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二十三回 將軍俄頃擒渠魁 老蠹巧機兩逢源

“喳!”

那炮手答應一聲,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兒,坡頂風大,幾次才點燃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炮口一串火夾著鉛彈直噴出去,竟是準頭極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彈!房頂被掀起半邊,卻沒有起火,紫靄一樣灰蒙蒙的塵霧泛起老高。福康安興得大一聲:“好!——再裝藥轟它!”話未說完,又見東西北方向的軍一齊點亮了火把。劉墉登高瞭,半環形的一座火林向蔡營緩緩去,足有五六千火把模樣,麻麻繁繁點點往復錯雜,號角鼙鼓之聲此呼彼應,聲勢異常浩大。正想問福康安,“轟”地第二炮又響。這一炮裝藥太足,直如平地一個暴雷,炮后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著了,坍塌的院墻里只見人影幢幢,吆喝著什麼,提著刀竄。

此刻莊中已經大,篩鑼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飛狗跳中,大人小孩哭嘈雜嚷,星下依稀能見人影從莊中逃出躲避。有一個人慌里慌張,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邊,剛過坎便被兩個衙役就窩兒按住,有人高興地大,“的,還帶著刀!不知道值多銀子?!”劉墉看看兀立不的福康安,問道:“要不要帶過來審問?”

“不要!”福康安喝令,“裝藥準備放炮——火把點起。葛逢春喊話,蔡營良民一律到麥場擺隊集合,里正甲長出來答應!”想想,又補了一句,“只許點兩支火把,有逃過來的賊就照方才那樣給我拿下!”

兩支火把燃起來了,澆足了油,燒得噼作響,煞是明亮。葛逢春穿五蟒四爪袍,套著補服,素金頂頂戴立在中間,衙役們手卷喇叭筒齊聲大:“蔡營的人聽縣太爺訓示!”連著喊了幾聲,蔡營方向由南及北漸次安靜下來,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聲仍自遙遙囂。

“父老鄉親們——軍七千人馬已經包圍了蔡營,你們驚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氣,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還有散居民舍的那些外來人,是朝廷嚴旨捕拿的巨寇大盜,欽命要犯蔡七一伙!你們看,四面軍合擊,蔡營圍得鐵桶一樣,賊人是一個也逃不的!現在大軍馬上要進村搜剿,為防誤傷良民,所有原籍蔡營的人,統統到西場集合,暫居蔡營的,無論注過戶籍沒有,統統到東場集合,以便甄別索緝。你們的村長留下維持秩序,里正立刻過來隨同進營!”衙役們跟著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過來——聽見了沒有——回話!”

對面營里似乎七八舌議論一陣,便聽吆呼:“德昌——德昌——你——你在哪里!”“你他媽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喊一氣,有個嗓門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個狗娘養的躲哪了?”

“我已經過來了!”突然近在邊有人大喊道,“我就在縣太爺邊!”

這一嗓子吼得連福康安都嚇了一跳。黃富揚一愣,才曉得是方才衙役們擒住的那一位,不又好氣又好笑,幾步過去,將綁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過來,割斷了繩子“啪”地就是一記耳:“我你姥姥的!怎麼早不言聲?”葛逢春怒喝一聲:“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頭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頭,滿都是灰土草節兒,結結道:“我懵了……以為是強人劫營子,我出來奔棗莊報信兒……”

“沒功夫給你扯淡!”福康安喝道,“你回營去,照葛縣令指令辦事,那個什麼德明過來!聽著——”他咬著牙格格笑道,“一頓飯時辰你要把人集合起來,集不起來,我就洗了這個村子!”照蔡德昌屁一腳,“滾!”

蔡德昌連滾帶爬返回了蔡營。一時便聞對面大鑼又篩起,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殺勿論,犬不留啰……”村里又復嘈雜。一時又見蔡德明過來。劉墉和福康安詳細詢問,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艷春樓的人們都在營里,才放下心來。福康安吁了一口氣,覺得脊背森涼,原也是出了一汗,若是營里無賊,這個禍就闖得大了!

