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第八回 新貴魍魎現醜態 慊吏明君空憤懣

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里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做,家裏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就要聯絡。錙銖較量比過了賬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夥的還趕了來——真箇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渾,心裏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有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有恭一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泥漿,手裏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有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倒滾到堤下……和他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有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有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秀。莊有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問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有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虛銜,正四品的。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悚然容。紀昀嘿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海蘭察佻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料理營務,皇上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裏椅子板凳撞擊響,人聲嘈著出院,在淅淅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房。

頃刻之間,正堂房裏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半干,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涅玻璃頂子,水晶、白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淆雜,年齡參差,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誌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誌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梧,一個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餘的一概都是住雜兒。多數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有的補了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落的、靴子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裏,一個個目灼灼張皇相顧著酬酢,爭著逢迎紀昀和阿桂,卻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裏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沖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了一口,忍不住肚皮里的笑,「撲」的一口,嗆噴得煙鍋里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實實教人。」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裏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枱面的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鮮好炫耀的,套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裏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的?頓時一片吵嚷嚷聲: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麼?」

「我們雖然小,比那些大佬們有分……」

「阿桂,貧賤之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馮清標,我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的事麼?」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鬨哄的喧囂,活似一群死鬼鬧鐘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人,因高聲道:「吳清臣!你不是岳浚臺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裏我倆一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裏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老衡大人麼?」那個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做東,在哪裏接風,就在這裏著,拿奉承話充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做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臺,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進屋裏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息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披油頭戴斗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栲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在燈映照下朦朧如霧,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天雕甕真有恍若天境之。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神:

癡子:世界原是大戲臺,毋須掬淚。

傻瓜:戲臺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裏邊大廳支著六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枱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里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裏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綳得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隻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著靈,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做?」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流的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如今就是府臺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面必得當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快活!」

紀昀不哈哈大笑,說道:「場比了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份出,賬目拉平,平安做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

還有這樣做的!紀昀心中不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當得瀟灑!」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的不瀟灑,是因為他們十力有九用在了鬥心眼,在小路上扛的過,我只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落了多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賠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兒見了我,也是這一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還有點余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這上頭就饒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裏戲臺下。馬二侉子看了看,臺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誌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起來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誌學對面,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肴上席擺得滿桌都是,眾人都眼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只沾兒相陪。席面這麼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應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諸位!」馬二侉子舉杯笑道:「我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來和幾位大人名位相差很遠,結了方大人討個面子,瞻仰這個這個阿桂軍門的這個這個……嗯,尊范!想不到一下子見了三位朝廷……咹,石頭柱子!乘著這個興頭,想著也是六生有幸,咱們吃酒樂一樂子,能唱曲兒的就唱,能念詩的就念,能行酒令或說笑話兒的也。咱們都是閑人,不要勉強大人們用酒——我說到頭裏,這錢是我家乾淨錢,請客是我願,也沒有求大佬給我陞辦事的心,只圖個面歡喜。誰要背地嚼舌頭,我馬二侉子——與汝偕亡!」說罷先飲一杯。

眾人沒聽到他說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錢度陪飲著,笑得氣。紀昀卻因方才一席話,覺得這位馬二侉子皮裏秋,是個世故極深的人,只微笑著幹了,說道:「我只飲一杯,陪著樂子。」馬二侉子嘻嘻笑著,雙手一拍,戲臺兩邊十二名伶,六名執著笙笛簫琵琶等樂,六名戲子水袖長擺長曳地,手揮目送,載舞載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干。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牆再拜難。

庾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

自嫌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

……

臺上歌舞盈盈裊裊,臺下卻是觥籌錯笑語聲歡。阿桂一杯不敢多飲,只陪著略呷一口酒,揀著清淡的菜夾一口。錢度因明日無事,卻是舉杯即干,幾杯過後已是醺醺然。臺上那十二名伶、藕、艾、葵、荳、芳、玉、齡、蕊、葯、寶、茄都可在十五六歲,只藕、芳、玉三個是孩子,秀髮長曳,明眸皓齒,其餘男伶也都妝玉琢面目姣好,一待樂止便下臺來,引長袖舒縴手紛紛給客人斟酒。

