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第十一回 憫畸零英雄誅獄霸 矜令名學士誨老相

雲丫頭未及出大牢門,犯人們「嗷」地一聲嚎,一窩蜂撲到籃子邊,把何庚金的換洗服抓出來扔了一地,爭著抓掏裏邊的食。除了十幾張雜合麵餅子,還有幾塊老鹹菜,兩個煮了的咸蛋。申三抓到了蛋,卻不敢吃,一手著餅子吃得嘖嘖有聲,說:「這浪妞兒手藝不壞。真香,裏頭的有花椒葉兒呢——韋爺,兩個蛋自然是您老用了!」其餘犯人都拿著餅子,鹹菜咬得格嘣嘣響,吃得津津有味,喊著,含糊不清地還鬧幾嗓子二黃,有的笑說:「韋爺,何庚金總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過堂吧!」雲丫頭隔著柵門看得清清楚楚,一蹲「嗚」地放聲大哭,任胡富貴怎樣拖拉,總不肯起。韋天鵬一手一隻蛋,走過兆惠邊,隔柵遞過一隻,笑道:

「眼都脹出了,眼饞麼?來來,韋爺賞你一個!」

兆惠渾脈賁張,頭暈,盯著遞到臉前的蛋,氣得雙眼發黑,正思量著如何懲治這獄中惡霸,冷不防韋天鵬丟了蛋一把拽著他盤在脖子上的長辮猛地一拉,將兆惠的頭夾在了柵木中間也不能

「胡總爺不能揍你,」韋天鵬看一眼正在拖雲丫頭的胡富貴,「你大約不知道,我還是**的把兄弟呢!——我替**教訓你這王八羔子!」回頭對幾個犯人道:「這傢伙上有功夫!來,隔柵揍他!」立刻有幾個犯人吆喝著上來。韋天鵬將辮子纏在手上死拉拽不放,犯人們拳頭像雨點一樣打在兆惠頭上,擊在脯上、肚子上,還隔柵朝他上踢飛腳。此時雲丫頭已經嚇愣了,臉上沒點,半躺在地下看著這幕慘劇。胡富貴剔著牙瞧熱鬧,口中兀自說:「別踢下,別踢下——這些當的銀子堆山,到這地步兒還一不拔!」那拳打腳踢一時變得更加兇狠了。

兆惠是久經戰陣的一員悍將,這點拳腳在他本不在話下。苦於辮子被人死死拖定了,子不能,手中又沒有武,只能由著人打。急間一瞥,見腳下一個瓦罐,上面蓋著一隻瓷大碗,因不能彎腰,雙靈活地躲著腳踢,使腳尖一個勾挑,那瓦罐連碗「托」地飛起來,已是將碗在右手,雙手「格嘣」一掰,碗已分兩片!兆惠雙手各握一片,不啻兩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過欄去直橫砍,兩個歹徒手上頓時著了一下,還有一個被刺中眼睛,「媽呀!」一聲滾倒在地。割傷了手的兩個也是鮮淋漓,握著手脖子痛得歪齜牙,不住口罵。韋天鵬遠遠扯著辮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腳踢,踢掉他手裏傢伙!」幾個犯人見兆惠厲害,只是咋呼著空踢飛腳,再也不敢靠近一步。這時胡富貴才像是猛醒過來,對眾人斷喝一聲:「都住手!這他媽的是什麼規矩?」

「你現在才知道規矩?」因辮在後腦勺,韋天鵬拉得,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臉,罵道:「你姓胡的等著,我不殺你誓不為人!」便用碗茬去割辮子。韋天鵬也不顧了「乾隆」份,撒手便向東北角逃。兆惠積恨難消,又鬆開了手腳,胳臂過柵欄一揮,那半個碗片「嗖」直飛過去。正從韋天鵬左頰上猛割一下「噹啷」落地。用今日話說,是割斷了頸脈,不能頃刻救治,與殺頭無異——只見韋天鵬頸中鮮筷子一般筆直激而出,直飛濺到牆上,立時撲倒地,悶哼一聲滾了幾下雙,渾劇烈地一陣抖,一下子鬆氣,頭埋在自己的泊之中,一也不再了。

滿屋的犯人都嚇傻了,有的脖子有的彎腰,有的口裏還噙著雜合麵餅,手裏拿著鹹菜,被人施了定法似的紋。其餘號子的犯人也都把頭在柵欄邊,隔著木柱向大號張靜。雲丫頭**一聲「我的娘……」,便暈了過去。

