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第十五回 馬無韁失事 窮途計短議劫王綱

「那是唐荷他們在打招呼。」燕雲邊走過來邊道:「方才聽聖使說點火,我看使不得。妖兵追得急,這裡一點火幾十里都看得見,不是招蜂懷麼?派個人下山接們就是。」皇甫水強介面道:「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們不見我們靜,能守在老地方?這地方方圓幾十里都是白浮石,本沒人家。大妖兵還在長治南邊,小的不敢來招惹——聖使,只管點火聯絡!」燕覺得這個皇甫水強有點跟自己過不去的意思,但他無權止他和易瑛說話,遂冷冷說道:「點火招來敵兵,我先割了你的頭!」

皇甫水強是「一枝花」起事時的首領,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還在燕雲之上。自從燕伙,一來武藝比他好,也比他年長幾歲,江湖上手面廣,很得易瑛重;二來燕雲對易瑛確是忠誠不貳,還另有一份意。所以事事容讓許多。燕雲自覺舉足輕重,有時說話就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見他此時還擺款兒,皇甫水強不怒從心起,輕笑一聲說道:「誰封過你是總管麼?這幾年我都讓著你,為的你是富貴人家,到我們這堆里來不容易。你就越發囂張!是你拉著聖使去江西,我們才倒這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幾千人盤佔個大寨子,府十次剿也沒我們一。現在你還敢擺譜兒——不瞧著聖使面子,兄弟們早他媽宰了你了!」「你有這個本事?」燕雲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皇甫水強,語言中著巨大的力:「充其量你也不過是個土寇!」「土寇我自認了,你是英雄麼!」皇甫水強立刻反相譏。「我們在聖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廝殺,命相撲,沒有別的心腸!」

「行了!」易瑛斷喝一聲,二人都住了口,易瑛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打窩裡炮!——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一直很易瑛信賴。但他畢竟伙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雲對易瑛的分,只要誰略靠近了點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對燕雲不但倚重,也確實在私上很有好。燕雲自有一伙人。皇甫水強在下頭深得人心,這也是若觀火的事。他是剛剛伙的人,不敢蹚這汪渾水。胡印中思量許久,輕嘆一聲說道:「我想,還是聯絡一下的好。一來是自己兄弟姐妹,二來山下形不明,到一,聽聽有什麼消息,好走下一步棋——當然,也許會招來軍,不過軍未必有這個膽量,他們屬耗子不屬,人不上千,都不敢的。」

「點火,把廟裡窗欞子拆下來點著,加一堆火,韓梅們快來會合!」易瑛吩咐完,突然覺得渾疲倦,坐在石頭上道:「兄弟們把信火點了還去歇著,咱們幾個議議,走好下一步棋。」

彎月形的篝火點亮了,廟裡的窗欞、幔帳在火中噼啪作響,浮山的山頂上火焰衝天。幾個造反頭領抱劍倚石而坐,像幾尊石像一,都在深沉地思索。許久,燕雲才重地息一聲,說道:「我們吃虧吃在沒有錢。在山東南邊一下子聚集了兩千人,由於沒有銀子供餉。兵,都是鋤頭、鐮刀、杈把、掃帚怎麼打仗?聖使的規矩不許打家劫舍。可那是在桐柏,大山裡種一點,打打獵也就能應付了。在外頭還這樣就不。打一個大富豪,我們就撐起架子了。」

