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第十回 追往事汪氏復妃位 維皇德太后理宮務

乾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制約不住。這個憂一直存在心裏不能張揚。眼下一個傅恆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里一個劉統勛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淵博,氣量宏大頗識大是個棟樑之材。想起當年新舊更替、主國疑時候,廢太子餘黨乘機蠢的事,真是百集。那時老羽凋零,新羽未,捉襟見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輩出,老一心,共同輔佐,心裏既興喜悅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冷風窗襲,襲得乾隆微微打了個寒,想起還要去給太后請安,便站起來。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揮太監們收拾字畫,忙過來替乾隆換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禮:「把新貢上來的油取來!——主子,外頭賊冷的,依著奴才說,兵部新制的灰氈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賞給駐節口外游擊以上員的裳樣子,雖不甚好看,前襟兒都能裹,主子就披這個,再大的風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說著便替乾隆套上,將兩邊綴的明黃紐子在脖項下輕輕扣了。乾隆果然覺得暖和,笑道:「這個的確實用,派人傳旨兵部,趕頒賜,咱們別雨過送傘,立了春誰還穿這個呢?」說著便走出殿來。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蒼蒼茫茫,萬花紛飛,宮中的紅牆綠瓦已披上銀裝,了瓊樓玉宇。狂風呼嘯吹得殿頂上的風鈴鐵馬叮咚作響。掃得地上的積雪來回飄,一個又一個雪旋兒四尋出路,或越牆而去,或鑽進門窗。雖然天寒地凍,各宮各殿前守護的侍衛親兵都站得釘子似的,太監們有的在堆雪人雪像,有的用甕存貯雪水,準備來年用煎茶,一個個滿頭滿的雪,幹得十分神,給這座歷盡滄桑的紫城增添了許多生氣。

裹著厚重的軍用斗篷,涼風涼雪迎面撲來,乾隆頓時神一爽,一天勞倦清洗盡凈。他慢慢踱著,傾聽著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響聲,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軍機低矮的排房去,黑黝黝的門棉簾敞開,似乎有人在裏邊生火,門口飄著輕煙,門人影幢幢,他不想起,那年也是這個天氣,在軍機認識了錢度,一個皇帝,一個無功名的小小書辦,互不相識圍爐吃酒,談地方吏治、談治國方略,現在已經被場傳為談。想來還像昨日的事……他向軍機了一步,又覺得自己有點神經失常,不暗自一笑,轉便向慈寧宮走來。

乾隆進了慈寧宮儀門,繞過大拜殿即命從人留步待命,獨自一人沿著東廊漫步走進寢宮,幾個丫頭太監正在滴水檐下扇爐子化雪水煎茶、給過冬蟈蟈換食,都不防他穿著這種斗篷進來,直到近前,太監秦才瞇著眼瞧見,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兒請安,扯著公鴨嗓兒賠笑謝罪道:「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哩,您穿著這麼一件灰不楞登的大斗篷,條兒也不同往常了,連奴才這雙狗眼都認不出來了!老佛爺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老米膳,莊親王福晉進的西洋火也對了佛爺的胃口,整整進了一條子,還進了半碗酸菜小五花湯。一則怕停了食,二則老佛爺雪,也不想歇中覺,先幾個皇孫過來解悶兒說笑,這會子是和幾位老太妃、貴主兒賞字畫兒玩呢!」一邊說,一邊挑簾,請乾隆進來,幾個宮給乾隆解那行頭。乾隆乍一進屋,什麼也看不清,良久才適應了。果見太后在西暖閣紗格子裏和幾個眷觀賞字畫。太妃耿氏、齊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側,齊、李二人陪侍後。貴妃那拉氏對座,側邊是惇妃汪氏,圍著桌上一幅畫看得神,竟都沒有留心乾隆進來。乾隆悄悄走近,隔著那拉氏的肩頭向桌上看時,卻是一幅《神車馬圖》。畫的是水之濱,曹子建肅然悚立於秋葉凋零的楊柳之下,悵然仰對面,中間隔著一泓秋水。河對岸雲騰霧罩,一輛龍車,飽馬怒騰,約間萬神相隨,寶幡、帶隨風飄搖。中間簇擁著神,雲鬢妙發,風環垂蘇尊貴無比。神雙眉顰蹙,斜對下方曹植,似乎在輕輕諄囑著什麼。曹植卻一臉茫然,雙手略略平攤,似乎在嗟嘆,又似乎在呼喚……畫圖已經很舊,紙邊發黃變得有些焦脆,捲軸卻是新的,畫兒左下方題跋已漫漶不清,上下天地押著麻麻不計其數的圖章,顯見是一幅極為名貴的古畫。乾隆不問道:

「是誰的手筆?」

眾人一齊轉臉,見是乾隆,那拉氏頭一個跪下請安。惇妃也隨著跪下,幾個太妃忙斂手後退,太后笑著摘下老花鏡,說道:「皇帝來了,也不他們稟一聲兒,嚇得我們娘兒們一跳!我算計著你還要一個時辰才過來呢!這是你十六叔家買的,花了一萬多銀子,說是吳道子的畫兒,名字都辨認不出了,說是給我上壽用的,怕假了,請我尋個行家鑒別。我只覺得好,哪裏辨得出來?倒是你讀的書多,你給瞧瞧。」「是!」乾隆賠笑道:「不過兒子也不善鑒別古董,明個兒翰林院的紀昀進來仔細看看就明白了。」說著俯下子仔細看畫,又盱著眼辨認題跋,口中說著,「吳道子善畫觀音神道,斷不會舍長就短畫這個人山水。不過這兩個字確實是『吳道』,也真怪了!」因見惇妃汪氏和太妃齊氏兩人都還在氈墊上跪著,便問:「你們是怎麼了?」齊妃和汪氏只是叩頭卻不回話。太后在旁笑道:「這是你十六叔定的規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嬪媵,齊氏是了你三哥的牽累……在這裏我給們討個兒,免恕了這一層兒吧!」

「起來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來了,莊親王允祿專管宮掖廷的皇族事務,確實上過一個條陳:罪余阿哥之母及有罪宮嬪見君,降等與外王爵福晉等同禮儀——自己照準了的。齊妃生的阿哥弘時,是自己的三哥,因圖謀帝位被雍正勒令自盡。汪氏則是為一件小事杖笞宮婢致死,被黜為嬪的。眼見二人可憐跪著不敢,乾隆大之心,待二人萬福謝恩了,說道:「大雪天你們過來侍奉老佛爺,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朕就特免了你們這一條。汪氏的事已經過去幾年了,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兒起你晉你的妃位。齊姨更別這樣,朕小時候你常抱著朕玩兒,在花園騎著你肩頭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爺素來待見你,代朕多討老人家歡喜,朕還預備將弘晝額娘耿氏也晉為皇太貴妃,你也一併晉上——你們這位太低,陪老佛爺也不相宜。」兩個人聽著乾隆言談如說家常,句句微,說到心上,想起自家境,不淚水奪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握著不敢放聲兒。皇太后笑道:「這是你們主子的浩皇恩,該歡喜才是,這時候傷哪門子心呢?皇帝怕還沒有用膳吧,今兒就在我的小廚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親自下廚現炒幾個,我們共進。這大的雪,要沒有要公事,上書房、軍機,還有六部里都放一天假,讓他們和家人一起圍爐賞雪,也是你的恩典麼!」

