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二十回 桃花庵朵云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棗莊

朵云雖然說得平靜,但此勢下,愈是平靜,字字句句愈顯得如刀似劍,咄咄人。凜然不可犯的神連***都鎮住了。乾隆見舉臂刺,遙立擺手道:“別!——別這樣兒……有話慢慢講,容朕思量……”一時間,他的心里得一團麻一樣,斟酌字句說道:“你死,于你全族毫無實益……只能促朕決心下定,金川藏人陷于滅頂之災……你收起刀,可以從長計議……”朵云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你手下這些人很無恥的,我收起刀,他們就會像惡狼一樣撲上來!我寧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不愿辱!”

“你們退下!”乾隆對嚇傻了的魏長生說道,又轉對朵云道:“朕不收繳你的武——你們都聽見了!”

“喳!”所有的侍衛一齊答應。

乾隆相了相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說道:“這把刀只能用來削梨。——朕虎殺熊數十頭,豺狼之類不計其數,從不曾要侍衛們幫手——你是個弱子,朕不手殺你。但你持刀脅迫萬乘之尊,已經重罪在。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我當然有話要說的!”朵云慘笑道,“從金川到北京,又從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過兆惠將軍的夫人,又逃出劉墉的牢獄,如果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為了見您,有話要對您說,可是我進不了您的宮殿,您又不肯接見我。為了見您,我幾乎花盡了金川的庫存黃金,所有您可能去游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風景’,即使不在這里,我們也一定會見面的!”乾隆聽了不皺眉,倒了一口冷氣著毅然立的朵云,說道:“見有見的規矩,不見有不見的道理。莎羅奔先是窩藏上下瞻對的班滾,又兩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滅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其實早已給了你們生路,早就有旨,要他面縛投誠,可救全族覆滅大劫。莎羅奔居然抗命——如此勢,朕為天朝之尊,除莎羅奔面縛請罪外,其他人等見又何益?”

“博格達汗,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您,金川人并不要背叛您的統治。”朵云固執得像一塊頑石,冷峻地說道,“正因為顧全博格達汗的面,慶復訥親和張廣泗才沒有死在我們刀下。但大皇帝卻要我們像狗一樣向您搖尾乞憐!這是萬萬辦不到的!我們與您的軍隊打仗只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尊嚴!”乾隆冷酷地一笑,說道:“不是你那樣說法。這是孔子定的規矩:犯了罪的臣子捆起自己向君父懇求饒恕。這不是狗能做得到的!你們金川的人到拉薩朝圣,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恥辱?”朵云立刻回口說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誠的,都是懷著尊崇和自己的驕傲——”突然頓住,著萬里晴空,喃喃自語,“如果是為了恐懼自己的死亡,為了像狗一樣活著……去向人投降,不但**喇嘛、**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會小看我們,連我們自己也會小看自己的!”說著,淚水已經奪眶而出。脯劇烈地起伏著,絕地環顧四周,又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頭來,著左手一顆顆解開袍褂上的紐子,掉了,出里邊一絳紅的藏袍,仰天長嘯道:“我……說不服博格達汗……莎羅奔,我已經把你要說的話全說給了他。而他還是要殺盡我們——”手中白刃倏地舉空一閃,直至刀柄!眾人驚呼問,朵云如泉涌,子搖漾了一下,像一株被砍斷了的小樹簌然倒地……

眾人誰也沒想到陳說傾訴間舉刀自裁,說死就死,沒有半分猶豫和怯懦,一時間都驚呆了!乾隆面白如紙,滿手冷汗向前了一步。索倫已經一個箭步躍上半扶起朵云,只不便解,又不敢拔那刀,把脈搏試鼻息張忙。乾隆著連聲問:“怎樣?怎樣?”索倫說:“心跳還沒止……沒有刺中心……”

“送回行宮……”乾隆的聲音發,他覺得頭也有點暈眩,扶定了***才鎮靜了一點,說道,“傳葉天士給看傷。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

滿心游興而來,誰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一直到回宮殿,乾隆和劉統勛岳鐘麒等臣子們腳步還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都是一言未發。紀昀也得了消息,腳步匆匆趕來請安,殿中才略有點活氣。劉統勛不勝其力地跪下,叩了頭,剛說了句:“這是臣的責任,事出意外,臣沒有好生查實……驚了圣駕……臣……”

“起來吧,不是你的責任,也不要再去訓斥劉墉。”乾隆余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來,“這不是治安,是軍政上的事……朕心里不安,不為遇到這個朵云,是由此想到許多政務,料理得未必都那麼妥當……”范時捷此時冷汗才退,涼的,松了一下腰,猶有余驚地說道:“這人真太厲害了!臣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場景兒!”岳鐘麒道:“我只覺得面,再沒想到是小四十歲的人了,扮得這麼年輕,也想不到漢話說得這樣地道。”金卻道:“這樣驚駕,罪不容誅!主上仁慈,還要救!”

