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夕照空山》第二十七回 查民風微服觀廟會 布教義刀誅惡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關聖人的誕辰。天剛亮乾隆就起來,了紀昀要看廟會。素倫等侍衛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連夜商議好了,都扮作看熱鬧的香客暗地跟隨。

此時天剛平明,曉風拂樹、晨炊裊裊,早夏涼爽的夜氣尚未散盡。乾隆和紀昀聯袂步行出城,已見街衢上人流漸,小車推著胡辣湯鍋子,驢馱著瓜果菜蔬,吹糖人兒的,賣油煎餑餑的,趕著驢群上牲口市的……一個個都興沖沖地趕著去廟會佔攤位兒。真正趕會的香客和看熱鬧的還不多。乾隆興緻很高,一邊漫步走著,一邊仔細聽著這些小販們說笑對答,漸漸地和邊同行的一個賣餛飩的人搭上了話:

「老闆娘,你一個婦道人家趕車走這遠的道兒,豈不太辛苦了?你家當家的呢?」

「嗨,老闆吶!」那人牛高馬大,嗓門兒也響,十分爽氣,「那死鬼的板兒還不勝我呢!他起得早,割剁了一盤餡兒,剔骨頭時削了手指頭,尋郎中包裹去了,順便再買些作料——我們一家子的力氣活兒都是我的。您瞧,我沒纏過腳,出了名的馬大腳。嘿,得兒,篤!」了那驢一鞭子。乾隆看那雙天足,果真半朝鑾駕似的,踩在地上噔噔有聲,不微笑說道:「我是外地客商。馬大嫂,我們那裏廟會,什麼瓷吶,綢緞啊,古玩、玉的都上市。這裏關帝廟會怎麼儘是賣小吃的?」馬大嫂一笑,說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戶不多,廟會場邊兒滿了難民,誰有錢去買那些黃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跟著走了幾步,問道:「你這餛飩擔子,一天能有多生意?養得住家麼?你家一人一年要多開銷?」

馬大嫂一把汗,詫異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中了狀元的巡按大人下來私訪的。大買賣人誰管我們這賣餛飩小吃的呢?——一天弄好了能掙三百個乾隆哥子,五口人吃飯穿,一天能余個五六十個乾隆哥子,一年下來,盈餘個二十來吊乾隆哥子,只要沒有災病,對付著總能過——我們那殺千刀當家的還算計著在城邊買點地,覓個長工種菜。我說別做他娘的那種春夢了!——得兒!這死蹄子,熬不爛的老驢皮——你算算,城邊一畝菜地賣到七十多兩,折一百一十多串錢,買兩畝地得四年,還得打井,侍弄園子還得付把式長工的工錢。如今閨十五了,轉眼就出門,還要接個媳婦,也要用乾隆哥子!還是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吧。五十多的人了,還能升發石崇、鄧通?!我們那口子雖說老蔫兒,不知怎的私地攢了己,他真的買了一畝,倒把我的興頭也勾起來了!」

「聽得出你男人是個有心計的能幹人,一定能升發的!」乾隆被一口一個「乾隆哥子」得通舒坦,高興地說道:「沒想到乾隆哥子這麼管用!」「當然!難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馬大嫂笑得前仰後合,「……起先哪,就是你老闆這想頭,我們都使雍正制錢。乾隆錢個兒大、銅多,黃燦燦明閃閃,有一個就收藏起來,放在枕頭旁筐籮里給孩子們玩,還能避邪。後來就越來越多,做買賣的都要——聽說呀,乾隆爺在北京下聖旨,濟南城裏殺了十幾個收錢鑄銅的——我說阿彌陀佛!原來乾隆哥子都銅匠們化了做茶壺了!——死畜生,怎麼往人家菜擔子上?我死你這個鱉孫!」說著向驢猛一鞭,加快腳步去了。乾隆高興得像個孩子,沖著的背影道:「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餛飩!」