胡富貴煞白著臉,開門進號子,翻看傷口脈息試鼻息,韋「乾隆」絕無靜,翻開眼看,瞳仁已是散了,真箇命似三更燈油盡,如五鼓銜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貴好半日才醒過神來,慌得連號子門也忘了關上,匆匆出來,大:「那個逃將兆惠在號子裏殺人了!——來人,給他戴重枷,上鐐子!打死這個賊囚!」

隨著他的喊聲,十幾個獄卒蜂擁而,見兆惠若無其事靠牆抱膝蹺足而坐,立時一擁而上,「咔」的將一面四十斤柞木重枷給兆惠戴上,又稀里咣啷給他釘上大鐐。隔號那邊清理跡,抬,這邊兆惠已毫無反抗能力,三個衙役手揮皮鞭,沒頭沒腦圍著兆惠只是猛。頓時,兆惠渾上下模糊,只閉目咬牙忍疼,卻無一聲**。昏在過道里的雲丫頭已經醒來,見這景,撲到柵欄邊哀告:「你們別打了,別打了……」隔號的何庚金也哭著求告:「胡爺……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睜開眼,對雲丫頭道:「我準能連你爹救出去!」

胡富貴怒極反笑,說道:「你可真能憐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緝的逃將,免不了西市一刀,還說救別人?」沖著雲丫頭就是一腳:「滾!不是你這浪妮子,老子能罰俸一年?」兩個獄卒連推搡帶踢打將雲丫頭趕了出去。這邊胡富貴兀自怒氣不消,親自進來劈頭蓋臉又猛一陣鞭子,乏了,才說道:「把何庚金帶這邊號子,他們現在是一案,老丈人來侍候他婿!」此時兆惠已經昏了過去。胡富貴照他腰又踢一腳,說道:「你狗日的甭裝死——一天兩頓鹽水燒筍準教你吃個夠!」說罷鎖門帶人去了。

當天下午,胡富貴餘興未盡,帶著幾個獄卒又來。這次卻是有備而來,先用繩子把兆惠捆直了,帶枷平爬在地上,用竹篾條蘸了鹽水,著猛,說這「鹽水燒筍」。這一頓毒打與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疼痛,這般打法鹽水沾遍全,竟似火燎炮烙,一篾條心裏一揪,打得花四濺。兆惠戴著枷伏在地著,只能看見胡富貴的兩條移來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覺凄涼,咬牙忍著一聲不哼,又暗自對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殺此獠非丈夫!」大號子的犯人們起先還有喝彩起鬨看熱鬧的,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變得雀無聲,都起撲著柵欄張地注視著這邊,不知哪個號子有個犯人喊一聲「好漢子」!接著幾十個人應和「好漢」!兆惠頭「嗡」地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來時發現已不在原來的號子裏,卻是一間七尺見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還有桌子、水壺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腳上的鐐也都去了,渾都裹著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陣,看著用凈白紙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識地抬抬子,隔簾便見那座「慈悲」大號子矗在東邊,這才知道自己仍舊在囹圄,只不知為什麼挪了地方……聽見「撲撲」的吹火聲,兆惠轉過臉,卻見是何庚**著腰蹲在地下,三塊石頭支著葯鍋子正在熬藥。號門子外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洗什麼。柵門角只一隻小腳,便知是個的了。兆惠長長吁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給我換號子了……」

「趙(兆)爺,您可醒了!」正熬藥的何老漢忙起來湊到床前,問道:「?肚了吧?」兆惠未及答話,外間柵門口閃出雲丫頭的影子,著門,略帶息喃喃說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您可醒了……真是嚇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問道:「我死過去三天了?」

「四天了,爺臺。」何老漢嘆息一聲,「是三天前挪你來這邊小號的,頭前你昏著,那個胡爺還進去踢了你幾腳……」

「為什麼搬過來呢?」

「不知道。」何庚金搖頭道,「是這裏的管監的帶人抬你過來的。興許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錢……聽這裏的大爺說,這邊關的都是有頭臉的大案犯,什麼刑不上大夫的話,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給你開藥治傷……」

兆惠苦思,斷然沒人使錢救自己,卻仍是頭昏腦漲想不事。由著何庚金餵了幾口水,說道:「我肚飢。那桌上籃子裏的包子給我吃一個……」「您別吃那個。」何庚金道,「那是雲兒給我送的飯。他們供你的是細米白面,還有。雲丫頭——拾掇好了麼?」

