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五回 捍熱土莎帥議拒敵 邊將王爺故荒唐

幾乎沒費什麼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著白順等三個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幾金條,三個大頭兵立刻就了他的“護衛”,一路盤查崗哨和他們三個都是人,常常問也不問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從都帶來的燒花生米糕果子點心,讓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個飽。第二日清晨,他說要出外散散心兒,就出了哨卡。白順還派了兩個兵跟從這位初出茅廬一心立功的“割你**”大人,在一片長草茅蘆、茅葦塘的沼澤地里兜了一大圈。嘎思量著之計,因見遠沼澤中流淌的河,指著問:“那里的河,水里有魚的?”

“有的,”一個兵答道,“有一尺——這麼長的——不過沒有油,魚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沒有的!”嘎固執地搖頭,“黑龍江的大馬哈魚,生的、脆的、鮮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遠“撲通”一聲,一條不知什麼魚在水面上打了個飄飛。嘎傻乎乎一笑,三下兩下掉外頭袍子撂在路上,說道:“看好的,里邊的金子有!”趟過泥灘就下河,挨河岸往上游魚。藏人沿習不吃魚,漢人沒有油吃魚嫌腥,因此這河里的魚幾乎沒人驚擾過,嘎一跳下去便到一條,兩手箕張猛的一,便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條青鰱在岸上歡蹦跳。嘎仰臉呵呵大笑,說道:“好好的!不許!那邊有大的,我捉去的——”順手又捉了一只老鱉扔給二人,便向遠趟去。兩個兵看愣了,覺得這蒙古軍嘎里嘎氣蠻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張喇叭口歡呼:“格——大人……順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進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遠遠答應著,從里笑到心里,越走越遠……繞過一道葦塘,淋淋上來,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爛泥潭,寂寂不的灌木叢,蘆葦叢和在布滿草水藻的水塘,已是認明了道路,想了想,在一蓬子孫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兩個兵遠遠尋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個鬼臉兒,下了水塘無聲無息向金川方向趟去……直到天斷黑,總算抵達了大金川東的堆旺寨。見著了自己人,換騎駱駝,當夜后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間地帶一個喇嘛廟中見到了統率金川七萬部族的莎羅奔。

聽完小嘎述說營救朵云功的前后經過,又聽他講從江浙到湖廣直至金川的一路見聞,莎羅奔久久沒有說話。劈啪作響的篝火旁坐著的仁錯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紅锃亮的火焰照著他們一的臉,雖然有些憔悴,卻都仍十分鎮定。仁錯活佛重地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傅恒這個人看來很厲害啊!他雖然人在都,前線上的軍事一刻也沒停,天天是在探路,了標,接著就用石頭樹標識,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近我們。”

“是的,他是仔細審量了訥親和慶復兩次失敗的教訓。”桑措蒼老的聲音顯得有些混濁,“所以一邊整頓軍紀在‘人和’上用功,一邊竭力探明道路和我們共占‘地利’,‘天時’他占著,三路重兵近我們,兆惠海蘭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將軍……故扎,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困難……”

莎羅奔坐在石頭上,公牛一樣壯實的軀半截塔似的,威猛強悍,只皺著眉,兩只大手錯握得咯嘣作響,良久,才像夢醒似的甕聲甕氣說道:“是啊,難還難在他的聯絡手段厲害,用飛鴿傳書——”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過鴿子還有這個用?三面大軍合圍,無論我們和哪一路作戰,另外兩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應……莎羅奔,你畢竟還欠著學問啊!”正說著,一個高大漢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響進來,莎羅奔頭也不回,問道:“葉丹卡,東邊什麼靜?”