此時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覺乾隆已隨人流出了城西。平雖小,據說是關公辭別曹千里走單騎經過的地方。廟中有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從中間一分為二,斷茬平得像被快刀切開的豆腐,還有約約的銘文,人傳是關羽的磨刀石。歷代士大夫縉紳、善男信就在這聖跡上修起關帝廟。因香火好,愈修愈壯觀。三丈多高的主殿掩在老檜松柏間;左右偏宮亭榭臺閣,碑碣畫廊錯雜林立,在下雲蒸霞蔚、蘊蘊茵茵、蔥蔥蘢蘢。廟前有一塊空場足有一頃多地,西邊已用竹木搭起戲臺。一些生旦凈丑已在上裝,鑼鼓家什打得丁當響;十幾個道士指揮著進場的小商小販們在場邊布攤兒,空場上香客正在擁,有說書的、打把式變戲法的、走江湖賣膏藥的,東一簇西一簇人團團圍著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掛著太極圖幌子、端坐在木桌子旁給人推八字、看手相,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乾隆搖著扇子徐步四遊走。紀昀心無旁騖在旁邊侍候,要回應乾隆問話,還要左顧右盼觀。素倫等十幾個大小侍衛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圍在左右,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兒上,眼睜得滴溜兒圓,哪敢有半點疏忽?

乾隆在廟外大場中轉游一遭,又進廟去看,大拜殿、春秋樓亦滿了人,香火燒得大銅鼎灼面炙,更覺熱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後院石欄里供奉的磨刀石,也覺人工痕跡太重,絕非真跡。倒是磨刀石旁一塊玲瓏太湖石渾然天,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邊出廟,一邊對紀昀道:「這塊石頭比花園裏的還好。可惜,屈了才。」紀昀笑道:「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東西多著哩,都送北京,我了何人?」二人一邊說,一邊出廟,見馬大嫂撇著大腳片子端湯鍋。乾隆轉到左邊,一大群人踮著腳朝里看,原來有一個說書先兒,在講本朝故事,說的是「劉統勛夜下沙河堡」的故事。把劉統勛說個半仙半人的,吳瞎子和黃天霸都刀槍不。乾隆不一笑,回頭看紀昀,也在咧著笑。二人會意,站著聽了好一陣子,聽戲臺上鑼鼓響,才離了說書攤兒。乾隆邊走邊道:「劉延清在民間有好的口碑。按他說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沒,他們說得不像個人。」

「裏頭還摻和著李又玠的故事。」紀昀笑道,「《西遊記》就是從話本里來的,我還見過幾種呢!劉統勛破案破出名兒來了!」

此時人流越來越擁。臺上銅鑼板鼓敲得十分起勁,在演《關公掛印封金》,臺下人了團,麥浪似的湧來涌去,賣糖人的、賣冰糖葫蘆的在人叢中著高聲賣;踩高蹺的扮演著《三打白骨》、《哪吒鬧海》、《目連救母》等節目……一隊未走,一隊又來:穿著破爛衫的難民,敞懷的莊稼漢,油頭面的鴇兒,還有些村姑穿著大紅大綠的在一,指指點點、你推我搡地說笑。乾隆隨意瀏覽,見如此熱鬧得不堪,轉臉笑道:「太曬得頭昏,馬大嫂餛飩攤兒搭有布棚子,那邊人有風,我已有點肚了。我們到那裏喝餛飩去!」

「哎呀老闆!您真是說話算話,真來吃我的餛飩來了?」馬大嫂眼尖,遠遠見乾隆踱來,一邊給客人端湯,眉開眼笑地大聲迎接,又對棚里刷碗的一個黑瘦漢子道:「我說當家的,手裏的活兒暫放放,恁他娘的沒眼!那邊桌上抹乾凈了!」卻也真的利索,乾隆和紀昀剛落座已遞過兩把芭蕉扇、兩碗柳葉茶。乾隆剛呷了一口黃澄澄的茶水,又遞來涼巾請他們揩汗。恰好一陣涼風吹來,乾隆一躁熱頓時驅走了,不大聲讚歎:「好!把你們的餑餑點心盡端上來,我重賞你!」一時油煎餡餅、蒜拌涼、燙麵角子、小餑餑、蔥段甜醬什麼的就擺了一小桌子。那漢子悶聲不響,只是聽人指派調度,末了馬大嫂親自端兩碗湯過來,笑嘻嘻地道:「爺們先吃著墊墊肚兒。這湯算是我孝敬您的,嘗嘗味兒,餛飩現吃現下,下得早了沒嚼頭!」又沖男人:「老闆有重賞,聽見沒有——再打半桶井水來涮巾——慢著些走,當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說得棚里人都吃吃發笑。

乾隆早起沒吃早點,肚裏空空的,此時,吃得樣樣鮮,因見紀昀拿著不敢放肆吃,便指著煎餅和大蔥笑道:「偶一為之嘛——你嘗嘗!真好吃!」紀昀道:「大蔥蘸醬,我們河北,還有河南人都喜吃。這東西雖好,和大蒜一樣,吃過裏有味兒,所以貴人們都忌諱。」乾隆笑道:「此刻我們又不是什麼皇子貴人!」

