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第十七回 君臣議政痛說往事 龍對口吸痰

「這事和鄂爾泰、衡臣無關。你們起來。」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夠,所以才有『一枝花』這樣的盜匪,流竄數省,不能緝拿到案。也是朕無用人之能,將大事託付一個不可靠的人!——像高恆,從接旨到石家莊,他竟走了十幾天,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摺子里竟然說,是因為『一枝花』報山東一箭之仇盯上了他。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東的功勞!」乾隆越說越氣,眼圈也變紅了:「你們可以回去,問問你們叔祖輩,張廷玉、鄂爾泰當年跟著聖祖爺、先帝爺是怎麼辦差的!張廷玉像你們這樣年紀時,一天睡不了兩個時辰,鄂爾泰在雲貴、在烏里雅蘇臺當將軍都統時,一夜三次起來巡哨!你們如今有這個神?只怕是雀兒牌斗得響,老黃狗養得!」

雀兒牌,傅恆有時逢場作戲,偶爾為之;養狗,是訥親為防著有人私下到宅里撞木鐘,特地餵養的。平時乾隆常拿此說笑,是說傅恆風流倜儻,訥親謹慎。但他此刻說這些,是由高恆那裡遷怒轉而來的,二人如何敢辯?只得連連叩頭謝罪。

「起來吧。」乾隆發泄了一陣,中的怒氣鬆緩了些,口氣也就變了:「朕急不擇言,也許錯說了你們。如今大清於極盛之時,有你們的功勞。但又何嘗沒有盧焯、喀爾欽、薩哈諒的?他們變壞了,有功勞也得誅。朕登極以來,除了小心於政務,更留心培養人才。人才關係到國家的興衰。你們,還有高恆、阿桂、李侍堯、劉統勛、勒敏、盧焯、鄂善、錢度,朕原是準備你們隨張廷玉、鄂爾泰進賢良祠、凌雲閣上圖像的。看來也不一定。朕越是盼著爭氣的,反倒打朕的臉!一國之治,其興也,其亡也忽。別以為現在不得了,離朕想的盛世,差得遠呢!就真興旺得不得了,也還得如履薄冰,如臨深谷。隋文帝也開創過繁榮大業,可到煬帝手裡,不幾年的景,就葬送掉了。」訥親和傅恆俯首聽完,訥親說道:「主上訓誨,奴才一一銘記在心,決不辜負皇上一片殷殷期之心。奴才等惟有恭謹畏懼,小心奉職辦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這才轉正題,說道:「太不可思議了。太平世界,在大道上,在天化日之下,當場行騙,當場騙,其鬼域伎倆豈不是太神乎其神了,我們這些當差的是不是也太無能了?——六十五萬,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

鄂爾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說道:「萬歲說的是從大看的。『一枝花』此舉若仔細推詳一下,實在是未嘗不是途窮末路、狗急跳牆的行為。在江西站不住腳,被迫逃往山東,又被高恆圍剿。逃至山西仍沒有立起自己的營盤,所以才出此下策。的如意算盤:頭一件,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時,在北方截下軍餉,作招兵買馬的費用,或者送給當地土匪,謀求一塊立足之地;第二,想藉此製造聲勢,告訴天下還沒有死,沒有敗;第三,給的殘兵敗將鼓一下士氣。雖說此事很大,卻只不過是鳴狗盜的行徑,對於我們朝廷的大政並無太大的妨害。」

「鄂爾泰說得很對!」張廷玉道:「確實是鳴狗盜行徑,不得已的鋌而走險。用一句江湖上的話,這『稔秧』,並不能顯出的大志和實力,反見其小家子氣。這個數目大,如果是六十五萬兩銀子,邯鄲府自己就置了。」他拈鬚一哂,又道:「六十五萬兩,那是四萬多斤。發散、埋藏、搬運都不好辦。『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買馬?邯鄲、長治、彰德去年都是免稅府郡,今年又收在。人不急,誰造反?依著奴才見識,可以劉統勛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由他一籌劃,可以省些事。有邯鄲一府之力,辦起來綽綽有餘了。」訥親說道:「邯鄲府境出這樣盜案,不分不好。他已經在摺子里請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說道:「分是為了警戒效尤。邯鄲這事是由外地大盜流作案的。他們府的責任在於邊遠地域防護疏忽。這件事不要張揚,只要破案快,連高恆、黃天霸等人朕也不分。」「要限期破案。」傅恆說道:「在期限破案方可免議。」乾隆點點頭,說道:「那就三個月吧!這是軍餉,失落了要按軍法置——你們跪安,由傅恆傳旨劉統勛,將這裡議的形通知他。他儘快登程去邯鄲破案!——訥親送兩位老丞相,然後再回軍機當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這才吩咐更,吩咐卜孝,說道:「去慈寧宮問問,太后老佛爺歇了沒有。要已經歇下,朕今兒就不再過去請安了。」坐著發了一會子呆,意馬心猿地總覺心緒不寧。想尋個人說話,又無人可說,過王忠,說道:「你傳旨給軍機翰林院編修紀昀從明日起補軍機,為軍機章京,專門侍候草詔事務。」