「就好,就好!」外間雲丫頭連聲答應,「籠里的包子太熱!咈!——」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打,轉眼間用小笸籮盛著幾個雪白的包子隔門柵塞過來。兆惠吃了一個,是純和蔥餡的,一咬冒油,剛要說「香」!一眼瞥見那籃子,因說道:「太膩了,把你吃的拿來我吃。」雲丫頭隔門笑道:「就怕膩,用的都是瘦,也沒敢對油。你這個人吶!我們那除了韭菜咸鹽,連油都沒拌,什麼吃頭——沒聽『五月韭,臭死狗』——」突然覺得失言,紅了臉,訕訕轉過了

兆惠卻不留心,吃一個韭菜餡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為天熱怕餿,一味鹹得蜇口,一邊咀嚼著說「不錯」。問道:「怎麼把你也關到這邊了?雲丫頭還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議了。」「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覺得是地獄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用時且用,反正現時不吃苦頭就好。」正說話間,一陣腳步聲雜沓近來。兆惠看時,是典獄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夥子進來。那年輕人眉清目秀,神,只穿一件天青實地紗袍,束著絳紅腰帶,配著頭上簇新的黑緞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獄典史後,滿面是溫和的微笑。一見便使人心生好。獄典史見他凝年輕人,俯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葯布,問道:「今兒換過葯沒有?我吩咐他們一天兩換的。上這會子可好些?」

「這位先生是誰?」兆惠著年輕人問道,「你見我有事麼?」獄典史見他不理自己,卻也並不尷尬,忙笑著介紹:「這位是和珅先生,現在跟著阿桂中堂在軍機當差,飛黃騰達那是——」和珅不待他說完便截斷了,「——是桂大人我來看你,來遲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沒有答話。獄典史湊上來,賠笑道:「大人大量,您得恤我們這些狗才的難。當地方能刮地皮,當帶兵管帶能吃空額。像我,只有八兩月例,胡富貴他們只有二兩。這地方不吃犯人吃誰?打我爺爺算起,三輩子在這當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獄,樂得犯人管犯人,圖個清閑自在不是?那邊仁號子裏的犯人頭還兇呢!這個韋天鵬不過是運氣不好,撞到兆爺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聽著,說道:「他們要打死了我,你怎麼?現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樣?」

「這麼熱的天,獄里哪天不往外抬死?」獄典史一聽就笑了,「這事不能『案子』,我們有我們的法子——一個『暴病』報去記名備案也就結了。」

兆惠不暗自嘆息,「真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啊……」轉臉問和珅:「有沒有海蘭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這等人怎麼敢問這些?等有了信兒,你比我知道得還早呢——您任事甭想,先養好傷。這裏我說好了,給您開單號子,想到院裏遛遛也。要缺什麼,告訴那個雲丫頭,自然有照應的。」說罷也不行禮,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頷首便辭了出去。獄典史狗顛尾似的陪送和珅出去,轉眼踅回來,連中間那道柵門也不再鎖,徑自出何庚金父到大院裏,說道:「這位兆爺不是小可之人。本來該囚到養蜂夾道那些老爺大人們起來的,錯關到了順天府。上頭現在既然有話,我就把兆爺給你們照料。仔細侍候著!何庚金你是有罪之,你好造化!先因災免勾,聽說皇后欠安,又要大赦,這位何(和)爺又指你們來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號子裏回護何庚金殺死韋天鵬,料想二人必有淵源,焦舌爛賣人,何庚金是個老實人,只唯唯答應鞠躬不迭。雲丫頭在旁問道:「這位趙(兆)爺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將。」獄典史說道。「不過聽說案由繁複得很,還要審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會怎麼樣呢?」

「那當然要明正典刑——不過,明兒殺頭,這樣兒的人今兒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獄典史一笑,用手比著在脖子上一抹,說道:「喳!——就是砍腦袋瓜子!小丫頭片子,問這麼細幹麼?看上他了?」一句話說得雲丫頭飛紅了臉,那典史搖著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離了繩匠衚衕,立即趕回軍機向阿桂復命。阿桂卻不在軍機,只有傅恆正在和劉統勛說差使,還有幾個刑部主事和史端坐在旁聆聽,幾個軍機章京在隔壁房裏忙著拆看文書,他也不敢打擾。問了問門外侍候的太監,才知道阿桂去了張廷玉府,剛走了不到一袋煙工夫。阿桂不在,這裏沒他的差使,人也不,站著想了想,仍出西華門來張府尋阿桂。

