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四回 設機局刁陷羅網 運籌謀師爺杜后患

鮮于功和張誠友奉命捉拿嫖娼宿悠游館亭的文武員,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來極容易辦的。奉了傅恒的命,兩人在分手時匆匆商議,以十字街為界,鮮于功城西,張誠友城東,四門齊關下手,無論文武員,只要沒有勘合行憑是城衙門的,一律捕拿,兩下人馬在校場合齊,甄別有忘了帶手本憑證的本衙門員,然后一齊押送巡衙,聽傅恒金輝發落完事。

沒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門鎮守衙門傾巢而出,連守監換班的獄卒都使上了。這些衙役兵聽說是“見就拿”,又新奇又興,人人興高采烈個個掌。當時騎四出,繩索鋃鐺,一窩蜂擁出,直撲各書棚戲院飯館青樓。街上走的、飯桌旁唱酒的、看戲的、人被窩里拖出來的,不由分說架起便走,衙役們個個得意洋洋,一肚皮鳥氣發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兒子”“先人板板”連罵帶哄笑。滿城睡夢里人都驚醒了,隔門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頂輝煌,有的衫不整,有的抱著袍渾赤條條只穿一條衩子,又是好笑又是驚異,不知出了什麼事。

鮮于功押著這群吊兒郎當神沮喪的員,到了校場,城東的張誠友早已了事。兩下里一合,清點人數,計是文四十八名,武六十名,大到觀察、游擊,小至典史、巡檢,繩勒的索鎖的,匆忙掙扎里摔得鼻青眼腫的,破了胳膊的,披散了辮子的,還有的帶被了,雙手拽著。這群人有的沉默不語滿臉慍怒,有的破口罵,有的平素認識鮮于功和張誠友,提著自己名字套,活似被孫行者從火云里趕出來的一群魑魅魎魎,什麼敗興模樣兒一應俱全。鮮于功一眼瞧見臬司衙門里巡捕廳堂也在里頭,卻是只戴了一頂青金石紅纓頂子,高個子、脊梁、大結——是他一張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著子眼看著自己不言語——因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場上人見他要說話,立刻安靜下來。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欽差大臣傅大帥的憲命行事。軍令如山,不由己。”鮮于功笑道,“老兄們有的犯了軍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于箴。但兄弟并無置之權,要請諸位諒解。現在文站東邊,武站西邊,稍安毋躁,甄別之后再作置!”

一片嗡嗡嚶嚶之聲中,人們開始懶懶散散分群兒。鮮于功見張誠友使眼,知道里頭也有他的相與朋友,不言聲過來二人湊到一私議。

“老鮮,他娘的!”張誠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里頭!還有我底下兩個把總,都是從院被窩里拖出來的——怎麼置?”

寒天風地里,鮮于功似乎有點冷,活一下子道:“**我早看見了,這會子不好放人。先他們分堆兒,穿上服甄別,就好說些——”他一眼瞭見金家小吃店亮著燈,陡地惡念頓生,屈著臂指指東邊,小聲道,“不趁這時候教訓教訓那個老乞婆更待何時?我回衙門一說,我的幾個師爺都氣得白瞪眼兒!帶幾個己的親兵,砸了他后,拿起來再說,死罪沒有活罪難饒!”張誠友今晚抓人抓紅了眼,方才金氏連說帶比,作踐了鮮于功又連帶著鄙夷自己,那種潑婦模樣猶在眼前,幾乎想都沒想,招呼幾個親兵嘀咕幾句,幾個親兵“喳”地一聲答應,挽胳膊捋袖罵罵咧咧,撲向金家小吃店,腳踢手砸,“咣咣咣”一陣門響,連“開門開門!”張誠友和鮮于功兩人都是一笑,悠著步兒聯袂過來看著,盤算著拿金氏怎麼取樂兒出氣。

門沒有開。里頭門面屋里站著金輝老板,里間屋里坐著“金中丞”,還有巡衙門里領班護衛邱運生帶四個戈什哈護著金輝巡。金老板似乎有些惶恐,幾次想開門,金輝都搖手制止了。那金氏卻甚是潑辣,手里綽一搟面杖,耐了一會子,高聲道:“半夜三更敲門打戶,你們這麼咋咋唬唬,吃了瘋狗藥了麼?”

“開門開門!我們是知府衙門巡夜拿賊的!”

“我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這里沒有賊!”

“先人板板的,你個鬼婆娘!罵我們太尊爺,糟蹋我們張鎮臺就是犯法!”

