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第二十回 破巨案劉墉潛金陵 怒口孽天霸鬧書場

黃天霸燕雲二人,自傅恆接見后第五天便離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雲也都喬裝了茶商,卻不同路而行。燕雲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黃天霸卻從潞河驛離京走的旱路。言明盂蘭節在石頭城西鬼臉崖下聚齊。他掐著日子計程而行,一路與父輩江湖上的舊友來往酬酢,不地打探白蓮教在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傳道布教的形,有的地方蜻蜓點水一沾即離,有的地方一留連便是幾天甚至十幾天。待江南省境,便不再滯留,雇了快騾晝夜躦行來赴集約,過江待到鬼臉崖時,天已經向晚。

鬼臉崖是石頭城極有名的去,西北一帶揚子江半環圍繞,城一帶小巷幽靜深邃,都在茂竹叢中,小巷西一片白沙灘外,便是浩渺無際的揚子江,從南向東踅轉,秀麗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黃天霸每來南京,總要到此一游,得不能再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卻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散步過來,晚照夕霞中只見城外一片荒漠凄涼,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過似的,一片葉子也沒有,東倒西歪蓬蓬叢生在瓦礫中,那條小巷已變一片斷垣殘壁,滿街都是破磚碎瓦斷梁折檁。別說人影,連一聲鳴犬吠也沒有,只是長江的嘯聲仍舊那樣無休無歇,連驚濤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黃天霸有點像做夢,又有點像疑心前頭有陷阱的狐貍,四顧張著往鬼臉崖下走,忽然後有人喊道:「師傅,您來了——我們在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黃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猛一轉,才看見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和七太保黃富,看樣子是去殘壁里剛剛解手出來。因見二人還要行禮,黃天霸笑道:「咱爺們,自己人,又是在這地方,免了吧——這地方是怎麼了,像過了水,連竹葉子都衝掉了?是火燒了?又沒有燒殘了的灰燼,我走遍天下,沒見過這種奇怪景兒。」

「先過了一陣蝗蟲,樹葉竹葉吃了。」賈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場龍捲風,掃平了這裡,江水又湧上來洗了這個巷子。我們來時已經是這模樣了,原來梁老六在這定的丁家客棧。我們會齊的,現在改了的老茂店。怕您來了等不見,我們哥幾個流在這守著等候呢!」

黃天霸這才留心,不大樹都像擰斷了的蔥一般歪倒在牆路旁,有的竟被齊拔起,撂在一邊,也都是禿禿的有枝無葉,連「鬼臉」石旁的叢灌木「鬍子」也被剃得溜溜的。不駭然道:「我也見過幾次颱風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樹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卻沒有像這樣兒嚇人,掃平了這條街!城裡邊房屋稠,大約好些兒?這也太慘了,要死不人的吧?」

「說來也真是蹊蹺,這風竟沒進南京城。」七太保黃富是黃天霸的乾兒子,其實年紀比黃天霸還大一歲,見乾爹挪步,忙在前面帶路,口中回話喋喋不休:「這裡老百姓說,當時天得像扣了一口鍋。龍捲風打西北長江過來,夾著大雨冰雹,像個黑煙柱子,旋著江水撲到石頭城這地塊,又分,沿城掃了一圈,在燕子磯那裡又合,往東南又旋了幾十里才消了下去……乾爹記得西門外那座魁星閣不?眼看著卷進風裡,連樓基拔起在半天雲里,一霎兒就不見了。清虛觀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鐘被捲起來,就在黑風煙霧裡折筋鬥打滾兒落不下來,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觀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觀進香的一個姓韓的妮子,風卷上天,直飄出九十裡外的銅井村,又安安穩穩落了下來……」

