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十六回 納木札爾樂招 阿睦爾撒乘變逃難

弘晝王保兒一前一后從北正房向東,踅過一段黑的巷道,弘晝忽然站住了腳。王保兒不知緣故,忙也站住。暗地里弘晝沉良久,說道:“保兒,皇上要分我,你心里得有個數。”

“主子!”王保兒嚇了一跳,疑脖子覷弘晝臉,噗地一笑道,“爺說笑話了不是!怎麼會呢?皇上現今只剩了爺一個親兄弟,平常價連句重話都沒有的。奴才隨爺叨,幾次見皇上送東西,賞的比送的還多;隨爺晉見,奴才旁邊瞧著,皇上眼里那份親,比別個親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對,也不對。我們除了兄弟,更要的是君臣。”

“……?”

“皇上已經出口風,‘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鏡子不亮,”弘晝一笑,“要。”他頓了一下,仰高天繁的星河云漢,長長出一口氣,“我是荒唐王爺嘛!如今天下就是個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頭荒唐的就會一點。……今夜的事,我就是尋個小過錯給皇上看。史彈劾是必定的,接著就用這個——摘掉我頭上幾顆東珠、罰俸、訓斥——教我閉門思過。再接著,他再殺錢度、高恒,罷那些聲名狼藉的。他要整頓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麼說別人?”

王保兒聽得發懵,想了想,說道:“王爺既這麼明白,何苦化錢費力弄這事,白填還進去給人做法——爺說奴才乃是驢托生的,驢不會想事兒,王爺怎麼也不會想事兒?”

“日你姐姐的,連老子也敢罵進去了!”弘晝笑罵道,“跟你說也說不清楚。記著這檔子事,皇上分我,我不分你,但你要在外頭收斂些兒,別他娘的一把好大的都頂到南墻兒上。好像我一點家規也沒有似的!”王保兒笑道:“誰敢說爺沒家規?我就是爺的模范奴才!爺也分我,說我在外頭胡來給爺招事兒,咱家里千把人,他們不也‘整頓’了一下?”弘晝呵呵大笑,說道:“好奴才,曉事!——走,前頭瞧瞧去!”

主仆二人加快腳步,其實這里暗角出去,離驛站正房只幾步之遙,轉出房角弘晝便道:“跑去問問完事沒有,爺惡心聽他們那些聲音。”王保兒忙應一聲,小跑著從正房北影壁繞進去,跺步兒加大足音,一進門便隔東屋門問道:“隨軍門,解乏了沒有?”聽著屋里嘰嘰哢哢斷云殘雨之聲未絕,一個子細聲細氣吃吃笑著求告:“爺……您真好神氣兒……且別起……”隨赫德答應著:“就來就來!”接著一陣裳窸窣聲音,隨赫德披扣紐出來,一頭走一頭笑著回罵:“老子在萬馬千軍中直出直,殺得尸積如山河——啊!五爺,您不是在明故宮那邊麼?怎麼這兒來了!”他一眼看見了弘晝,忙一個千兒打下去,懷中紐子尚未扣全。里頭鴇兒**們不知道,兀自浪笑著說:“憑你明故宮秦淮河,再惡的大將軍五六爺,該敗陣也得了!”不知誰悄語說了句什麼,里屋才沒了聲息。

“起來吧!”弘晝手握檀香小扇虛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兒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范時捷、紀昀來南京接你,他們在故宮那邊等著聽你回報南北天山的事。我說先得弟兄們子,犒勞犒勞——怎麼樣?比騎馬用些兒吧?一般的縱送,滋味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那當然不一樣!謝爺的賞!”隨赫德黑紅的臉膛放著,顯得神奕奕,“這會子解了乏,奴才揮戈上陣,仍舊金槍不倒!——不信,爺問屋里幾個敗軍之將!”

一句話說得屋里三個人咯兒咯兒笑不可遏。弘晝無所謂地將手一擺,徑自到院里,沖著東廂一排房喊:“弟兄們!都給我出來!”便聽各屋嘰里咕隆一陣響,軍將們忙著穿穿登靴戴帽佩劍,頃刻間便黑乎乎站一排,“啪”地一齊打下馬蹄袖行禮:“奴才們給五爺請安!”