“你不是說咱們吃館子不給錢麼?格老子不嫌你老,兩個**底下的也想嘗嘗呢——”

“和這賊婆娘啰嗦什麼**?閃開些,一腳踹不開這門,我張字倒起寫!”

便聽外頭姓張的幾步上,金氏“嘩”地一聲打開了門,那姓張的兵一腳踹了個空,進門便是一個馬趴,未及起脊背上已狠狠著了金氏一搟面杖。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張的痛得五臟錯位,竟爾一時掙扎不起,口中兀自大:“這賊婆娘好大勁!兄弟們上,臭揍狗日的!”金氏提著搟面杖,胖墩墩的子兩叉著,立眉罵道:“這是金輝老爺子的鋪子,在這開十幾年了,不是沒名沒姓的外來野路子。老娘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板卻想息事寧人,對金氏道:“當家的你就說幾句吧——兄弟們,你們一定踏錯了門——我金輝是老實本分人,左鄰右舍都能給我作證的——”話未說完,臉上便“噼噼”挨了兩記清脆的耳,便聽鮮于功的聲氣在外頭喊:“拿的就是金輝!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羅奔的臥底。臭揍這老雜種。把那婆娘給我狠狠收拾!”張誠友進店來獰笑一聲,剛要說話,里屋金輝巡戴著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著孔雀補服閃出來;接著邱運生、四個千總服的戈什哈佩著刀不言聲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廚屋的門口。

“金……中丞?”

張誠友像一下子被人干了,臉慘白得像刮過的骨頭,冷汗淋漓而下,張著口瞪著眼,夢游人般原地轉了一圈,雙便跪著下去,語不聲說道:“卑卑卑職……喝了馬尿……克克克撞了……地里鬼,糊里糊涂……”

“糊涂?”金輝冷冷一笑,一眼閃見外頭鮮于功轉要往將臺那邊去,手指定了大喝一聲,“邱運生,給我拿下!兩個都給我綁結實些!”

話音未落,四個戈什哈從一群呆若木的兵丁間撲出,頃刻之間便把鮮于功捆了個寒鴨鳧水,那鮮于功卻甚是強悍,一頭捆著,口里還在強辯:“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來老張不要胡鬧的!”

“放屁!”金輝摘下帽子彈了彈,出一口氣,“帶回衙門再和你算賬!邱運生,那批齷齪,”他努了努外邊場上,“——歸你料理!”

…………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俱全!”傅恒半躺在安樂椅上聽完金輝述報“大索”形,角微撇,皺著眉像笑又像哭,幽幽說道,“連拿人的人也拿了!說不是戲,真比戲還熱鬧;說是戲,又真的不是戲!”還要往下說,賀老六咧著笑著進來,稟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儀門外了,有幾個品級高的,嚷嚷著要見您——請示大帥,見是不見?”傅恒冷笑一聲,說道:“一概不見!——先尋地方兒把他們圈起來,待慢慢料理他們。——侍堯、肖,還有這位,你們也來了?”

金輝面對傅恒,聞聲忙回頭,見云南銅政司使李侍堯笑進來,后頭跟著湖廣專門押運軍糧軍餉的道臺肖,卻是一臉莊重,一個師爺打扮的在肖側旁,約五十多歲,方白臉上兩綹小胡子神氣地翹著——想來就是尹繼善的幕賓龐鳴了。李侍堯笑著向傅恒行禮,說道:“外邊鬧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嚎,你這邊隔著房子,多聽不見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里捉出這麼一群牛鬼蛇神來,乍一看,活似十王殿失火,逃出一群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金輝將今夜的事一長一短說了,聽得三個人又是興又是好笑。金輝道:“一百一十個人,就算三個人一間,也要三十五六間房子。又沒有床,怎麼安置這些腌臜殺才,倒是頗費躊躇。”

“你以為還要把他們當客人,是住驛站?”傅恒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閃,顯得煞是兇狠,“十個人一間先塞一夜,武不問高低,每人八十軍,文全都摘了頂子。宿娼嫖的,武要正法,文要在都十字正街枷號三天,革職罷!”金輝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傅恒臉,囁嚅道:“分似乎重了些……還有鮮于功和張誠友呢?”傅恒惡狠狠從齒里蹦出一個字:“殺!”

所有的人都被這話震得上一,面面相覷間驚栗無語,只聽窗紙被風鼓得呼嗒呼嗒作響。

良久,傅恒又道:“就這樣,你去辦吧!”

“這個……”

“怎麼?”