約莫多半頓飯辰,篩鑼聲停了,東場西場都點起篝火,接著便聽蔡德昌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跑過來,“爺們……都照吩咐辦了。”

“一群烏合之眾!”福康安笑道,口氣里略略帶點掃興,“大炮,真是好件——兩炮轟出去,他們就散了!”頓了一下,又道,“這里留五十個人,至點三百支火把守護,有單獨逃出來的,見一個拿一個。放三枝起火……綠的,告知旗營原地待命,這一百五十人跟我們進營搜索,只管滿村吆喝,讓他們聚不團兒,等到天明大軍進營里外搜捕!唉……這仗打得沒味兒……”

…………

搜捕幾乎沒有到一點抵抗,福康安這一仗打得真是異樣干凈利落。蔡七和這子山東土匪都毫無野戰經驗,且又人心不齊,逃進蔡營這三不管地面原是躲避“乾隆爺回鑾”的權宜之計,大炮一轟,全都發蒙了,多數的逃到野外鉆樹叢子爬垅,有的找空房子鉆碾盤有的混進“良民”堆里裝客商,只有兩個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戶人家踞房堅守,喊了兩句“投降不死,不降點天燈”,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兒的不住那些指認。倒是搜捕蔡七,頗費了點事兒,他躲進一口報廢了的煤井里,傷了兩個衙役。衙役們有辦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點著了,用風斗足足鼓了一個時辰,拖出來已經是半死了。福康安一聽捉到蔡七,拉了劉墉便走:“葛逢春在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兒在棗莊示眾。——富揚、人子,咱們走!”

一行四人解驂乘騾返回棗莊,恰是辰正時牌。此時闔鎮商賈百姓早已轟,萬頭攢聚在鎮北翹首北,將鎮口得水泄不通。濟寧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諭,縣縣丞、訓導通夜不息快馬趕來,還有駐縣綠營管帶,把總等幾個武,都是袍靴帽鮮明迎在道口,棗莊縉紳富豪梁氏崔氏宋氏為首,已在鎮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樂吹打,比賽社火還要熱鬧了十倍。眼見他四人由二十幾個衙役簇擁著遠遠過來,彩棚里有人高一聲,“欽差大人得勝歸駕,燃炮啰!”頓時,十掛萬響竹齊鳴,竟似猛雨般響一片。縣丞指揮著衙役拼命推漸漸合攏的人胡同,忙得滿頰熱汗。劉墉在騾上遙看如此風,忙勒韁退后讓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為輔嘛。別那麼小樣兒。往前些,我稍后,并轡齊軀!”劉墉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錯后一步“并轡”徐行。此時葛逢春率眾衙役押著近二百土匪俘虜也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衙役們一個個神抖擻,威風凜凜提刀夾行監行,土匪們繩捆索綁鐵鎖鋃鐺串串兒蹣跚易行。蔡七半暈半醒戴著柞木枷,項亡命旗歪在騾車里,顛簸著逶迤漸近。人們越發鼓噪涌,不知誰高聲喊道:“好——乾隆老佛爺萬歲!萬萬歲!”頓時響起一片此伏彼起參差不齊的呼應聲……

須臾鞭炮聲止,鼓吹細樂聲中劉福二人緩緩下騎。葛孝化率一眾員打袖袍跪叩下去,眾縉紳也都跪下,不知不覺間,上萬的人安靜下來,竟也都長跪在地。葛孝化為首說道:“卑職等恭迎二位欽差,給福大人劉大人請安!恭賀二位大人全勝凱旋!”