“都起來!——錘子了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這王爺金枝玉葉,天子第一親,怎麼這樣兒問話?有知他荒唐秉的,子一說道:“還行!”眾人一笑,有的說“了”,有的說“了還能再”,末了一個苦著臉說,“標下的‘刀’幾年不用,他娘的銹了……才進去這麼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頭,“——就收兵了!”聽得眾人一陣哄笑。

“兄弟們在外出兵放馬不容易。邊陲塞外兵營枯寂,沒有人又不能帶家眷。大丈夫,嗯……這個這個,啊——槌子了無奈何!”弘晝在眾人笑聲中說得鏗鏘有力,“南京六朝金之地,是個吃喝玩樂嫖**的地府兒。但我皇上整頓吏治,不許文武員逛行院,你們沒有紀律,自個兒去,教善捕營拿住,連老隨也要臉上無!嗯……這個這個,本王爺護邊將,哎這個這個又要維護朝廷法紀,嗯這個這個……就這樣了!”他掏出懷表就窗上的燈看了看,提足神問道,“這會子累不累?”

“不累!”

“能辦差不能?”

“能!”眾人齊聲大呼,氣壯山河。

弘晝略帶孩子氣狡黠地一笑,道:“現在是戌末亥初時牌。全都坐轎,去明故宮。十個軍佐跟兵部的人回營務事兒,老隨跟我見紀中堂和范司徒說西北軍。說到子時,還回這里,該干的事就用不著我指教了!”眾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卻看不清形容臉來,弘晝一擺手便走,后頭的人忙腳步雜沓跟出驛站,已見一溜竹亮轎停放在門口。

明故宮驛站就在青龍門北。這里向東是一帶城墻,西邊是空曠得黑漫漫的故宮址,荒草白茅間間而矗著斷墻頹垣,被永樂皇帝燒一片白地的舊宮址上金水河上漢玉欄橋渠仍在,守闕石獅盤龍華表猶存,都在青蒿野榛之中。星下看去起伏不定,像是許多猛在暗中跳躍,甚是荒塞森。驛站就設在址東北角,臨玄武湖岸落座,卻比別個驛站不同:倒廈三楹大門懸著兩盞玻璃宮燈,周匝圍垣也是宮墻式樣,墻上每隔不遠掛一只“氣死風”燈,燈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一可知是善捕營的護衛。幾個太監見弘晝下轎,忙一擁而上打千兒請安,一個藍領子管事太監像是王府里侍候的頭兒,側跟從諂笑著道:“范大人紀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幾個堂不敢放肆,在書房那邊探頭探腦,耐著子等。爺怎麼一去就兩個時辰,范大人和紀大人都罵您呢……”

“他們罵我什麼?”弘晝一邊聽一邊哼哈,站住了腳,笑道。

“范大人罵您是‘頭’,紀大人罵您是‘牛’!”

弘晝偏著臉聽,一眼瞧見紀昀、范時捷笑著從西月門迎出來,因笑罵道:“你們竟敢背地罵我!就是老子不計較,皇上知道饒你們?”紀范二人笑著一躬,手讓弘晝到西花廳,范時捷指著一群將校對太監道:“把他們帶議事廳那邊,兵部的人也過去——還有戶部老金,都去聽這群藥渣說糧說餉說軍需。”回頭陪著弘晝踱著走,聽紀昀笑著對弘晝解說:“爺甭想挑我的病兒,是那狗才聽轉了,我說的是‘囚牛’,不是牛……龍生九種爺聽說過沒有?頭一種就是囚牛,囚牛好音樂,現今胡琴頭上刻的就是它的像;頭也是龍種,鴟吻,平生好吞——我打量爺是聽戲去了,老范以為爺見了心兒吞吃去了,怎敢放肆就罵呢?年羹堯罵穆香阿‘狗娘養的’,穆香阿回話說,‘回大帥,我母親是和碩公主,圣祖親生,不是狗娘養的!’奴才們是守規矩懂禮法的,怎麼敢學年羹堯?”“這個玩笑開得有驚無險!”弘晝開心呵呵大笑,“方才見過一群**,老鴇兒也跟我說了個笑話兒。接過一個道臺,兩榜進士出。進士說他憑著筆做,老鴇兒說:‘咱們一樣,我也憑(筆)吃飯。你筆上有,我也一樣,你有筆筒兒,我也一樣!’那兒被對住,笑說:‘我還憑吃飯,回事說差使奉上接下,不單憑筆。’鴇兒說:‘仍舊一樣,我們也憑吃飯,不過你在上頭,我們的在下頭,你的橫著長,我們的豎著長罷咧,你上的胡子還沒我的長得好呢!’”話沒說完,范時捷已笑得彎倒了腰,紀昀正點煙,一口**噴斷了檀香火煤子。隨赫德卻是著個大肚子笑得渾。說笑著眾人一道兒進了花廳,弘晝甩了上袍子,一天青細白洋布短褂短,趿了雙撒花拖鞋,向東壁椅上一靠坐了,對滿屋丫頭仆廝擺擺扇子道:“給各位大人上茶!桌上果品點心盡夠使的了,不用再上。你們出去,我們要說正經話。”