“還請大帥詳慮,里邊還有兵部武庫司兩個堂,押送新造的弓箭來的;還有一個禮部主事,來查看都貢院的;都在秋香樓吃花酒……一并被拿了的……”

傅恒哼了一聲:“送弓箭看貢院跑到秋香樓干什麼?前方將士知道了,誰還肯賣命?——一例置!”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眨眼兒想,見金輝聽命轉要走,忙道:“慢——金中丞,聽我說幾句再去不遲!”轉臉對傅恒賠笑道:“恩帥且息息怒,侍堯有幾句芻蕘之見。恩帥此舉,既整頓川軍綠營軍紀,又震懾文臣吏治頹風。大令一出,幾十顆人頭落地,幾十個員戴枷示眾,必定在數月之震撼朝野。萬歲爺也在急于力挽場頹風,必定有恩旨褒揚,示天下以雷霆風范!”

傅恒盯著李侍堯沒有言聲。

“但大帥請再深思。”李侍堯一個躬,臉上似悲似喜,款款說道,“夤夜倉卒之間,突然掩而執之,有殺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過者有刁悍令一慣為非的,有偶一為之箴者——說了,都是風流罪過——方今四川正戰急軍書旁午之時,若能一鼓斬盡,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時辰力,一一理清置,把您一個統軍大帥泡在四川吏治政務上,值不值?”他屈下一個指頭,“這是一。其二,單我看見,里邊就有兩個四品員,而且事涉兵部禮部兩個主事,一齊枷號,或者問斬,北京部里和您別扭,搜剔挑眼兒尋病、造流言,不時跟您尋點小麻煩,您這會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權,就是急煞氣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頭的事?”傅恒聽著,已然陷沉思,卻見李侍堯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廣的、陜西的來辦差,閑著沒事逛戲院、就是睡**在別也都稀松平常的事,你當眾辱了,又枷又打,這都是您的軍需后隊,傳出去,得罪多?尹元長勒敏的臉面怎麼顧全?恒相公,唉……還有南京那頭,瓜牽藤,藤連,是何種景?您是專閫大將,不是本省的巡,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羅奔的人頭,四川政務這麼一弄,都攪到一了,不請旨一下子嚴厲分這麼多人,主子怎麼想?別的軍機大臣怎麼想?這里的輕重要好生掂量啊……”

這四條,李侍堯懇懇而言諄諄譬講,有些言外之意只能點到為止。傅恒沒有聽到一半,已知今日此舉前后思慮均不周備,此時句句聽來都是心徹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時沒說話,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來,拍拍李侍堯肩頭,踱到窗前,像要穿窗紙似的著外頭,許久才喟然一嘆,道:“效臬,不要往下講了。鮮于功張誠友斷無可恕之理,由金輝會同臬司衙門審明正法。其余的人……明天集中會議,訓誡降級釋放吧!”

“大帥,可容學生一言?”坐在肖邊的龐子一仰說道。見傅恒背著子微微頷首,他抿了一下說道:“放人比捉人還難。放出去由著他們在底下放炮砸黑磚謠言?也就是認承您錯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輝問道:“你是什麼見識?”“押起來!”龐師爺目中火花一閃,“統由金中丞出面主持,這就了四川一省政務。金中丞一會帶儀仗出去接見他們,請了大帥的天子劍陣,就說金川未滅,圣躬宵旰焦慮。他們在四川,職在朝廷,游敖荒嬉,頑鈍無恥,實乃國家之賊!著他們寫服辯[1]

,有抗著不寫的,明日午時就上菜市,沒人能救他們。寫了服辯押了手印,先扣押,知會他原衙門著人認領回去——這邊四門告示,殺鮮于功張誠友,把他們名單開列到布告上。大帥,您不是要整頓川軍軍紀麼?這麼著切下去,才能四面凈八面,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歡喜,因為皇上也要有個整頓吏治的表率呢!”