三天他已是第二次到張府來了。頭一次來,院院外崗哨警蹕,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林軍佈防,還有大的幾個三等侍衛帶刀巡弋,十分肅殺威嚴。他連二門都沒進去,擋住了,只放阿桂進院。這次大不相同,軍隊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務府慎刑司的幾個筆帖式和衙役守護,院院外雖然仍在戒嚴,但都不帶兵刃,便了許多暴戾之氣。門口幾個戈什哈驗了牌子,見是軍機的人,沒有問話便放行進人。倒是西院二門把守的衙役盤問和珅來意,知道是阿桂的隨員跟班,指了指西院北房,說道:「桂中堂紀中堂都在裏頭和張相說話,您家自個進去吧。」

和珅甩步進院,只見東廂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鎖鑰封錮,著黃紙封條。北屋廊下垛滿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廂是原來張廷玉接見外的客廳,也是房門開,紗窗支起,幾個人正在裏邊說話。他聽著有阿桂在,也不敢驚,躡腳兒到廊下站著垂手靜候。卻聽張廷玉蒼老混濁的聲氣道:「這些天反省了許多。總歸想,皇上既這麼說,還是念我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會想事了,也不能給主子分憂出力了。為自己後名聲,反倒弄得前一片狼藉!不過,務請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陳愚表,廷玉絕沒有倚功傲上的心——其實也沒有什麼功勞可言——更不敢倚老賣老。就是目下分,也覺得不足以蔽我之辜,還請聖上察燭照,從重分,以為人臣之戒。」

「老相,這些話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連你方才請求退歸桐城養老的話,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對你其實聖眷優渥不替,說這些,反倒顯著矯了。記得您年輕時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學生以為還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聽著心裏暗自掂掇,人都說阿桂文武全才心思靈,果然名下無虛。就這番話,其實沒一句不是在駁回張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話頭,且帶著威,卻是綿里藏針毫不著痕跡,還顯著一片溫存之,又不失皇家大臣份……不由暗贊:這才是真學問,真見識!

和珅正自聆聽著慨,紀昀輕咳一聲說話了,口氣卻不似阿桂那樣溫善,莊重里著誠摯嚴肅:「衡臣老相國,我是後生新學小輩,年讀書教,家父業師都拿你作讀書人楷模教導我們的。實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聽學生幾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當。」張廷玉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也不,冷冰冰說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韓退之雲『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先後生於吾乎?』——願聞先生教誨。」紀昀在椅上一欠說道:「多承嘉納!方才阿桂大人說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勞王事終生未懈。您的家產也都看過,除了賜田產件,為宰輔,一點也不奢華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學生看來,老相居閑顧問之後,犯了失慎貪得之病,有時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為社稷的事就想得了,後名祖宗榮子孫貴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勞苦勞,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計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這話說得如此憨直不留面,連阿桂也不,不安地挪了一下子。張廷玉為相四十餘年,別說像紀昀這樣的後生學子,新進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輩的老親王們也從來都是肅肅如敬大賓,言語遜遜似對師長,聽到「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後頭的話只覺得愈來愈狂,本無暇細思。但他畢竟心如城府之嚴,竟不靜聽紀昀說完,乾笑一聲說道:「若論起講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駁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這三代經天緯地之才的聖主?你是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庫全書,存在皇史金匱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說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讀。」

「老相的文章學生焉敢不讀!」紀昀略一俯仰已經憶起。他已經聽出來,這個張廷玉就不服乾隆對他的懲戒,這麼個心思撐,后禍更不可測。因笑道:「好像是《論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還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莊寫的《得居記》也拜讀了的。學生孟浪冒請,這兩篇文章還請老相自讀自審,或者更好——當然,學生也還要再拜讀。就是當朝秉政諸公,讀一讀也會大有裨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禮·文王世子》,意謂正直、剛、之老臣(三老)應知五事,即「貌、言、視、聽、思」,備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應該「以父兄養之」以為天下孝悌示範。康熙朝名臣湯斌致仕退休,聖祖引用這一古禮,言及湯斌用此種優遇,張廷玉當時甫機樞,深恐湯斌因福得禍,寫了《論三老五更》這篇文章悟聖祖,認為時移世易,勢不同,「禮」法也應變通適應,認為「當今之世,無人能當此禮」。湯斌終因此榮寵不衰,後謚名「文正」為諸號之冠。但事出久遠,張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記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經紀昀提起,頓時知道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立刻顯得不安起來,支吾著說道:「在人臣,自然應該遜辭。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分。嗯……我豈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說這個,總之是我自己一誤再錯,辜負聖上洪恩。雷霆雨,任由主上揮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雖然不全懂他們的對話,也看出張廷玉神狼狽,說得驢不對馬,心裏不暗笑,表面卻是滿臉恭敬,說道:「我們不是奉旨,是學生拜訪老師,私下心嘛——」話未說完,聽得院外靴聲橐橐,隔門去,卻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親王弘晝進院來了。三個人便忙起相迎,和珅早已伏在地叩頭行禮。院中守護的太監衙役們也「唿」地跪倒,齊聲說道:「給王爺請安!」