“媽的個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混賬是干什麼吃的!”也不理會這群,上前挽起縉紳里跪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一臉孩子氣笑道,“老人家請起!我們年輕,不敢當這個禮!”又向跪著的百姓團團抱揖,含笑說道,“父老鄉親們請起!請起……”劉墉見他這般做派,心里也自佩服,轉含笑對員們道:“諸位大人也請起!待會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見諸位的。葛大人要預備著接人犯,騰房子關押囚,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嚴關,檻車解送刑部,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福康安卻只顧和縉紳們拉話寒暄:“不才有何德能?這是上仰萬歲爺如天洪福,下賴軍民一同心共壯舉!蔡七一眾逆匪一網打盡而我軍幾乎一無傷亡……你們的賀酒一定喝的。請衙門里見。”和眾人拍肩拉手的就親近到十分。

當下眾人呼擁返回征稅所衙門大院,就議事廳外擺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員和紳士挨挨滿堂,有功衙役集集一院,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水陸珍肴,只是鼎烹豬羊樽開泥封只胡吃海喝。觥籌錯間,人們目有視必視福康安劉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劉墉。福康安對眾員不大兜搭,親自給衙役們頒發賞銀,桌勸酒,大說大笑議論夜來一戰。劉墉怕冷落了這群地方,略與眾人周旋,徑自坐了廳東員席面,邊吃邊詢問地方錢糧治安風俗民拉長說短。

一時福康安回來,已是微帶醺。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是頎正立,穿一天青夾袍套著玫瑰紫圖魯背心,星眸顧盼間神彩照人,在滿屋綺羅袍褂翎頂輝煌間更顯得鶴立群,在廳心立定了,左手舉杯,右手一辮梢,說道:“諸位!”

廳里廳外一片聲吆五喝六嗡嗡嚶嚶之聲立時雅靜下來。

“這次平原地剿匪,全軍全勝而歸,匪寇無一網。現在是喜慶日子,我們高興!”福康安還是頭一回在這種場合講話,開始有點把握不住,說得略帶慌忙。他很快想起父親的話:當眾陳說訓示,要眼空無,只當對石頭說話。略一定神,語氣便變得流暢舒緩毫不滯,“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朝廷社稷佑護的仁澤所至!蔡七乃大別山慣匪,跟從一枝花逆黨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竄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敗,又逃亡流竄劫庫殺人嘯聚匪眾抗拒天兵,實屬十惡不赦之徒!這次一鼓收擒,先一條為圣上解了一樁宵旰之憂,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們舉杯,為皇上萬福萬壽——干!”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嬉笑歸座夾菜。

福康安又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位!”說著杯一揚,里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墉慌忙起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會意,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便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剿匪護民綏靖治安,為文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墉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貨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兒擒,巡以下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丑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勛,福康安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麼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無論如何先辭為上,遂舉杯笑道:“瑤林大人年高才,這次大家是親眼目睹了——布置策劃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略盡了一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臭未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建功于當世,留名于凌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頭!這個想頭一閃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后代,將門虎種英才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功高遜居,更是高風亮節,雛清于老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座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聲中,福康安興得紅滿面,自出娘胎,華堂公庭之上聽這樣的考語,他還是第一遭。劉墉的話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捧得福康安直想學周瑜在群英會上當庭舞劍乘酒豪歌,看了看這群滿臉諛笑的齷齪員狼狽士紳又覺他們“不配”。他畢竟是天分極高心智清明的貴介公子,父親整日“趙括馬謖”地訓戒,母親扳頭掰口溫存勸要“態尊貴舉止安詳”的話頭浸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著,臉上便帶了從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們了,賊窩在你們府,居然毫不知,你們不為無過,但此地百姓馴良遵法,昨夜沒有一戶是窩匪不舉的,還是你們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岡失火玉石俱焚,劉墉和我也不能干凈利落善后。這個功比那個過大,所以奏議里也要褒揚。孝化聽說要轉任兗州府了?不必爭著去了,議敘請旨,這里轉陸濟寧道就是——”他笑起來,“葛太尊、葛太爺、馬管帶……都預備著吃升酒罷!”這群員一見面就挨他罵,心里原是不安,此刻這份高興,私地里不定就鬧一嗓子二黃。這都是隨口能說一車逢迎馬屁話的主兒,正在回話奉迎,福康安卻擺手止住了,對劉墉道:“咱們到縉紳席上去。有道是筵無好筵,好白吃的麼?——這都是窩里人,得罪不了他們——來吧!”

