣不到就是一頓鞭子。在一次刈草中他偶然相識了大金川藏人故扎首領的奴彩瑪,相濡以沫的勞作生涯由事生,悄沒聲的就有了嘎。直到勒奔莎羅奔兄弟二人為爭朵云同室戈,勒奔決斗不敵而死,莎羅奔掌握金川大權,又逢清軍兩次來剿,嘎的阿爹世如此坎坷飄零,明的莎羅奔一下子看中了這個兼通滿漢苗藏言語的漢子,提升了作自己的隨從參贊,雖沒有去奴籍,在金川也是頭面人——際會遇合窮通貧富,一榮皆榮,一損俱損,是古今遍天下的通理,彩瑪就了莎羅奔的管家,嘎自然是朵云的得意隨從。

沾了能夠漢語的兒,嘎攜吏部頒發的正牌子“把總”委任文書,一到武漢便向兵驛投宿。因是金川前線營前效力弁,從漢向西都由專設的艦運送,水舟陸馬五十里一站,兵驛里無分晝夜大伙房不熄火,米飯包子饅頭紅燒管夠。運糧的運餉的運藥被服鍋灶雜什件的軍需絡繹不絕。嘎負重任,也不甚敢和這些人兜搭。但覺川以來,一路走一路全是軍,全是兵驛,氣氛愈來愈張。進了都郊外,計程走了將近兩個月,天氣早已到了仲春三月。從竹籬、養馬河、龍泉驛到清水屯一帶數十里,新竹叢畔綠柳蔭里,連連綿綿大纛小旗營壘相旌麾蔽日都是營盤連接,一的牛皮帳篷不到邊,饒是嘎見多識廣,兩次金川之戰中廝殺過的人,見如此雄壯軍威陣勢,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為怕被人識破行藏,嘎沒敢進城,繞城南走了半匝,在雙流鎮軍驛里住了一晚上。他心里犯嘀咕:再向西走,不知自己帶的銜護照還管用不管,是換了民夫裝束走,還是用錢再買一個中軍傳令戈什哈的牌照之類混金川?嘎早早吃飽了飯,在西院一側廂房南頭一間曲肱而臥,嚼著檳榔盤算著,直到戌初時牌,天將斷黑,方要蒙眬睡,忽聽見東邊正院腳步雜沓,像是一群人被趕進了兵驛,夾著有幾個人聲吆喝訓斥:

“都靠墻站——靠墻你——閨的老雜,夾捂肚子的犯什麼病?”

“你——站那邊!”另一個尖嗓門兒,“誰你坐啦——瘸?你不來金川,就變瘸子了?!”

“你!”又一個人吼道,“這是什麼地方兒,子拉**就撒尿?”

接著便聽“啪”的一聲耳聲,撒尿人帶著哭腔的申辯聲、訓斥聲,還有人央告:“求老爺這里爺們多賞一碗飯……我有消癥……委實走不路……”“消你媽的蛋!”還是那個尖嗓門兒罵道,“你就是開藥店的,自己的病不治跑來跟老莎勾手兒,跟他媽朝廷過不去!死你死你個狗日的!”

“算了算了老劉!”一個人像是領頭的喝止了眾人吵,對尖嗓門兒道,“這幾個家伙明兒送到傅爵爺手里,不定活得活不得呢!你這是走累了,拿他們撒氣兒。留著點神,我去和驛長說說,先吃頓飯,將就住一晚。明兒松快著就進城了,差完事兒回大營!”

[1]

滿漢全席:滿漢全席禮儀繁瑣菜蔬品種極多,一般要連吃數日,人不堪其乏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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