“今晚的形不知道。”葉丹卡看了嘎一眼,對莎羅奔道,“昨晚兆惠幾布防營里,午夜時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紅的,為什麼放,現在還沒有探明。”嘎語氣沉重地說道:“這是兆惠新規定的信號:紅的代表‘平安’,綠的代表‘有事求援’,中軍見到綠焰火,要用黃焰花回答‘知道’,別的還有,是什麼意思就不知道了。”聽著這話,眾人心頭都驀地一

莎羅奔點了一下頭,對葉丹卡道:“明天夜里讓堆旺的兄弟們過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號角銅鼓都帶上,還有你那里的十枝鳥銃都打響,打一陣就退,看看兆惠營里是怎樣靜,都是什麼信號聯絡。”

“故扎要從南路突圍?”活佛仁錯穿一件寬大的紅僧袍,似乎上微微了一下,“那邊突圍即便功,等于是在傅恒的腹地打仗,逃亡兩廣是沒有出路的。進貴州,我們不但要遭漢人四面合圍,當地苗人和我們很往來,搶占他們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們的。”

“只是佯一下,看看傅恒和兆惠是什麼靜。”莎羅奔臉上毫無表,干說道,“剛才嘎說,傅恒的前線行營要設在汶州,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個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條小路,火槍弓箭在孟瑪一帶把守路口,多人也過不來。而且中間還有一條河,上游黃河口我們可以屯兵,攔腰一擊,他就全軍分斷,連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恒如果想從這里襲,更不該堂而皇之地把行轅地址都告訴下面。這太不可思議了!”葉丹卡皺眉沉思,說道:“也許是為指揮方便。傅恒用鴿子傳信,汶州在北路軍和西路軍中間,傳遞起來更快一些,南路軍用快馬傳令也是很快的。”

莎羅奔從坐著的石頭旁取出一張羊皮地圖徐徐展開,借著篝火亮仔細審量,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聲說道:“假的!從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經寺比起來,遠近只差著四十里不到。對鴿子來說,這點距離本不算什麼。他是在迷我,或者派一支小人馬從這里打進金川,擾我們的聯絡!”嘎在旁說道:“主人,如果他的行營真的在汶州,我們派兩千人從黃河口乘船過去襲,一下子捉到傅恒,搗毀他的中軍行營,他就是又一個訥親慶復!就是兆惠,也來不及救他!”莎羅奔瞇著眼,冷笑一聲:“小嘎說得對,你提醒了我。恐怕這正是傅恒想要我們做的——他不在行營里,我們占領了這個地方,兆惠,甚至川軍派三千人馬來攻,我們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軍大營!”他卷起羊皮又是一笑,“這個人真比狐貍還要狡猾——要把羊趕進欄里任他屠殺!”活佛仁錯點頭,嘆息一聲道:“漢人是太詐了,也太無無義了……我們兩次放掉他們的主帥,為什麼就不想想我們的仁義?早知道是這樣,我們上次就該剝掉訥親和張廣泗的皮作鼓面,敲著這面鼓到西藏布達拉宮去見**和**!”莎羅奔起一笑:“活佛,敲這面鼓過打箭爐,翻夾金山?過烏江瀾滄江還有雅魯藏布江,然后還有上下瞻對要攻打,再走幾千里路——那是什麼樣的路啊!老人、人和孩子,糧食和水……怎麼辦?”他頓了一下,“我們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廟,嘎才留心到,靠西一帶空場上扎著幾頂牛皮帳篷,都在黑魆魆的茂叢林里,知道是莎羅奔的親隨衛隊營房。幾個藏兵荷矛持刀在帳房間巡弋,因天太暗,綽綽約約看不清晰。莎羅奔的步履很沉重,長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響,高大的軀上,頭微微俯下,暗夜里顯得有點沉,幾個人跟在他后也都沉默不語,似乎有些抑。趟過一帶的洼地草叢,來到一帶高岡上。從這里向北、向東、向南都是開闊地,一眼去蒼幽幽黑漫漫烏沉沉的泥潭沼澤中,潦水東一片西一片橫亙其間,高矮不等的阜丘上草叢樹蓬生,在暗夜凄涼的風中不安地搖曳瑟索。只在遙遠無邊的地平線遠,馬祖和兆惠環伺的兵營中若若現閃爍著鬼火一樣的燈,連連綿綿互相銜接,給這些軍營上空籠了一層淡褐的微靄。