黃天霸與他們廝跟著走,心裡想著如何與劉墉會面,又怎樣去見劉統勛,一邊笑著聽,說道:「這就是胡說八道,魁星閣都碎了,還說人,就有,還不摔一團稀泥爛了?」「這是真的。」賈富春悶聲說道:「這姓韓的子許了城東李秀才的兒子,一風吹到銅井村,村裡人當神仙吹打著送回娘家。李秀才說死也不信這事,說必定是私奔,的委屈得尋死覓活,司打到江寧縣。明日袁子才大令要親審這案,告示都出來了!」黃天霸一怔,隨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銜的縣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管這些風流閑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這姓韓的媳婦——那是妖怪嘛!」

「這場風真真切切,這件事沸沸揚揚。」賈富春道:「風過之後,蝗蟲也就沒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裡就起了謠言,說這是劫數,『五月江南遍地蝗,掃盡蒿草掃田莊,萬姓仰天哭聲慟,驚慈悲九宮娘,乘風駕雲上九霄,拜奏王母並玉皇,此城善男信多,懇請雷火赦昆崗。遂以風劫換蝗劫,捨去道觀舊廟堂。積善積惡皆有報,難逃天數真茫茫……』還有許多謠,大抵也是白蓮教里的切口俚詞——所以袁枚親審這案子,也有個以正邪的意思在裡頭。」

黃天霸聽了默不言聲,賈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綠林剪徑的刀客,有的是市井無賴梁上君子、賭場宵小之徒,只懂得鳴狗盜、坑蒙拐騙,風高好放火月黑殺人夜,能說出這大的道理,肯定已見過了劉墉、聽了劉墉的訓誨。他心裡一陣輕鬆,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巷在莫愁湖東北虎踞關一帶。名字難聽,地方也破爛,一都是歷年逃荒落腳南京的民。一片窩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稈兒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窩子」,歪七扭八橫豎不一地「臥」在街旁。師徒三人坐騾車走了足一個時辰才到,卻不直抵宿,老遠在巷口便下車付資步行進街。

此時已近戌中時牌,天是早已夜黑定了,一黃得癆病人臉似的月亮,周匝起著風暈,將迷濛不清的月灑落下來。黃天霸跟著他們,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進了迷魂陣一樣,一會向北,又拐東,一會兒踅西,又轉向南,但見一街兩行到都是地攤,江湖賣葯的、賣古董的、賣雨花石的、賣舊書舊畫舊碑帖的,什麼煙料、玉、雕鏤蟈蟈葫蘆、唱本、盆景的……甚至還有賣狗的,雜喧鬧此起彼伏吆喝一片:

「北京鴨子張的畫煙壺!識貨的您來——有一個假的砸我攤子!」

「金回回的膏藥啰,跌打損傷腰疼酸膿癤疤瘡……」

「——哎!寶刀寶刀——祖傳破家賣了!吹得過、殺狗不見——」

「掛漿手爐,**玉塞兒——十姨廟裡貨真價實!」

「餛飩餛飩——老城隍廟的燒、水煎包子加鍋兒……好吃不貴啰……」

微弱的月下,各種羊角燈、氣死風燈,紅黃綠西瓜燈閃爍不定,長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樣流移的河燈,家家戶戶窗上階前門口擺著的盂蘭燈,有的像放焰口一樣燦爛,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螢、墳地里的鬼火般閃爍不定。一行三人,在怪陸離的月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見長衫的、短褐的、滿寶氣的、破爛衫甚至骨瘦如柴打著赤膊、滿手污垢頭髮蓬的乞丐,有的地方挨挨,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著鳴犬吠蟈蟈們拉客打罵俏聲、茶樓飯館夥計接客送菜的尖嗓門兒……擾攘一片,不一會,黃天霸已是不知東西南北了,因笑謂黃富:「也真虧了你們,在南京也能尋出這麼個寶地——這是鬼市嘛!」

「爹別小瞧了這地塊——去去!」黃富推開了兩個來拉黃天霸的野低了嗓門兒道:「五方雜三教九流都在這裡軋碼頭呢!這裡有的是闊主兒——您瞧那座戲園子,別說秦淮河的香君樓,就是北京的祿慶堂,有這麼金裝玉裹的麼?您瞧那邊的關帝廟,挨邊的就是山陝會館,會館北邊亮一片的是慈航庵——觀音菩薩的道場,全都一嶄兒新——這就是咱們住的老茂客棧了……」