汪氏和齊氏忙都轉涕為笑,齊氏道:「我也下廚給汪氏當個下手。」二人福一福退了出去,整治飯菜。乾隆向太后道:「母親,這邊且由們陪著您,兒子還要過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宮的翠眉兒過來稟我,皇后一夜沒好睡,只是頭暈,兒子忙著去軍機,只了太醫先過去看病,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呢?放假的事傳懿旨出去。不過,軍機和戶部還要照常辦差,順天府和九門提督衙門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這天氣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斷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沒有說完,太后已經雙手合十連連念佛,口中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才真天格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進來還說,什麼衚衕的——」耿氏抿兒笑道:「就是弘晝的和親王府那地方兒,鮮花深衚衕。」「對了,就是鮮花衚衕。」太后道,「夜來被大雪倒了三間草房。雖說沒有傷人,大人哭小孩的鬧得滿街人凄惶。幾個意大利的洋和尚從那過,都陪著落淚,說要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想這事斷不能行。我們中國人了行善的人了麼?就弘晝去辦這事,你這麼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邊你不要忙著去,我剛派人去問過,吃了葯。這會子歇著呢。傅恆家的今兒也進來了,現就在那兒侍候。你在這裏熱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也不遲。」

「是麼?」乾隆一笑,說道:「那兒子就領命了!」他和「傅恆家的」棠兒是有瓜葛的,不臉一紅,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生產不久,這麼大的雪天,倒難為進來。」貴妃那拉氏知緣故,微笑著躬說道:「明兒是兒子百日湯餅會,抓周兒的好日子,進來給佛爺請個安,就便討個吉利請給兒子賞個名字。主子娘娘欠安,傅恆忙著公事,這個娘家媳婦兒也該當進來侍候的。我看今兒雪大,就不放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宮裏歇下。」說完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兒在鍾粹宮幽會,曾被這個貴妃當場「拿」住。雖然給扣了一頂「妒忌」的大帽子,住了。現在見如此說,乾隆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朕原答應給兒子起個名字的,百日抓周兒,沒個正式的名也不好看。老佛爺,兒子想傅恆是有功於國家的人,又是至戚,這個面子得給。兒子想,就福康安罷!這三個字合著了富察氏的姓兒,漢字裏的意思也是極好。」

太后頓時笑得兩眼瞇一條,拍掌打膝地說道:「好——這個名字兒好。孩子生在這樣人家,富貴還用說嗎?難得的是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說著,見齊氏和汪氏督著太監抬過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樣又一樣布了上來。一盤水餃兒,一盤炒綠豆芽兒,一盤宮腰花丁,火鍋里是酸筍皮湯,熱騰騰泛著香味,四周放著小饅首、春卷、豆面煎餅一應宮點,還有一盤菜晶瑩亮,像是魷魚兒,白亮白亮的拌著青椒,剛剛出鍋,還在作響,乾隆嗅了一下,不贊道:「好!」

「主子說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爺也未必用過這道菜呢!這麼一盤子菜,沒有五百兩銀子辦不下來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問道:「那是什麼菜?」齊氏給太后碟子夾了一箸豆芽兒,笑著回乾隆「那龍鬚,也難為汪氏,收了那麼多鯉魚鬍子。為吃這盤菜宰魚,沒有五百兩真的是不的——老佛爺,這個清淡,這是我廚下預備的豆芽兒,都了芯兒,去了芽頭,沒有半點豆腥味兒呢!」

乾隆因命眾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講究些兒,膳食上頭極平常。說這盤菜值五百兩,嚇了朕一跳,豫東周口今年大水過後,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兒子。傳出去朕一盤菜這麼貴,朕不了桀紂之主了麼?」汪氏道:「用魚須做湯是極鮮的,我就留了心,我的宮每天到膳房收集,凍起來備用。要真的論起錢來,說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夾了一箸,果然滿口鮮香,卻不肯誇味道,只說:「你能為老佛爺和朕這個心,這就是你的忠藎之心。」他又嘗了一個水餃兒,忙給太后也夾一個,說道:「老佛爺嘗嘗這個——裏頭並沒有韭菜,怎的滿口都是鮮韭菜味道?」太后品著吃了,說道:「果然不錯!大冬天的,怎的會種出這韭菜,餡里又沒有韭菜,怎麼會出來這味兒。汪氏這小靈兒,越發手巧了!」汪氏「哧」地一笑:「那是韭黃,趁鮮擰了拌到鮮餡兒里……您瞧這丁,其實是火煨豆腐,文火慢燉三天,熬出的豆腐乾兒用皮裹了炸出的合兒——老佛爺皇上如果用,我那裏還有著呢!」眾人一嘗,果然不錯,齊口兒稱「妙!」

