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第九回 風雪夜君相侃大政 養心殿學士訴民瘼

北京的頭場雪歷來下不大,但這次卻反常。每年頭場雪,都是先下一陣子冷雨,接著便下砂糖一樣的雪粒子,隨下隨化,到後半夜都凍凝了,雪也就停了。清晨起來,家家戶戶老老一齊出,一陣錘砸杴鏟,立時收拾盡凈。但這次卻是慢上勁兒,一開頭就是蝴蝶雪,大如掌的雪片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億萬隻白蝴蝶在空中飛翔,並不急於落地。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風範,先是停了風,那雪片落得又急又快,頃刻之間所有的店肆亭閣、龍樓闕還有如蛛網的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銀妝。天空雲就顯得愈發濃重,雲層像要到五樓的歇山翹翅上,集的雪,已經不是「片」,它們在空中結了「團」,像有無數個頑站在高天之上遊戲人間,把鬆的雪球拋落下來……這樣的天氣是沒有生意的。幾乎所有的店鋪又重新打烊。已經出攤兒的小販們又紛紛收拾傢伙往回趕。北京城了雪的寂靜世界。

傅恆因早晨睡過了宿頭,沒有吃飯就趕到了軍機,見幾間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監和幾個軍機章京在忙著整理文卷,見他進來忙都垂手請安。傅恆問道:「訥親中堂呢?怎麼今天連外也沒有?」

「回大人話,」一個軍機章京微笑道:「今兒是冬至,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員到國子監,聽張照講《易》經,張衡臣講《中庸》,萬歲爺也親自去了。這種天氣,各衙門都歇衙了,沒有稟報置的事,外自然就了。」傅恆問道:「皇上現在還在國子監?」那章京道:「回來有小半個時辰了,訥中堂進去時候說,六爺要來得早,也請進去……」他沒說完,傅恆已轉出了軍機

從軍機到養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傅恆趕到養心殿垂花門外時,已是渾雪白。太監**見他進來,滿面堆笑迎過來打千兒,一邊忙著拂去傅恆上的雪,一邊笑說:「好我的爺哩!奴婢正要去傳旨,雪下大了,主子說傅恆就不必進來了。既然已經來了,奴才這就回報主子……」說著貓手貓腳踮著腳跑了進去。傅恆因門里穿堂風像刀子似的,素倫、海幾個侍衛直站著,正要答訕寒暄幾句,**已經跑回來,呵著手道:「六爺,進呢!主子在東暖閣……」傅恆只略向兩個侍衛點頭致意,忙著跟了進來,在丹墀上掉大氅給**,便聽裡頭乾隆的聲氣:

「傅恆麼?進來吧!」

「是!」傅恆忙高聲答應了一聲。一個小蘇拉太監早已挑起又厚又重的棉簾,他一步進去,在外殿座前略定了定神,趨步進了東暖閣,伏地叩頭道:「奴才該死,睡過頭了……給主子請安!」說罷,抬起頭來,只見乾隆盤膝坐在大炕裡邊靠牆,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摺,旁邊還放著硃砂筆硯。訥親、慶復、阿桂還有幾個低品外省員都在,除了訥親、慶復斜簽著坐在小木杌子上,其餘的都跪在地上。

「傅恆起來,挨著慶復坐下。」乾隆偏著臉看著院中羽紛飛的雪片,看也沒看傅恆,出了好一陣子神,才轉過臉,問慶復道:「這麼說,『一枝花』他們,並沒有在武安白草坪集結?」此時乾隆正和傅恆打照面,傅恆細看時,乾隆面帶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臉泛著蒼白,眼圈周匝發暗,一手握起硃筆,卻又停住了,彷彿有點吃力似的睜著一雙眼睛,目游移不定地掃視殿,傅恆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頭去。慶復說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員從桑橋查到邯鄲,又到武安,會同邯鄲知府,武安縣令布了眼線廣為偵訊。『一枝花』他們一夥匪賊似乎里起訌,到了武安和當地盤踞在惡虎崖的匪徒還打了一仗,沒能佔據山頭,後來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西長治縣令報來,說有人見『一枝花』一行七八人在媧娘娘廟傳道,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風,賊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這些。」