錢度見吳清臣醺醺的,手裏扯著個孌過來敬酒,素知他是個有斷袖癖的,只是一笑。吳清臣手搭著那小廝俏肩,嗲聲嗲氣說道:「來,荳,給幾位大人敬酒!」說著便湊到荳腮邊要做兒。那荳詐臊一指頭頂開了他,笑道:「爺還是一邊涼快涼快去,您裏的氣息兒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著酒送到錢度口邊,聲道:「錢爺錢爺……紀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個兒可得放開量,代兩位老爺多飲幾杯……」錢度見他態窈窕,風萬種,真比人還人,陣陣幽香撲來,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盪,就著連飲三杯,說道:「好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著滿庭白黛綠羅襦綉,煌煌燭下儘是「男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陣噁心,見紀昀視若不見啜茶淺飲,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這裏看景緻!」「你說的是。」紀昀微笑道:「我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兒園,就看兔子好了!」

錢度笑道:「既然說兔子,我說個案例。河南黃縣令高甫接了個案子,是個秀才住店,被同屋裏福建商客**,半夜裏鬧起來揪到縣衙里。原被告比長畫短說個不休,無奈高甫不懂『**』是什麼意思。秀才說『斷袖』,又說『分桃』,高甫越聽越糊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秀才囁嚅半日,又說『他將男作!』高甫不大怒,響木『啪』地一拍,大喝一聲『江南下雨與我河南什麼相干?都給我滾!』」一席話說完,頓時滿座嘩然而笑。滿園子翎頂輝煌簪纓員,笑語喧天,有劃拳拇戰的,有調笑戲子的,有提耳罰酒的,有一等窮兒一聲不言語饕餮大吃大嚼的,紅男綠穿梭其間,笑逢迎撒勸酒,活似開了院道場,一眾作風流法事。

紀昀見這群人如此齷齪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來史彈劾,見阿桂也是笑中帶著溫怒,小聲道:「沉住氣。這裏頭也有開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聲道:「我日他的們!這哪裏是?分明是群不要臉嫖客!」紀昀拉拉阿桂襟,自站起來,舉杯似笑不笑說道:「雖說都是同年同學同寅好友,大家畢竟都是有分的人,仔細失了不好看相——戲子們統都回臺上去,揀著雅點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淺歌,大家行令猜謎兒作詩,這才是高雅趣。如今治世繁華聖道昌明,百應作移風易俗表率。大家盡自樂子,只不要出格兒,就是抬兄弟了。」

阿桂見紀昀幾句話不輕不重,既溫馨又帶著骨頭,立時打發得人們安靜了許多,他自知自己極有可能進軍機大臣,心裏佩服又要學這宰相宇,因見氣氛漸漸凝重,便調侃著笑道:「我們就照紀中堂的辦,高樂一陣子盡歡而散——咱們這桌對戲名。嗯……前頭說那一摺子的名兒,對仗要工整,後頭要帶上戲名,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他笑著淺呷一口酒,「我先說個榜樣兒。『《驚魂》——《風節誤》』對《嚇癡》——《八義記》』驚魂嚇癡要對上。對不上的,罰作詩一首,或說笑話,喝酒唱曲兒都。這樣可好?」略一沉,起首道:

《盜甲》——《雁翎甲》!

旁邊一個筆帖式不假思索,應聲對出:

《丁》——《桃花扇》。

又起對道:「《訪素》——《紅葉記》!」旁邊卻是方誌學,仰臉想了想,對道:

《拷紅》——《西廂記》!