紀昀叩頭請安,見乾隆抬手起,默默退到一邊。他剛剛翻看了那本《容齋隨筆》,乾隆心思里的煩難迷,比眾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這種事,一時竟尋不出話,也不敢胡猜說,只好撿著不疼不的話說:“以臣之見,此婦是個烈婦呢!從其夫之志,萬里叩閽,百折而不屈,白之心可對蒼天!蠻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舍仁之人,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澤,被于食踐土之地的緣故……”眾人聽他說的,都覺得離題萬里,但他主掌教化,管著禮部,也都是職分中應有言語,卻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一時太監卜信進來,稟道:“主子,方才葉天士來看過了,莎氏傷雖說很重,刀子離著心偏出了不到三分,于命倒是無妨的,只是流得多了,要好生靜養才能復原……”

眾人聽了,竟都無端松了一口氣。乾隆點點頭,嘆道:“這就好。傳旨給葉天士,好生給調養,補的藥,什麼好用什麼,務必要康復。”“是!”卜信忙一躬,又說道,“奴婢這就傳旨——只是莎氏不肯進藥,閉目咬牙的,要尋短見……”說著,看著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滿臉郁站起來,沒有說話,在殿中緩緩踱了一圈,幾次想說什麼都又咽了回去,看去心十分矛盾,許久,仿佛定住了心,款款說道:“你傳旨給。博格達汗賞識是巾幗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細思量,總不能著朕下什麼旨意吧?先……養好,朕還要接見……想死,何必急于這一時?”卜信一字不拉復述了乾隆的旨意后退了出去。

幾個臣子不面面相覷:金川現在十萬大軍云集,傅恒坐鎮都,整頓了綠營又整川軍,士氣高昂厲兵秣馬,三路合圍金川彈丸之地,可說是必勝算。乾隆為了賞識這一個人是“巾幗英雄”就要罷兵?不然,他要“仔細思量”什麼呢?這也太有點匪夷所思了……想歸想,又都覺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測。一時間靜得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聲都聽得清晰。

“今兒不議政,偏偏引出件絕大政務。”不知過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說道,“岳鐘麒大老遠地趕來,留下陪朕進膳。你們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曠的大殿更顯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柱灑進來,映襯得周圍反而更加黯淡。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忙活著安桌子擺膳。乾隆吩咐道:“岳鐘麒在塞外難得吃到青菜,致一點,不要大大膩的。”岳鐘麒哈腰謝恩,笑道:“奴才自出兵放馬,帶兵的人不能講究吃喝。主子想進什麼就做什麼,老奴才陪在一邊,主子進得香,就心滿意足。”

“嗯。”乾隆點點頭,示意岳鐘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氣,說道:“岳東,留你進膳,是想談談軍事。你要,茶幾上的點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云這樣一鬧,雖說無禮,但的話,也有其可取之啊……”

岳鐘麒坐直了子,蒼重的濃眉皺了一下,一哈腰說道:“請主子明訓!”

“朕想得很多,沒有全然理清頭緒。”乾隆喟然說道,“傅恒此役可料必勝。莎羅奔山窮水盡派他的夫人來朝見朕,不見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這一仗已經沒有信心。打勝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舉族自盡——為一個班滾的罪,屠盡金川七萬余人,朕有于心不忍之……”

乾隆先占定了一個“仁”字地步,岳鐘麒聽得,卻不敢附和,正容說道:“這一層主上似乎不必多慮,莎羅奔先有窩藏叛賊班滾之罪,又兩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惡不可赦,即全族殄滅,也是咎由自取!何傷我主上圣明仁德?”