“我們是被傅恒包圍在人海之中。”莎羅奔用繳獲訥親的千里眼環旋眺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們金川人只要有一個人活著,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并不是豺狼比獵人更高明,而是——”他了一口氣,“惡狼太多,獵槍太了……”

一陣疾風掠過,把幾個人的袍角起老高。眾人心中都泛起一陣寒意,仁錯也放下遠鏡,他的遠鏡是張廣泗放在刷經寺沒來及帶走的,聽著莎羅奔的話,沉良久,說道,“汶州方向的燈火特別集,我看見了傅恒帥營的大纛下懸著的一串黃燈——和刷經寺前訥親的那一串一樣,都是八盞。”

“明晚葉丹卡佯攻兆惠,后天是刷經寺,再后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羅奔冷冷說道,“我們真正的據守地點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頓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油糌、茶,要留出足夠兩個月用的,準備穿越沙魯里山峽谷時吃用——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走的。”還想說什麼,卻繃。小嘎說道:“在下寨,還有兩尊大炮,大金川也有兩尊,大金川外的泥潭里還沉著兩尊——故扎!我們有六尊大炮呢!都運到刮耳崖,敵人來了,打他個措手不及!”莎羅奔了一下嘎額頭,嘆道:“大炮太重了,進刮耳崖要乘皮船,我們的皮船會被翻的——懂嗎?——再說,我們沒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幾千斤**,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廢鐵!”

老桑措在旁話道:“把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恒會用它們來攻我們的刮耳崖的!”

“攻打刮耳崖這炮沒有一點用。”莎羅奔道,“博格達汗有的是炮,并不在乎這幾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變得有點急促興,“把炮全部運過來,就在這里——六合喇嘛寺。我們要狙擊一下傅恒,火槍、弓箭,和我們全族的男人,在這里和傅恒戰一場!”

“這里?”仁措問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嗎?如果——如果海蘭察從刮耳崖南麓背后撲上來,我們怎麼辦?”莎羅奔獰笑道:“這里是北路軍和南路軍通向刮耳崖的惟一通道。我們東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漢人的話說這疑兵之計,讓傅恒覺得我在試探突圍。傅恒當然不會輕易上我的當,他會想我在聲東擊西,吃掉海蘭察,把金川戰局打。他占大小金川,我占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發怒,就會撤掉他!——他會想到這些的,所以南北兩路軍攻金川,他就不會再‘緩進’,而是要從水旱兩路急攻刮耳崖!那時候,西路軍就變了南路軍,尹繼善會從北邊過來,兆惠和北路軍會變東路軍,總合人馬會超過十五萬!死拼打刮耳崖,也是頂不住的!在這里和他戰一場,由刮耳崖出兵襲擊擾海蘭察,無論大勝小勝,我們乘機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頂到明年春夏之,如果沒有結果,就只好……到青海去了……”

無論打勝打敗,大勝小勝,結局都是沉黯淡的,莎羅奔說著,心里也覺凄涼,但他很快就鼓足了勇氣,說道:“我要在這里教訓一下傅恒。如果打膠著形勢要海蘭察增援,那麼乾隆就要殺第三個宰相了!我在地聽秀才說過,渡之戰,赤壁之戰,昆之戰,都是以勝多,我雖然不是漢人,為什麼不敢和曹、周瑜和劉秀比英雄?”

“故扎,曹是……”嘎囁嚅了一下,說道,“是白臉臣,您不能比他……”“就是這個話,白臉臣還能打勝仗,我是保鄉衛土的正義之師。”莎羅奔道,“我更能打勝仗——現在的事是,無論白臉黑臉,人家都要打我們,饒他們一次又一次,仍舊不罷手——只有一個字:‘打!’”