“老隨,”眾仆隨退出去,紀昀斂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說道,“準葛爾部長噶爾丹策零死了幾年,又立了那木爾扎,又了幾年。皇上因為道途遙遠,又是他們部里自家鬧家務,這頭金川又連連用兵,所以沒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折,又換了個達瓦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隨赫德剛要答話,弘晝用手虛按按,說道:“北京那頭阿桂給皇上折,說有個阿睦撒納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撒納是輝部臺吉,準葛爾部鬧家務,與他有什麼相干,也攪和進去?我不是管事王爺,既我聽,就簡略從頭說明。別要皇上問我,一腦袋糨糊葫蘆回奏。”范時捷這個戶部尚書還沒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沖隨赫德點頭。

“王爺,紀大人范大人,這事說來繁復雜,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只能從簡扼要回話。”隨赫德略一欠,清了清嗓子道,“圣祖爺三次親征準葛爾,老葛爾丹敗死自盡。封葛爾丹策零為臺吉,這個人其實懦弱無能,只是靠了朝廷封號勉強維持準葛爾局面而已。葛爾丹策零有三個兒子,老大喇嘛達爾濟,是小婆養的,娘家不貴重,兒子自然也就份低。正出的嫡子是老二,策妄多爾濟·納木札爾——王爺別不耐煩,他們的名兒就是長,我聽了幾年還覺得拗口別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晉,因此葛爾丹策零一死,順理章就了臺吉王爺。

“這個納木札爾歲數不大,卻是甚不,從羅剎國不知弄來什麼**,一晚上能弄一百個人。部里邊略有點姿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都橫掃進去。有時弄不到一百個就疲了,再吃藥再弄,連親姨小姑親妹子也都不肯饒過。這麼著折騰,人瘦得像個骷髏,哪里有神料理部曲什麼草場牛羊糾紛?什麼儲糧備冬草料遷移牧場這些政務,一概聽之任之。不吃藥就像個暈頭鴨子,一陣風就吹跑了的紙人似的,吃了藥又像個瘋子,又狂又躁,別說人,就是男人見他那樣兒都畏懼躲避不遑。”

聽到這里,范時捷不莞爾,紀昀卻是點頭一嘆道:“禍水橫逆,這樣的君王沒個不亡國的……”弘晝笑道:“方才老范悄悄問我,說那些軍將是‘藥渣’什麼意思?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宮里的宮都得了病,面黃乏力神萎頓。太醫開了一張藥方,送二十個壯小伙子進宮。一個月后,宮們一個個容煥發態輕健。送這些年輕人出宮,老皇帝眼花,瞧著一個個晃晃骨瘦如柴的影兒,問‘那是些什麼東西呀’?宮們捂口兒悄笑,回說‘稟皇上,那是藥渣’!”范時捷登時明白,端著茶杯指著隨赫德笑得手直抖,話也說不出來。

“對了,王爺說的,這個納木札爾真正是熬了的藥渣!”隨赫德笑一陣,接著正容敷陳,“不但**昏庸,子骨兒不好,還就殺人,取人胎胞男人的腎補子,又怕死,年年找個替奴隸殺了算是替他去閻羅殿報到。這麼著弄得天怒人怨,臣子宰輔們自然要諫勸,他是誰勸殺誰,連著殺了七個‘宰桑’。札爾固(部族會議)管不了,竟是人人切齒痛恨。

“納爾札木有個姐姐鄂蘭雅爾。小時候兒弟姊兩個滿有分的,先弟弟也還聽姐姐的話。眼見就要全部大,幾百里從哥策部落趕回來勸弟弟戒酒戒保養料理政務,可這時候兒納爾札木已經是個半瘋子,不通人了,和姐姐一頓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鐵鎖鋃鐺下獄囚起來。