眾人邊說邊吃,十分熱鬧融洽,一時用膳畢,各人漱口手。太后還惦著「人吃人」的事,問道:「皇帝,周口那裏現在景怎麼樣兒?該派人賑濟。先帝爺最忌諱這些事,要聽見這個,早就跳起來發怒了,雍正初年蒙頂賀狗兒放炮造反,不就為倒了人,那次連山東巡的頂子都摘了,下頭縣、府罷了十幾個。這不是我多口,我不過白囑咐一句。老百姓急了要造反,聖祖爺說過,先帝爺也說過,我都親耳聽見的。」

「母親訓誨得是!」乾隆一躬說道:「這事奏上來,兒子也很震驚,又怕冤了人,特派錢度去查實了。前天已經下旨,商水縣令已被就地正法,是當著災民的面殺掉的,陳州府知府著令自盡。其餘巡以下按失察之罪部議。兒子以寬為政,不是要做爛好人。政可寬、刑不可懈。這是兒子的章程。母親瞧著,兒子是斷不會守著紫城吃祖宗飯的,近期兒子還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蘭狩獵之後還要下去,有那貪不法,銀子不怕死的兒,有那拿民命不當回事,政的,兒子要狠殺一批呢!」

他的語氣很重,殿裏的人都見過雍正發脾氣,惱起來嚇得周圍人筋,但他殺人殺卻極見。而且雍正自登極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從不出京城一步。這個主兒卻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師直隸,甚至河南、山西,行無定蹤地察民,別看他溫文爾雅,面目可親可近,可要說聲殺人,半點也沒有遲疑過。殿裏人都被這話噤住,一陣風從殿外呼嘯掠過,竟使人覺得一寒意了上來。良久,太后才回過神來,喃喃說了句什麼,又道:「殺人還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殺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氣的。我一聽殺人心裏就發瘮。」

「母后聖明,訓誨得極是!」乾隆仍是一副和藹可親的喜相,娓娓說道:「兒子一個冤枉的人也不敢殺。有些兒,你心疼他不肯殺,他就在下頭胡殺人,胡害民,為國蠹。殺掉他,百姓安樂,也不輕易出盜案,反而是殺了人。兒子已經陳世倌統籌賑災和軍務兩個差使,看還有哪些地方該賑濟的,既不心疼銀子也不心疼糧——看這場雪下的地片不會小了,民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明年收,朝廷仍舊流蠲免捐賦,百姓富,咱們天家還窮了麼?」一席話說得大家賓服,太后笑道:「說的是。去瞧你媳婦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過去,給皇后請安。只管好生養病,別惦記我——我們再說一會子話就該散了。」乾隆一笑去了。

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見耿氏、齊氏、李氏還在張羅著預備紙牌,太后便道:「留下你們幾個,為的是咱們老姊妹們說幾句己話,不為玩牌。都坐到炕上來,暖暖的,喝著茶說話。今兒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這裏。老姐妹兒時常不見,我也悶著呢!」三個人聽了自然逢迎歡喜,一齊在炕上斂衽行禮。耿氏位分最高,靠牆和太后挨坐了,齊氏和李氏只偏騎坐在炕沿上,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說了,給你們太皇貴妃位子,為的就是不至於在我跟前過於作神作鬼的。這樣還是個奏對格局,說話也不香甜。」齊李二人才笑著盤膝坐了。太后慢聲細語問道:「齊家妹子李家妹子,記得你們是先帝爺駕崩那年遷出宮去的?皇帝跟我說,暫且住暢春園,除了宅子窄狹些,一切供應如常。務府不知道照應得怎麼樣?」