乾隆哼了一聲,地下跪著的幾個地方子都是一,又聽乾隆問道:「誰是邯鄲知府?」

「臣,邯鄲知府紀國祥!」

「據直隸巡孫嘉淦上次報來的匪摺子,惡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幾人,怎麼能打敗『一枝花』這伙悍匪?他們大干戈,你居然一無所知,你這個知府當得有趣!這群匪徒敗落奔逃,府縣為何不乘勢捉拿,竟然一錯再錯?果真他們全部都逃離了你們邯鄲境,還是原本你們就不拿朝廷命令當一回事?」

紀國祥和邊跪著的武安縣令嚇得連連叩頭。紀國祥聲回奏:「惡虎崖賊寇火併,武安縣和奴才都是事後才知道,刑部派員來查,才曉得是『一枝花』從山東流竄到奴才境。當時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縣會剿、梳篦子似地清查三遍……萬歲!『一枝花』匪眾確實已經逃出。惡虎崖匪首羅小弟落網,供稱『一枝花』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廝殺起來,他們乘勢吶喊,敵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職無狀,自干天律,走失元惡巨兇,罪無可逭,求皇上重重治罪!」山西來的長治縣令見乾隆目視自己,忙伏頓首,結結說道,「奴才縣裡一向安寧,聽說有幾個男在浮山媧廟傳布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途中遇雨山洪暴發阻了路徑,因此失機誤事。雖說事出有因,奴才沒有親臨浮山,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懲罰!」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彈劾你們的摺子。」乾隆輕咳一聲,「孫嘉淦倒有份摺子保邯鄲知府和武安縣令,說你們都到任不足兩個月,原任時聲還好,朕為此還從吏部調閱了你們四個人的考功檔案,山西長治知府縣令也是『卓異』。朕意功過不可兩泯,批給吏部,不再為這事糾纏,但要革職留任以觀後效。」他說著,放下筆,張著眼在一疊奏章中出兩份遞給傅恆,笑道:「你轉給吏部存檔照辦好了,清要作養不能作踐,出了點事就整治,正好稱了一班齷齪京的心。」此時四個外已是一片唏噓之聲,伏地連連叩頭頌聖。

傅恆接過來看時,果然是兩份彈劾邯鄲、長治兩府知府縣令的摺子,上面的硃批鮮紅如

均悉。邯鄲知府、武安縣令、長治知府、縣令倶有其應得罪,所奏是也。然此系過境匪徒,猝然來去,一時不及查拿,亦有可諒之。且據聞四人平日守尚好。其「一枝花」匪眾不能在其境盤踞造即可見一斑。國家設州牧之令為養百姓,綏靖一方,有此一長朕即不忍輕棄。即著吏部記檔,紀國祥等四人著革職留任,戴罪辦差,秋日考觀其後效,著吏部專摺奏進朕看。欽此!