「這麼一味地跑不是辦法。我們得有個窩。」胡印中道:「梁山好漢也吃過敗仗,一進水泊,軍就拿他們沒辦法了。我伙時咱們還有幾百人,其實軍沒有殺我們幾個,多數是跑散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麼奔下去了。」燕雲道:「我們其實一直在找窩,只是力量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強好像專門要和燕雲作對,輕咳一聲道:「我們找的都是別人的窩,桐柏山的窩我們自己把它丟了不管。強龍不地頭蛇,何況我們現在並不強。」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覺得南邊北邊好辦。過了黃河,我們就沒有得過利!其實在江西,雖然打散了,我們首腦都在,只要軍一退,招呼一聲寨子就又拉起來了,聖使在那裡人們還是當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著聽,與眾人不同。覺得朝廷似乎氣數未盡,還在蒸蒸日上。以法傳經佈道,濟世醫人,每逢哪裡有災就去災民中演法,信民是不的,徒眾卻不多,真正知道教宗旨的就更了。就這些災地,朝廷也隨即有旨免捐免賦,發糧賑濟,還有醫藥供應也都及時,簡直無可鑽。往往要殺的貪,朝廷也查辦了。老百姓沒良心,求治疾病時虔誠到十二分,病好了也就撂開了手。想到這些,也真令人心灰意懶……垂下了頭,突然又警覺地抬起來,「我是奉天行道、殺賊除妖的聖使,怎麼能這樣想?」思量著,已定住了心。緩緩說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目下朱三太子的世子尚在呂宋國蒙塵,沒有歸位,真主不在域,我們索著干,難免有差錯。但如果都不幹,世子歸來連個定居之也沒有,這是不的。所以我是有些之過急,只想一日之揭竿而起,天下景從……我們是得想辦法佔個地盤,在桐柏山和井岡山我們吃過虧。吃的虧是因為只有一個老營,給人一踹就樹倒猢猻散。看來還是要向南,回桐柏去,那裡連著大別山,又通著伏牛山,多建幾營盤互為犄角,互通聲氣——今天在此的我看不會再有二心的了,大寨有了分寨,可以各自帶兵,也省得我總是親自出馬孤軍戰。至於餉,我們可以在直隸、山西劫幾個大戶,分些浮財給老百姓,細我們帶走。將來的餉源,只能從上打主意,一味打家劫舍就違了我們的教義,那就變了劉三禿子那樣的草寇——我們雖然窮,還是王者之師嘛!」

眾人原都是因為一敗再敗,各自有些意見,惱火得很,其實心中還是尊敬易瑛如天神,對自己這些看法也只模模糊糊的,並不認真。易瑛如此虛心,一概接,大家都十分,遂又鼓起興頭來,燕雲笑道:「我最打富濟貧!我們手裡有傢伙,想籌幾個錢糧還要向那些臭財主借!不是我說,當初在太平鎮要聽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沖爛了馬家,劫了糧就去攻寨子,這會子不定我們還在黑風崖上吃酒消夜呢!」他說得興,直想站起來,皇甫水強卻道:「那地方不,容得下劉三禿子,容不下我們。那裡離北京那麼近,一道旨意,濟南、保定兩頭出兵夾擊別說吃酒消夜了,怕只有火槍子兒能吃——」他看了看暗中的易瑛,突然頓住了口。燕雲見他如此釘著自己作對,心中不大怒,手攥著劍柄得出水,強忍了沒有說話。在僵持難堪的氛圍中,一個弟兄吁吁走來稟道:「韓梅、唐荷們上來了,還帶著三十多個人!」