傅恒聽著已經轉過來,沉思有頃,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說道:“侍堯和龐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虧今晚我沒有親自出面!聽你們的話真如醍醐灌頂啊!看來我傅恒歷練世,遠不及元長啊!龐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棄,我寫信給元長要你過來。”龐鳴笑道:“這是高攀,龐某求之不得的。不過尹公待我很厚,一時不忍離去,且容暫在帳下效勞。我聽人說,爵相從來不用幕賓的,完差之后我還回尹公那邊最好。”傅恒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會薄待了你。不用師爺幕賓,是因為做得太大,權也太重,一個用人不當,招惹許多是非。真正人才我為甚的不用?你在這里仍不是師爺,作我的中軍參議,吏部票擬出來,堂堂正正的五品。這仗打下來,我再保舉,你就和他——”他指著肖笑道,“一樣了。”金輝笑著拍拍肖頭頂去了。

原是個客棧伙計出,因遭司牽連,先投靠云南巡楊名時,楊名時又著他到張廷玉邊在軍機做雜務廝役,又捐出缺在幾當縣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訥親二次出兵金川,運糧押餉有功,保舉了道臺,遭際之奇堪稱場一絕。他雖天資平常,“學問”僅識賬本之無,但誠實無欺膽小藏拙勤謹不怕煩瑣的“跑堂”本,在宦海中居然也能應付裕如,差使辦得好,頗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人人都能諒解。他所常常相與幫辦的,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臣,懂得不顯能、不搬弄、不顯擺能耐,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敗壞,他卻一直穩穩當當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庸福”不可奪的“福”。幾個大人今晚在這說話,他知道自己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小學生般模糊臉兒傻聽;小七子有時里外照應不來,就幫著涮涮巾、換茶葉倒水,一臉肅穆謙恭侍候照應,然后歸座按膝穩坐,聽傅恒提到自己,肖忙賠笑道:“在東書房和龐老師說話,在這邊聽大帥和中丞大人李銀臺講論政務,這麼大學問,我都聽蒙了!龐老師經尹大人和傅大帥這麼一提攜,保準像人說的,‘蒼蠅一飛,騰達千里’。卑職哪里敢比呢?我不行,只是個勤快小心、不敢貪錢。學問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七八糟不統……”

他話沒說完,李侍堯先耐不住笑得“噗”地一聲將口中茶直噴出去。傅恒和龐鳴也仰臉哈哈大笑。肖愣著看。傅恒笑得打,道:“龐先生是‘蒼蠅’麼?那應該是‘青蠅之飛不過數步,附之驥尾可騰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子夸獎孔子學問籠罩宇宙、涵蓋四方,無所不在無所不達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圣靈糟踏學問了!”因見小七子進來,住了笑,問道:“金輝那邊的事辦得順也不順?”

“回爺的話,順!”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邊大議事廳,都教他們跪了給天子劍行禮,一開口就說是從大帥這里請來的尚方寶劍,不須請旨,要先殺鮮太——鮮于功和張誠友示眾,肅箴平民憤。誰不寫服辯,午時一律軍法從事。寫了服辯甄別罪從輕發落。這會子都老老實實趴在地下寫招狀呢。沒那麼多的硯,大廚房的碗一人一個盛墨兒……”想起那群的狼狽相,小七子猶自忍俊不,“有個兒唬得當場拉了稀,進屋一子臭味兒……”正說著,金輝也進來,卻是臉鐵青,一屁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蹾,說道:“張誠友哭哭啼啼,伏地認罪,也寫了招供詞,鮮于功咬定牙,說他沒有支使張誠友去惹是生非,說他趕到金家門外是去制止張誠友的。兩個人在西議事廳里當面折辯,就在我面前扭打起來。”

“論起這事,生造意的是鮮于功,指示行的也是他,又是當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強辯!”傅恒惡狠狠一拍桌子,“這個刁!”金輝道:“確是刁!他還攀咬大帥,說您一邊下令大索夜游荒嬉員,一邊把個蒙古小妞兒弄到衙門里自己荒……”他看了看傅恒臉,“還說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游桃花林,說你一打仗就弄人……”大約還有更難聽的,金輝咽了口水沒敢詳述。傅恒猶未及說話,小七子在旁早已然大怒:“那會子我在東議事廳,敢這王八蛋還有這些臭話!我去揍扁了這狗日的畜牲!”

傅恒的臉漲得通紅,眼中閃爍,咬著牙關,一臉笑容在燈下看去十分猙獰,見小七子躍躍試,斷喝一聲:“回來!不許來!”說罷卻不言聲,背著手緩緩踱步,移時,才冷笑一聲道:“張誠友不是主謀,是個因公攜私的罪,著實他寫出服辯,金家鋪子那邊也要取足證,到東議事廳當眾認罪,然后發落到兆惠營里戴罪立功。鮮于功不寫供詞,我也不要了,也由金中丞負責,立刻拖出行轅,放炮——殺他!”