傅恆小心翼翼將摺子塞進袖子里,在杌子上一哈腰笑道:「皇上仁百姓,作養清,聖德如天!奴才的見識,這份批語實不局限於四人。應刊於邸報使天下周知。」

「唔?」乾隆聽傅恆前面頌聖俗套,莞爾一笑,轉而沉思,說道:「你似乎還有別的話?」

「是!」傅恆正襟危坐,一拱手從容說道:「自皇上以寬為政旨令明詔頒發天下,小大外臣僚仰聖德,輕聚斂、薄征賦、減徭役、清獄讞,百姓萬業復甦,已可以與聖祖盛年相比,攤丁畝,羨耗歸公、厚薪養廉,員差使苦樂不均形也大非昔年可比,不取公,府庫倉廩充盈,朝廷積銀積糧,比之世宗盛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漸,吏治最為切要,所以我世宗憲皇帝痛切整頓,懲貪除惡宵旰不懈。此時正是我大清立國以來治安最好、倉廩最實,庫銀最富、吏最佳之時。這都上賴皇上晝夜勤政,聖德被化、下依百仰聖心,不貪不孜孜求治的結果。試看近年,如『一枝花』、飄高、王老五、韓小七嘯聚山林與朝廷為敵者,紛紛敗亡,無立足之,也就為這個緣故。國家不以聚斂為事,員不以貪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食足而教化行,沽惡犯之徒就無所施其伎倆。皇上這份旨意,其實並不是只對此四個小臣,也不是說清犯過可以不糾。皇帝棄其小過,取其大端清廉,正為倡導廉風,為場立個表率,不可以僅僅讓吏部知道,而應該讓所有員都知道,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時還想不徹,說的都是老生常談,請皇上訓誨。」

乾隆仰著臉仔細聽著,咀嚼著傅恆的話,良久,一笑說道:「倉猝之間,能說到這個樣兒,也確實不容易,老生常談其實就是經國大道。自古敗亡之國,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談,自古敗亡之君,十有九是聽不進老生常談!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見明發——不要登邸報,就是明發廷諭,各宣諭就是。你登個小小邸報,他還以為你仍在偶爾『老生常談』,豈不辜負了你這片心?有些話你做臣子的不敢明講,或者說三言兩語講不,朕的以寬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於七十二賢因材施教,同為一國之政,可以寬,也可以猛,歸到上,只是一個仁。聖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個『仁』字,但取當時形勢,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數萬僚,哪能人人知道?讀書人數十百萬,豈能個個君子?就眼下的勢看,確實是開國以來最好的。但說到『極盛』,那還遠遠不是,即以吏治而論,有些見『以寬為政』,抱定了朕是個爛好人,定必不肯開殺戒的,就生出個貪婪的心,『千里去做,為的銀子錢』,那一丁點兒養廉銀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的,從來也沒見幾道詔諭就勸返了這些貪,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帶,銀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對著白銀子,哪裡還顧得命呢?」他長篇大論說了這番話,不勝鬱悶地了一口氣,手去取**,高大庸料是已經涼了,忙搶前一步將一杯熱**塞在乾隆手中。

「歷來置貪污,都是用『宰給猴看』的法子。」訥親在杌子上一躬說道,『猴子見得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前明洪武定的懲貪律條何等嚴厲,貪污二百兩銀子剝皮揎草!明中葉之後仍舊遍地貪,誅不勝誅。到底還是葬送了前明,想起來也真令人驚醒。所以奴才以為,必須殺猴子給猴子瞧。不要只揀著小的的拿來作法,朝廷真格的,剪草於初萌,誅貪不避權貴,或者可以稍抑貪風。」訥親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勛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潔,與外無一一縷的糾葛,這話說的響,卻也人人賓服。慶復在旁坐著,挖空心思也想說一點老生常談,乾隆一笑已將**杯放下,「都說得很好,明兒衡臣,你們幾個合議一下會同奏發一道議政明詔,詔告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兒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漸上作文章。」他的神似乎好了些,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拂向腦後,又對紀國祥四人說道:「今日朕與諸大臣議的,不你們傳宣。可在同年同僚間、本衙皂隸、至親好友間,可以多談談這些。這個為人立品之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做了——跪安罷!」