“這一來子就起來了。他姐夫薩奇伯勒克怒火沖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達爾札早就虎視眈眈這個汗位,和薩奇伯勒克里應外合,一夜突襲殺進帳中,那‘藥渣’吃了**,正在拼力鏖戰,一陣刀,立馬了花下風流之鬼……泊里,老大喇嘛達爾濟坐了汗位。”

隨赫德說到這里頓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里安靜得連北窗外玄武湖漣漪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人思量數年之前,萬里之遙的準葛爾那個風高月慘的夜晚,人昏主濺青帳紅燭之中,馬踏碧沃草,荒煙戈壁槍一場慘殺,都不凜凜然泛出一陣陣寒意。弘晝出了半日神,嘆息一聲問道:“后來呢?”

“這就要說到這位阿睦爾撒納了。”隨赫德皺眉頭,仿佛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著前面的墻壁,“阿睦爾撒納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孫,是準葛爾輝部臺吉。為爭牧地草場,早就有心和納木爾札大干一場,當個準葛爾汗王。現在準部,哥子姐夫合伙殺了弟弟,哥子奪位,用我們天朝的話說這弒君自立。就理上說,蒙古人也不服氣。扎爾固里的貴介長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納木爾札雖然無道,還有個同母弟弟策妄達什——你殺了哥子,理應把位子讓給弟弟,怎麼就大搖大擺自己坐了?——都不服。這些長老們沒有權,卻有面子,暗地里和阿睦爾撒,還有和碩特部臺吉班珠爾聯絡,要起兵勤王,擁立策妄達什。不料事機不了餡兒。

“前年秋天,準葛爾部辦那達慕大會。前三個月頭里就給我發了請帖。他們鬧家務我一直在留心監視,隨時給皇上奏報。皇上每三天就諭給我,一是留心形勢向,二是暫時耐寧不虛與委蛇。準葛爾雖桀驁不馴,畢竟每年還有賀表貢貢獻。如今了,不經請旨弒主自立,后頭形勢難以預料,所以接到請帖立刻八百里急遞請旨赴會——就是帶著這十位管帶偏將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會觀禮。我是天朝上將,當然坐在主位中間,看了看,幾個西蒙古王爺都不認得,喀爾喀的各臺吉,輝部阿睦爾撒和碩部臺吉班珠爾都來了,由喇嘛達爾札陪著,向我行禮,有說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親熱,連我的心都懈了,這不像是出事的樣子,他們親連親,親套親,打斷胳膊連著筋,莫非暗地里和好了?

“那達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會,有點像我們過年。上邊一排座,正中是我,擺滿了蘋果、梨、葡萄、哈瓜、西瓜之類,還有手抓羊和酒。我帶的軍將們也一樣。下邊一排是喇嘛達爾札居中為主,各王爺列位序而坐,酒之外,只有葡萄哈瓜,都是久日不見,指指點點頭接耳親切說話觀看大會。

箭過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里頭有點像跳加,戴著面踩高蹺的、打莽式的……圍觀的人有四五萬,男連說帶笑隨節拍兒舞蹈。熱鬧,開心,半點戾氣也沒。”

到賽馬,出事了,”隨赫德滿意地環視一下聽得發呆的眾人,又喝一口茶,“那是好大的一個場子,打一個大圈子,圈里圈外都是人,中間留出一箭寬的馬道。喇嘛達爾札擺了擺手,王府管家搖旗,三十匹選的馬崽子從東頭極點一陣狂奔,卷得塵土揚起老高,漸漸近來,一陣風似的過去,從西頭向南繞,東折又回來。離得近看得清,馬上都是剽悍壯的蒙古漢子,除了韁繩鞭子,什麼武也沒有。接著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馬快得人眼花繚,一閃就過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著眼看,突然間里頭五六個蒙古人變戲法似從腰間取了弓箭,朝著主位上就!我的爺,那真是又快又準又狠——一個達什達瓦的長老脖子上一箭里一箭,著了兩箭,‘撲通’一聲仰臉倒下去。再看策妄達什,左膀一箭,心口一箭,兩箭挨了,一聲不吭歪倒在一邊。只有阿睦爾撒納眼尖,手極是矯捷,見勢不妙,一溜從桌下竄了出去,兩箭空,釘在他坐的椅子上還在簌簌抖