「喳!」王忠答應一聲起便走。乾隆又住了笑道:「這不是急務,何況此刻訥親也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辦就是了。」

「喳!」

乾隆不再言語,過一份奏章看時,是慶復遞來的摺子。他偏坐在炕沿上提筆加批,疾書道:

此等調度細務皆爾與張廣泗之責,屢屢絮言於奏牘,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之語耶?軍餉之事高恆另有差事,已有旨著尹繼善統籌之。爾與張廣泗應廑念朕宵旰焦慮於金川,當心布置,速為平。爾進川數月,留連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敵怯戰乎!朕甚厭之,欽此!又朕近日將地出巡外省,察視吏民風,歸后將奉母后往避暑山莊,秋狩木蘭等事,戰事有勝,則紅旗報捷來,若有如此瑣碎文章,勿要再奏。欽此!

他吮了吮,彷彿品評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剛剛折好,卜孝進來道:「老佛爺去了鍾粹宮,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嚯!」乾隆腳跟微微一頓,皺眉一嘆,不再說什麼,抬腳便出了養心殿。

乾隆到了鍾粹宮才知道,不但太后在,貴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純妃蘇佳氏、淑妃金佳氏、忻妃戴佳氏、嬪汪氏、陳氏,還有十幾個答應、常在,都在皇后禮佛的小佛堂東正殿里。滿院燈燭輝煌,人來人往,只是腳步都很輕。西廊下幾個太醫聚在一,用極低的聲音商量著什麼。乾隆也不理會,幾步進正殿,正在和太后鈕祜祿氏說話的幾個妃子立時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唿」地跪了下去。

「雅靜!」乾隆對眾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的皇后,上前給太后打千兒請安:「兒子那邊見人、辦事來遲了些兒。老佛爺安好?」太后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皇帝起來吧,今晚來的人太多,皇後有點支撐不住,是我息一息,我們這就去呢?」乾隆這才走近皇后,輕聲道:「我來了,就坐你邊,你不要睜眼,不要,只管歇著。」拉起皇後手時,覺得灼熱滾燙,臉立時變得憂鬱沉起來。

皇后了一下,很費力地慢慢睜開眼,一雙黑漆漆的瞳仁盯著乾隆,一眨也不眨,了一下軀,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想哭,卻又苦笑了一下,細若遊地嘆息一聲,說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您了……」

乾隆握著那溫的小手。他覺得皇後子在,他自己的子其實也在,眼中汪著的淚在眼中來回滾,終於抑制不住,似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淌滾不止。哽著嗓子道:「這是什麼話……小玉兒又胡思想了……秦兒不是帶著你的八字去求問過鐵算盤羅笑輅麼?你至還有二十五年壽呢!」邊說邊用帕子拭淚。

皇后聽了角吊起一微笑,閉著眼任憑淚水縱橫,只不言語。太后見他夫妻說話,眾人在旁不便,便過來慢慢說道:「孩子,不要盡想短的……你的八字兒好著呢,一向又吃齋念佛,佛祖定會祐護你的……我們去了,你和皇帝說會子話,別太勞神,往寬想,啊……」說著嗓音也有點發哽。乾隆使了一個眼風,早過來兩個太監扶著太后慢慢去了。一時大殿里除了侍候的幾個宮肅立在暖閣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后兩個人一坐一臥默然不語。