“大帥……”

金輝還想說什麼,傅恒擺手制止了他,緩緩從簽筒里出一支令箭給小七子:“你去,把這個給賀老六,讓他立刻將鮮于功梟首!把頭掛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喳!”小七子接令,飛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里一片死寂,幾個人神嚴峻端坐不語。默著院外晨曦中房舍愈來愈清晰,一陣哨風撲門而張得雙手攥著椅把手的肖蒼白,不自打了個噤兒,便聽儀門外炸雷般三聲炮響,震得屋上承塵簌簌抖

“了卻一件事。”傅恒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在清晨的朦朧曦中格外寒冽清晰,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那麼平靜,“侍堯說得對,我是來打仗的,不能糾纏地方事務。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著他在牛車上胡說八道敗壞我的名聲。”蹙額又思忖一會兒,無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寫了服辯,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門來認領了吧……京師、南京、漢、西安都派人來領人,太掃這些衙門的臉了——還要指著這些衙門給我辦差呢!川軍這些人,每人二十軍分也免了吧……文,責罰不能太不公等。”

這全是一片息事寧人的心,和他初時要殺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氣相去得太遠了,幾個人都覺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誰也沒有發問,只目不轉睛著他。傅恒覺得渾乏力,心里卻比什麼時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氣之勇,想借機整頓好四川軍務政務,為乾隆清理吏治樹一風標。直到此時他才悟出,未免小題大做了,一旦真做出來,自己立即就會為舉朝文武千目所視千手所指的“獨夫”,乾隆會不會以為自己擅權也是很難說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恒如果不荒嬉不貪婪,就識世而論,恐怕還高著自己一籌……沉有頃,嘆道:“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難怪太白之詩傳誦千古。兩個月前,金來信,江寧知府母親壽誕,收了六萬賀禮,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舉拿了,審量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沒讓寫服辯。二十天后就有五六個史彈劾他,虧得主子圣明,留中不發,還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何止蜀道難,元長公在西安何嘗不是一樣難!”龐鳴玲瓏剔的人,立刻聽出了傅恒的弦外之音,“大帥這樣置不差。有鮮于功一顆人頭淋淋掛起,震懾一下就。就是神仙也沒法料理今日世事。還沒有回稟大帥,袁子才已經棄——”

“袁枚不干了?”傅恒問道,“為什麼?元長沒有挽留?”

鳴自嘲地一個微笑,答道:“西安駐軍比這里似乎還要放肆些,不獨是逛院,有個千總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闖到一家雜貨鋪,兵把門,強了老板娘的兒,老板娘哭罵屈,丟下姑娘跳起,連老板娘也強了。袁枚帶了知府衙門的人當場掩住,當街打死。咸綠營副將薩赫,跋扈得很,尋到元長公,說這千總犯的軍法,袁枚是地方無權置,元長頂住了,說袁枚是總督軍務幫辦,奉旨來的。那里青海綠營、寧夏綠營都在西安設有軍需衙門,元長公不是欽差,也沒你這大的權,又不像江南那樣得心應手,竟是在那里竭力周旋應付為難!兵士們和袁枚結了仇,天天小打小鬧在城里胡為,袁枚一個知府能拿他們怎樣?所以,辭了……我看元長也有點灰心,贈金放行,辭別筵上兩人噙淚話別……”肖本是除了差使不說話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想想彼此境,也黯然說道:“諸位都是頂尖兒的大,我在下頭看,這些做的骯臟,有些人真連青樓里的王八大茶壺也不如!”李侍堯卻似乎還有點氣概,笑道:“你們一遞一遞說,聽得似乎天下就要了。主上正在整頓嘛!事在人為,銅礦上守軍有一個哨,借過秤弄銅倒賣,我連哨伍十人長一齊屠了個干凈,還有一個哨,從哨長到兵,全是兔子,夜夜**,我打了軍一律下礦當苦力——這都是才去時的事,如今軍紀上頭我看還好。”

“又是一個通宵……”傅恒發紅的眼睛,見賀老六嗵嗵踩著腳步沿超手游廊過來,親自吹熄了蠟燭,笑道,“睡是睡不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陪著金中丞,你們都到西花廳,倚著春凳略息一時。把各自要說的差使理理,撿著要的說,我要把這群人打發了才能見你們呢!”又對小七子道,“龐師爺以后就留咱們這兒了,你要當我的賓客敬待侍候。還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里,后邊里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尋個偏院住下,一應伙食隨大伙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輝幾個人張興一夜,此時松了勁,也都有些乏意,一邊答應著辭了出去。這邊賀老六稟道:“岳老軍門派人來了,昨晚到的西城驛站。川軍綠營管帶副將格蘇瑪沁方才要請見大帥,我留他暫在東書房等候。還有幾個地方的知府,要請見,也在東書房等著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藥販子共八個,是個哨長押著來的,就綁在儀門外頭……”