齊氏和李氏對一眼,按清制,皇帝駕崩,宮中只留太后,一切嬪妃媵、答應、常在都須遷出宮去。耿氏有兒子弘晝封了親王,住在鮮花深衚衕的王府里,齊氏兒子犯罪雖不加黜,和李氏一干無子的后妃都安置在暢春園西北極偏僻的角落裏。務府的「照應」,其實只是按月發放月例,供應柴炭而已。一應採買都是務府太監經手,剋扣的事是極平常的。哪裏能和耿氏相比?但這類事,憑怎的不能向太后訴說,齊氏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務府照應得還好,這都因託了老佛爺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們遮掩。我也是嬪妃上來的,有什麼不知道?」太后嘆道,「在這紫城裏,一樣的嬪妃,在皇帝跟前得紅不紅可不一樣,待遇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頓了一下,「你們當我沒有吃過黑心廚子送的餿飯,沒用過見風就化的破絹綃麼?皇帝跟我說,要把西海子、暢春園北和圓明園連一片,造一個前古沒有的大園子,名字仍圓明園,已經務府踏勘去了,到時候我搬過去,和你們住得近些兒,只怕就好些了。」

這三位太妃都在暢春園住過,想著太后描畫的規模,都不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聲佛:「阿彌陀佛!那裏方圓百里的地面兒呢,得花多銀子啊!」「就比阿房宮小些兒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說過,你的孝心我領了,你可不能學秦始皇造阿房宮!皇帝說外國那些小王爺小君主的別墅還大得不得了呢,我們天朝,要有比他們的大得多,要按東洋的、西洋的,他們那裏最漂亮房舍、園林的樣子都造到我們北京來,將來萬國冕旒朝北京,才能顯出天朝坐鎮狄夷的風範。並不單為孝敬母親頤養天年。這就是另一碼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攔,就了小家子氣了。這個園子要花幾百億銀子,分幾十年造,現在幾個園子連一片,其實是第一步兒,往後朝廷錢多,就修造快些,錢就修慢些兒,兒不為擾民。你們想想這園子,大園裏頭套小園,把洋房洋花園、江南園北京園、海子山林,圍圃田都集進來,古今圖書都藏進去,咱們飽食悠遊,也算不枉到人世間走了一遭,這可不算一件得意事的麼?」著玻璃窗外的大雪,興得雙目晶瑩生,呼吸也有點不勻稱,良久才收回了神,對幾個聽得發獃的太妃道:「我是老了,一說就跑了題兒。你兩個現今住在園子裏,我聽到了一點閑話,想問問你們。」

「什麼話?」齊妃的思緒正追著那個古今絕無、天上人間僅有的大圓明園心馳神往,猛聽太后換了話題,聽到「閑話」二字不一怔。寡婦們最怕「閑話」,連李氏也嚇了一跳。齊妃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穩了穩神說道:「我和李氏挨門隔牆,園子裏除了太監就是人,侍衛們都不能越過柿子林的……」太后一聽便笑了,「誰說你們呢?聽說皇帝從河南帶的兩個孩子住在園裏,皇帝每過去辦事,晚間都歇在們那兒,你們聽說沒有?」