莎羅奔說著,便向岡下走,一邊走一邊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編排船,把散下寨和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廟,四門炮口朝北,一門朝東,一門朝南,炮架用石頭在中間支起,炮口要能轉……老駱駝老羊老馬老牦牛全部殺掉,人們負責曬干——煮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上的皮袍都要把拔干凈,一個人要有三件擋寒,絕糧時也能吃的。**,告訴看守人,一斤一兩不能,火槍鳥銃的**要配足,剩余的用羊皮袋封好,隨時能運到六合來……七歲以上的孩子,每人要養好一只羊、一匹馬、一頭駱駝……桑措,三天之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腳步,諦聽著,說道,“簫!——你們聽簫聲!”

幾個人凝神聽時,果然遠蔥蘢幽暗的夜中悠悠一陣簫聲傳來。因為夜深風涼,斷斷續續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嗚嗚咽咽的婉轉悠長。時而低回折如臨流落花,時而幽噎抑頓似湍溪激石,游一縷沉綿長間忽然高拔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開間卻又轉沉渾,裊裊渺渺漸歸于寂。嘎早已聽出是父親在吹簫。他自就聽父親吹,卻從來沒有像今夜的簫聲這樣勾心懾神氣回腸,聽著已是癡了,滿眼飽含淚水,哽了一聲,說道:“是我阿爸。”

“不錯,是你阿爸。”莎羅奔點點頭,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臉,聲音卻是濁重帶著喑啞,“上次刷經寺松崗大戰后,我就釋放了金川所有的漢人苗奴隸。”他緩緩移著步子向回走,徐徐說道,“我曾告訴過你父親,乾隆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你是漢人,可以離開我這里逃過這場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說隨便帶一塊黃金到地,就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但是那是惡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什麼親戚朋友三老五都是靠不住的,沒有他的存之地——漢人,我是知道的,他說的是真的——漢人什麼都能容納,很多好的我們學不到也容納不了,但很多好的東西我們有,漢人就容納不了!岳鐘麒老爺子我很敬他,但他說他討厭朵云,說我和哥哥不該為朵云決斗,還說什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服,服可以換,手足不可斷。好像這世界上,像破服一樣可以扔掉。真是奇談怪論!——你阿爸是好人,既然愿意留在我這里,我要把他當我的父兄對待……”邊說邊走間不覺已經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羅奔心事很重,仰臉看著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尋找著在云層中的某顆星。暗夜中,他的目熠然一閃,不言聲走到六個水桶的轉經旁,挨個用手撥轉,走一遭折轉再走一遭,不停地撥弄那些被人不溜手的子。

眾人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的首領和黑乎乎飛速旋轉的轉經

“嘎,”許久,莎羅奔停住了手,聲音也變得松快了許多,站在寺門口問道,“你剛才回來時,說夫人聽到喀爾喀蒙古的事,還有霍集占的事,你自己在南京這些地方聽到沒有?”

“聽到了的,漢人那邊茶館里有人議論。”

“能不能詳細一點告訴我?”

“用漢人的話說,都是零狗碎叼著聽來的。”嘎笑道,“連夫人說的,也連貫不起來。我們的使命是營救夫人,沒有仔細打探這件事。”

莎羅奔沉默了,想想朵云,此刻不知在揚州還是在海寧或者回了南京,決意要見乾隆,見不到是不會回來的,見到乾隆,能讓這位“博格達汗”回心轉意嗎?他搖了搖頭,說道:“就是什麼狗碎的,有多告訴我多。活佛桑措,你們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嘎,你來……”