劉墉恍然之間已經憬悟,福康安要借機敲這批財主一筆,心里暗道這個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傳,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著起和福康安來到西席首桌,命人掇過兩把椅子,笑道:“我們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棄吧?”

這一桌坐的都是棗莊頂尖的頭面人,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軒輊長者居首,還有馮唐葛劉胡五家,也都是擁資百萬的財東,棗莊產煤,自都是發的“煤”財。錢多,然卻沒有什麼功名份,沒有混過高層場。本來福康安優禮有加,已是寵若驚,這一來更是驚上加喜,喜里有驚,二者攪和著頭暈神昏,一陣不著邊際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舉箸,子飄得不落實地,各各自報家門,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縉紳業主是朝廷的基業本。”劉墉見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語,知道是到自己說話了,三杯沾即過,輕咳一聲說道,“諸位雖不是,于地方而言,比似流水轉眼過,鐵打營盤今如昔啊——諸位是基,是河底的石頭,是‘鐵打的營盤’嘛……”他俯仰沉緩緩而言,“我先在戶部,又在刑部當差,辦過不知多案子,家嚴大家都曉得,更是一輩子在案件堆里辦差。有一等富而好禮、恩存恤下的殷產人家,那個一村一鄉一鎮一縣都惠,鄉愚宵小之輩就安貧樂賤,就有個把地窮極無賴的,鄉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兇案惡犯極,更沒有犯逆的,倒過來業主終歸平安實惠。有一等為富不仁、魚一方的富戶,欺人霸產竭澤而漁,仗勢倚富橫行霸道的,得佃戶窮民走投無路忍無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兇殺戾氣!招得是非出來,終歸家破人亡慘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緝兇平,他吃過的虧無法彌補。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比如蔡七,如果換在一個民遍地、道路殍的在,業主又囤糧居奇,勒掯下,一聲呼號揭竿而起,我們能不能這樣平安順利把案子就辦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說,這里是好縉紳把持的地方,你們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邊那位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崔文世,拈著雪白的胡子說道:“大人這話極是,我雖經營炭業,也是讀書好禮人家。我家,宋卿家,梁君紹家,還有這幾位,有個煤營會館,在一聚也常議論這番道理。這礦工井窯工人,和江南織機行,江西瓷行一樣,和農田業主佃戶大有不同,其實都是四面八方來的無業游民,還有作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個不善之舉不妥之事出來,就不是小事。大人夸獎,我們不敢當,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不敢非禮胡為的。”他邊就是梁君紹,也是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子,說道:“一不到也不。工人是越來越難管了,開礦初起,一車煤一錢五,后來漲到兩錢、三錢!去年夏天冒頂子塌方,接著一個窯串火炸,死了十三個人。我的爺們——全棗莊礦工歇,各家窯主封門閉戶,滿棗莊工人男家屬吼天號,三個字‘漲工價’,得,一車五錢!沒有府彈,青幫說合,那真要我們碎骨了……”他打了個寒噤,“劉大人說我們是朝廷的基,我們其實想著朝廷是我們的靠山!幸蔡七在這里是避風躲藏,沒和工人串連。要真勾一勢,不知道鬧出多大的子呢!”他說這事,眾人似乎都還心有余悸,無不點頭稱是。

“出了事就是生靈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難!”劉墉順風抖帆轉了話題,“福大人和我學生計議,這里要請旨建縣,當然這還要看圣意,沒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諸位組建個護礦隊?既然府管轄,又歸諸位約束,可以維護棗莊秩序,綏靖當地治安,有些案子還可調停鎮!——昨晚一夜用兵,八萬兩銀子銷掉了。難道要朝廷來出?我都要小看你們了!有支護礦隊,可疑人一來就盯上了,一繩子就綁送衙門了,你們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豈不面面俱到?”