又出對:

《扶頭》——《綉襦記》。

下一個卻到阿桂,他在外帶兵,已幾年不進戲園子,這種聯對看似容易,其實要一折一折循各戲名想下去,一時哪裏尋思得來?怔了半日,忽然雙手一拍,笑道:「有了!——《切腳》——是《翡翠園》裏的一出!」又出對道:「《開眼》——《荊釵記》!曉嵐公,瞧你的了!」

紀昀頓時愣住,他的詩、文、書都是最上乘的,記聞考古鈎沉揖玄也是天下無敵,唯獨是看戲極,正品味「扶頭——切腳」這一對工整詼諧,不防阿桂出了個「開眼」給自己對,只皺了眉頭搜索枯腸,心裏卻甚是茫然。恰鄰桌的翰林蕭應安挾著一捲軸畫過來敬酒,口說「請曉嵐公品評真偽」裝作俯,在紀昀耳邊嘰弄了幾個字,紀昀高興得一拍桌子,道:「妙極!《開眼》可對《拔眉》——可不是《鸞釵記》裏的?」

「這個不能算!」阿桂笑道,「——這是舞弊傳帶的,要罰酒——」他不出蕭應安的名字,只說「——連你這位老兄,也要罰!」蕭應安毫不猶豫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皺著眉撮著又端一杯喝乾了,大著舌頭說道:「連,連曉嵐相公的罰酒我也領了,這總吧?」

眾人立時起鬨,都說:「不!各人是各人的賬,紀公不能吃酒,罰他作詩!」恰那位帶「蒙恬虎符」的賈治軍也過來敬酒,湊趣兒笑道:「蕭應安能酒會詩,是頭號風流翰林。不要饒他!」錢度和阿桂便都起,嚷嚷道:「賈治軍說的是!我們一個也不要饒……」此刻臺上笙歌低回,臺下員串席敬酒:哄然鬧,真箇熱鬧非凡。蕭應安尷尬著笑道:「當著曉嵐公、桂軍門和錢大人,我的詩怎麼拿得出?唉,眾意難違,我只好信口胡謅了……」因搖頭攢眉道:

吾人從事於詩途,豈可茍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學者其知所勉夫!

「好!」眾人齊聲喝彩,大發一笑,阿桂、賈治軍、方誌學、吳清臣、馬二侉子,還有趕來湊熱鬧的仵達邦,無不控背躬腰,笑得不過氣來。錢度見紀昀笑得渾著笑道:「該你的了!必定更好!」紀昀笑道:「我哪裏作得出更好的『詩』?聽人說軍機有紅章京黑章京之說。我是做章京出來的,就以這個為題自嘲,討個歡喜吧!」因念道:

流水是車馬是龍,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到軍機,笑問中堂到也無?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篾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仆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哈哈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名,今兒場面雜燴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臺地鋪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娃孌鎖春深——

到這裏,他突然覺得失態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手面闊綽好客豪爽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連篇,謬誤百出,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子,也都愣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裏弄得這麼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念完的……」

「做。」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做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鑒!」

「做!像做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就念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里熬脂油,臭蟲上刮漆,咱家場老——你若吝嗇不許刮——我……我……榨斷伊的脊樑筋!

眾人嘩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珅匆匆走來,在阿桂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事……」紀昀便也起。錢度也就站起來。

謝主人厚意!」紀昀對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儘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住了,紛紛起,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徑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里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鏰兒走了,反顯得矯。」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去,滿院的水。見傅恆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裏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摺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兇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摺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憂鬱,了一口氣,「這種摺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使糾劾太監卜孝婪索賄賂,戶部堂——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夥刁難來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漲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孝。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孝,太監宮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地咽口唾,聲氣中帶著音,說道:「我自跟主子,見過他多火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臉暗得發綠,瞳仁里閃著熒,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也不……」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傅恆將兩隻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裏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鑒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彷彿不勝其寒,渾痙攣著一團,再也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愣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往過從卻持的朋友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帽興談,一副天璜貴冑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污,一下子到這場景氛圍里,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欞上,房檐瓦槽也決流如瀉。這裏沙沙,那裏砰、彼簌簌、此嘩嘩,遠聲近音一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砸在泥水裏「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裏,幾個人心裏都是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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