“小七子,你點一炷香。一炷香燒完,你喊我起來辦事。”傅恒輕聲說道,和得有點像人,“告訴格蘇瑪……沁,他的人我一個不殺,但要開導幾軍,一會兒就見他。那批藥販子松綁,你去他們,就說我不殺他們,給他們飯吃。”小七子道:“他們賣藥給莎羅奔,是通敵呀!”“不是通敵,是通錢通銀子……”傅恒半躺了下去,閉著眼說道,“以前捉到就殺,其實是我犯糊涂了,我們的人進不去金川探聽敵,他們能進去,知,又殺了,不聰明嘛……去吧……香燒完就來我……”擺了擺手竟已睡著了。小七子站著盯視自己的主子移時,從香盒子里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尋出一最長的,小心燃著了好,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

到東書房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廳,原以為金輝他們必定都睡著了,誰知一進院便聽他們正說得熱鬧,卻是肖在說錢度:“錢老衡和高國舅恰好相反,高國舅是問一說十,恨不得滿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里頭。老衡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問什麼事,點點頭又搖搖頭,問案的都他弄糊涂了。只有勒利臺親自見,才肯說話,可也就是兩句:你要還念我們多年,奏明皇上請再召見我一次。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窩兒兜了,就請皇上降旨殺我——”小七子推門進去,龐鳴還在笑說:“那是個師爺出,懂得‘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是欽案,不奉旨不能刑,樂得這麼泡著!”見小七子進來,含笑欠點頭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為諸位已經睡了,怕這屋冷,過來瞧瞧,誰知道竟這麼熱鬧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堯和小七子稔之極,笑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侍候這麼個主子,你也不容易。你聽聽南邊,正在施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來,也不得有這定心!”小七子側耳聽,隔著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間空闊,敲撲聲喝罵聲直著脖子的嚎聲,活似屠戶家的殺豬湯鍋鋪屋——畢竟遠,又隔一道后山墻,只傳來,煞是熱鬧……不一笑,說道:“川軍綠營的兵都他媽是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這麼喚!大帥府中營犯過堂,打暈死也不敢哼一聲!”

鳴還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若論起才力,錢老衡是一等一的人,他是吃了當過師爺的虧,太明又返了糊涂,又要升又想發財,兩頭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著正人君子像傅大帥、阿桂這樣的故還不足,又結一批高恒這樣的。品流一雜,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什麼事做不出來?一遞一遞就敗壞了。”李侍堯道:“如今做的有幾個不發財的?是主上英明,軍機這幾位樞相都是正人,著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鍋雜燴湯了。錢度是跌進陷阱里的,也怪他自己不謹慎。哪有一個三品大員自己親自和商人鹽梟銅政上打道弄錢的?他就當面向我挪借過銅還債,后來才聽說是風流債,欠勾欄王八頭兒的!”說罷哈哈大笑。當下眾人閑說見聞。龐鳴講甘陜駐軍如何跋扈,尹繼善在西安調停軍民兩政捉襟見肘,累白了頭發,下頭違,仍舊不買這位新任軍機的賬。肖往來于南京漢都,見聞更廣,說了說百姓,又說竇鼐在儀征撞樹直諫的事。他卻甚是沒有次序章法,東扯葫蘆西扯瓢,說說淮北遭水,一無際的良田沖了,留下沙灘也是一無際,老百姓吃觀音土,拉不下來屎憋死在里坑里;又說觀音土“這玩藝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緣和尚、云游道士隨都帶著”;又講及皇上駕進南京種種儀仗如何威儀堂皇,南京軍民迎駕,家家香花醴酒,滿城煙花竹,萬頭攢觀瞻禮儀,崩瞎了眼的,落在秦淮河里的種種態;忽而又說到孝知府請客,花三千兩銀子從老慶親王府請廚子的……云里霧里說得滿口白沫,忽而東,忽而西,饒是李侍堯那麼明的人都被他說懵了。因又聽他說山東老百姓吃蕨、吃草,吃錯了,吃著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問道:“東扯葫蘆西扯葉,你都想說些什麼呀?”

“我也不知道。”肖抿了抿說道,“不是閑聊麼?”

一陣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該傅恒起了,說聲“你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1]

服辯:即認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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