眾紳士都是一個囈怔,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劉墉是大家出錢。八萬兩銀子對他們是個小數目,知昨晚用了四萬,卻張口“八萬”,大家心里已經不然。且劉墉節外生枝,又說什麼“護礦隊”,那是年年花費月月支銷的事,就像個填不滿的無底了,無端額外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項負擔,自然人人心里不愿。這個鼻子那個眼,咳嗽打哈哈,沉裝迷糊的,一桌子怪相。

本來一片喧火熱鬧的酒筵似乎有一潛暗的冷流從西傳到東,又從北串到南,劃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們都染,漸漸止杯停箸。人們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瘟頭瘟腦張時,劉墉笑瞇瞇地夾菜,福康安蹺足而坐,旁若無人地吃茶,不像出了什麼事,只都不言語,味氣兒不對。氣氛松弛了一點,但再也哄鬧不起興頭,說話聲都變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一片頭接耳的竊竊私議。葛逢春是正經八百的地東兒,見無緣無故的冷了場,執起酒壺便過西席來勸。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這會心口堵得慌,等劉大人說完話,你親自背爺到花廳歇息,這會子別你媽的獻勤兒!”說著“呸”的吐出一片茶葉,只是笑,用碗蓋撥弄茶葉。

“爺敢是!”葛逢春賠著笑,又給劉墉添酒,又忙命人遞熱巾,親自捧給福康安,說道,“兩天一夜沒合眼,打了仗又接見士紳犒勞下人,必定是累了……呆會奴才背爺去……”他場上歷練出來的人,最能觀風察的,已瞧桌上尷尬,話沒說完,若續若止地停了下來,放了壺過去哈腰輕輕給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了幾下,說道:“不必了,論理,你原該這麼著侍候——這是山東孔家定的萬年規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還是曉事,不像有些王八蛋,頭矗得蔥筆似的等著吃罰酒!”

劉墉看他神氣,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欽差份侍衛本事爺脾氣一齊來,不知鬧到什麼景,遂笑道:“給福爺換釅釅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諸位你們也要明白,鼓角一響,黃金萬兩。昨夜軍也是出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襲,棗莊這邊留守支應的人,還擒了給蔡七放火報信的細。有功不賞,往后有事誰肯出力賣命?我是真沒想到,諸位竟這般勒掯,竟在這里和我劉墉悶葫蘆打擂臺!”

“不是小人們不識抬舉。”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針氈,紅著臉嘆息一聲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來的都是族里長輩,當事管錢管賬的子侄都去了曹營,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爺要八萬兩,這不消說得,我們三家各一萬五結,余下他們五家共攤,這點主張還拿得。這建護礦隊也是好事,卻是常項常例,每月定支多,請爺們示下,回去告訴管事的,由他們商酌……這麼著?”

原來如此!福康安這才明白,這些礦主們雖然地偏僻,其實與各地行商往來已久,“見識”不亞于“晉省算盤江寧戥”,明過于湖廣老客,只是地鄉野,疏與**往來,不曉得朝廷的厲害,才敢這般糊弄張智,因冷笑一聲,說道:“看不出來,棗莊還有幾位如此高人!料敵在先知道了筵無好筵,自己躲在后頭,派不管事的來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請那幾位當家人來——你是鐵公,我有鋼鉗子!看是誰過誰?”

葛逢春“哎”地答應一聲便“來人”。劉墉卻怕好好一場喜筵攪得戾氣出來,擺手止住了,笑道:“何必這會子去呢,他們也當不得這個‘請’字兒。逢春,曹營那塊地既有煤苗,要征,不征給私人。他三家占了,這五家怎麼說?還有別的礦主也要調停——幾個人霸了去,算是怎麼回事兒?”葛逢春目一閃灼然生,劉墉這一記殺手锏真是狠到極,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靈蓋上——為曹營這塊地皮歸屬,崔梁宋三家從縣到府道,一直運到藩司衙門,花的銀子建三個護礦隊也綽綽有余,如今輕輕一句話,全都抹得干干凈凈!自己現在把家拆了,葛氏張克家斷了腦袋死無對證,爽爽利利的“兩袖清風”,可那邊坐的葛孝化和張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門兜得轉,北京軍機阿桂也和他頗有淵源,種種人事混攪得如牛……想著,心里直犯嘀咕,睨了東席一眼,果見葛孝化已移步過來,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邊已聽你們多時。”葛孝化對劉福二人略施一躬,轉板起臉對一桌煤商窯主說道:“太原、大同、唐山、順,哪個煤礦沒有護礦隊?把你們平日討好結長用的銀子,填塞賄賂衙役們的出項使到這里,只怕就綽綽有余!再說了,這里離著縣百十里,縣衙不在這,綠營不在這,劉大人福大人是欽差,還有多大事要辦,難道能駐在棗莊常年替你們護礦?平日你們各礦也有護礦的,集中起來防著出大事,哪一樣不為的大家好?——糊涂!”