…………

莎羅奔確是天分高于常人,他想聽的“零狗碎”傳聞,不但傅恒在關心,乾隆在揚州更覺到了西北準葛爾部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恒的奏折,立刻用六百里加朱批諭看,著傅恒將欽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親自召見。一面又下旨尹繼善嚴監視西北軍,命天山將軍隨赫德迅速兼程到駕行在述職。隨赫德接旨時乾隆尚未到揚州,因此在開封過了惠濟河后便乘騎直下南京,計程七千余里,一路塵風顛頓,只用了半個月景。原旨意命他在石頭城驛站等候接見的,過了揚子江就到,隨赫德帶著十名親隨護衛,都是頂尖兒的壯漢子,一口氣松下來,一個個也都累得木,拖不腳步兒。剛剛安頓下來,洗面洗腳水還沒有燒好,驛丞忙忙走進上房,賠笑道:“隨軍門,真是對不住您吶!和親王爺府里管家來了,有王爺的鈞諭。”隨赫德看時,驛丞側果然站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適中材,單眼皮兒掃帚眉,兩撮老鼠髭須得意地翹著,灰府綢截衫前短后長,腰桿兒卻得筆直,獐頭鼠目的怎麼瞧怎麼不順眼,隨赫德不暗笑:和親王爺人說荒唐,果然不假,哪里尋出這麼個活寶來當管家?卻也不敢怠慢,站起來問道:“綱紀貴姓?王爺差你來有什麼鈞諭?”

“我王保兒。”管家齜牙一笑,懶散向隨赫德打個千兒,“五王爺請隨軍門住燕子磯驛站。軍門大老遠萬里回來,還有水酒為軍門洗塵。”說罷直起子。隨赫德這才領略到這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兒請安行禮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這個小麻煩。因累困極了的人,隨赫德實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還給王爺帶著幾張天山雪貂皮,羚羊角,還有王爺要的雪蓮,都打在包里,方才驛丞說王爺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兒請尊駕先帶回去,等我面圣之后再過去給王爺請安。這點小意思——”他掏出二十兩一錠臺州足紋遞過去,“請尊駕收了買茶吃,酒筵免了。說真的,這會子我這群兄弟子都是的,邁不腳步兒,腳骨節都又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兒又打一躬,卻不接銀子,笑道:“銀子是好玩藝兒,只是王府家規,保兒不敢玩命。不接銀子也謝爺的賞了!”又打千兒謝過,一臉皮笑說道,“五爺現在故宮西驛站和人議事,他老人家專程回南京迎您呢!說了——老隨我日他媽的!要是不肯來,我就日他的!誰他不賞面子?——這不是我的話,是我主子的話,別見怪您吶!”

十個侍從護衛和驛丞起先呆愣愣聽著,至此不都是一陣狂笑。隨赫德也笑,說道:“我日你媽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和先頭三王爺頂過口的王保兒,二十多年過去,仍舊是個砸不爛煮不的賴豆兒!你先去,我們收拾一下就過燕子磯那邊,今晚我準把你灌一頭走不路的醉驢!”王保兒笑嘻嘻去了。

眾人只好打疊神重新上路。城中駕雖已去了揚州,但因還要回鑾,滿城關防由圓明園善捕營和九門提督衙門守駐,列戟騎金吾巡哨半點不敢茍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軍按刀佇立。隨赫德雖是開府建牙的大將軍,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韁徐行,直到出了烏巷才放轡疾馳,半個時辰也就到了燕子磯。隨赫德下馬環顧,但聽秦淮河一帶弦笙篁悠揚約不絕于耳,搖曳水中紅燭綠影漾不定,河中畫舫樓船游移如織,揚子江中漁火星星點點,東北邊老城隍廟一帶各燈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游人在夜市上隨意徜徉。臨江水的燕子磯碼頭襯著東邊滿城萬家燈火江風帶著水氣撲而來,吹得滿舒坦,一勞乏頓時松快了許多。隨赫德一眼瞧見王保兒從驛站里出來,大大展了一下,笑道:“你這狗才,倒會選地方兒!從天山到這里只是攢行趕道兒,乍來一看,真跟做夢似的。了,王爺賞的飯在哪?帶咱們吃去!”