「三十多個?」易瑛心中一喜,立刻又斂了笑容,「有外人麼?」

「沒有。全是我們打散了的自己兄弟!」

「好!」易瑛頓時神大振,笑著對眾人道:「媧廟前這一聚,看來我們氣數還會旺起來!瞧瞧們去!」

眾人剛站起,韓梅和唐荷二人已經踉蹌著走過來。熊熊篝火中,只見二人頭髮蓬鬆、衫襤褸。二人見了易瑛,撲跪倒在地,咽了半晌,「嗚」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聖使娘娘……我們沒有打好仗……七十多個兄弟只活著回來這三十多個……」韓梅哭得渾抖,「……失散了這六天,我們白天躲在山裡,只有晚間才敢走路……遇到一個砍柴老漢告訴我們,娘娘往這個方向來了。一路上還有幾個逃跑了的……要是再尋不到您,我們只好自殺了……」唐荷哭得淚人兒一般,泣著道:「其實兵倒不敢窮追我們,惡虎鎮丁百萬家一百多個莊丁,死盯著我們不放……我們殺他們退,我們走他們追……他們的佃戶,不敢接濟我們……我們又累又……路也不……他們抓我們一個便殺一個,割了兄弟們耳朵去報功……」說著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回來就好,我們見著就好了。」易瑛聽們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卻也能會到們一路上凄涼奔波、悲苦無依的心境,由不得心中一陣酸熱,眼圈便紅紅的,長嘆一聲挽起們。說道:「我們已經商議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別山扎住、慢慢跟朝廷周旋!」的瞳仁在火中灼灼生輝:「此地只可暫居一時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們從風陵渡過黃河。河南是我們的老盤子,有了餉一招呼,人馬立刻就能拉起來!」韓梅聽說到「餉」,眼睛一亮,說道:「聖使,見了你只顧歡喜、傷心了,還有件要事稟報呢!——南京皇舞棧派人來了,說有一套大富貴,六十五萬兩鏢銀要在石家莊聚齊解往四川。韃子們在四川和金川人開仗,糧餉如今還是,不能用大隊兵護送。請聖使派人截下來。」

易瑛尚未答話,燕雲已聽得心難耐,口便問:「押運的是誰?皇舞棧在南京是什麼份,怎麼知道這麼重要的消息?」突然想到這是不該問的,便打住了。易瑛問道:「來人呢?」

「我沒有見——我到老茂客棧去打聽聖使娘娘下落,是二癩子告訴我的。」

「他沒說這些銀子過路了沒有?」

「肯定還在石家莊,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運的是誰?」

府是按省遞,暗地護運。南京那邊已經派了個高國舅到鄭州接鏢。隨鏢銀行走的黃天霸,是直隸黃家老鏢行的——」

易瑛皺了一下眉頭,止住了的話:「餘下的我知道了——你們到那邊歇著,喬松肩上傷,也該換藥了,你們照顧一下。」

「是。」韓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見雷劍也要去,擺手道:「你們得隨時有人跟我,你留下。」又問眾人:「怎麼樣,這銀子取不取?」

雲一子說道:「取!這是皇鏢,取一票我們多年都用不完。別說六十多萬,就有十萬銀子,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有人有糧有餉有兵,我們橫行天下,怕誰?八旗滿人是一堆豆腐渣,漢軍綠營,雖能打仗都在西邊省份。打下幾個州縣作我們的營盤,不比鑽山那份悶氣強得多?」皇甫水強也被「六十五萬」這個數字拱得心裡發熱。說道:「我看也是先取下來再說!這個機會太他娘的難得——不但沒有大隊兵押送,而且路也遠,山路也多,截了鏢,我們也容易躲藏。」燕雲笑道:「有銀子什麼事辦不下來?憑我昔年的,加上銀子怕沒人伙?大隊人馬我們也拉起來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卻覺得不妥:兵能容你從容不迫地弄到銀子,又就地招兵買馬?他覺得是笑談,但他深知自己在這裡是個孤客,人微言輕,一開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鏢我沒說的,要想想截不到,失了風怎麼辦?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於臨時手忙腳。」燕雲已經被「六十五萬」燒熱,見眾人都無異議,心中大喜:「這裡初一、十五是廟會,平時沒有人。正好我們休整幾天,吃得飽飽的做這個大案。我們窩囊了,也該換換氣兒了。」

「只能智取,不能來。」易瑛說道,「這次一定要功。我們實在贏得起,輸不起了!」從懷中取出一把黑豆,著北斗走步做法,口中念念有詞:「我倚浮山,浮山護我媧為我呵,護我法存。上元將軍,唐護吾;中元將軍,葛護吾;下元將軍,周護吾。東方東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蠻,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側——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雲正自暗笑這個時候還要搗鬼,卻見易瑛將一把黑豆撒了出去,噀向火一噴,那殘火本就不旺,頓時熄了。猛然間人們都像墮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但見四周幢幢鬼影來往跳躍,似乎在搬運什麼。人人心中凜然畏懼,過了一會,月復明,再看時,滿地都是山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樣在地下掙命。