“場上一陣,各位臺吉王爺還在懵懂,一齊起東張西。我再看,阿睦爾撒納拔腳飛奔,一手揪住一個生馬駒子,回頭不知罵了句什麼,躥上去夾馬就逃。他隨帶的衛士只有一個也捉到了馬,在后頭隨護衛,余下的幾十個人已和喇嘛達爾札的護衛上了手,馬刀拼刺火花四濺叮當作響,滿場殺聲、哭聲、罵聲、馬蹄聲、吆呼聲響得沸地盈天……煙塵沙霧混著一鍋粥。再細看,老人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邊。東邊的馬隊有的去追阿睦爾撒納,留下的已將輝部帶來的衛隊剁泥……我也是幾次出兵放馬的人,雜谷土司叛我跟岳東老軍門打過惡仗,西藏珠默特部作,殺了駐藏都統傅清和左都史拉布敦,我跟岳軍門又去平叛,也打得兇,沒有見過這場面,阿睦爾撒納的兵沒有一個投降的,一個胳膊一條還在拼殺!殺人的也真殘,把人剁蛋大一團團塊挑在刀上耀武揚威,兒還在霍霍跳!

“喇嘛達爾札布置了人追殺阿睦爾撒納,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回來見我。對那些王爺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又對我說:‘今天這件事讓將軍驚了,真對不起。達什達瓦一家和策妄達什謀勾結阿睦爾撒納這只狼,要來奪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殺掉我,擁立策妄達什來統治準葛爾。策妄達什年紀雖然小,和多爾濟·納木札爾都是一條母狼懷里養出的惡狼,勾結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們的話天理難容!我不這樣對待他,他會把我做醬吃掉!請將軍轉奏博格達汗:‘我們準葛爾部是擁戴大皇帝的法統,臣服天朝的藩臣,并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統治……’這是不測兇險之地,我沒奉旨,也不敢胡言語,虛與應酬幾句教他趕上奏朝廷請求封誥,名正言順地當個藩王,帶著我的人回了天山大營。”

幾個人聽了都點頭。準葛爾部族源已經明了。紀昀一鍋煙接一鍋噴云吐霧,沉思著緩聲問道:“我在軍機,料理的卻是文事,見有達瓦齊上表請封汗的折子,這個達瓦齊是怎麼回事?”

“達瓦齊麼,這就說到他了。”隨赫德笑道,“我與他那達慕大會上見過,拉手寒暄,個子比我還高點,皮和漢人差不多,笑起來樣子很賊,說話聲音吐字兒有勁,還引用了孔子的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達慕會上指揮兵馬的就是他。很干脆利落的一個人。漢話說得好極了,略帶一點寧夏口音。

“此人是圖爾琿臺吉的后裔,準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孫子。也是扎爾固部族會議里掌兵權的大貴族,管著哈薩克玉茲部落,打個比方有點像我們的兵部尚書兼統兵大帥。他也是正牌子的金枝玉葉,原本納木札爾昏,就生了篡位之心,幫著喇嘛達爾札,心里自家打主意,納木札爾死了,策妄達什也死了,你喇嘛達爾札不是正宗貨,朝廷也沒封你當汗。此事不干更待何時?阿睦爾撒納當眾逃,原來是他使的心勁兒。

“這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阿睦爾撒納逃出后,曾派人到我營里,他已聚集三萬鐵騎,要和我合兵進擊準葛爾。我沒答應,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裝混進去打聽。原來他求我不,悄悄去了哈薩克玉茲和達瓦齊謀。兩個人商量定了,于乾隆二十一年秋七月十二夜里,各派兩萬騎兵,四百里長驅奔襲,直準葛爾大汗宮。準部的兵都是達瓦齊帶出來的,只有喇嘛達爾札部落不到一萬兵,又沒有防備達瓦齊會里應外合。兩個時辰不到,一萬多兵全軍覆沒,喇嘛達爾札拔刀自盡。

“照阿睦爾撒納的想頭:我幫你達瓦齊當了汗,至也該弄個一字并肩王坐坐。達瓦齊卻覺得自己走錯了棋,早知道喇嘛達爾札這麼不濟,何必引狼室掰屁招風?阿睦爾撒納屯兵不走,兩個人頓時反目為仇。阿睦爾撒納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大舉進兵,占領了杜爾伯特,屯兵額爾齊斯河,兩軍隔河對峙。我奉旨見駕述職時,兩軍已經打了幾仗,互有勝負。準葛爾現在局面已是到了極。”