“我們出,我們出!”八個礦主一下子全都靈醒過來,參差不齊說道,“各位爺這麼關恤我們,再不識大,我們還算個人嗎?”為首三家也都連連道不是。崔文世說:“我老糊涂了。這樣的好事,崔國瑞怎麼會不同意?”宋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爺劃下道兒來,明天就做起來!”梁君紹笑道:“絕不辜負劉大人福大人的意,這件事辦定了!”下首馮唐葛劉胡五家便也參差不一,附和“懔遵憲命……我們唯崔老先生馬首是瞻……”這一來,原本張得一即發的氣氛頓時松緩下來,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氣。

劉墉咀嚼著葛孝化的話,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著想說什麼,福康安已經起,嘿然笑道:“還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認娘不認君父百姓都不認,就認孔方兄——崇如,戰俘還沒有清理,省里那邊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們也要來人。咱們回花廳歇息一下,有些事還得計議。”劉墉便也起。葛逢春道:“我背福四爺回去!說句良心話,在外頭做都是人伏我,都忘了自己本來面目了!多年沒有背我的主子了,今兒真得像個奴才樣兒……”說著便俯

“罷了吧。有這心就好,就算主子騎過你了。你留下和你們太守他們議一下方才的事,過去給我回話。”福康安說著徐步出庭。黃富揚人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見他們出來,便忙起相隨。滿院的衙役們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階中間停住了步,他的神忽的變得有點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說道:“弟兄們,打贏了仗得彩頭領賞,那是理所當然。比你們平日敲剝勒索販夫挑夫小本經營人家得銀子要干凈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得贓銀的也許平安無事,得干凈功勞銀子的也許還要招惹是非。嗯,沒有多的話——這個仗不大不小,以軍功議敘,愿意加軍籍的,可以自報,把名單給我,不愿的不加勉強,仍舊論功行賞!”說罷,手一擺去了。劉墉等人忙都隨步跟上。

此時已近酉未時牌,正是日盡林梢倦鳥飛歸時分。花廳西畔一帶茂高大的榆林,枝葉蔽空遮住了晚霞。將落的太像剛鍋的荷包蛋,沒有凝固的蛋黃懶洋洋的,過林枝椏灑落在西窗上,窗紙隔著,線更加幽淡,乍從正廳筵席來到這個所在,格外靜謐深邃,窗外墻角下紡織娘嚶嚶的鳴聲都聽得清晰。二人回來,臉都有點沉郁,劉墉穩而坐,打火吱吱地煙,福康安將兩只靴子甩了一邊,腳蹬在桌檔子上仰臉躺在安樂椅上看著天棚,手著長滿短發的前額,似乎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著什麼。

“瑤林,”劉墉磕磕煙灰,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瑪不容易……”福康安矍然開目,嘆道,“他老人家軍政民政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我是看著他白頭發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滿臉倦容,有時連腳步兒都踉蹌蹣跚。心想宰相協理,百各有所司,何至于事無巨細樣樣躬親,把自己累得那樣?……今天,我覺得長大了許多……”他撐著坐直了子,自嘲一笑,“就這場筵席,蜻蜓點水略有一,我覺得比昨夜打仗要費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這正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阿桂和我家是世,紀曉嵐正蒙圣寵,也和我家有至厚誼。紀曉嵐的事是不能約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葛逢春想當好,一家人鬧得斬頭灑——我們大清這是怎麼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的有十好幾個,大的做到臬臺,小的也是縣令,難道要我一個個去幫他們料理‘家務’?”