正說著,外面進來三個漢子,著差不多,都是藍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帶上,敞著打著酒呃闖進來,瞪著眼找座兒。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滿臉堆起笑說道:「申家三位爺,您好,歡迎一起兒駕臨啦!地方兒小,客人又多,不比城裏房子寬敞,三位爺得將就點了,這邊桌子潔凈,請到這邊坐!」三人中年長一點的,長著刺蝟一樣的絡緦鬍子,冷笑一聲道:「我們申家三弟兄是洪三爺指定吃這塊地面的,你就這麼待承?」又指著乾隆的桌子笑道:「他兩個挪挪,那邊風大!」說著便要過來。素倫就站在棚邊,一見有人要鬧事,使了一個眼風,幾個侍衛不言聲地湊近了棚子。

「這是我們包了的桌子,」紀昀氣得臉發白,仰臉盯著三個大漢,「包銀二十兩!你怎麼這麼橫?就是不包,我們先來,你們後到,也得有個規矩呀!」馬老闆見狀,早已過來,嘿嘿地笑著勸說:「大爺,您老人家一向恤我們小本生意的……回頭我給你老人家磕頭、賠罪……」馬大嫂道:「你啰嗦,爺們不比你有!爺們又是龍,又是虎,又是豹的,會和我們這些蹦蹦蟲兒計較!——搬張桌子到這邊來,涼風兒吹過來一樣涼爽。我們娘家他舅的二媳婦,還是洪爺姨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總得瞧著不是?」連拉帶拽地將三個人拉到桌邊坐下了。

但這一來乾隆倒了胃口,餛飩上來也沒品著滋味,胡喝了兩口便起,將手中一個小籠包子「啪」地一摔,說道:「曉嵐,賞!」紀昀手往懷中一,取出一錠銀子,約莫三四十兩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們老相識了,下回再來吃了你再找吧!」說完和乾隆起便走,馬大嫂見他出手如此闊綽,嚇了一跳,反覆看那銀子,白燦燦刺目耀眼。臉上又像哭又像笑,說道:「天爺們!二十兩就是二十兩,我們沒那大福分,沒的折了我們壽!」旁邊申家三兄弟卻已看熱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換著眼,申豹便起過來,笑道:「別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銀的可是多的是,給我看看!」說著劈手便奪。

「慢!」乾隆不等他到銀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馬大嫂說!」申龍、申虎早已霍地站起來,申豹在乾隆手裏掙了兩下,恰似被老虎鉗子夾定了,紋,便知來人膂力厲害,另一手指定乾隆道:「大哥二哥,日娘的這是一群劫庫的強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兒請賞!」

申龍、申虎兄弟倆吼了一聲:「兄弟說的是!哪廟的神?吃供吃到我們地頭了!」說著撲便上,把乾隆的飯桌踢翻在一邊。馬大嫂要上來拉,卻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著說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們誰也惹不起……」素倫見乾隆仍舊扯定申豹不放,一個眼風掃了一下,三個小侍衛「呀」地大一聲,猛撲過來。頓時,申家三兄弟臉上都像開了果醬鋪子一般五俱全,一個個被摔得四腳朝天。頓時,看社會的人「唿」地圍了過來。申龍、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子,跟著走江湖的學過幾手野把式,哪裏得起大高手們的拳腳?申虎道:「哥,這幾個傢伙會邪!」申龍道:「什麼他媽×邪不邪?去,咱們白虎會的兄弟——你們有種,一個也不要走!」他握拳叉地支著架子,看著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間,圍觀的人群一陣,人們嚷嚷:「銀娃來了!」又有人喊:「銀娃扮觀音走會兒啰,快看哪!」接著一個大漢闖進圈子,沖著申龍喊道:「洪三爺那邊等得焦躁,你卻在這裏和人鬥口,快去快去!」申虎指著乾隆對那人著:

「這幾個外路倥子,想在這裏支盤子!」

「三爺急著用你的人,回頭再說這些事!」

「是,那我們就去!」申龍咽了一口唾沫,回頭沖乾隆道:「有種的不要走!」帶著申虎、申豹著出去,霎時不見了。

紀昀見乾隆氣得呼呼直氣,生怕他再命侍衛追打,就把聲勢鬧大了,忙溫言勸說:「四爺,這不過是幾個土子,和他們生氣不值得。這地面上的子,縣裏也料理了他們了!」馬老闆嚇得臉焦黃,哭無淚地干轉圈子:「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倒是馬大嫂比丈夫撐得住,一口止住了丈夫嘮叨:「罷了吧,你這樣子就沒禍了?我說老闆,強龍不地頭蛇,他們看著像有急事,顧不得和你們分爭,其實這些人惹不得。平縣裏的洪三,縣們見了還躲著走呢!三十六計,你們抬腳一走,就沒事兒了!」丈夫苦著臉說道:「我們呢?」馬大嫂道:「他只能不我支餛飩攤兒,還抄了我的家不?」夫妻倆爭吵著,乾隆連連冷笑,扇子一揮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銀娃是個什麼模樣兒。

棚外空場上已是萬頭攢,社火鑼鼓聲雜著竹聲響開鍋稀粥一般。但見路中間走過來一隊耍龍舞獅子的,在前面開道。金、玉、阿難、木吒種種扮相的,跟在後面,甩著袖飄帶,紙花銀箔紛紛墜地。中間簇擁著一臺用四人轎改的蓮花寶座,上面端坐著一位面容姣好的子,鵝蛋臉、柳葉眉、丹目,抹著紅櫻,一漢家宮裝,髮髻上微微挽起白綾結子,白紗披肩輕輕飄,垂著金黃纓絡,右手五指併攏豎在前,左手持著凈瓶楊柳。隨著震耳聾的鼓樂,那蓮座像船一樣緩緩起落,在照耀下,真箇既端麗又飄逸,似在凌空飄渺間。乾隆離得較遠了,無法真切地見到銀娃的相。乾隆手搭涼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紀昀暗中指揮的侍衛,圍一道無形的牆,無論如何不過去,看看社火隊已轉到場東,乾隆嘆息一聲只好轉回來,笑著道:「紀昀,你好大膽子,敢這麼擋我!」

「《金剛經》有雲,菩薩**佛士不?如來說**佛士,即非**,是名**。」紀昀合掌念念有辭:「《心經》裏說,不異空,空不異即是空,空即是——我們幹嗎追著看『空』?」

這兩句話說得乾隆也笑了,紀昀又道:「這邊有說道的勸世舍葯,咱們去瞧瞧,也該回城裏去了。您瞧這天,已經過了申時了!」於是他們又踅回關帝廟門前,果見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約有一半是人和小孩,中間一個青年道士,年約二十多歲,閉目盤膝坐在土枱子上正在行功施法,兩個小道士各人懷裏抱著一卷黃裱紙,給圍觀的人群分發,不分男,只要手就送一張。紀昀對乾隆耳語道:「這個青年道士扮了觀音,不亞於銀娃呢!這麼年輕,有什麼法?」旁邊一個老婆婆卻聽見了,合掌喃喃說道:「祖師爺慈悲,這位沖虛道長是真神下凡,我的孫子吃了他的葯病就好了!別了祖師爺!」說著一個小道士已走到紀昀面前,見紀昀笑著搖頭,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卻手要了一張,學著眾人疊三角包兒擎在手上,盯著看道士,看他如何做法。一時便聽沖虛合掌念誦:

烏繞枯樹,象走泥淖。

螢飛愁澗,魚度壩橋。

堪嗟眾生,苦多歡

營營奔競,劫來難逃。

——得我門命盡饒!

聲音雖然不高,猶如金屬撞擊,。乾隆聽著這詞兒,不驟變,紀昀也是陡地驚覺,莫不是「一枝花」黨羽在這裏佈道傳教!二人凝神靜聽,沖虛已經改唱道

孔雀佛,從初分,打開寶藏。

藥師佛,將寶貝,散與兒孫。

張天師,到家鄉,聽母吩咐。

說下元,甲子年,末劫來臨。

壬子年,禾無收,黎民死,

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

有緣者,我門,三才護佑,

無緣的,難躲過,流盈門。

勸世人,早行善,放生吃齋。

有老祖,發靈符,救度人民!