“你說的是理,朕講的是。”乾隆點頭說道,“但理二字合起來才是天意!**和**已經兩次上奏,請求赦免莎羅奔之罪,金川仍是藏苗雜居之地,九藏人一苗人,一旦殲滅,云貴苗人且不必說,全西藏都要震,還要波及到青海!”岳鐘麒了一下,子前傾兩手據膝靜聽。乾隆著殿外,沉道:“若無回部霍集占之,單是西藏不穩,也還好料理。現在南北疆狼煙遍地,我們把兵力擺在四川,對付一個苦苦求和的莎羅奔,這值不值?”

這真的是高瞻遠矚鑒萬里的真知灼見。岳鐘麒和尹繼善私地里含糊言語,西北局勢令人憂心忡忡,但乾隆決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鐵不可搖,誰敢他這“龍鱗”?現在他自己說出來了,岳鐘麒不心里一寬,穩穩重重說道:“阿睦爾撒納是個反復小人,靠不住的。請主子留意!”

“天山將軍說過,尹繼善也有奏陳,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慮過深,眼睛碧幽幽的發綠,“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為他至能頂一下霍集占不能東進。朕想,他能頂一年,金川的事也就結了。傅恒、海蘭察、兆惠騰出手來,連阿桂也可出征,專一對付西北局。阿睦爾撒納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賞,如果有異心,一并擒拿——他至可以給朕拖出些時辰來。朝廷不出兵,只是幾句好話有偌大作用,何樂而不為?”岳鐘麒這才見到乾隆帝王心淵深不可測,佩服得五投地,嘆息一聲說道:“主上圣慮高遠,奴才們萬不能及!”低頭想了一下,問道,“主上對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齦嘬著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讓傅恒練練兵。打到‘恰好’,也不妨見好就收——召你來,其實就是這個差使。”

岳鐘麒不一怔,愕然說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見膳已經備好,笑著站起來,“朵云來了,你也來了,你和勒奔莎羅奔都甚有淵源友,這是天意嘛……來,陪朕進膳,朕可是已經腸轆轆了。”他呵呵笑著,和岳鐘麒一塊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遠的軍機,幾個退下來的臣子們也都沒走。幾個人余驚未消,也在議論捉“出事”的事。但覺朵云去牢籠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興訪春邂逅,二人諤諤相對,乾隆不但不加罪,還要盡力搶救,種種巧合際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曖昧難猜。劉統勛自覺朵云驚駕負罪難當,只是自怨自艾“昏聵無能”,后悔朵云獄后沒有細心著力捕拿。范時捷嘖嘖稱羨乾隆氣度閎深變不驚料理清白。金說的蹊蹺,“主子表彰節烈,為天下樹風范,莎羅奔氏這一鬧,也許從寬置金川叛出未可知……”范時捷只連連搖頭,直說“厲害厲害!人不要命,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我們都加起來也不是的對手,怪不的褒姒能周,武周能篡唐……”不論不類胡扯比。紀昀是當值軍機,一頭審看各地報來的庫存錢糧奏折,凡有災賑出項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獄案卷、參奏職貪賄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議條陳分門別類挑出來另寫節略,手不停管聽他們說,時而一笑而已。聽著劉統勛仍舊在埋怨自己,“怎麼我就不曉得,讓黃天霸他們把揚州名勝居士民先細查一下,早點造個冊子審看一下呢?”紀昀放下筆,左手**著右腕笑道:“你們胡說些什麼呀?泡茶館的旗人見識!延清公,您也甭一個勁埋怨自己。那朵云手里有錢,又是租地租園子,造冊子有什麼用?只是要見主子一面,并沒有作惡造逆的心,論起罪過也就是個‘無禮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也為剛烈可取,也許另有深意,天心難測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張忙!”

“主上有什麼深意?”范時捷笑問,“本來明白的,你倒把人說糊涂了。”

紀昀本不想閑議論這些的,但范時捷一臉壞笑,倒像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別的”,不能不解釋了,因挪下椅,活手腳給各人續茶,嘆道:“西邊吃,西南僵持,主上好為難!前方打仗,后方拆爛污,主上好為難吶!我看今日和朵云一見,也許是天賜良機,‘從容計議’四個字可說是意味無窮……”