「喳!」

待四個人退下去,乾隆笑道:「議著匪政,跑出來個廉政。算是題外話吧!『一枝花』到底還是逃了——這不是尋常盜賊,因為食無著,嘯聚山林茍延殘,『一枝花』是專與朝廷為敵的造反惡徒,懷邪民心,聽說和朱家王朝後裔還有勾連,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見人死要見,斷無姑息之理!」傅恆接著乾隆的話音說道:「雍正朝有個李衛,是治盜能手,現在李衛已經老病不堪任事。我乾隆朝現在缺一個李衛一樣的人,奴才看劉統勛人品剛正、機變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現任著刑部漢尚書,專門用來靖盜,又似乎委屈了他些。李衛當年為兩江總督,兼治天下盜匪,做得很出的。可否循例,由尹繼善兼任這個差使?總之,要有專門大臣專門料理,事就上路了。」「尹繼善上差使太多了。」乾隆搖頭道:「他是兩江總督,還管著海關、清江口漕運、黃河海口河防都是他料理,天下財賦三分之二從他那裡出,斷然不宜再分心。再者,尹繼善的長是文事,詩詞歌賦的事駕輕就,海文人都和他結,這也是朝廷羈縻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給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朕著這件事還是劉統勛來做,李衛雖不任事,就住在北京,諮詢一下總還可以。黑查山一戰,江湖上黑道對你也是聞風喪膽,朕看就由你攬總兒。目下朝廷政治是愈來愈好,要錢有錢要糧有糧,百姓捐賦三年一免,留心一點賑災,別有的地方斷炊缺。老百姓吃飽穿暖了,你用鞭子他也不會輕易鋌而走險,所以『一枝花』他們只能傳道治病蠱人心,鼓不起大事,也就這個原因。」

傅恆滿心怕的就是皇帝總惦記著黑查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幹局限到擒治江湖鳴狗盜之徒上頭,滿心想的是率十萬天兵四方征伐,為大清朝的衛青、霍去病。被乾隆這一說,頓時臉一紅,瞟了訥親一眼,說道:「奴才謹遵聖命!奴才的心思難逃聖鑒,其實在黑查山打仗多有了一點帶兵心得,想棄文就武,為主上立功西疆南疆!」

「朕早就看出來你這點心思了!」乾隆呵呵一笑,挪下炕,蹬上青緞涼里皂靴,舒意地散步踱著,說道:「凡青藏雲貴川來京的,無論大員小,你都要親自接見,設茗長話,訊問天候地理風土人,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布陣難易,糧草銀餉解送。沒有帶兵的心,問這些做什麼?你那麼喜與文士結,近來也都漸漸疏了!還有訥親,你不也在這樣想?傅恆能帶兵打黑查山,我為什麼不能去金川,所以把西疆地圖掛得滿書房皆是的,有這個事吧?」

訥親和傅恆沒想到皇帝如此曉自己心思,惶不安地對一眼,一起站起來,打揖正要說話,乾隆笑著用扇子柄虛捺一下,說道:「坐著吧——朕這是表彰你們嘛,岳武穆說過,文臣不錢,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說的廉政,就是文臣不錢。宗親皇族,不肯安富尊榮,都願意領兵放馬,這又是不怕死,所以朕心裡讚許、高興!高恆在山東,不請旨就去剿拿『一枝花』,功不功且當別論,難為的是有這一銳氣。太平時節,難能可貴的是朕作養出了一批願意灑疆場、不願老死床簀的英雄志士!聖祖晚年西疆不寧,王師幾次敗北,幾次幾乎片甲不回,皇族宗親聽說和喀爾喀蒙古打仗,心裡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帶兵。外文怡武嬉,更是畏敵如虎,一聽「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聖祖爺要泉下有知,看見這許多勛戚子弟請纓前敵躍躍試,還不知要高興得怎樣呢!」乾隆雙目炯炯,此時殿外的雪下小了一點,仍是瓊花紛繁綜,雪過玻璃映在他興得泛著紅的面孔,越發顯著英武拔。傅恆等幾個人心裡也都被激得熱澎湃,仰視著乾隆,一時竟沒有言語相對,良久,訥親昂然說道:「萬歲爺說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上下瞻對陳兵數萬,大小金川不靖,奴才請主子賜尚方劍,願立功於西南,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奴才也願——」傅恆搶著剛說了半句,慶復卻截住了:「這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清白,不敢勞煩兩位相爺。奴才願即日馬南行。今年之,一定掃平大小金川!」