「皇上……」富察氏的神似乎略好一些,臉上的灼紅也消退了一點,重地呼吸幾口,睜開了眼,微著道:「老佛爺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誰也挽回不得。恐怕只是一兩天的事了……」乾隆握著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勉強笑道:「你是這一時不用,在枕上想的。趕明個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過了移時,嘆道:「這陣子朕事多,又撂不開手。沒得空過來和你好生說說話,你就心裡折騰……過幾日你大好了,朕帶你木蘭狩獵去,還要下江南或就近兒在黃河北走一走也!我扮乞丐,你扮個乞丐婆兒——你不是說過,真想扮個乞丐婆兒陪著我,自自在在在鄉里轉轉的麼?」富察氏神往地聽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不一會,目又黯淡下來:「那多好!可那是下輩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湯,還要記得你,記得這輩子……皇上,您呢?……」

「朕也是!誰喝那碗湯呢?死也不喝!」乾隆憐額頭的秀髮,滿心悲酸,只笑著落淚:「咱們不說這些了,說些高興的不好麼?」

富察氏乾燥的,乾隆立刻手要茶,在枕邊用湯匙餵了幾口。皇后滿足地一笑,閉著眼道:「是……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我在想,你那時還是世子,到我們家和老爺子說事兒,放著事不說,去看我繡花兒,又給我描樣……針刺了我的手,滴在綾子上,你就便兒畫赤水雲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樣子,一直保持到永遠,該有多好!你送的過冬蟈蟈兒,我和傅恆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還哭了一場呢……」輕輕說著。空寂的殿中,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得像耳語一樣,「這些,皇上你都要記住,你可不能忘……還有你答應過給我『孝賢』的謚號,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傷心死了……」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捂住了,笑著嘆道:「說著說著,你又談到這個題目兒上來了!你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揚臉道:「過來!」秦一直就在丹墀上鵠立聽命,聽這一聲,幾步進殿來著公鴨嗓兒打著千兒說道:「主子爺,奴才侍候著呢!」

「嗯,這樣……」乾隆沉著說道:「你明兒傳旨務府,皇後子不適,這期間宮中戒殺生。除了老佛爺,各宮一概齋戒。原定的每日從東華門趕進來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喳!」

「這是第一條。」乾隆又出一個指頭,「第二條,傳旨軍機,今年不勾決犯人,現有在押的人犯,刑部甄別,可憫可憐的,有可原的,減一等發落,年過五十的不流放。」

「喳!」

傅恆家到大覺寺建醮。」乾隆又道:「給佛祖許願,皇后病癒,朕捐一萬兩黃金**寶剎。」

「喳!」

待秦退出,乾隆見皇后已安詳睡去,便命人點上息香,自己和歪在邊,著殿頂的藻井只是出神,聽著邊皇后細不勻的呼吸,多往事在心裡不住翻攪:什麼刺繡呀、蟈蟈呀已經淡忘了。只記得當時還未訂親一玩耍時,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兒訴苦說「三哥[1]

不懷好意」,小玉兒一腳把一塊鵝卵石踢進池塘,說「龍生九種,種種有別。三爺我見過,一臉輕浮自大愚昧昏聵相,不過是一頭豬!萬歲爺怎麼會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別豬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將引為紅知己,對天暗誓,永不虧負了!在此以後的年月里,富察氏聘雍和宮,又進毓慶宮,再鍾粹宮,由世子妃而貴妃,而皇后,助夫治,慈儉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外都曉得是當今的簪姜后。別的固然無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那份「不妒心」就見稀有……如今看來,邊這位「知己紅」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著,乾隆雙頰已滿是淚水,正要拭時,邊皇后輕聲驚呼:「你,你什麼人?遠點!」一翻摟住乾隆脖子,聲道:「皇上,皇上!我怕……」外間侍候著的太監、宮聽這一聲,躡著腳步一下子進來七八個。

「有朕在這裡,哪個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得汗一乍,一手護著,張眼四,什麼怪異也沒有,於是揮手命眾人掌燈,輕聲道:「你這會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后閉著眼,似清醒又似在說譫語,「不想離開你……不想走,不想天明,天明你又辦事見人去了……我想在你懷裡離開……」睜開眼,悵悵地,帶著迷惘的眼神盯著乾隆,吶吶說道:「皇上,皇上,我其實不是個好人。你不要記得我!」乾隆忙命「傳太醫進來」,摟著,哄孩子一樣拍打著的肩背,說道:「誰敢說你不好?朕誅了他!別瞎想,心思一明,氣養壯了,就沒事了……」皇后偎在他懷裡,搖著頭,任地說著:「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才罰來做人,所以聖人講唯子與小人難養!那個姓許的,就是我吏部把他調出京的,我還下懿旨暢春園嚴加管束那兩個漢家子——」