他是軍機大臣,本來話說至此已經滿過,該住口的了。偏是這些天忙得發昏,沒人說話悶得無聊,都是朋友心無掛礙口不遮攔,一高興便順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爭這口氣,要雪兩敗之恥,要這臉面,借機練兵,用武事振作頹風。西北糜爛,就要了半個中國。孰輕孰重主子心里雪亮……大局攸關,小局也攸關,也為保全傅六爺,我看主子,有意寬待莎羅奔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他們都不是議政來的,隨心所閑聊,一是怕乾隆飯后再進,二是心下俱各激不安,相互寬平靜心事,紀昀這麼鄭重其事的,連劉統勛也聽住了,疑地看他。范時捷道:“怎麼會呢?我不在戶部也知道,那花了多錢吶!朝廷把金山銀山米面山都搬出來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金卻問:“這事怎麼和傅相干連?這‘保全’二字從何說起?”

“你們看看這本書。”紀昀莫則高深地把一本《容齋隨筆》遞給了金,“主子看了這一段,書一放沉著臉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見朵云,又是這樣料理,你們看有干連沒有?”三個人湊近了那本書,卻翻在《容齋隨筆》十六卷,上有紀昀指甲掐的爪痕,卻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將帥不利

蜀通中國之后,凡割據擅命者不過一傳再傳。而從東方舉兵臨之者,雖多以得攜,將帥輒不利,至于死貶。漢伐公孫述,大將岑彭、來歙,遭刺客之禍,吳漢幾不免;魏伐劉禪,大將鄧艾、鐘會皆至族誅;唐莊宗伐王衍,招討使魏王繼岌,大將郭崇韜、康延孝皆死。國朝伐孟昶,大將王全斌、崔彥進皆不賞而黜,十年乃復故

通篇沒有說道理,全是鐵案如山的史實,自漢以來割據四川的最多兩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將帥一個個都命犯華蓋倒霉晦氣——四川就是這麼個寶貝地方!聯想清兵關時盤踞四川的張獻忠,攻陷四川的吳三桂、鰲拜,平息三藩之率兵川的趙良棟,近在眼前的兩相一將,除了趙良棟貶職奪爵勉強活命,鰲拜終之外,一個個連個囫圇尸首的都沒有……至此眾人才明白紀昀所謂“保全六爺”是這麼一份意思。這不單是氣數運命,也有個“帝德君澤”在里頭,眾人連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個個悚然若失。

紀昀在這沉寂中卻一下子警醒過來,心里一:今天這是犯了什麼痰氣?這麼多的話,還顯擺自己的見識,沒有一條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楊修故事,頓時背若芒刺,竟自十二分驚慌起來,打了幾次火才點著了煙,猛吸幾口才勉強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語轉圜,又恐言語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邁這人說事不講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這說法只是偶合,離經叛道之言不足為訓,我拿來胡比量賣弄學,更是昏聵無知!”說笑幾句引開眾人思路便轉話題,“延清公,鮮于功的案子,人已經殺了。鮮于死前給家人寫的書,不知誰抄寄了出去,里頭說到傅恒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異己,用兵待士賞罰有厚有薄,六部尚書和各親王府人手一件。和親王的一份從北京轉寄了來,是原抄件驛傳。但五爺現在斥逐,不能見皇上。各部奏說這件事的沒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還有金輝一份陳折子,說的案子首尾,這些都干連到卓索莎瑪父。皇上讓我料理,是怕你子撐不來。但你該當知道的,我都整理出來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書,“都在那里邊,還有高恒的案子。傅六爺轉過來那四十八名文認罪服辯,也要請你斟酌。都是四品以下的,用不著請旨了,六十名武,傅六爺是每人八十軍,記大過留軍聽用。文不能施刑,可以參酌這例罰俸,這要由你定奪,請旨發文就辦了。”

“蘇格瑪沁有一封信在我那里,倒是說傅恒好話的,你轉來布達的信我也看了。”劉統勛笑道,“一個城里,一個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有些事竟像是閉著眼在那里胡說八道!布達的信里說的活靈活現,傅恒怎麼看中了莎瑪,從哪個門帶進行轅,在哪座房里調戲玩弄,又從哪個門悄悄送出來‘金屋藏’,像是他親眼目睹了,末了輕輕一句‘皆是耳聞,聊述以資參酌’!小人造作流言,其來無蹤,其去無影,其進也漸,其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膽。繳上覽吧?他又是私人信函,你說可畏不可畏!”金道:“蒙恬、岳飛、袁崇煥都吃的這個虧。施瑯攻陷臺灣,一句不敢提自己功勞,奏折里撿著好話夸李地,把‘功人’讓給李地,愿當個‘功狗’,那還不是怕這種流言?”“就是這個話!傅恒不出去帶兵,留在主子邊,誰敢說他半個‘不’字?”范時捷卻是直言快語毫不遮飾:“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樣?兒子立了偌大功勞,不敢升他的!換了劉墉是我兒子,你保舉不保舉?”