“我們爺就是要請軍門先做個好夢再見。”王保兒笑嘻嘻地,一手讓著,“爺們在天山,一頭擋準葛爾,一頭擋霍部回,不容易!請請請……”便帶著眾人往里走。隨赫德一路進來,見東廂一溜十間房都亮著燈,西邊十間黑乎乎的闃靜無聲,既不見驛丞也沒有驛丁,只有兩個廚子忙活著在上房席上布菜篩酒,卻都是放了足的大腳婦人。隨赫德一群人馬刺佩劍磯叮當作響進上房正間!隔窗瞭瞭后院,也一般的沒雀靜,不詫異,問道:“保兒,這他娘的是個什麼驛站?活似一座廟!”

“不是廟,是尼姑庵。”保兒笑著請眾人安席,一邊倒酒,一邊解說,“這是五爺特為眾將軍備的六合同春酒,還有參湯。五爺說圣上有旨員不得酗酒,迎往客人節儉不得奢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這些,軍門諒著些兒吃飽完事,王爺不定還要過來看眾位……”隨赫德看時,每人面前兩個碗,一碗酒一碗參湯,都是黃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間一個大條盤放著一只烤豬,一臠一塊割得方方正正仍舊對原豬形兒,烤得焦黃的外皮涂著鹵油,香得直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鍋,一海碗清燉牛都是素菜,什麼清妙筍瓜、涼拌玉蘭片、海蜇、芥末黃瓜、葫豆四季春之類,倒也滿目琳瑯香氣四溢。王保兒見宴席已畢,笑道:“請先用參湯,提提神!五爺說,請眾位不要太飽,酒也留著點量,明兒他還要請,好的就吃不進去了。”

一碗參湯下肚,接著又一碗熱黃酒,被馬背顛得發木的軍校們心里頓時暖融融的,滿腦袋滿心的馬蹄聲被融得無影無蹤,一個個面紅筋舒臉上放神抖擻起來。他們遠自天山而來,平素一味羊,一味蘿卜而已,一路奔波幾乎是換騎不換人,驛站里,甚至破廟里,不拘什麼吃一口,胡迷瞪一會便即飛騎趕道兒,盡自個個腰纏金銀,竟連一口適意的飯也沒得吃上。得著這一餐席,不但在喀爾喀荒漠蒙古,就是地也難得吃著,觥籌錯間人人大快朵頤。頃刻間甕底朝天杯盤狼藉,滿案肴核遍桌,所有葷素菜蔬風卷殘云般掃殆盡。兩個廚娘在旁看得抿著口兒笑,卻不再添菜。王保兒也笑,說道:“你們咧著只管笑什麼?隨軍門就在東廂,下余軍東廂里去,你們帶他們各屋里解乏去!”

軍將們一臉迷惘起跟著兩個婆娘出去,王保兒將手一讓,更是笑得眼睛一條:“隨軍門,請了您吶!——這屋里解乏……”

“媽的,什麼名堂?”隨赫德笑道,“喝酒還不能解乏?”一把挑起簾子闖進屋里,這位牛高馬大的將軍頓時愣住了,東廂屋里綠紗幕榻,兩枝絳燭高燒,西墻卷案上放著各水果點心福橘蘋果香蕉荔枝一應俱全。東邊榻前,齊整站著三個妙齡郎,年紀都在二十余歲。一個個妙目俏腮,顰眉云鬟,一的水紅薄蟬翼紗長曳地,朦朧綽約皆是絕,通上下,一覽無余,香臍聳約可見,再向下看,隔模糊,一團紫微絨亦是毫無遮掩,竟是赤條條裹著一襲薄紗……正愣著,王保兒在外問:“軍門,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還有什麼吩咐沒有?”“沒有了沒有了!”隨赫德興得鼻翼翕張呼吸急促,說話也有點怪腔怪調,“你忙你的!回頭我賞你個狗日的!”說著,一屁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劍,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三個子,問道:“你們什麼名字?”