乾隆低轉了頭,凝神思索了好一陣,問阿桂道:「阿桂,你就在四川綠營張廣泗麾下,以你的見識,一年之廓清大小金川有沒有把握?那班滾到底是死是活,張廣泗有什麼見識?」

「回萬歲!」阿桂忙叩了一個頭,他是個心思極清明的人,久在川西帶兵,歷練得越發老,訥親和傅恆心思熱炭團兒似的,趕著要去殄滅班滾和莎羅奔,都是把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緣故。但皇帝如是說,宰相如是說,他無論如何不能潑涼水擰反勁兒。班滾若是真的死了,大小金川叛藏早就解,上下瞻對也用不著駐兵,這是明擺著的事,但此話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慶復,日後更是禍不可測。他頓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說道:「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現在其實是一個戰場,地方廣袤千里,山高林,河急路險。大兵深這種險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協調,分段圍剿;二是糧餉醫藥,軍需充備;三是廣為羅致嚮導,步步為營,緩進穩紮;四要分化班滾莎羅奔族部,剿平一地,政治隨之,地方,走一鞏固一,雖然慢,但可以一勞永逸。這是奴才的見識,一年平,似乎之過急了。張廣泗其實就為這個以為奴才怯戰,調離中軍專辦糧草,但聖主垂問,奴才敢不盡言?至於班滾生死,事大責重,奴才不能以風聞判斷,據張廣泗說,班滾似乎逃進了金川,所以不治金,上下瞻對形勢也難鞏固,但張廣泗也並沒有實據,可以證實班滾尚在人間。這是實,求主子明察!」

阿桂是務府筆帖式出,舉進士授陝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越獄一案乾隆賞識,改文就武擢升參將,在大將軍張廣泗帳下供職,是武將中有的有專折奏權的員,一向深得乾隆另眼對待,但他這番話卻讓乾隆聽來覺得油,乾隆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恆用心印證著他對大小金川聽來的印象,慢慢冷靜下來,他畢竟是真刀實槍打過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吻合起來。慶復並不明了金川形勢,只覺得在上下瞻對打仗打得窩囊,班滾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終日,不親自去挽回局面,自覺各方難以應付,遂打起神說道:「我兵力人數幾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等,其實是以兵對民,哪有如此大費周章的?」訥親也笑道,「十萬天兵就是豆腐渣,撐不死金川幾隻老母豬麼?」

「阿桂你真使朕失!」乾隆一天興頭掃得,冷冷用眼瞟著阿桂,「兵氣不振,都是因將領畏首畏尾。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戰法,能帶出勇陷陣的勇士。陣前一呼,千軍齊發,是靠將領的威培育的,若朕是張廣泗,催糧催餉也不用你——你下去,另有旨意給你,你的差使到戶部,由戶部辦理!」

阿桂聽著,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想不到煞費心思掏出的忠言,仍舊是「白日不照吾誠!」他強咽著中的憤懣和悲哀,抖著子連連叩頭,泣聲說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問,不以實言,豈不是事君不忠?奴才雖然沒能耐,在大營里並沒有畏敵怕死名聲兒……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舊放奴才回軍中,奴才寧可戰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應一聲,在玻璃窗外凝視移時,重地了一口氣,徑自挑簾出了養心殿大殿。幾個守在殿門口的太監袖手脖地站著,冷不防見皇帝出來,嚇得一齊跪倒。王忠已追出來替乾隆披上大氅。殿的四個大臣既不敢也不敢隨便談,一言不發都直著脖子隔玻璃覷著院子里的乾隆。

乾隆雙腳踩在新絮一樣潔白的雪地上,慢慢踱著步繞著銅贔屓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子,適意地把子站「大」字形,仰著臉任雪花落在臉上、手上,鑽進脖項里,那涼涼的、晶瑩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溫熱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覺得渾的疲累悶倦都被趕得無影無蹤。良久,他深深地了一口氣,腳步輕快地返回殿,去掉斗篷,揩乾了手和臉,已變得神奕奕。卻見太監卜悌進來打千兒稟道:「兩江布政使兼淮南糧道陳世倌遞牌子請見。」