「燒吃了它們充。」易瑛了一口氣,疲倦地坐在大石頭上。

這群人在浮山媧廟裡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棧住腳。又反覆商議了取鏢計劃,專等黃天霸到來。那燕雲劫鏢是個行家,布置籌劃妥當,眾人俱各服氣聽命。

黃天霸這趟鏢押得提心弔膽。黃家自從前明天啟年間為朝廷押過一次軍餉,將三十萬兩銀子從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疇軍中,在江湖上走響了名頭,戶部贈匾「金鏢黃家」,百年來幾乎沒有失過風。四代人傳到黃天霸手裡,便到了極盛時期。走鏢護銀講究鏢行鏢手三。「腕子」是說要有武藝上的真功夫,能拼不怕死,但單是憑腕子還遠遠不夠。綠林英雄中功夫的有的是,不結好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栽筋斗,還要「面子」;有這兩,小鏢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鏢,千上萬的黃白貨招人眼紅,腕子、面子都靠不住,還要地方紳從中維持幫忙,這」。只要不是兵荒馬,有這「三」,走鏢百無一失。此刻黃天霸倒是三俱全,他自己是家傳武功的頭號手,祖父輩黃滾、黃九齡最盛時也不及他現在的武功,不但鏢打百步舉掌穿手腹,那一柄單刀玩起來,連名震天下的金刀王爺們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門徒十三個,號稱「十三太保」。尋常的鏢趟子,太保的徒弟們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來了。綠林裡頭他還結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隸、山東、山西、兩江、湖廣、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在刑部跟著劉統勛,封著車騎校尉的爵隨部當差。結結實實的三俱全。但是這趟鏢畢竟太重了:六十五萬兩銀子——那是一個省一年的歲,四萬多斤重,要用二百頭騾子馱運——這樣招搖數省,不出子才怪呢!好說歹說,兵部才同意用三千兩黃金頂出六萬兩銀子,饒是如此,也滿滿裝了三十車。經過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裝,一層層塞進麻袋。上邊胡裝些藥材,再用油布苫了,很像向四川販運藥材的大商巨賈。黃家傾巢而出,十三太保也都跟隨賣力。金帖卑詞送向綠林請託照應,而且還請劉瞎子關照水陸兩路青紅幫兄弟照應,一切齊楚,這才略略放心。

所有的事定住了盤子,主押高恆卻遲遲不到,黃天霸急催戶部,戶部說已經發下了旨意,他耐心等候。但這是什麼事?誰敢守著幾十萬兩銀子在石家莊等?又派人到南京去催,飛鴿從南京傳書回來,高恆去了瓜洲渡待鹽務差事,說待完了飛騎前來,如等待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鄭州會合!接這信讀著,黃天霸氣得手心搖,汗水把信都了,和十三太保商議,大家七八舌議論了足兩個時辰。既不能讓銀子有失閃,也不能得罪國舅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石家莊死等高恆。十三太保中前六個太保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雲跟黃天霸留守鏢銀。老七以下黃富、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名、黃富楊是乾兒子,都派出去,沿線踩點探風互相接應。又過了六七天,那高恆才姍姍來到,見黃天霸預備周到,誇獎道:「辛苦你!難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我本保你!既這樣,咱們走路!」就這樣輕描淡寫幾句,黃天霸一腔焦躁憤懣頓時化為烏有:選定一個黃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離開了石家莊。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賈富春打前站,他也不怕辛苦,每天頭一遍,帶兩個從人騎快馬選好午間用飯歇息,然後再往前趕到晚間宿地,選好客棧號好房子,然後再返回鏢車隊護鏢。