驚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過來,看見一群太監宮,還有幾個太醫跪在地上,還看見燭影里自己和丈夫擁抱著……頓時得滿臉飛紅。輕輕子,又變了「皇后」,咳嗽兩聲說道:「皇上還該歇歇,別這麼總惦記著我。您這麼熬著,累著子可怎麼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大事等著你置呢!我……」突然有點氣短,息著道:「總之別管我,這也是全了我,您說是麼?」無限依了一眼丈夫,閉上眼再不說話了。

這一夜,乾隆一步也沒有離開,握著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沒有出鍾粹宮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見。自己在小佛堂皇后素常念經設了幾案,焚了香,坐在旁邊批閱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傳出旨意:「皇后違和,朕心不寧,凡有軍國重務,由務府轉呈鍾粹宮,余折俱由軍機置,寫明節略以備覽。」接著又有旨,「在宮中服役滿七年或年過二十五歲的宮人,一概放歸,通知各家接領。」

皇帝既不能出來,軍機便格外忙。偏是張廷玉犯了痰進不來,鄂爾泰倒是來了,躺在軍機西房裡,一口口吐著,勉強支撐著見人說事。訥親和傅恆分了分差使,一個管民政,一個管軍務。眼裡看摺子,座旁接見外臣,外面著一大堆請示公務的員,挨號兒等他們接見。傅恆心中悲凄,想去看姐姐,可又忙得不出子,有幾次著宮牆,竟走了神兒。訥親瞧著不忍,說道:「你就進去瞧一眼,皇上斷不怪罪的。這裡現在沒有急事,有些事,我也能代勞的。」

「多謝訥公。」傅恆臉蒼白,握著筆管說道:「這一份是青海將軍參劾慶復和張廣泗的,很要——只是要糧要錢,要邊周各省戒備,卻不見進兵的靜兒,這兩個人也真是奇怪。」正說著,見紀昀從外頭匆匆進來,便問:「有什麼事麼?」

紀昀剛調進軍機,恰遇皇后病重,尚未覲見乾隆。他是皇帝親自選進的特簡軍機章京,張廷玉、鄂爾泰不便給他分差使。他剛從務府過來,外頭日頭毒,曬得滿臉通紅,額前的短髮都漉漉的,一見傅恆便道:「皇上你進去,快一點,我陪著您去!」說著一把接一把地揩汗。

傅恆知道姐姐病重,聽說皇上傳旨,心中更是著慌,頭猛地發漲,眼睛發花。隨手拿起大帽子往頭上一扣,起便走。走到門口,怔了一下,又回在案上了幾份摺子夾在腋下,這才對紀昀道:「走吧!」傅恆知道紀昀是個多才稽的人,見他悶著頭走路一聲不吭,更覺不妙,提著勁兒加快腳步。過了養心殿垂花門便聽到從遠傳來一陣的哭聲。傅恆又一陣心慌,平坦的磚地,竟絆得他一個踉蹌,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紀昀幾步追上,一邊攙他起,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氣,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恆的臉白得像刮過的骨頭,掛滿了冷汗,他慘笑了一下。慢慢回過神來,說道:「多承關照,不然,今天非失禮不可。」再細細聽去,那院中卻又沒了哭聲。見秦帶幾個蘇拉太監出來,忙問:「現在怎麼樣?」「萬歲催著你快進呢!」秦急急地說道:「紀昀也快進去見駕!主子娘娘還沒過去,方才是痰涌昏厥了一下。」

說話間已經進來,只見殿殿外都是人。殿暗得什麼也瞧不清楚。傅恆略定一定神,才適應了殿里的線,發現自己竟和乾隆面對面站著!他渾打了一個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抖著,泣聲稟道:「奴才傅恆失儀,罪該萬死……」