黃天霸邊走邊聽,若有所思地左右張著,有點心不在焉,聽見說「到了」這才收回神來,看那客棧時,一都是平瓦房,東邊一帶矮牆敞著大車門。滿地都是淆的車碾轍騾馬蹄跡,裡邊似乎是存貨庫房和飲喂牲口的廄房;挨著廄房庫院,又一大四合院,卻是南北兩進。老茂客棧正門是沿街鋪板門面,三級石階一溜出去,足有六丈開闊,一律敞著,裡邊竟有小戲院子來大,房梁下支著六柱子,柱間擺滿了安樂椅茶水桌。滿屋的茶客有的綾羅纏,有的布葛袍,吸煙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說笑打諢的嘈雜一片。煙氣水霧間賣冰糖葫蘆的扛著架子,賣巧果餅油條麻花的著籃子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嚶嚶嗡嗡的人聲中還夾著個說書的,嗓門卻是甚亮:

劉延清老大人接到劉康請柬,知道筵無好筵,轉念一想——劉康毒殺賀道臺並無實據,他現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樣的品級呀!倘若不去,一來於禮不合,二則是怕劉康賊起疑,反為不。罷罷罷,不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龍潭虎,老夫也要闖一闖了……

黃天霸一聽便知,說的是《劉延清夜斷曹誅劉康》一段,不微微一笑。跟著賈富春黃富在竹椅雜錯的隙間往裡,便見客棧老闆已從書案屏風后閃出來,雙手拱著道:「黃老闆——承蒙抬本店,您發財!」一邊哈腰讓道:「夥計們早就安置好了。老闆還沒進飯——這雅間裡頭備好了的酒菜……您請您請……唉,對了,就是北首第二間……」黃天霸此時才看清,原來茶座兩邊,還各設著幾間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黃紗幕嚴,外邊燈太亮,瞧不見裡邊的燭,不留心本看不出來。因扳著門端詳著笑道:「走遍天下店,沒見過這式樣的,造得巧!又亮兒又不得進蚊子,天棚上拉著吊扇,也涼快——」一眼瞧見燕雲、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華幾個人在裡邊,便不再言聲,步進來,四個人已是起相迎。

「我以為你從燕子磯下船了呢!」燕雲笑陪黃天霸座,說道:「石頭城外都被風吹平地了。擔心你轉碼頭,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講一個『信』字,」黃天霸知道周圍人極雜,放聲呵呵一笑,說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飛箭雨,哪有個不如約的理?」尚未及款敘,聽那講書的堂木「啪」地一拍,說道:「……這麼定睛一看,不由的倒一口冷氣——列位看,你道劉康因何如此吃驚?只見來人年方一十六七,頭戴栽絨花冠,腳蹬元緞靴,頭夜行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黃天霸其人來也!」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愣過一陣子才想到是說書說到了要關口,不相視一笑。黃天霸隔紗幕向外瞧,只見滿庭座客或俯或仰,個個目瞪口呆盯著說書的,連門前茶桌上兩個野堂子的娼婦,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著眼看著講書臺。里裡外外一片岑寂,靜等著下文。再看講書的,卻是個五十多歲的瘦干老頭子,一腳微蹬一稍屈,雙手按著講案,細長的頸下大結一,雙眉鎖,鷹隼一樣的目直凝前方,良久又將響木聲一拍,說道:

劉康賊子吃了一驚,霎時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來又是你這臭小兒!我問你,我與你前世有怨?」

「無怨。」

「今生有仇?」

「無仇。」

「劉延清與你是親?」

「非親。」

「是故?」

「非故。」

「前番在捨崖前你殺我五名心腹,太平鎮又單刀奪席相救那延清老兒,今日又三鏢打碎我三杯酒,卻是為何?」哼哼!黃天霸冷笑一聲,說道:「只為延清大人與我有知遇之恩!你這贓三番五次加害於他,須要知頭頂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錚錚七尺男兒,豈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劉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識相啊!我也聽得你的威名,我也見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錯認了我劉某人,我劉某雖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嶽綠**豪廣有結,府中之士個個武藝高強,只怕你來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叢劍樹,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