進來吧。」乾隆漱了漱口,將茶杯遞給卜悌,轉臉對眾人一笑,說道:「看來許是朕之過急了。沒有想到小小瞻對金川之地這麼難弄。用兵數萬,用時逾年,至今仍是個不了的局面!」見慶復、阿桂紅著臉又要謝罪,乾隆一擺手道:「罷了罷!朕自己也輕敵了嘛。朕心裡是有些發急。聖祖爺三次親征青海、西藏安定了數十年。畢竟地隔萬里,山高皇帝遠,又不能設流**衙門隨時羈縻,策凌阿拉布坦,還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不經朝廷聖旨,擅自攻滅兼并土地部落,已經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裡!朕打通上下瞻對道路,也為將來發生不測之事,大軍藏可以長驅直。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來!小小金川都這麼費勁,有朝一日西疆大舉用兵,又當如何?」

幾個大小臣子此時才明白這位青年皇帝的潑天大志;訥親、傅恆也都坐不住,離座長跪了,訥親說道:「皇上聖慮遠大,奴才愚昧!奴才願和慶復一同去辦金川軍務,剋期掃清藏道路。主憂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請皇上取了奴才首級以謝天下!」乾隆正要說話,見陳世倌已在暖閣外頭叩頭請安,大冷的天兒,陳世倌只穿了件天馬皮夾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補服里,細長的辮子地耷在腦後,還在淋著雪水,乾隆不笑道:「你本就子弱,怎麼只穿這麼點裳?你家是海寧名宦,就窮得這樣兒了?」

「回萬歲的話!」陳世倌吸溜了一下鼻子,笑著回道:「奴才喜雪,才從南方來,遇到這麼大的雪,不忍坐轎,就騎驢來見皇上。並不是奴才裝窮,過正門關帝廟,見有個舉子凍得太可憐,就把大氅留給了他……啊嚏!」

他一個噴嚏打得眾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帶紫貂斗篷的那件——賞了陳世倌!……你是個正經讀書人,曉得憐貧惜文。你的這句『不忍坐轎』,倒勾得朕也想騎驢沖雪賞都門了!」又命陳世倌起坐到熏籠旁邊。這才對訥親和眾人說道:「訥親現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張廷玉有年歲的人了,廷事務千頭萬緒,也要你和傅恆這些年輕人多持。朕意還是慶復回金川,一來人手,二來原是他辦的差。誰欠的飢荒還該由誰來還。慶復,你是大學士,國戚勛舊,自然以你為主,張廣泗為副。張廣泗嚴剛有餘,你則以馴相補,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鬧生分,這點子差使不值一辦。現在外頭說你閑話的很多,都說班滾沒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大小金川叛,他死沒死也無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馬,你再辦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馬,也奈何不得了,有國法王章在嘛!」

「謝皇上龍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繼之以死!」慶復一聽不再追究班滾生死,渾上下一陣輕鬆,伏地叩頭朗聲說道:「只要糧餉**供得上,一年之,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一定會寧靜的,請朝廷設流建衙門,永無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爺手裡使出來的人,你家是與國同休的勛舊人家。有這志氣,朕十分欣。」乾隆彷彿不勝慨嘆,喟然說道:「小小金川,斷沒有勞師數年,糜餉數百萬才辦得下來之理。這裡放著個陳世倌,糧食,沖他要,軍械**——還由阿桂辦。朕給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時間,你給朕一個綏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對——世倌留下,你們跪安吧!」