——悉羅薩羅焚藏奧穆泰吾羅嗦噢咪

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誦畢,沖虛含笑開目,下邊信民們雜七雜八高聲誦號:

「南無龍華老祖!」

「南無慈航老祖!」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生藥王菩薩——保佑我孫子考上舉人!」

「南無……我男人的病,菩薩早賜靈藥!」

……

……

這位沖虛道長正是「一枝花」所扮,五天前離開河南境進山東,想從魯南取道繞開劉統勛和高恆的堵截,但沿山東通往安徽、江蘇和河南各個邊境盤查得實在太嚴,毫不亞於直隸,過境不但要本籍縣令的印信引子,還要鋪保、證人,還要有境外投靠人出的信函,搜放行——如此周嚴,斷然不能全部平安險,因此索在難民中布起道來,改了紅教歌辭,施法舍葯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當下易瑛傳道已畢,微笑著下了土臺,接過雷劍遞上的拂塵。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場大唱:「老祖賜藥引,得者有緣團!」易瑛道:「這一次都有緣!」將手中拂塵在頭頂畫了三個圈兒,叱一聲:「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見眾人窸窸窣窣拆那黃紙包兒,便也解開自己折的那份,不吃了一驚,原來裏邊竟真的有葯!——約有半匙,微赭,極細的末,嗅了嗅,無味。正不得理會,雷劍、唐荷、韓梅、喬松四個「小道士」背土黃法袋,將袋中已包裝好的散葯分發給每個人,一邊發一邊道:「行善有靈,作惡者不治!」……這一次連紀昀也得了一包。

「這玩藝能治病?」紀昀湊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黃紙包,又用手指撥拉著手中包里的葯,只是詫異:「它怎麼到了您手裏呢?……這像是香灰對了點硃砂,這一包好像有點麝香味兒……」他是正宗的碩儒學者,一切邪門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時心裏也覺得奇怪。紀昀正喃喃自語間,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凈的瞳仁黑漆漆地注視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說道:「這位檀越居士,是佛門善知識吧?」

乾隆確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門的居士,賜號「長春居士」,被易瑛一語道破,陡然吃了一驚,以為行藏已經暴,但他很快鎮定下來,笑道:

「善知識不敢當,我確是佛門檀越。」

「聽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師做買賣,隨了那裏口音。」

此時離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見眉目如畫,面白如玉,櫻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頓起好,遂稱讚道:「道長好法,居士今日開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裏人,因為生得像人,父母早亡,伯父說我妨家,不記事時就被送到終南紫雲觀,雲遊天下。我沒去過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揚州道友召我去說經,因為不能過境,在這裏托緣佈道,求些布施。」說罷又一揖,「佛道同門,慈悲化人!」乾隆這才知道他是來化緣的,頓時放下心來,笑道:「有這樣的神通本領,我化點銀子理所當然。」紀昀忙將十兩一錠小銀遞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銀子卻是雷劍接了過去。還要往下敘談,便聽得場南邊人聲鼎沸。幾個人轉頭去看,只見一群人打一團。隨即響起婦的尖聲,孩子的哭聲,路邊一溜賣湯餅、小吃的攤子都被踩得稀爛,人們罵著,有的混進去廝打,有的哭爹娘抱頭鼠竄,一起子一起子難民乘機便哄搶吃的用的。偌大一個關公聖誕社會,一時攪得昏天黑地。

「是怎麼了?」易瑛臉上帶著慍怒,問旁邊的喬松,「那邊什麼?」喬松未及答話,一個侍衛飛跑過來,對紀昀稟道:「那邊打起來了,先是洪三帶人搶銀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兩個,接著難民起鬨,搶東西、打人。丁大人已經親自帶人來彈了!」

紀昀前後聯著一想,這是洪三起鬨鬧事,方才在棚子裏急召申家兄弟,就為聚人搶這個銀娃。他也不想讓乾隆往這事裏頭攪和,遂道:「咱們是尊貴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爺,咱們走!」這一刻間,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出手,打爛這個縣城,再尋機會出。說道:「這個洪三是地地道道的惡,我坐地行善,他還收地皮錢!走啊——和他做一場!」帶著胡印中和四個姐妹及眾黨徒呼嘯而去。