「我劍來飛雪氣如虹!」

「來人!」

劉康大喝一聲:「前**堵了,衙役家丁鳥銃封門——你就是土行孫,也難逃今日之劫!」

話音一落,便聽得屏后廊下雷轟般答應一聲,雲中子道長執拂而出,八大散人披髮仗劍一擁而上,將黃天霸團團圍定。十枝火槍、強弓弩將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來黃家英雄此番難逃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對座客聽眾說道:「列位看在下面吃點心喝茶揮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頭子焦舌燥唾沫乾咽——這正是,知今後事,明日請再來。承謝了,承謝了……」一頭說,便端小笸籮兒挨座兒收錢。

客棧里繃繃的氣氛一下子鬆弛下來,一些個聽蹭書的茶客紛紛起出去,頓時便走得稀稀落落,只挨著雅座的一桌男還不肯散。還有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各攜一個,樂得嘻嘻哈哈,兀自評說「蓋世英雄黃天霸」。蔡富清見黃天霸一臉不耐煩,胡著飯不言語,料知他急著想見劉墉,因湊到他邊耳語道:「這兩個是本地碼頭的舵子[1]

,等著收場子錢呢!您瞧,西牆南邊收拾招子的,那是劉先生……」

黃天霸這才隔紗門細看,見果然是劉墉,擺著卦攤,桌前蒙著太極八卦圖,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還有簽筒和一堆捲起的拆字用的紙捲兒。劉墉已站起,摘下牆上「吉應如響,晦開似月」的幌子,微笑著不不慢往一隻米黃袋子里裝鐵算盤、判紙和桌上的散件。黃天霸這才知道劉墉也住在這客棧里,因問廖富華:「這位算命的靈麼?住在哪屋裡?我想去請他起一課。」

「靈,靈!昨晚南京道衙門的胡師爺、周師爺和高師爺還過去測了半夜的字呢!」廖富華忙笑道:「老闆一點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設在馬廄西邊北房第二間,和我們挨著。您消消停停吃飯,洗涮過了,把他過來。夥計們也都想見識見識他的能耐呢!」黃天霸已知他們安排妥帖,還想問什麼,卻見老闆胳膊上搭著一疊巾顛著從后店出來,在紗門外對那胖子賠笑,說道:「請爺們用巾——後頭預備好了的洗澡水……這是頭兒火子(錢),請爺點點。」

那胖子用巾揩著手,著油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們坐一時就過去——水不要太熱。」老闆答應著就要進紗門,那瘦子卻住了,說道:「告訴那個算命的先兒,他我屋裡候著,就說我金子的話:老洪,還有這玉蘭玉清兩位姑娘,想求問事兒。」玉蘭拍手笑道:「還是我們金爺可人意兒,來時間和玉清嘀咕,想請這位先兒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貴,你們正好請客!」