「外頭亮得太晃眼,你剛進來嘛。」乾隆面憂鬱,眼神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悲凄,只看了傅恆一眼,仍獃獃地著院外,帶著音道:「看看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儘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恆還像當頭挨了一棒,兩,幾乎癱坐到地上,強支撐著走進暖閣。只見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璋都直跪在地上。幾個太醫面無人,有的捧巾櫛,有的調葯,有的切脈,有的扎針。傅恆已有半年沒見姐姐,此刻進來,見富察氏越發瘦得像乾柴一般,滿面紅閉著眼挨命延氣,嚨里咯咯有聲,不時煩躁地要抬臂撕自己的口,雙手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傅恆痛苦地一聲「二姐……」熱淚頓時奪眶而出,雙膝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號啕大哭,說道:「你怎麼了?你怎麼會這樣……嗬嗬……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心教養。大姐走時,拉著我的手說聽你二姐的話,不要當個好皇親,還要立起男人志氣來!二姐……我聽你的話,你說呀——你怎麼不言聲?我的好姐姐呀……啊,嗬嗬嗬……」那富察氏似乎心裡清楚,越發急得兩手發抖,臉也由紅變白。

殿中兀立著的乾隆、沿牆跪著的一大群嬪妃、長跪在地的紀昀聽他如此哀哀慟哭,也無不淚流滿面。紀昀忍不住連連頓首哭道:「皇上,臣有不之請。臣家四世從醫,領醫道,可否容臣為娘娘再切一次脈,或者有一線之明……」

「你怎麼不早說?」乾隆拭了眼淚,拽起紀昀便進來,對醫們命道:「退一邊去!」

此時皇后呼吸越發重,似乎在死命地掙扎,痛苦地皺了眉頭、脯劇烈地一起一伏,微微發出似嘆息似**的吁聲。紀昀近前看了看,切起脈來。他偏著腦袋似乎在想,又似乎在諦聽著什麼。時放下了皇后的手。幾個太醫跪在一邊,看他如何施為。只見他從袖子里出一塊骯髒不堪的手帕,輕輕蓋在皇后臉上,轉臉對乾隆說道:「主子娘娘的脈象,寸脈尺脈浮不實,但關脈緩重尚有后力,不是絕癥,乃是弱癥!氣秉賦過弱,命門之火沖積不得發散,痰氣便不得暢……」

「你不要啰嗦,只說有救無救?」

「有救!」紀昀大聲說道,聲音大得暖閣裡外所有的人都聽得見。「不過要請皇上親自救治——皇上……」他突然面。乾隆用詫異的目看著紀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麼都捨得!」紀昀目中晶然閃,說道:「那就好。請皇上用口吸出娘娘這口痰來,萬事大吉!」

!」

乾隆一刻也沒猶豫,大聲回道。三步兩步騰地上炕,隔著手帕和皇后以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紀昀「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雙手抱起永璉,大聲道:「永璉永璉!拉住娘娘的手,大聲!」永璉「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一雙小手拽著皇后的手,大聲哭:「皇額娘!我是永璉,我不要你走——永璉在你,你使勁吐痰哪!我的好額娘……嗚……」那皇後上有乾隆拚命吮吸,旁有兒子號啕催迫,一說不清的力量在上涌,「咯」地一聲響,像是誰踩破了一個魚泡兒,一口痰已經清清爽爽吐了出來。極為舒暢地**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憐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視一眼淚眼模糊的兒子,把目轉向紀昀,氣息微弱地問道:「你……你是哪個部的大臣?……」

「臣紀昀,現在軍機章京行走。」紀昀叩頭道:「娘娘洪福,萬千之喜!你大難不死,聖壽還長遠著呢!」又轉臉對滿臉愧的醫們說道:「不可用猛葯,把補藥分量減半使用——皇上,這十日之皇后不宜用油葷,不用參湯,吃稀粥,小蔥豆腐,醋鹽生蘿蔔丁兒,皇后熱,要緩進慢補。」

乾隆深深了一口氣,用極為賞識的目看了一眼紀昀,走到炕前彎著腰看了看皇后氣,說道:「極好!皇后,咱們大清前頭有個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后榻前詩。今日又出了個紀曉嵐,於你有救命之恩吶!」見皇后微笑著看紀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位翰林,會詠詩能吃的……想起來了麼?」

「胙……」皇后微笑著道:「他和侍衛一樣,每天可以隨便吃胙!」

!」

乾隆舒心地一嘆,說道:「曉嵐學問也很好,只是資格還淺,在軍機仍是頭號章京吧!嗯……東宮裡張照年紀也大了,紀昀著進毓慶宮,協助著輔導皇阿哥們讀書——傅恆你看呢?」

「奴才該先給皇上賀喜,該先給娘娘請安。」傅恆目睹這一幕張的喜劇,心一直懸得高高的,此時才過一口氣,忙叩頭道:「紀昀是二甲第四名進士,學純正、人品端方、豁達爽朗,堪為師表。不過既東宮,還該正名,他現是正六品,奴才以為可晉從五品,為侍講學士,加個傅的銜。」