一路八九天無事,鏢車已行到邯鄲馬頭鎮,這地方離邯鄲六十多里,離彰德府七十來里,這一路十分荒蕪,沿路是山野小戶、荒灘潦水和白茫茫的鹽鹼地,向西到長治有一條道。鏢隊來到三岔路口,無論往哪邊走都趕不上正經宿頭。黃天霸和高恆一行在馬頭鎮北一家飯鋪,胡吃了幾口飯,高恆見那日頭熱上來,一邊用小手帕揩汗,搖著檀香木小扇問道:「我說小黃,咱們今晚歇哪呀!」

「回高爺的話。」黃天霸陪侍在側,一哈腰說道:「向南向西都,不過南邊剛下過雨,本來路就不好,這就更難走了。西邊道兒好走,要進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兒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點趕個夜路,無論長治還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恆搖著扇子只是笑,說道:「趕夜路……恐怕不。『一枝花』就在這附近,出了事沒法待。說你笨,你安排事十分周到,說你聰明,怎麼就沒想到就歇在馬頭,好好睡一下午,明兒起個大早直奔長治?」黃天霸蹙額說道:「爺說的我也想到了,不過馬頭這地方,原來就商定不能歇腳的。這地方是直隸、河南,離山西也近,這種三不管地面兒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涉緝拿。爺原說走鄭州,往南看似開闊,其實都是沼澤,過了沼澤又是千里河灘地,荒無人煙不說,還有不土匪,咱們控制不了。我們安全把貨送到是頭一樁大事,小的豈敢掉以輕心?」高恆左右看看,說道:「這個馬頭鎮我聽說過,只是逢五一集,今兒不逢集,你看,攏共也沒多人。鎮上還有鎮丁稅丁,在這裡住一宿無礙的。」

「那些鎮丁能指得上?」黃天霸一聽就笑了,「賊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他們有的自己就是賊!這種人又當鍾馗又當鬼,我見得太多了!」正說著,鎮里幾家客棧的夥計手裡舉著幌子迎了過來,一片聲嚷嚷著拉客。

「住下吧!——我們賀家老店,清潔齊整,兩個四合院,草料飯食一應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們麼?曹寡婦店——百年老字號,前有酒樓,後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飯、鍋碗瓢勺俱全,馬廄是新蓋的哪!」

「曹寡婦老了,店住不得!」有人高興地道,「我們店挨著春香樓——」「你們店本就是王八窩兒!」曹寡婦店伙道,「誰住進去鼻子上都要長楊梅大瘡!」

「住我們店,清堂瓦舍,一新房——馬頭老客棧!」

黃天霸看這陣勢,生恐高恆答應下來,忙道:「去去去!我們哪個店也不住,今晚趕惡虎鎮住店!」他話沒說完,便被夥計們的聲音給淹沒了,有的「是你說了算還是老闆說了算?」有的喊「去惡虎鎮要過黑風嶺——賊不劫你,也要摔到崖底下!」還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沒有宿頭……」高恆原本拿不定主意,聽眾人如此說,又見朱富敏、蔡富清幾個太保忙著套騾子飲水,似乎黃天霸說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黃,還按我方才說的辦吧!」張著眼看時,一個夥計站在路邊並不招客,手裡幌子卻很特別,寫著「老茂記客棧,凡住店皆我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命擔保!」高恆便將手一指,說道:「就住你家店!」