黃天霸隔門聽著,已知這一胖一瘦兩個傢伙想和雅間里的人無事生非。他老經江湖的人了,心裡生氣,卻不怒,接過老闆遞來的巾放在桌上,說道:「我原也想請先兒起課的。既然有人搶在前頭,先盡著他們——走,洗澡去。」因和眾人推門出來,卻見挨著金子那張桌南一席,還坐著兩個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說笑,竟是六太保梁富雲和五太保高富英。黃天霸也不理他們,放肆地在門前個懶腰踅便踱向屏風。聽後那個玉清的子浪聲浪氣說道:「方才洪三哥說,不信黃天霸的鏢打得那麼神乎。我們堂子里也有會打鏢的呢!玉蘭妹妹給你亮手絕活兒,你就信了!」黃天霸正走到屏風拐彎,聽見這話,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鏢兒?」那個玉蘭的年可二十歲上下,胭脂抹得上妝了的小旦似的,撇著猩紅口兒,用手絹子隔座虛打一下玉清,說道:「玉清姐姐教我的,這會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別饒!」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一條,仰著子道:「**打鏢,咱願挨了!——怎麼個弄法兒,說個章程!」言猶未終,口中已多了個件,取出來看,卻是一枚嗑凈了的瓜子仁兒,剛張口要問,見對面玉蘭口輕啟,分明一聲細碎的瓜子殼破裂,一粒瓜子仁已又飛進自己口中。瞟一眼邊玉清,也在如法炮製——左手向右手遞瓜子,右手瓜子像著了魔似的從手中直彈飛口中,全憑舌頭、牙齒和練就了的吞吐氣息,將瓜子皮和子激出去,子皮兒飄落在一邊,子兒卻不偏不倚都打在對方口中。十幾個沒有走的閑客,連正收拾桌上壺杯碗盞的夥計也都看呆了,齊發一聲喝彩「好」!

黃天霸也看呆住了,兩個男的仰坐張口不,兩個的皓腕翠袖翻飛,瓜子兒弧線飛口中,子皮兒飄飄落在一邊,瓜子兒如連珠鏢般一枚接一枚層出不窮出,法好看,準頭也是極佳……他留神看著,尋思自己口中噴氣打鏢,若也能似這兩個人這樣快捷,那該多好!一時便聽洪三狂笑,說道:「好,好!真的服你們了!你們的『鏢』打得比黃天霸好——認了!」

「這**鏢打黃天霸!」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絕活兒——明日到春香樓擺花酒,我哥兩個給你們捧場。」洪三笑得捧著肚子道:「……這黃天霸不如**鏢……呆會兒你們問問先兒,將來能不能也當個車騎校尉將軍什麼的兒。哈哈哈……」那個玉清的用手絹兒包指頭頂了一下洪三腦門兒,笑道:「我們才不問那些個呢——我們問的是,怎麼著從良,尋個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鄧通般的有錢漢子,將來立貞節牌坊,袁子才給我們寫一篇誄文,名傳千古!」

所有的看客齊發一陣轟然大笑。黃天霸心中陡起疑云:莫非這幾個坐地虎子嗅到什麼味兒,是沖自己來的?因轉臉對朱富敏道:「這幾個傢伙損辱我太甚,老七他們不拘誰,教訓教訓他們!」朱富敏笑道:「喏,您瞧,富英已經湊上去了,咱們走,後頭歇著看好戲。」說罷便引著黃天霸往後店走去。

出了屏風後門,黃天霸才看清爽,連東院客舍也是三進:向東踅過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幾步,又向東一個小門,裡邊竟是個獨院,三間正房略高大一點,沒有西廂,東廂房只北邊三間亮著燈,南邊幾間都是黑的。十分破舊的院落卻極安靜,只西北上不知哪一家做法事超度亡靈,鼓鈸鋥鋥,傳來尼姑們細細的誦經聲:

……畢竟佛。爾時十方一切諸來,不可說不可說。諸佛如來,及大菩薩,天龍八部,聞釋迦牟尼佛,稱揚讚歎地藏菩薩,大威神力不可思議,嘆未曾有。時仞利天雨,無量香華,天珠瓔,供應釋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薩已,一切眾會,俱復瞻禮……

賈富春見他凝神回顧,笑道:「這是北寧家給老太太誦《地藏經》超度亡靈——這個院子是老茂客棧創業時候修的,原來堆的雜。咱們夥計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圖個清靜。」黃天霸笑道:「我不是嫌棄地方兒賴,嚴謹些,我們的『貨』就平安……一進門我覺得這地方的,現在想起來了,這地方原來日升店——是富威的盤子。我就在這店裡收伙他當乾兒子的。你們六兄弟當時在北京跟著老爺子,不知道這事兒。」