這件事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半年,說乾隆沒有登極時巡視江南,曾帶了兩個漢人孩子,不但針織工是好的,模樣兒也俊俏,還有一的好武藝。雍正病危時,還給雍正治過病。雍正臨終前曾說過給們抬籍旗的話。只因太后管束乾隆嚴,此事只瞞著太后。及到登極,又要三年守喪,聽太后口風,宮中收留漢人子有違祖訓,因此也沒敢給太后說明。乾隆又割捨不掉這兩個曾和他一道共歷賊船之險、千里奔逃躲避弘時追殺的患難之。只好悄悄把們安頓在暢春園柿子林南。們的住和齊、李二太妃只隔幾十丈,為防「閑話」,乾隆還特意囑咐了這兩位「姨娘娘」,絕不許泄出一個字去!如今太后竟直言相問……一位是高居九重統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廷,權攝六宮的天子之母;兩人只要彈一彈小指,都能將們彈得灰飛煙滅——齊李二人不同時噤住。漲紅了臉囁嚅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你們不用怕。」太后安詳地說道:「這件事大家心裏幾乎都是清楚的,只要是給們抬過旗籍,正了名分,也就算了。何況上還有點本事,皇帝出遠門兒帶上們,我就更放心些。」齊、李二人聽了才放下心來,李氏斂眉說道:「並沒有人到奴婢們那兒傳閑話,奴婢更不敢打聽院牆外頭的事。只聽宮們說皇上到過柿子林南邊那片殿裏,說過幾次,後來才曉得裏頭住著人,一個嫣紅,一個什麼的。」「這就是了。」太後點頭道:「你們回去,就說奉我的懿旨,把們接到——李氏那裏,過了年你們帶著們進來我見見,再叩見一下皇后。過了明路兒,正正經經地當個嬪妃,省得人說皇帝人,多難聽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務是莊親王爺和弘晝管著,我回去給晝兒說一聲兒,抬過旗籍就算了,若沒辦,神不知人不覺的就辦了。」

「這都為維護皇帝的面。」太后嘆道,「皇帝什麼都好,就有這宗兒病,我真怕他終歸吃了人的虧。聽說還不止這兩個呢,還有個翰林院姓許的老婆,也和皇帝有來往。嫣紅們也罷了,事出有因,這許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麼名聲兒?所以這類子事兒我還不能撂開手——難就難在管得鬆了放縱了他,管得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死錦霞,聽說皇帝還幾次到宮裏私下弔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幾個兒子能真到了?錦霞不死,我樂得安富尊榮做我的『老佛爺』,傷了我的騭為了他,也未必領我的呢!」說著便掏出手帕子拭淚。

三個太妃見傷心,忙都勸。齊氏道:「我雖然不讀書,小時聽父親說過什麼『小慈是大慈之賊』的話。太后這麼著,全了皇上名聲,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這是為天下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腸。豈有傷了騭的?我若那時將弘時管得嚴一點,如今也不會落個現在的下場!」一想起被勒令自盡的兒子弘時,一陣悲凄便湧上心來,齊氏也落下淚來。李氏忙道:「太后何必傷?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頭政務置得好,又孝順,又聖明,比聖祖爺、先帝爺還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著藩庫,如今朝廷是咱大清開國以來存得最多的,那銅錢都銹了,那串錢的繩子都朽了!我說句該掌的話,哪個男人不好人呢,皇上這點子病兒實在也算不上什麼。」耿氏接著話茬兒道:「李氏這話私地里說,一點也不錯。管領清泰是晝兒的包奴才,已經三房四妾塞得滿滿的,連七大姑八大姨的還要沾惹,也太沒個人倫了。我瞧著皇上是個重的人,並沒有欺負了誰,話說回來,好究竟是病兒。有太后管著,慢慢年歲大了,心收住了,還怕改不掉的麼?」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連湊趣兒帶勸,太后已是轉悲為喜,笑道:「這可是人家說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老姊妹們見面兒了,這些己話又只能跟你們說,一說開就又收不住閘兒。皇帝的面是第一要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晝說,上陣還得父子兵,打虎得靠親兄弟,他這親王跟別人可不一樣兒,他想辦法把許家那狐子打發得遠遠的,撕擄開了不他們再見面兒也就完了。」耿氏忙道:「這容易。姓許的如今在國子監,冷曹衙門兒,放他個道臺什麼的,走得遠些,也沒有個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他也沒個不去的理。他是小,皇上也沒有挽留的理。」幾個人聽得都笑了,卻見養心殿大監頭兒王智用黃袱面兒蓋著木條盤,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進了天井。太後知道他是要見皇帝,隔窗命人喚他進來,說道:「見你主子爺的麼?他到翊坤宮去了——你托的什麼稀罕兒,我瞧瞧!」