待到眾人退出,乾隆看自鳴鐘,恰正指未末時牌。乾隆要了一碟子什錦點心,兩碗**,賞了陳世倌一碗,一邊自吃點心,一邊笑道:「你是三頓飯,料必不肚的,趁熱的喝碗**,我們說話,也就該散了。」陳世倌是漢家書香門第,以惜福節食養生,這碗人**實在難為了他,但「君有賜,臣不敢辭」,閉著氣喝葯似地一氣喝完,嘬著放碗笑道:「臣這次進京,又是尋主子打擂臺,想減免錢糧的。主子倒向奴才要軍糧,真是想不到的事!」乾隆掰著點心小口吃著,沒有理會他的這些話,卻問道:「你幾時到京的?」

「回萬歲,前日晚間來京的。」

「水路還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經河南北上,又到山東,從德州上船到天津衛,從運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擁塞不堪,走了足足一個月才到……」

乾隆推開點心盤子,用茶漱了口,要巾揩著手又問:「這一路莊稼你看如何?」「臣過來時各地莊稼都已收割庫。」陳世倌仰臉回憶著,「江蘇今年十二,浙江也是十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災,北邊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過來,只淮北遭了水災,豫西沙暴毀了莊稼,山東是南西北邊都遭了蟲災,但東邊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隸大都是年。只是風聞晉南也遭了風災。偶爾見著幾個災民打聽,原本也是好年,高粱揚花兒季節一場大風,都吹癟了。就是淮北遭災,難民也極見,當地府賑糧救災,災民編蘆席換糧,山東幾乎被蝗蟲吃得寸草不生,但東邊靠海,盛產魚蝦,還有鹽。奴才從那裡過,想到江西缺鹽,南京魚蝦價貴,和地方上商量,買了他們三萬兩銀子的鹽,十五萬兩的凍魚凍蝦。連湖廣都能得益。這麼著,奴才那邊鹽價菜價也平準了,他們也得了銀子濟災了。方才聽主子命我負責糧草軍餉,奴才想,晉南風災,只是莊稼不長籽兒,秸稈用作飼料還。軍用蘆席還可從淮北多買一些,老百姓得實惠,奴才的差使也辦好了,豈不兩頭鮮?」

「很好!」乾隆聽得很仔細,眼中放出來,「朕原知道你民廉潔,是個清,現在看來這個考語不能局限了你。能從自己本職差使著手,卻著眼於天下大計,的不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域災民賑濟,小賬不虧大賬盈餘,這是真正的民,有古代大臣風範!你既有這個度量氣概,朕豈有不全你之理?索將張廣泗所有軍需統籌的差使都與你。你下去再寫個摺子,就是方才那些話,朕批下去再聽部議。」他頓了一下,又笑道:「朕還以為你又來哭海寧百姓呢!」

陳世倌到乾隆如此鼓勵,激得全暖烘烘的,臉上放著紅直了瘦弱的子拱手說道:「臣雖然只是個地方,敢不以天子之慮為臣子之憂?但臣確實也有哭海寧百姓這個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寧又富甲浙江,沒來由去哭,那不識大,故意兒哭,又。自康熙爺親征準葛爾起,天下軍用財賦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來很富的地方,百姓們卻只能用紅苕糙米勉強度日。有的縣還有不地方吃糠咽野菜。主子……這好比是一塊田,種了一茬又一茬,也總歸要貧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地力足了,它就能長出更多的糧。太多就失了元氣,這幾年海寧大戶棄農經商的越來越多,地價愈來愈賤,不能說與此無關,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為帝心,養心江浙這片富庶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統籌野戰糧秣,臣也有一言稟奏。萬萬不可眼睛只盯著東南這塊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只是金川一役,應以湖廣、河南、山東、安徽為主,統籌錢糧,讓江南稍事休息。將來國家興大兵征討西域,江南已經作養旺健,再用江南財賦,這才是長久萬全之計。」

「依你。」乾隆聽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涼的,吐了,笑道:「你很會算賬。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錢糧今年全免了。」

「謝皇上!」陳世倌連連叩頭,又笑道:「這一來,戶部又要參奴才一本了!」

乾隆站起來,「不要怕參劾,有朕呢——明兒你再遞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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