弘晝三十四五的年紀,略嫌瘦一點,氣卻是甚好,走起路來腳步生風,半點病容也沒,卻已經給自己辦過三次「喪事」——也一般的買幡神主鼓吹喪筵,一般的白紙素幔封門。「死人」獨坐靈棚,聽家人假嚎,自顧旁若無人據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爺」。乾隆兄弟十人,長的僅這一個弟弟,存了十分愷悌之,只是傳旨辦差簡捷易為的事他來辦,軍國經濟重務從不找他。偶有失誤,也只和把去兄弟私話,絕不公然傷他面子。偏是這弘晝小事散漫不羈,稍大點的事半點也不糊塗,因此荒唐歸荒唐,史們僅只私下議議,卻挑不出大病,沒人敢到乾隆跟前饒舌。

和珅還是頭一次見位分這樣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樣個態尊貴、榮華莊敬法。眼瞟去,卻見弘晝剃得齊明發亮的頭,一條辮子在脖子上盤了兩個圈兒,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蓋,卻穿著天青寧綢子,腳挽起老高,赤腳片子洗得白凈,蹬著頭草履,走起路來踢踏踢踏直響。再細看,兩個大拇腳趾上還各套著個大鐵扳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頭笑。弘晝卻一眼瞧見了,手裏扇著草帽子,笑罵道:「日你媽的,要笑還不敢放聲兒!」張廷玉已龍龍鍾鍾跪下請安,說道:「罪臣張廷玉問王爺安好!」

「好,好!」弘晝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張廷玉,「沒有免你的職嘛!皇上還是一口一個『衡臣』[1]

嘛——阿桂也起來吧。紀曉嵐,你笑什麼?你欠我的字寫了沒有?」

紀昀起又打個千兒,笑道:「我是笑王爺這行頭,漁樵耕讀四不像。跟您的這幾位也眼得很,不是太監也不是家人——這是葵,這位是寶兒,這是茄……是家戲班子裏頭的丫頭們扮男裝了。還有,您腳上戴兩個扳指,是作麼事用的?」「請,請,外頭熱,咱們裏頭說話。」弘晝呵呵笑著,一邊進屋,一邊不停口說話:「我來串門子,又不傳旨,這熱天兒裝王爺幌子做麼的?這些小丫頭,們在我園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壞了,鬧著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說你們打扮起來!你瞧,還真行!長隨沒這個韻味兒,太監沒這嗓門兒,鶯啼燕呢跟我說話,多提神吶!腳上戴扳指,是太醫說的方子,這些天心火旺,說得用線縛了大腳趾。我想,用扳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頭說,一頭落座,張家僕人早端過一杯茶來,弘晝只喝了一口,皺眉說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葉也陳了——人吶,不就那回事,適意為貴——對啵,張相?」他突然問張廷玉道。

他這一陣說笑攪和,本來鄭重沉悶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盡。張廷玉的心緒也輕鬆了許多,嘆了一口氣,自失地一笑說道:「王爺真會開玩笑。我如今這地步,誰拉玉泉水給我?還論什麼新茶陳茶?方才還和二位說話,,我是決計要辭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間漁樵耕讀。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頓了頓,又道:「河南原來那個總督王士俊,你們知道不?在位時起居八座、堂呼階諾的,架子最大。去年錢度去貴州,繞道兒訪他,現在真了個老樵夫,七十歲的人了,腰裏著斧頭,肩上扛著扁擔,滿臉黧黑、滿手老繭。問起任上做的事,一概都記不得了……養移,居易氣,勢變了,人不變也不,過幾年你們到桐城,我不定是個漁夫呢!」說罷莞爾而笑。