「老佛爺吉祥!」

王智兩眼笑得一條兒似的,把條盤放在炕上,就地打千兒起,輕輕揭開油布,說道:「這是歐羅洲一個天主神父瑪德格林貢上來的,皇上已經過目了,說端進來給老佛爺瞧瞧。老佛爺喜歡的話,就留下來用。」

太后看時,天鵝絨襯底兒上,擺著二十多個做工極的玉飾,都呈環狀,十幾把犀牛角木梳,十幾個金十字架,晶瑩明亮躺在裏邊,二十塊金殼懷錶懸著銀鏈子放在盒邊。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給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餘的宮人收了,又取了三塊懷錶賞給太妃,想想,又給耿氏加了一塊,,「帶給晝哥兒,他在外頭辦事,離不了這個。」又打開另一個木盒子看了看,裏邊裝著一塊黃中帶黑的生土,盱著眼看了半日:「這件我不認得,做麼子用的?」

「這片,」王智一旁笑道,「罌粟花兒煉出來的,要有個頭疼腦熱的,掐上指甲蓋一點點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過了量。」太後點頭,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問,「那環子做什麼用?做耳環太大太重,做鐲子又太小,誰的手那麼一點兒呢?」手又去揭那紙盒子,王智忙替打開紙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環,外國人耳朵結實,不怕沉的……」打開盒子,裏頭面兒上一張西洋畫,畫著一位袒郎,著長,韶稚齒十分秀麗,一雙碧藍的大眼帶笑地凝視著什麼,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黃的頭髮,流金般從肩頭一直垂到腳面。太後端詳那畫兒,說道:「條兒是不必說了,臉盤兒也耐看,怎麼就節省得這樣?再敞一點,兩個大**不就都出來了?倒是這頭頭髮,是稀罕兒。」手去盒中抓出件一看,竟是個假髮套兒,和畫兒上的一樣,不「喲」地一聲,驚訝地道:「這假髮你們瞧哎!綿綿的,和真的一樣啊!」舉起端詳了一下,突然心大發,孩子氣地一笑,順手將假髮套在李氏頭上。李氏著旗服,腳蹬花盆底兒,頭上套了這假髮,金黃燦爛地披瀉下來,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滿殿人瞧著都開心大笑,齊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兒和太后一道敘家常,心裏都覺舒適順暢。齊氏拍手兒笑道:「洋姑娘跑我們宮裏了!可惜裳不對,年紀也不對。真的將來萬國冕旒朝天子,得見見外國福晉,我們一陪老佛爺耍子,那該多麼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這個滿好看呢!」

「還好看呢,」李氏笑得容煥發,轉側子自賞著,說道,「若到宮中走一遭,不侍衛們當妖拿了才怪呢!」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太后見還有一本畫冊,興緻盎然地取過來,笑道:「這必是好的,看看!」三個太妃和幾個得臉的宮也忙湊了過來。不料太后一打開臉上就變了。原來這畫上畫著一個男人正在擲梭標,使著勁、努著力、眼前方,卻是渾上下一不掛,雙下那玩意兒也弔兒郎當垂著……眾人霎時間都紅了臉。太后也覺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畫兒一眼又翻過去一頁,這一張畫的是個人,斜倚在鞦韆兒上,也是寸縷不著,赤條條仰著子,一頭黃髮從肩頭一直垂到間,幫了遮了丑。

「這些洋鬼子吃飽了撐的!」太后啐道:「專揀沒意思的東西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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