「這地方兒還是富威帶我們來的——都告我們說了,笑的了不得!」賈富春笑道,「您這次是綢緞茶商大老闆,住上房東屋,我和富敏富清富華四個住西屋。劉——先兒住東廂盡南亮燈的那間破房子——沒法子,這是分兒不同嘛。待會兒請先兒到正屋,咱們請他打卦測字兒……就怕有外路子客請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富揚擋客。」黃天霸冷冷說道:「就說金走了——咱們正屋裡說話。」

於是一行五人都進了上房,待店中夥計打來洗腳水,各人泡腳兒洗著。廖富華笑道:「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頭城那邊,從店主到夥計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孫,起居說話是多麼方便!」黃天霸道:「我讓富英教訓這兩個稔兒,也為這個意思。富威在這裡是金盆洗手,並沒有跌份兒。現在要把盤子拾起來——我們辦這麼大事,連個小店都把握不住,防人耳目,那還事?富春——去瞧瞧先兒,別教他在金子那裡等了,我料著富英已經得手了。」師徒們正說著話,只見梁富雲笑嘻嘻踅進來,忙著給黃天霸磕頭時,黃天霸笑道:「咱爺們私地里用不著這一套,你給燕爺行禮是正經。」

雲自石頭城外下船便一直悶悶的,彷彿心思很重。黃天霸師徒說話,他也無從置喙,只見那兩個「鏢打黃天霸」時,臉上才略帶笑容。此時早已了腳,見梁富雲要行禮,忙雙手扶起,說道:「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便得知——怎麼得手的?神打、打、跌打還是葯打?」

「使的葯打,省事些兒。」梁富雲笑嘻嘻地說道:「我估著他們也就來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來。」說著已聽院門外腳步雜沓,他便閃進了東屋。

果然一時間高富英一臉肅穆進來,後頭還跟著洪三和金子。燕雲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隸武林世家,只為在保定府與「一枝花」同在義合樓營救為惡霸欺占的子雷劍,心中結下了一段化解不開的緣,甘心拜了白蓮教。黃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卻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稱霸一方的豪雄乃至子丐兒流氓無所不有。什麼「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類下九流的玩藝都能來幾手。平日閑談「葯打」,也只聽個名頭,今兒親見,燕雲倒覺好奇的。燈下打量洪金二人時,卻也不見有什麼異樣,只洪三臉上略帶迷惘之。金子黑沉個臉,掃了滿屋人一眼,說道:「啥子名堂?擺這玄虛給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沒有理會金子的話,卻轉臉問燕邊的蔡富清:「你來看看這兩個人。他兩個在那裡玩**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綿掌——」一邊說,用指頭點著金子的臉:「您瞧這印堂,桃紅裡帶了暗煞,還有四白,您瞧您瞧——這裡睛明,還有人中……」

子被他搗得發怔,直眨眼睛,見他將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兒圓,狐疑地看著他的臉,額頭試下地在自己上找病,愣了一會兒,立著眼罵道:「格姥姥的,哄我到這裡來,涮我的開心!哪裡來的野倥子,你他媽敢是個瘋子!」

他們走吧。」蔡富清一臉篤定蹺足而坐,擺著對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們的病,再說,我手裡也沒有葯——我們地等著要吃酒高興,你帶兩個死人來攪場兒。」「這種江湖賣葯把戲我見得多了!」金子冷笑一聲說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碼頭,三刀六扎得起,煎餅鍋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場子——洪三兒,甭聽他胡說八道。咱們走,明天帶算盤來。」說罷轉便走。

洪三遲疑地轉過,剛邁了一步,忽然驚呼一聲:「老金,他媽的邪門兒!我右發木,抬不起來了!」金子還沒邁門檻,聽他一驚一咋,下意識地頓了頓腳,也覺右有點涼浸浸的木麻上來,卻還能活,心裡也犯嘀咕,卻仍,說道:「我一點事也沒——你是他們鎮住神了——這一套我也玩過!」