三個人雙手扶膝向他蹲個萬福,中間一個俏肩纖腰雪凝脂,嫣然笑道:“奴奴曼曼。”左側一個婷秀裊娜巧致玲瓏,靨生渦暈道:“奴奴婷婷。”右側一個年齒略長,也只在二十七八歲間,收拾得風鬟霧鬢輕盈如仙,眉黛春山間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媽媽(鴇兒)——帶們來侍候爺的……”

“媽媽親自上陣了?”隨赫德看看這個,乜乜那個,覺得哪個都好,都是香溫玉,三株解語花皆是忘憂草,幾千里奔波勞乏頓時春風掃盡,著袍子兮兮瞧著三個婆娘,嬉笑道,“怕兩個不得爺的軍?”

那鴇兒看來不知從哪個行院里選出的尖兒,風月場上的領袖,樂園中的都頭,不粘不滯不慌不忙浪得風擺塘荷般過來,自松了領邊紐子,蹲替隨赫德靴,口中笑道:“見識過那許多人,‘軍’還是頭一遭聽見。爺真風趣……”隨赫德塞外風寒戈壁邊陲軍營駐守的軍將,久曠在外的人乍之鄉,哪里這般紅圍繞百般意兒,隔領便懷中,腰下那話兒倏地彈起,直綽綽邦邦掏橫出來,一手溫潤膩的****,一手扯過素手把握那話兒,笑問:“這不什麼?”那婆娘香腮偎倚,笑著用手輕輕打了一下道:“……怒蛙,‘半夏山藥’,有的秀才‘紅霞仙杵’……”隨赫德被把玩得連笑帶冷氣,兩手嗤地一撕那紗,鴇兒一頓時相畢,剛笑說了句“爺這麼猴急的……”已被隨赫德雙手一掬,嬰兒般抱起放在懷中。曼曼婷婷早已趨步過來吹燈。隨赫德道:“不許吹燈,一人上陣,兩人觀戰,有臨陣畏者斬,敗而求饒者軍侍候!”抱起鴇兒向床邊走,口中兀自吮豆兒,含糊不清說道:“大將軍二將軍都已經然而怒而起!本軍門今日先拿你軍法從事出出火氣!”那婆娘膠糖似粘纏在他上,小手**著,浪道:“好親達達哥哥吔,真個小棒槌似的!怪不得茍才那孫說爺是天驢星下凡我先上,怕姑娘們太,承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說我老,說‘老……去火氣……’”“說什麼老**,本軍門看著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隨赫德渾**如焚,三把兩把得赤條條一不掛,戈貫革直,大口氣兒縱送,問道:“你這玩藝什麼?”那婆娘又疼又舒坦,心如醉,越**得渾沒有骨頭,嗽吁吁蘭馥香麝說道:“……爺緩著點……豆蔻火齊,寶蓋峰尖……還有說兩里夾個柿餅的……好!爺真英雄……”婷婷、曼曼兩個子都還在稚齒之間,起初見隨赫德胡大漢驢似的行貨,都有點心怵膽寒害怕不堪承,“媽媽”白相親作榜樣,言浪語百般奉承模范,既見且聞,不覺都面紅耳熱心跳脈急……

王保兒只出驛虛轉悠一圈,到燕子磯碼頭買了幾張面卷餅心,上一個賣油茶的托了一大壺跟著,蹭搭蹭搭回了驛站。賣油茶的站在驛站門里等候,經自穿堂過院,卻從偏西兩廂夾道過去直北進了后院,登正房。但見八支胳膊的紅燭煌煌炬照如晝,和親王弘晝仰在安樂椅上,雙腳泡在貯滿熱水的大銅盆里,兩個丫頭一邊一個跪著替他腳丫子按,兩個丫頭坐在雙肩邊替他子,椅頂頭還有個剃頭的也是人,是親王六側福晉屋里侍候的通房丫頭的,一邊給他小心刮剃,一邊說笑話兒:“我們鄉里有個嘎秀才,寫詩寫詞兒都沒的說,一寫八文章就玩完兒。又吃酒,吃醉了就滿口柴胡。有一回大白日喝得醉貓似的,肚里五味不合,暈頭鴨子似的轉到彭員外門口,再忍不住‘嘩’的一口吐了個滿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剛剛拾掇得干干凈凈,門房見弄得黃湯綠水滿地酒臭,就罵:‘野殺才,哪個茅廁里不能吐,就沖我家門口拉稀竄鞭桿兒!’嘎秀才說:‘不是你門口沖著我的口,我還不惡心呢!’門房笑說:‘日你媽的,我們大門一向就在這,又不是今年才有!’嘎秀才晃晃頭,指著說:‘老子的一向也長在這,也有年頭了!’”