劉墉沒言聲,按煙掏火時,人子忙晃著了替他燃上。淡青薄紗一樣的煙縷立時又裊裊在屋里飄散。

“王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真是半點不假!”福康安悠悠說道,他沉思著,口風一轉,忽然一笑道,“說這些干什麼?說說寫報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麼寫?當然是你主筆。”劉墉笑道:“這個自然。我想,調度指揮全殲全勝這功勞,我只是個參贊,善后事宜像組建護礦隊,可以以我為主寫上。葛逢春大義滅親,率衙役隨同作戰,這個也要寫足,記功議敘。以下是列名保舉。綠營管帶陳化榮策應圍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沒說完,福康安便打斷了:“他有什麼功勞?迎接我們回來,一塊吃酒?”

劉墉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瑤林弟啊……這個葛孝化可不是盞省油燈呀!我們說了那許久話,他穩坐釣魚臺。一說曹營煤礦收,他就過來圓場……話里套話,建護礦隊是敷衍我們,因為我們不能‘常駐棗莊’!各家把原來護礦的都‘集中起來’,我們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還有什麼‘結長’、‘賄賂衙役’使銀子,都是說給葛逢春聽的。偏是話里連一點錯都沒有。你說這角厲害不厲害?他手里準定有葛逢春的把柄。我們屁一拍去了,葛逢春在這里坐蠟吧!”

“正是如此,我才不肯讓步。這種事你越讓,他越以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說道,“就昨晚的勢而言,百姓沒有替賊遮掩維護的,這是山東省三司衙門、山東學政濟寧訓導、縣教諭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這一條足足的給我寫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誰訴?原定計劃是沒有喊話這一條,是你的臨時議。這一條十分要。不然四面合擊進村,暗夜中要傷不良善百姓,這是我的疏。你可以不寫,但我要附奏說明,你的‘文治’見識就出來了,把我‘武’的一頭寫出來,皇上阿瑪曉得我能帶兵會打仗,這就了!什麼太原大同唐山順都有護礦隊?葛孝化是胡說八道!這個預先沒商議,我要搶你一半功勞——合議條陳,各個煤礦、銅鐵礦、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護礦隊,民間出錢府經營。回頭我們派人回來復查,果真敷衍我們,管他阿桂阿賤,我就辦了這個葛孝化!”

劉墉聽著不住點頭,心下掂掇:這位哥兒尚氣任俠里不乏深沉干練,咄咄人的氣勢里另有一份溫馨儒雅,孩子氣里又著大人氣,如今貴介子弟里這樣振作的真是不多見了,只是就量而言,似乎有點過分涇渭分明眥睚必報的味道……正胡思想間,卻聽福康安道:“只是紀家李戴司一案,太令人犯躊躇了……”

“李戴的兒子不孝,已經撤訴,這事不宜再翻騰。事鬧到軍機,朝廷臉面也要。”劉墉思索著說道,“曉嵐公的臉面也要,且也連著傅相和家嚴臉面。我們不但小,且是子侄輩。他也只是個約束家人松弛的過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這是禮。打發李紀氏娘母一個小康。各自寫信給父親,由他們老一輩的背后勸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點頭,說道:“也是。好比寫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頭疼……”正說著,外頭腳步聲雜沓漸來,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問守在門口的黃富揚,“你和衙役們一道清點俘虜的,林清爽有沒有下落?”黃富揚忙道:“在蔡營當場就清點了,這是爺最關心的事,怎麼敢馬虎?——林清爽自離揚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說去了臺灣……”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預料,不說道,“奏折里要寫明,另附夾片報劉延清老大人,著臺灣府嚴加緝拿。——來人他們且回步到東書房候見。就說我和劉大人要歇一會兒,一個時辰后我們。”說著起進了屋,頃刻便鼾聲如雷。劉墉卻仍毫無倦意,著人子鋪紙磨墨,洗了臉打疊神,一邊煙一邊打奏議書信腹稿,也不及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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