「老五你不該帶他們來。」蔡富清道:「這必定是老六,不知這兩個畜牲哪裡得罪了他,就下了綿掌——找兩個店夥計,趕送他們走!他們是這裡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這裡,我們正經生意人,招惹不起!」

子這下子似乎也有點慌神,蹲按了按小,又腳面,只覺得小發涼,腳面已木得全無知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遂轉對眾人一揖,說道:「各位老大來到賤地,就是我們財神,兄弟豈敢有得罪之心?言語不謹無意冒撞之,老大****之量,定能鑒諒——只是兄弟見識鄙淺,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綿掌這等功夫。有罪有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黃天霸倒也賞識這瘦金氣,心裡暗笑,口中嘆息一聲對蔡富清道:「老三,給他們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這些是非!」

蔡富清滿不願地答應一聲,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對金子和洪三說道:「把掉,只留一條短凈了凈了!——不是師父的話,老六那脾氣,我也不敢得罪,算你們尋到了真佛!」洪金二人上麻木不仁,心頭驚慌,煌煌燈燭下各自得赤條條的。幾個太保一邊看著,一個若壯豬,前黑,一個瘦骨伶仃,像個干猴,都是肚裡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運功!」

「是……」

「看著我,東張西什麼?!」

「是……」

蔡富清卻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離那二人約許五步之遙,突然左右腳齊頓「嗬啊——」大吼一聲,右掌虛空一個白鶴亮翅,在茶碗上空虛繞三圈,自腰功帶以上,只見一個氣包周運來運去,臉漲得噴了豬一般,箕張右掌向二人憑空推去,眾人不一陣低聲驚呼:洪三和金子雙期門當中,竟各自顯現出一個殷紅的掌印!金子和洪三看得清爽,頓時唬得面無人。燕雲也自心下駭然,指著問道:「老闆,這就是綿掌?」

「不錯,這是綿掌。」黃天霸不地說道:「是山東端木世家獨門絕學、老六來的功夫。為這件事我三次登端木門,送了千金重禮,承認只戲不打不傳[2]

,才算饒他一命。你們定是口不關風,說什麼歪派話惹惱了他。不妨的,他只是懲戒你們,不會要你們命的。」

子和洪三這才知道黃天霸是「老六」的師傅,雙膝一齊跪了下去,只一個勁叩頭,求告:「那就請大師父金面,讓六爺趕救治……這會子膝蓋下頭都沒有知覺了……」

「你們方才說『明天』來。」蔡富清板著臉道:「不是老五好心,你們還有『明天』?」他擺步兒踱著,像私塾老先生給學生講書,緩緩說道:「綿掌不傳江湖已經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獨。這種掌可怕之,擊人不用挨,五丈以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無大痛苦,只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風無葯可醫。最教人不堪忍的,是到最後形同死人,唯有耳聰心明——你們想想,你其實沒有死,聽著家人商議料理你的喪事、何日出殯、幾時請和尚道士超度、什麼時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張聽著,是個什麼滋味?」

他沒說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都是臉慘白、通汗流,伏仰臉泣聲哀告:「師父師父……各位老大……」金子還略撐得住,只請「佛手高抬」,洪三已是癱在地渾發抖。

「什麼他媽的城東雙煞,就這副熊樣兒?」梁富雲笑嘻嘻從裡屋掀簾出來,照屁一人給了一腳,說道:「老子賭輸了錢,本想捉你兩個弄幾個使使,到你們死不了活不時候收寶,偏是五哥**這份閑——給,一個一包葯,先護住心,喝掉!」說著,將兩個小桑皮紙包兒丟了地下。燕雲端了茶來,兩個人抖著手,齜牙咧各將一包土灰散劑吞咽了肚裡,苦著兀自道謝:「謝六爺,謝謝……原來六爺賭輸了,西局子里去,我兄弟包場你收火頭。一晚上三二百兩是穩穩噹噹的……」

[1]

舵子:指坐地吃碼頭的幫會頭目。

[2]

只用來賺錢、不用來殺人,不再行傳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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