隨赫德口說手比,反復譬講,總算說清白了準葛爾局勢的來龍去脈,已是焦口燥,端起釅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說道:“后來的形我就不知道了。”

“后來阿睦爾撒納戰敗了。”弘晝目霍地一閃,又斂去了鋒芒,“達瓦齊自己何嘗不是狼子野心?得三車凌部舉族遷,在部誰忠于朝廷他就殺誰,達什達瓦部的宰相桑薩拉勒勸他親赴北京朝見皇上請求赦罪封賞,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襲洗了他的部落。說什麼‘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穩。像厄魯特蒙古三車凌這樣的大遷移,自順治爺開國還是頭一回,他這麼折騰,司馬昭之心早餡兒了!皇上現在急著要在準葛爾用兵,怕的就是他把異己清理干凈,羽滿爪牙鋒利,又變第二個葛爾丹,就勢大難制了。可傅恒這頭也在用兵要關頭,又不能催,須得騰出手來再料理準葛爾這批叛賊!他們,你別看都打朝廷旗號你殺我我殺你,其實誰也不和朝廷一條心!都做的吉思汗夢,不然,和羅剎國眉來眼去做什麼?——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頰“啪”地扇了自己一耳,看了看手,“這早晚就有蚊子了!”

眾人一笑即斂。紀昀閃了弘晝一眼,心里暗自嗟訝:誰說這王爺荒唐?心思簡直千瘡百孔!就是阿桂,全盤兒掌握軍事,每日看奏折,也沒有這樣明晰清爽的見地,穿七札的目力!這樣的人才卻每日去看戲逛園子,伴了討吃的四游逛,真是可惜了的……想著,笑道:“五爺別料理務府還有什麼旗務雜差了。我請旨請五爺出山掌管軍機好麼?”“放你媽的屁!”弘晝剎那間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嗑了個瓜子兒扔進里,單眼皮兒一蔫,笑罵道,“你敢胡來,進軍機我頭一個先撤你的差!我其實是個趙括馬謖,二流子混混兒,怎麼敢沾惹國家軍機?——你到茶館聽聽,那些八旗紈袴街子,議論起國家大事哪一個不是人模狗樣的呢?”

“我記得圣祖爺時名將周培公說過,”范時捷跟著眾人一笑,定神說道,“西陲戰事打的是軍需仗、糧食仗。我原來不曉得厲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細算是二十三斤一兩的糧才能運到前線一斤。運到天山大營雖然都是旱路,卻越走越難走,連水都得帶著,至是四十斤糧才能運到一斤。老隨,二十年前我們就是老朋友了,你兒子要給我省著點兒,我糧食被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丟一斤就是四十斤,敵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來見你,皇上至囑再三,打金川只是練兵,真正瞄的是西邊,一旦達瓦齊氣候,和羅剎的什麼**的王勾起手對付我們,麻煩就大了!圣祖爺三次親征,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土不讓外夷,難道還要乾隆爺再來親征?所以你缺什麼只管問我要,斷不你的兵凍。可你也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個大頭出項,圓明園又一個大頭,賑災河工,哪一不是錢?如今收項雖然不,淌水似的銀子往外流,還有員中飽私囊,皇上難不難?戶部難不難?務府現在也虧空,王爺,他們尋我要,我是要命一條要錢沒有!您得替我擋著——我不借!”他像真的有人向他借錢,木著臉咬著牙把手一推,“我萬變不離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經事兒正經辦——這是大事!”

幾個人看他說得認真,又像一個老孩子,都不一個莞爾。弘晝笑道:“前頭一個尤明堂,如今一個范時捷,秉不盡相同,兩個鐵公一樣!”紀昀卻道:“如今短的就是鐵門閂!國家養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隨,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開山開荒種點地,什麼高粱玉米谷子之類的,還有菜蔬,放羊喂豬。當兵的有事干,吃飽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點囤糧,天山南北都了,朝廷就有糧,運不上去也是枉然。”

隨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寫過信說這件事。您沒去過天山那塊不知道,那地方兒六月天還下雪,什麼莊稼菜蔬也是不的。不過我還是有些預備的,干蘑菇、蕨菜、蘿卜干存得沒放,還養了兩千只羊,幾百頭牛,干也有點存貨,糧食有三個月的存糧。萬一腹背敵四面楚歌,半年時還是頂得下來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了。”

紀昀笑問道:“半年若是不到,又當何如?”