弘晝閉著眼,聽得吞地一笑,幾個丫頭也笑。聽見王保兒也笑,弘晝用手指指額角,示意紫剃刮,問道:“驢過來了?事辦妥了?”

“回主子王爺話,”王保兒有棱有角向弘晝一躬,說道,“奴才頂的名兒,茍才。一個翠香樓,連鴇兒朱倩倩共是二十三位,隨軍門三個,其余一人兩個,花了五十兩金子,辦得湯水不,這會子——”弘晝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指指頭頂對紫道:“再細刮一遍,剃頭的拍掌——玩蛋——剃,說——”“就說剃頭的,”紫笑道,“有個財主最是小氣,要剃頭,跟剃頭的說,‘好生剃,給你三合米,拉破一道口兒扣你一合。’他有心坑人,剃一會兒猛的一咳嗽,糟——一道口兒!過一會子又一個噴嚏,糟——又一道口兒!堪堪剃完后,頭上剛好三道口兒。那財主心里滿得意,白剃了——剃頭的幾天沒生意,得肚里咕咕,一陣陣邪火直攻,索一索,咬著牙笑說:‘爺這頭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說,立起剃頭刀頭上拉劃,把三道口兒曲里拐彎連一道兒……”說罷收刀,竟在弘晝頭上輕輕一拍,“玩——爺的頭了!小心著點,防著奴婢在爺頭上也劃道兒……”

“哈哈哈哈……”弘晝大笑起,趿了鞋適意地跺了幾步,一個丫頭臉蛋上擰了一把,道:“你肚子不,我不咳嗽打噴嚏,怎麼會有那種事?”他像忽然想到什麼事,神變得有點沉郁,緩緩說道:“如今圓明園,熱河八大,紫城真正是佳麗三千。我已經請旨,二十五歲以上一律放歸本家,不知道辦了沒有。得催催務府,宮急了,準不定也干剃頭匠這一手!”王保兒笑道:“王爺說笑話了不是?宮里人還能著了?”弘晝潤的臉頰,道:“那可指不定。人,不肚皮會,別的地方起來也不得了!明武宗時候,幾個宮一商量,弄條白綢子要勒死主子,幸虧們張致慌忙,打的是個死結,沒弄,不然,史筆一載,‘武宗為宮人所弒’,那是什麼好名聲?”

他雖說得漫不經心,眾人卻誰都沒有讀過史書,幾個丫頭想到常隨福晉晉見皇后的那個沉沉的宮闕里,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發生過這樣的事,必定為了什麼事絕沒有活路,幾個宮娥議殺皇帝,怎樣撕白練,怎樣慌不迭挽了死結,怎樣套上拉不,驚了武宗……那是怎樣的景?……思量著,心里都起瘆兒,竟都呆住了。王保兒道:“爺呀!還真有這種事!武宗爺后來怎麼料理那幾個**材兒的?”

“武宗是個昏之君。這結局可想而知。”弘晝似乎不想沿這話題多說,“無非碎剁,凌遲,剝皮而已,嬪妃都牽進去好幾個呢!——保兒,咱們前院里去。”說罷拿起腳出房,保兒隨跟著,屋里留下幾個人兀自發呆,上起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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