「你哪裏也不要去,皇上捨不得你,我也閑得發慌,想有個玩伴兒呢!」弘晝聽得認真,聽完又是一臉嬉笑,「是非都從心頭起,這還是早年你教給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適意,先得適了皇上的意不是?——別老是那麼沮喪懊惱一臉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漁我樵,大廊廟、西山、西海子、圓明園……咱們逛去,趁著能走,不定去潭柘寺住幾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爺,你還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愜意,多好玩吶——《易經》裏頭說『吉兇悔吝皆生乎』,不是你常講的?——咱們不『』,哪來的全都是福氣!」說罷哈哈大笑,又吩咐跟來的侍,「花這裏管事的太監進來!」那花嚶嚀答應一聲去了。

弘晝外表放浪形骸,里伶俐明,張廷玉了如指掌。紀昀和阿桂卻是頭一次領教,心中卻暗自嗟訝。阿桂瞟一眼跟著花進來的太監,笑道:「人都說您是瀟灑王爺,果然灑超俗!」

「當了軍機大臣還要拍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諛!」弘晝笑容不改,又轉臉問紀昀:「我托你給我尋一套全本《紅樓夢》,你弄來沒有?你管著收集天下圖書的事,連這點子事都辦不來?」張廷玉在旁說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聽說傅六爺和怡親王府有全本。王爺要看還不容易?」弘晝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紀,你給我弄來。」

紀昀卻是一聽《紅樓夢》心裏就犯膩味。但弘晝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三次,焉知背後沒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覺,因試探著說道:「《紅樓夢》非經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卻從沒讀過,不過和《聊齋》一樣,供人玩笑破悶的才子之筆罷了,沒有一句警世教時的正經話。王爺既要看,學生留心訪查就是,市面上並沒有全套的,聽說曹雪芹的孀還在北京,我試著查一查。」弘晝點點頭,卻問那進來的太監:「你是這裏的頭?什麼名字?」

「是!」那太監忙叩頭回話,「奴才梧!」

弘晝不易覺察地微微搖頭,說道:「保定人?你爹媽可真能耐,給你起這麼雅的名兒,你配麼?」高梧連連磕頭,說道:「是——奴才不配!聽奴才媽說,奴才落草時奴才的爹做了個夢,有個凰落到我家梧桐樹上,就起了這名兒……」紀昀笑道:「幸虧幸虧!你爹要夢見在籬笆上飛,你就該高**(笆)了!」

眾人不哄然大笑,弘晝說道:「回頭我務府給你改名字。太監,不許得這麼好聽。——我待幾件事,你即刻就得辦。」

「是!」

「這裏所有房間全部啟封,所有文書案卷公文批奏摺,轉到皇史。」

「喳!」

務府的人,還有順天府的人統統退出張府大院,不許進院滋擾,不許刁難盤查來看張相的員,不許攔阻張府人出。查抄翻了的私財品,要歸原。」

這其實是解除了張府一切令: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一群太監衙役守在大門口做什麼營生?高梧不囁嚅,答應著「是」,乍著膽子問道:「那奴才們的差使是……」

「是你媽的蛋!」弘晝笑道:「看看把相府翻什麼樣兒了?拾掇也夠你們忙活一陣子的——哦,對了,張相每天兩車玉泉水,還照例供應,這差使也暫歸你們。至於以後,自然還有旨意,這不是你心的事。」

「喳!」

「滾吧!」

「喳!」

弘晝這便起向張廷玉告辭。諄諄囑咐了許多「榮養保重」、「時時向皇上請安」、「順時聽命」、「澹泊寧靜」之類的話頭。話未說完,卻見養心殿太監王恥進來,因笑問:「王八恥,你來什麼事?主子又有旨意麼?」王恥沖弘晝賠了個笑,說道:「皇上去了岳鍾麒府,奴才傳阿桂中堂過去,六部里跑了個遍,才知道來了張相這兒。這就請桂中堂趕過去。」

「是!」阿桂忙躬說道:「我這就去!」弘晝道:「騎我的馬吧——快些。你再回西華門坐轎,折騰到什麼時辰了?」阿桂答應著,向張廷玉微一致禮便匆匆去了。張廷玉不無慨地說道:「我進南書房也是他這年紀吧……到下一代出力的時候了……」

弘晝只一笑,卻對紀昀道:「給你送兩條金華火,給我寫的字快送來。聽說你要請馬二侉子他們吃酒,別忘了本王!至於《紅樓夢》,你那個說頭有偏頗的。百百味各人好惡不同,我看《紅樓夢》可以與你的《閱微草堂筆記》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沒聽人說『士子不閱《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有人說荒唐王爺附庸風雅。我說,附庸風雅總比附庸市儈好點吧?」當下三人在屋門口立談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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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臣」是張廷玉的字,古人稱字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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