乾隆一聽就笑了,說道:「你有你的難,什麼從五品?這和擎天保駕的功,相去不遠,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過,還要和軍機議一下再下旨。」他頓了一下,說道:「你退下吧,也乏的了,這幾天你每天可以進來看看姐姐。那幾份摺子,留下朕夜裡批閱。紀昀留下,和醫都到西邊佛堂,我們一起斟酌一下脈案。」

紀昀在鍾粹宮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末亥初,宮門將要下鎖,見皇后氣定神安,並沒有再涌痰,這才辭了出來。此時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初夏的晚風在宮牆間去,撲到上帶著涼意,滿天的繁星和乾清宮乾清門一帶的輝煌燈火像是連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閃亮。紀昀一直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此刻深深了一口氣,才發覺前後背都了,頭上的頭髮也是漉漉的。他看了看軍機,裡邊燈燭亮得刺眼,聽見鄂爾泰在大聲咳嗽,訥親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書——想進去喝口水,又頓住了,徑從隆宗門逶迤出來。到西華門口,紀昀張著眼正尋自己的轎夫,卻見黑地里一個長隨打扮的人趨步過來,在石階前就地打個千兒,滿臉堆笑道:「紀爺!尊轎已經打發回去了。我們爺請紀爺坐他的轎到我府一遭,想和紀爺說說話兒呢!」紀昀看了看天,說道:「你是哪府里的?天已晚了,明兒再奉訪如何?」

「奴才是傅六爺府里的王小七——哦您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臉堆笑,說道:「紀爺和勒爺、莊爺都是我們家常客,您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呢!好紀爺哩,我們家主子娘娘虧得了您給救了下來,老爺太太把說事的大人都攆走了,專候著您呢!好歹給我們老爺一點面子,也就恤小的了……」說著涎皮賴臉地過來攙扶紀昀,紀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轎。小七子聲:「起!」大轎已經輕輕抬起。

這是一乘八人抬綠呢大轎。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恆已晉位子爵,當上軍機大臣之後破格準用,他自覺不能與張廷玉等同規格,除了朝會慶典,家常只坐四人抬。那轎廂油了桐油,又塗了清漆,琥珀似地晶瑩發亮,因天氣已熱,去掉了氈套,轎廂上方用細藤編圖案,窗門雕著花鳥。紀昀原是一個窮翰林,坐慣了二人抬的竹小轎,乍一坐進這樣寬敞明亮講究的大轎,只覺得渾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轎廂門前,一手提壺續茶,一手執著香巾侍候——如此,倒拘得他出了一細汗。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小七子指著窗外道:「紀爺,咱們到了!」紀昀張著眼看時,果見黑魆魆一片府宅矗立在夜里。沿門的牆邊掛著一溜彩燈,燈火輝煌,似乎有什麼喜慶事。紀昀眼見走近了,忙用腳蹬轎停。小七子機靈地一躍已是下轎,掀起轎簾。紀昀一哈腰出來,便見傅恆含笑迎在轎前,忙要扎千兒行禮,早被傅恆一把攙住。

「曉嵐兄,我們日日見面,這何必呢?」傅恆一便裝,月白竹布長袍,袖子翻著,出雪白的裡子,挽住紀昀,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往後不是面上,你決不可向我行下執禮。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正不知該怎麼謝你呢!」說著已進大門倒廈,只見滿院燈,石甬道兩側一都是穿著靛藍長袍的長隨,足有上百人,一個個站得墨線一樣直。小七子一聲高唱:「紀大人到!」只聽「啪啪」兩聲齊響,眾長隨打下了馬蹄袖,一齊打千兒,齊聲高喊:「給紀大人請安!」

傅恆見紀昀發怔,笑道:「我以軍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別的府有所不同。」說著,棠兒也著盛妝迎了出來,後頭一大群使丫頭,都是金戴銀。兩三個媽子擁著不滿周歲的福康安也跟在後邊。飾環佩玉得丁當作響,一直走到紀昀面前。那棠兒向紀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說道:「大人好福相!」便秧般拜了下去!

[1]

即被雍正死的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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