黃天霸不滿地睨了高恆一眼,見高恆正笑著轉臉看自己,忙低頭斂眉道:「小的聽爺吩咐就是。」一轉臉便命眾人帶著車跟著那夥計來到老茂記客棧。那夥計拉客時一臉憨厚相,此刻卻變得異常饒舌,一個勁兒地跟高恆套近乎:「我眼裡有水,瞧準了您老人家是個大富大貴有大造化的主兒!這個時辰到馬頭來的,哪有敢走道兒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過膝蓋,像這樣的車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兩邊的蘆葦白茅都長起來了,前三天還有兩個販茶的人給砍死在道兒上,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兒,走夜道不是瞎鬧麼?往西的道兒好走,不過要過那黑風崖,驛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寬,都是在崖上鑿的道兒,馬蹄子一打,連車帶貨就會翻下去,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頭暈。這幾個月說『一枝花』藏在山裡,人人聽了都怕,誰敢半夜裡闖這條道兒?您老還有這些兄弟,到小店打個尖兒,吃飽喝足倒頭睡個好覺,明早天不明就走。過了惡虎鎮下山一溜風,那是一馬平川大道,兩邊都是村寨人家,趕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長治,趕得慢隨便找個人家歇了,再沒半點兇險的!」高恆笑道:「你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這麼一串兒,我怎麼會挑中了你這店呢?」夥計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爺準賞我們店——這是緣分,誰也勉強不來。爺這是做藥材生意的,本地人要買,賣不賣呢?」高恆被這夥計逗得高興,說道:「只要價錢合適,哪裡不是賺錢呢?」高恆見是齊整兩個四合院。中間是堂屋,後面有馬廄,前面有飯店,便包了西邊四合院。拴馬卸貨,忙了一陣子,洗漱完畢安安生生歇下,黃天霸卻放心不下,前院後院,院牆外頭審視一遍,又安排人四按崗守護這才進來。剛拐到西院門口,便聽店主笑著招呼:「喂,管家大爺!你們的財神來啦!」

「什麼事?」黃天霸回過頭來,狐疑地盯著店主問道。店主沒立即答他的話,卻向後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楊先生請進來,和黃爺商量生意——黃爺,這是我們馬頭鎮掛千頃牌兒的王百萬家兩個管賬先生。想和爺們做筆買賣。」黃天霸不耐煩地說道:「我是押鏢的,不做買賣!」

說話間,那個二憨子的夥計已帶著兩個人進來。一個臉型略長,白淨面皮,漆黑的小鬍子修飾得十分整潔,眉眼間帶著「自來笑」十分和氣,自報姓名說:「在下史功,久仰大名了。」另一個穿著灰府綢長袍,套著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裡系一條玄臥龍帶,項下用線吊著一個水晶墨鏡,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卻沒有留鬍子,也一臉笑容——雙手握一把湘妃竹扇朝黃天霸一揖,說道:「在下楊天飛拜揖!」

「好說,本人黃天霸。」黃天霸獃滯地點了點頭,只好挪回腳步向二人回禮。「二位先生有何見教?」因見史、楊二人向前趨來,黃天霸生恐他們要進西院不好阻攔,將手向賬房一讓,又道:「請這邊說話。」

扮作楊天飛的燕雲和皇甫水強跟著黃天霸進來,賬房先生忙著給他們端座沏茶,又客氣地對燕雲和皇甫水強打個千兒,說道:「楊爺、史爺,你們好坐好談,有什麼事吩咐二憨他們辦就是。」說罷去了。

「黃爺!」燕雲蹺足而坐,抖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們所求的事實在不是黃爺做得主的,還請面見主人,煩請通稟。」黃天霸道:「你們且說說看。」皇甫水強一哈腰笑道:「是這麼回事黃爺,楊爺是此地王鴻緒老爺家的總管。王老爺前頭做過兩任襄知府,去歲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子過活。大爺納捐去了雲南,在大理當知州。小爺也納了捐好幾年,一直不得補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兒,不願小兒子遠離出去做,守著給養老,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心裡就不承這個,還是想著給小爺選出來做個實缺的。婆媳兩個面兒上笑,心裡為這事著實彆扭生分著。慪這口氣,拿己錢在京里我們上下活,吏部裡頭打點了個遍。只是文選司堂還沒開口,卻也有了個八八九九。傳出話來說他老爺子欠佳,得著實補養補養。我們正愁著買不到好葯,恰好你們的葯鏢就到了。這事全了我們,貴鏢主也能得些好,真是老天安排定的事!」說罷,將一張單子呈上來。黃天霸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人蔘十斤黨參二十斤黃芪五十斤冰片五斤麝香三斤山萸八斤枸杞八斤當歸五十斤