“那老隨只好‘壯士一去不復還了’!”隨赫德笑道,他終于還是打了個呵欠,“天山大營一失,準葛爾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蔓延到青海寧夏,還有西藏,東蒙古!半個中國糜爛,乾隆爺頭一個就饒不了軍機!”

“確是如此,”范時捷認真地說道,“不要忘記還有個霍集占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爾撒納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領。朝廷現今還沒有議阿睦爾撒納的罪,議定了,征討霍集占不征?”

這又是絕大的軍政題目。自康熙平定準葛爾部以來,天山南路的維吾爾回部族眾欽定由穆汗默特統一攜領。這位穆汗默特是瑪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后代,葛爾丹起兵叛時也被裹脅進去。葛爾丹被圣祖擊潰敗亡,穆汗默特和父親率部歸誠。這爺倆個在維族回眾中頗有威,因此康熙接納歸誠,索封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們“總理回地各城”。穆汗默特生兩個兒子,大的波羅尼都,小的就是霍集占。準葛爾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維吾爾卻信***教,宗教心念兒不一樣,又草場連著草場,部落挨部落,兩下里自然不了磨磨——就康熙心里,也正想這樣兒讓他們相互牽制——葛爾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時,在一次沖突時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時年羹堯平定青海之,陳兵西寧,傳旨命準葛爾部釋放這位回部首領。但這時穆汗默特已死,為敷衍朝廷,回奏請旨讓波羅尼都返回葉爾羌,說是讓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實是當了人質。天高皇帝遠的事,雍正朝鬧家務兄弟鬩墻折騰得天翻地覆,年羹堯失寵[1]

,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事撂了下來。其間兩族政教紛爭,萬花筒兒般瞬息即變。只是隨赫德還明白,紀昀和范時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個大概。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經有了章程。”紀昀枯著濃黑的眉,磕了煙灰又裝煙,口里噴著余煙說道,“波羅尼都有一份萬言書已經寄到軍機,我看了節略,事君之心還是忠誠的。至現時南疆還沒。有小人攛掇著他乘而起獨立汗國,他都抓起來了。單是準葛爾之,政局已經一盆糨糊。找你來聽聽有兩個意思,一是皇上問話,軍機幾個大臣心里不能糊涂;二是你心里有個數,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對時不要擾皇上決心。”

“恐怕還要給你一點小小分。”一直閉著眼靜聽的弘晝矍然開目說道,“你是天山將軍,不能制止準葛爾奪嫡篡弒,這就是責任。你的信我看過,皇上現在政務叢煩,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話,肯定要大霉頭!”

隨赫德兩手一攤,笑道:“五爺,北疆駐軍不歸我節制,伊犁那達慕大會我地會見駐軍伊犁將軍班滾和鄂容安,說你們只有六千軍馬,起來控制不住局勢,不如向我大營靠攏——這點子兵,十萬蒙古鐵騎,一踩就沒了。他兩個說不奉旨不敢擅自離開,撥五百兵留下給馬踩,五千五百兵調到我大營西側。我給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實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羅卡,八千人駐守烏魯木齊,主帥在伊犁被圍拼死抵擋,不但不馳援,還向東退了二百里。班滾鄂容安自殺,他們難辭其咎!”

弘晝笑著起看看表,拍拍隨赫德肩頭道:“你這位天山將軍不曉事。班滾他們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們的蛋蛋兒示儆天下。自殺殉國是忠君國之臣,不能分,這麼大的事敗壞了,沒人分?不分你分誰?”紀昀深知就里,臉上熱笑心里嘆息:和親王大約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分,還在說別人!口中卻道:“分就分,你怕什麼?還辯白!滿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這幾年除了劉延清,誰沒分?分是調理你,訓戒你長進——人而不分……不知其可也!”弘晝大笑道:“好!說的是!——帶你的十個槌子回紅軍里再去廝殺。五天之后皇上在揚州接見你。我們假寐一會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見皇上,去吧——揚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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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堯失寵:見拙著《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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