劉統勛和眾人扯談一陣,心緒好了許多,慢慢打火煙,說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里知道他!讀幾本書就好為人師沾沾自喜,眼空無還要故作深沉!若論資質才分機智去得,傲賣弄,不挫磨斷然不能!我倒并不全為瓜李之嫌,此子歷練歷練,我死之后或者能多給主子出息一點……”說著,濃煙,嗆得吭吭地咳。紀昀道:“葉天士讓你戒煙,你何必一定要學我?”金笑道:“葉天士他自己戒不掉片,還要勸別人戒煙?”紀昀道:“我也這麼說來著,葉天士說他片是為尋出能戒片的藥,蔓陀羅花什麼藥的說了一大堆,我也記不清藥理。這人真是天醫星下凡,連砒霜他都敢試!他說要你戒煙,通心腸活六經,那是斷然不錯的!”劉統勛道:“生死有命,我煙辦事心里寧靜,我不了!”“就是!”范時捷也打火煙,笑道,“學了紀公,寧可戒酒決不戒煙!南京牛頭山北村里有個老漢活到一百零五歲,還能上山砍柴。我去訪他,想給主子問個長壽之道,他說:‘沒他媽什麼訣竅,就是吸煙,我打五歲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現在眼不花耳不聾心里不糊涂說話利落!’我問:‘總有個道理在里頭吧?’他指指房檐說,‘你看那是熏,半年了它就不壞!要是新鮮,你敢試試看!’”

大家頓時哄堂大笑。一時卜義進來,后頭兩個蘇拉太監抬著食盒子,眾人便知乾隆賜膳,膳后肯定還要進,都斂了笑容,從容起聽旨。

再說福康安劉墉和黃富揚一伙三人,行行復行行已然出了江南省進山東境界。依著福康安,還是要扮討吃的,劉墉倒也無甚說的,黃富揚卻道:“不是小的說爺,花子最難扮的,您換了服換不了臉,換了臉換不了心。花子幫里也有三六九等,各份不同,暗語切口學三年才能門!人前一臉可憐相,背后滿腹玩世心,‘討飯三年,皇帝不換’,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白的。就您和劉爺走路架兒,天生帶來的貴人氣,尋常人一眼就瞧了!打聽事兒最好的地方兒是茶館子戲園子店堂子,化子都進不去這些地府兒。不如扮了茶馬商,您是東家,爺,劉爺是賬房先兒,我是個跟班兒家仆。不上不下的份,什麼人都能打道,爺們才能‘觀風’不是?”聽這番話說有理有據,福康安也就依了。黃富揚這上頭路,揚州城茶坊里買了五六籮的茶磚——最便宜的,地人喝不慣,口外人離不了的——只花了七兩多銀子,這要覓騾夫馱的,又怕騾夫跟久了不便,他卻有辦法,竟到牲口市上買了三頭走騾,從黃家三代弟子里挑了個綽號“人子”的扮了騾夫。劉墉醬湖綢袍黑緞馬褂,福康安青緞瓜皮帽,寶藍寧綢袍石青背心一套行頭出落,像煞了茶商老板退休,派公子出門歷練生意的派頭。