此時廣場上一團。看熱鬧的香客紛紛四散逃竄,小商小販們吆喝著,護著攤子擔兒、車兒往廟裏躲。洪三的白虎會眾早已將「蓮臺」砸得稀碎,和彩扎行的護行打手打一片,把個如花似玉的銀娃在中間拉來拽去,得不模樣……乾隆哪裏肯聽紀昀嘮叨,手一擺便向南走,卻不進人堆里,只站在旁邊看。但見幾十個衙役帶著當地保丁,一個個忙得滿頭臭汗,在人堆里拉了這個拉那個。申家兄弟擁護著一個胖子,在靠戲枱子一邊用小旗指揮,任誰撲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腫。又見易瑛和幾個道士一邊喊打,一邊張眼四,忽然一個人指著戲臺臺腳大:「洪三在那裏,打!」於是,易瑛又帶人向西沖,人群「唿」地被衝倒一片。那雷劍手矯捷,趁著胡印中打倒兩個白虎會眾時,魚一樣游到洪三邊,不知使了個什麼法,白一閃手起刀落,洪三一顆胖的腦袋已滾落在地!易瑛和四個男人在打,一閃躍出圈子。雷巾被拖落下來,一頭秀髮立時了出來。乾隆不一震,這子一定是邪教里的,一時又見申家三兄弟跑出來大

「殺人啦!有反賊殺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著申龍三人大喝:「給我拿下!」又指著易瑛:「我要這個人,快拿!」紀昀急急說道:「滅了本地惡霸就沒了源,其餘的事好辦!」一語提醒乾隆,推著素倫說道:「死奴才,守在這裏幹什麼?幫著丁繼先維持!」素倫急得兩眼出火,卻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離,連連點著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裏頭作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許打!」侍衛們便幫著衙役們擒住了十幾個難民和白虎會的打手,有幾個被打得渾,躺在地上掙扎。還有想趁機大搶大打的,見勢不妙,扔下手中菜刀、子之類家什便四逃竄。

「娘稀匹!」丁繼先一直東奔西竄指揮彈,此時見衙佔了上風,因見銀娃被人救出,照臉啐了一口罵道:「不是你這婆娘,哪有今天這事,老子回頭料理你!」說話間申虎、申龍已經被擒,乾隆在紛紛逃散的人中張著眼還在尋找易瑛和申豹,哪裏還有人影兒?一時,一個熱火朝天的慶神社會便如鳥散,滿地都是落的鞋、帽、帶、破鍋、爛盆,還有東一攤西一攤的斑斑污。這時丁繼先才顧得上來見乾隆,揩著污汗道謝道:「貝勒爺,幸虧有您幫助!要不是您幫著,今天要鬧出大子了!」

乾隆看也沒看他一眼,搖著扇子踱了兩步,莊重地說道:「哪裏有什麼貝勒?又是什麼王爺?朕即是當今乾隆皇帝!」彷彿又一聲霹靂,震得丁繼先渾,滿頭油汗立時化作冷汗淋漓。他像傻子一樣,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看看那群侍衛,又看看紀昀,再仔細辨認乾隆,突然撲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個糊塗蛋!竟對面不認得主子!……早瞧著面呢——奴才覲見過兩次!可惜奴才是個近視眼……」說得乾隆一笑:「起來吧!看衙役們聽見了……」說著便邊走邊問:

「這個白虎會是不是青幫里的?有多人?」

丁繼先側跟著,小心回道:「白虎會是紅幫。歸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頭還有青龍、元武、朱雀三個會,人數總計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里的掌柜夥計,也有種地的。」「這裏一方豪強惡霸。」乾隆站住了腳,「為什麼不取締?洪三作惡多端,白晝行兇,人人畏之如虎,為什麼不早早剪除?」丁繼先從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調任平的,下車時這裏的惡勢力已經尾大不掉。縣裏人手,又沒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實據。調來從前的獄案看過,雖有前科,曾被赦免出獄。如果弄不好,出了大子,本彈不住。後來難民擁,就更不敢輕舉妄了……誰知到底還是出了事。」

「這事看來不全怪你,前任姑息養,難辭其咎。」乾隆繼續向前走,沉著說道:「不過,眼前你打算怎樣善後?」丁繼先也低頭思索,說道:「只有戒備謹防,等難民的事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現在就要置,今天捉到的民,還有白虎會的惡,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們群龍無首,解散紅幫香堂。青龍、朱雀的會首要到縣衙自首,三日不到,即行剿捕!」

「是是是!——不過難民……」

乾隆蹙眉沉思,許久才道:「這麼著堵截太費力了,也不見得就能逮住『一枝花』——所有省界邊境開、撤回邊卡,要知道『積水淵,蛟龍生焉』,紀昀寫信給劉統勛,把旨意傳給他,縣裏快馬送去!」紀昀忙躬道:「是!」乾隆見丁繼先發獃,說道:「你去吧,快辦!嗯……把那個銀娃帶到朕那裏,朕要親詢!」他臉一紅,敏地看一眼紀昀,紀昀一臉木然,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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