笑道:「他老爺子好大肚子!」燕雲道:「自從朝廷殺了貪喀爾欽、薩哈諒二位老爺,如今誰敢要現錢?這是裡頭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兒罷了。」

黃天霸一時沒有說話,端茶慢品了一陣,心裡直犯膩味。早先聽人風傳,說高國舅如何能文會武明強幹,眼地在石家莊等了他多日子,誰知竟是個一肚子糟糠的繡花枕頭,面兒上看去滿有把握,其實心裡毫無算;笑嘻嘻的,卻又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可又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石家莊起,這會子早已過了黃河!他心裡懊悔,卻毫無辦法。想想,還是要高恆把責任擔起,說道:「你們這一說,還真得請示我們鏢主。他說,自然能辦,他說不,那就辦不下來——你們請坐,我去去就來。」說罷去了。

這邊燕雲和皇甫水強對一眼,兩個人做戲配合默契,幾天前的齟齬頓時化為烏有。皇甫水強道:「這個姓黃的難纏。說不定他要攛掇著不賣給我們呢!」燕雲笑道:「這種事我看篤定得很。他要不賣,我們吵上門去,外頭還有一群人求葯『治瘟癥』;吵起來,他們不佔理,一哄而上——還有看熱鬧的——砸了他這店,搶了他的鏢都可以。他不住這馬頭,我們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幹了!」正說著便打住,原來黃天霸和高恆一前一後都來了。於是忙起重新見禮。

「葯可以賣給你們,」高恆一坐下便道:「只是黃芪、枸杞子這些葯打包裝箱,拆開賣給你們幾十斤,不值當的。我們做生意圖個賺錢,不能按價給,比市價要高出三——貨買與識家。人蔘都是長白參,五十匹葉[1]

以上,白皮帶紅筋的,四十兩一斤折黃金二兩一錢,黨參都是上黨貢參,十兩一斤,冰片三十四兩……」他一一報價,都比批貨價高一倍,末了又道:「所有銀子都折黃金算賬。這是我們高家老藥行的規矩。」說罷笑著看二人,出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模樣。皇甫水強皺眉道:「哪有這個價?貴行也太狠了——」黃天霸道:「買賣不仁義在,我們各走各路就是。」「你們真會做生意。」燕雲不慌不忙道:「既敢要這個價,必定貨。不過這些葯要我們親自過目。真的貨好,中了的意,金子是小事。請你們來個夥計,陪我們帶上藥走一趟——哦,放心,出門不遠方家客棧——那是自己的產業,等著看貨呢!」高恆撮著牙,思量半晌,說道:「這樣也好。老黃,你派個人跟著!」

一時眾人已經把貨盤好。所有的葯裝了兩麻袋。黃天霸了六太保梁富雲過來吩咐道:「你是個伶俐的,跟他們去。要遇到人搶什麼的,你只用粘住他們跟定了就是,不要死拼。」梁富雲忙道:「是,師傅!不過這大白天兒,出不了差錯的。」

眾人去了,高恆和黃天霸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高恆便一迭連聲命眾人:「都歇下!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兒走長道兒!」黃天霸一切安排就緒,又親巡一遭,連牆外也派了人守,回來見高恆瞇著眼歪著脖子躺在安樂椅中,已是酣然夢。黃天霸便也和臥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矇矓過去。

忽然院中一陣響,腳步咚咚有聲,黃天霸一個激靈跳起來便取刀在手,高恆也著眼囈怔著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話音剛落,卻見梁富雲闖進來,臉都被氣白了,跺著腳道:「高爺,師傅!我們上當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高黃二人幾乎同時問道。

「葯——」梁富雲哭無淚地說道:「了!」

[1]

五十匹葉,指參齡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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