但這一路實是太平靜了,江南省境春回地暖,走一作坊織機軋軋,換一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綠間秧稻初,碧野極目無荒灘廢地,村戶中巷閭和平,老叟拄杖兒嬉戲,真個春花與青田相映,牧歌共嚶囀同鳴——真個和大臣們獻的請安折子賀表賦中說的“升平歌舞之世、黃白叟熙然而樂”差幾相近了。沿揚州北上,過高郵湖,渡洪澤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漁歌互答,岸芷汀蘭錦鱗游泳,安靜寧謐,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見水上時有艦只巡弋,原來想到設在洪澤湖畔清江的河道總督衙門看看,順便再查看一下水師提督衙門武備武庫形,一路看來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懶得再去“找事”。就這麼“觀”一路風景回京,他卻又于心不甘。劉墉奉父親嚴命,“不得多事,聽福康安調度”,黃富揚也奉有師命,“把這位‘爺’平安送回去,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兒”,自也不肯多口。但人子卻不理會得他們心思,見福康安懶洋洋的,抱怨“就這麼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見額娘請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來的時候打河南走,進安徽下江南,還有幾盜案,賑災不公的事,怎麼這邊就這樣安靜?”人子笑道:“爺,這麼著走,就一世也沒事。萬歲爺在江南就要啟駕回程,咱們不走運河就是道,其實這時候就是小賊也不做案子的,就是當撈銀子也不在這一時——這是驛道,又是道,這里有一兒都抹得平平的,就是爺的話,有‘屁’的事!要想看真節骨,前頭就是沂蒙山,離了道爺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腦門子笑道,“劉崇如也不提個醒兒。”忽地想起是劉墉“為主”,換了臉懇切地說道,“咱們這麼轉悠,其實差事也就是辦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點事才歡喜,找窮地方走山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讓皇上高興,你說呢?”

“哪咱們走棗莊,進抱犢崮?”劉墉也是覺得無味,“蔡七的案子就沒破,這都是飾出來的太平……我估著姓蔡的是鉆山潛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們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從駱馬湖北渡過黃河,他們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道離開韓莊取道峰城,準備在棗莊歇一夜再作打算。從驛道下路十里,道路就變了。起初還是干的,潦礓石鋪底兒,不知車軋馬踏了幾百年,整個路都掩在“里”,騎在騾子上勉強肩與“”沿平齊。凸凹不平曲折逶迤的路,有點像劃在平地上縱橫錯互相通連干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腳下去便漫到腳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前面倒是一片開闊。但這里似乎遭過決潰黃河沖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灘斷斷續續連連綿綿無論東眺抑或西,看不到盡頭的是蒹葭蘆葦,去歲的荒茅、今春的白草連天接陌,景一下子變得凄迷荒寒,連稀稀落落散布在蒼黃低暗的天穹下的村莊,遠遠瞭去都像死墳一樣沉寂寥。寒風漫地掠過,遠近田野上細弱的早玉米谷黍高粱,不勝其力地簌簌發抖。麥田也長得不好,有的地方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干脆是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空著黃土,十分難看。福康安站在路口,神間說不清是悲是喜,繃著咬著牙一聲不言語。劉墉也不吭聲。呼呼的冷風掠過,將他們辮梢袍角都起老高,走得一熱汗略為的中立時變得心價涼。

“兩位爺,這條黃灘路過去五里,還有十里干路就到棗莊。”人子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半樁娃兒,凍得唏溜著鼻涕,一邊鞋,嬉笑著說道,“今兒咱們打尖兒早,我給爺們和師叔弄幾大盆熱水,好好兒洗個澡。抱犢崮山道兒雖險,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劉墉沒理會他,看著荒田原野上的莊稼問黃富揚:“這地一畝能有多出息?”福康安只說了句:“不要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頭騾子過去。”

黃富揚笑道:“這都是河淤地,最的。不過種莊稼還要好種子,犁鈀牛鍬鋤鐮一套兒的,還要上糞,底一樣兒不。這一看就知道是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像那麥子,好的一畝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燒柴了……這時候兒青黃不接,爺們聽聽,村里的狗都得懶得一聲,男人們出去逃荒,村里都是老頭子老婆子人娃子,再走走爺們就看清爽了!”劉墉不苦笑道:“田有旨不許賣。不賣荒著,賣了員撈銀子朝廷吃虧。山東一百二十萬賑春銀子哪去了?災民不能去江南湖廣,直隸河南也是窮地方,這麼鬧,是窮上加窮啊!”人子笑道:“爺這話再對不過!其實賣了地又怎麼著?大戶人家買了,佃戶沒有種地家伙又繳不起租,地還是荒著!棗莊出煤,這里還算好的,進山你就知道什麼窮了!一家子合穿一條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畢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騾子,扇了扇就下了泥路,邊走邊道,“這路不難走,下頭都是沙子地,一點也不墊腳。”

“媽的個熊!”福康安放一句話出來,一邊上茶馱子坐了,惡狠狠道,“壞就壞在這群王八蛋手里了,朝廷發那麼多銀子都喂了狗了!”猛地照騾子屁一鞭,騾子驚得一沖進了泥道兒。劉黃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約不足半個時辰,道旁樹木愈來愈多,楊柳榆槐楸楝杓桕之外,沿道莊二里近郊盡是棗樹,卻都不高大,一的平房檐高低。楊柳春機發生早,已是新綠潤染鵝黃尖,其余的喬木也蕊吐弱芽,但棗林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地勢又低,在夕斜照下像一片紫靄靄烏沉沉的云層托起一座烏眉皂眼的里城。劉墉是去過峰城的,眼見那“莊子”東西連綿足有五里,南北深尚不可知,手搭涼棚瞇著眼看,驚訝地說道:“這里歸峰城管?我看比縣城還大些!”

“大三倍不止!”黃富揚見福康安也詫異,忙道,“峰城縣城不足六千人,這里兩萬多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財縉紳殷實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這邊遷,有錢主兒都住棗莊。錢糧捐賦煤鹽稅都從棗莊出,縣太爺不能搬衙門,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棗莊管營所住。其實這里有個二衙門,比大衙門還兜得轉呢!”

一頭說話,四人已經進莊。此時夕掛長林樹梢,炊煙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縱橫橫的莊里,幾個人鉆來鉆去,但見各店鋪毗鄰軒屋樓閣竹檐茅舍混雜一肆行、富行、珠寶店、行、玉石行、海味行、鮮魚行、茶行、繡行、湯店、棺材鋪子、花果行、文房四寶房、鐵竹木家,等等諸類在扭七拐八的寬街窄道中毫無章法胡排列。滿街煤車川流不息間人群也擾攘不堪,一寶氣的闊佬,破如鶉的乞丐,嬉戲捉迷藏的子,坐茶館聽書的老漢,一群一伙的煤礦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雙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攤子邊唏溜著喝粥,大嚼煎餅蔥卷大醬,有的氈帽短在黑陬陬的小店里吆五喝六。賭博的吃酒的胡喊唱的和買俏的,夾著巷中小販們一聲高一聲低極富彈唱歌似的賣聲:

“德州老鹵湯!德州老鹵湯!”

“水煎包子!餛飩啰——”

“揚州施家豬頭,脆香不膩!”

“哎嗨——油條豆漿,好吃實惠……”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解積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種種烏煙瘴氣。劉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繚,聽得頭暈腦漲,跟著人子和黃富揚帶著茶馱子來轉去,像進了八卦迷魂陣,昏蒼蒼中已沒了太,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在小巷中鉆了半日,忽然眼前開朗,街面一下子變得開闊,四至極正的十字大街從中直直延出去,足有三丈余寬,都是青石條鋪路面。天麻蒼,各燈燭雙行燃起。羊角燈、西瓜燈、氣死風燈、瓜皮燈、走馬燈,甚至還有檀木座宮燈在各鋪門前星星點點連綴不斷。燈影如珠間人影綽約往返,和小巷中熱鬧仿佛,只是沒有煤車煤擔獨小車之屬,轎車馱轎涼暖轎或怒馬如龍或仆從如云吆吆喝喝滿街沖走。一可知,這是闊人們貿易往來的去。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嘆,幾個巡衙役迎面過來,騾馱子站住,一個打頭的長著兩綹老鼠胡子,審賊似的用目上下覷著滿灰土的福康安和劉墉,脖上節一說一問道:“煤馱子不準進街!沒有看見街口掛的牌子?”

“上下爺們!”黃富揚見劉墉福康安發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們是北京福茂老行的,做茶馬生意,剛從揚州趕來。馱子上全是茶……路過貴方寶地,住一宿就走……嘻嘻……這是揚州府的茶引——請爺們驗過。”

老鼠胡子就著街邊燈驗看了茶引證件,把執照扔還給黃富揚,用手了茶簍子,又拍著側耳聽聽,說道:“什麼茶這麼沉的?夾帶的有銅吧?拆開驗驗!”幾個衙役聽這一聲就解繩子。人子不慌不忙,從腰里掏出一串制錢遞給那衙役頭兒,皮臉兒笑道:“都是茶磚,口外換馬用的,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您瞧這地下乎乎的,還有泥。茶磚不敢,沾了泥賣不出價兒……這點意思孝敬您和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們前頭住下店,您再細查,就搬兩塊去煮茶喝,我們老板也不心疼的……”

“你曉事。”老鼠胡子把那串錢極練地丟空翻了個個兒掂掂,一努對衙役們笑道,“是茶磚。咱們前頭去!”說罷去了。

福康安劉墉對視一個苦笑,跟著黃富揚人子往前一路覓店,連問幾家朱樓歇山頂面的大客棧,都說“客滿”,將到北大街盡頭才尋到一家中等鋪面“慶榮”的。這店也是樓房,樓上客房,樓下酒店,人出人進燭影煌煌,七八個八仙桌都用屏風隔起,賣唱兒的、豁拳相戰的,鬧哄哄嘈嘈,一片嗡嗡嚶嚶之聲。劉墉福康安待人子安置了騾子茶馱,四人灰頭土臉跟著小二到樓上住屋。租了三間,都是木板夾壁房,劉福二人各住一間,中間一閣黃富揚師徒伙住,一聲招呼就能聽見。小二忙上忙下替他們打水洗面洗腳。福康安洗了幾盆子黑水黃湯才算恢復了本來面目,一邊洗一邊和小二搭訕說閑話,梳了辮子收拾停當,這才下樓吃飯。四個人包了西北角一個屏風雅間等著上菜上飲。劉墉聽著滿堂說笑鬧,笑對福康安道:“這是我們本家開的店呢!這小二說的有趣,說他們是沛縣人,兩千年前一家子,漢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問道:“方才小二問我洗澡不洗?我說洗。又問我要胰子不要,這真問得奇,還問我洗頭不洗,這不更怪嘛?這里洗澡和洗頭還要分開,洗澡用胰子還用得著問?”

“我的爺呀……”黃富揚和人子不眼兒一笑,待要解說,跑堂的端著一大條盤熱氣騰騰的酒菜上來布席,便不再解說。人子笑道:“待會爺自己就明白了!”說著舉杯敬劉墉,福康安也箸夾菜。聽隔壁雅間里有人吃醉了,哄笑間有人著嗓門兒一口山東腔怪聲道:“好好!這一杯自罰!再說個笑話兒,不笑還罰!”又一個人笑道:“端錯了,沒干系,你只管喝就是!”

便聽醉漢乜著聲兒道:“就說個端錯了的故事兒。我們鄉,兄弟倆——呃!……夏天都在場院里睡。哥嫂子在碾盤子底下旁邊,弟弟弟媳睡在碾盤上,都在弄這個這個——那個。忽然下起雨來,弟弟說:‘哥吔,下雨了,咱們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說:‘中唄!’兄弟兩個都著腰,那話兒也不出來就往屋里端。黑燈瞎火,不防弟弟兩口子絆倒,哥哥兩口子又絆到他們上,四個人爬起來接著又端。誰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婦兒睡了一夜……”他打著酒呃兒吱地又端一杯。旁邊有人問:“后來呢?”“后來沒他娘什麼意思。”那醉漢道,“第二天早起,兩的醒了出來回房,迎頭見。弟媳不好意思的,說‘嫂子,他們端——端錯了……’嫂子說,沒聽劉大頭在席上說‘端錯了沒干系,你只管喝’……”

隔壁雅間立時一片哄堂大笑。劉墉和福康安矜持著一個莞爾,黃富揚司空聽慣卻不在意,小鬼頭人子撲哧一口把酒笑噴出來。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笑一氣,那劉大頭的吭吭地咳著道:“這和我們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誰的,端一氣……”福康安和劉墉有心的人,側耳細聽時,南邊又有人喝醉了,拿腔調兒扯嗓門兒唱道

一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門摘開。

摘開摘開就摘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二更里,胡秀才,你上到老娘上來。

上來上來就上來,老娘不是那貨材……

三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懷解開。

解開解開就解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四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掰開。

掰開掰開就掰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五更里,胡秀才,你把家伙拱進來。

進來進來就進來,老娘不是那貨材……

唱中滿屋不分各廂,哄然喝彩嘩笑。劉墉和福康安只覺污穢不堪耳,甚不習慣這種場合兒,胡了幾口都說“飽了”。剛要起時,屏門間布簾一挑,進來兩個子,年長的約可三十五六,年的十七八歲,怯生生進來,一前一后向福康安蹲膝行禮,說道:“爺們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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