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第二十六回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恆倥傯理民政

三個人默不言聲。

「過江渡船上,紀昀給朕背了一段《陋室銘》。」乾隆一哂說道:「好嘛,如今的是『不在大,有權則名;職不在長,有銀則靈』。『談笑有商場,往來皆灶丁』!無錫縣令在他衙門前寫了『三不要』——不要錢,不要,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註腳。不要錢:嫌;不要:嫌小;不要妾:嫌老——貪婪,卑污……伊於胡底?長此以往,激出民變也未可知。更遑論盛極之世?」

傅恆的心被他沉重的語氣得有些窒悶,舒展了一下,著氣說道:「李德裕論漢昭帝本紀曾說:『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則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萊,這就是至明。冠狗雖多,但奴才以為,冠狗尚未走近帝側。人,有時修德不謹律己無法,也會變冠狗。奴才自居鼎鉉之側,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劉統勛、紀昀、阿桂無論新進宿舊,也都是良實白臣子,就連賜死的訥親,也不曾敢在機樞中央胡作非為過。因此,現在還可說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輔,不至於出大子的。從百姓一面說,無非吏治錢糧二事,這裏有極要的一條,皇上自臨極以來不曾有過紕——天下無苛政。有了這一條,徐圖整頓振作,絕不至於攘出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說的兩頭好,中間有弊。」乾隆咀嚼著傅恆的話,目流移心中似有所,「這個見識有意味。」他頓住了,陷了思索:已經幾次和傅恆紀昀阿桂議過,吏治敗壞要整頓,但其實沒多大效用。他登極以來,已經殺掉了兩個大學士,一個大將軍,黜掉幾名封疆大吏,殺劉康時還專門命百觀刑。可謂煞費了苦心,但過後卻依然故我,震懾不大。上下瞻對、金川兩戰雖然敗潰,想起來令人死,但軍機卻添進一個壯有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識出兆惠海蘭察兩員能將……他覺得裏邊有點什麼道理,卻一時揣,因問兆惠:「你們怎麼不說話?」

兆惠和海蘭察只是隨朝會覲見過乾隆,這樣的人,彌咫尺天威侃侃議事還是頭一遭,自忖分不能多言,乍聽乾隆詢問,都是毫無準備。兆惠是個沉穩人,思量著斟酌字句,海蘭察已經開口:「皇上,奴才恐怕說錯了。您這問的是國家興亡大計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子徐步踱著,聽這話不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誰要你句句璣珠,不出疵謬?國家興亡大計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大臣!」海蘭察覺得坐著說不合禮,也想略活一下,因起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讀書閱歷不多。就帶兵這一層,不能兵閑著。兵營里都是單漢,閑著他就要想家,想人——」他說著,乾隆傅恆都已笑了,乾隆手虛按著笑道:「你說下去,說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時的兵好帶,練兵苦一點,兵也好帶。」海蘭察到鼓勵,了一下頭介面說道:「就怕屯兵,其實是養著沒事幹,聚賭的,嫖娼的,趴東廁牆頭看人解手的,砸飯館子茶園子的,都出在這種時候兒!將這個比那個,這些員不但閑,而且有錢,長約束又遠不及行伍,他們不混賬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奴才的見識,除了制度上嚴,犯律嚴懲,差使給他們砸瓷實,塞滿,辦壞了差使,不但丟了頂戴,也許丟了腦袋,一是怕,二是忙,混賬事肯定就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頭說話:「海蘭察說的千真萬確,如今四川的敗兵胡作非為,也有這個緣故。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吏治也是這樣。史貽直管著詹事府——那是個閑衙門——奴才去看過,極有規矩條理;尹繼善在廣州,那邊的同事來信說兩廣是有規矩的地方,員們並不敢拆爛污。既然中間有弊,各省督將軍的責任不能推卸——海蘭察的話,奴才本想說的,他既說了,奴才也就沒的說了。場不比兵營,局面要大得多,事也繁瑣得多,沒有個德才識兼備的,確實也料理不起。」

「說得都很好,還要加上教化這一條。朕已經告訴尹繼善,員,學政,教諭,訓導要一級一級按制度考試,列考功檔。」乾隆高興得臉上放,輕揮竹扇含笑說道:「整頓振作,方才傅恆講的是。無事太平,就會生出些冠狗樣的怪。大兵一興,不但軍氣尚武之風起來了,各省也都得張忙起來,也就閑不得了——」他突然心中靈,「一潭死水,憑資格做升遷,發現的人才不是庸碌無為之輩,就是脅肩諂笑之徒,振作起來,作起事業來,人才也就穎而出!整頓振作雙管齊下,忙起來管嚴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既然兩頭好,不怕中間有弊——無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還怕這些兒反了不!」

傅恆聽得神采飛揚,也長跪了下去,說道:「要不要將主子這些旨意寫出詔旨發下去?」

「不要明發了,心裏明白就是了。你發下去,他們又在這上頭揣經。」乾隆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揣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時才道:「召你們來議金川軍事,先說這麼多政事,不要覺得離題了,其實相關相聯的。軍事上的籌劃,傅恆已想了幾年,和岳鍾麒阿桂反覆議了,向朕奏過幾次的,掃平金川,確保上下瞻對安全,藏道路也就暢通了,這也是個大政務。你們平定不了這地方,朕就要親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縛莎羅奔,一定要平!……至於整軍,肯定要殺人的,但一味誅戮,那隻整肅軍紀——是要整出士氣,出鬥志,『禽之剎在氣』,古代不乏這樣的戰例,淝水之戰、渡之戰、昆之戰,上溯到牧野之戰,無不是一個道理。」他緩緩住了口,良久,說道:「你們跪安吧!」

三個人深深叩下頭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門用,卻是傅恆、金、尹繼善陪座進餐。紀昀下午接見了江南圖書採訪司的員,一同吃飯,又到北書房見劉統勛,安排乾隆護衛的事,又說了傳遞阿桂和各省送來的黃匣子傳遞事宜,剛說了句「你的子骨兒——」半句公事外的話,劉統勛已下了逐客令:「你還是多心點主子的飲食起居罷!留著神,主子迴鑾北京,我專門設席,作徹夜長談。一會兒我要見臬司衙門的堂,還要見江南大營提督,劉墉子時時分也要來見,今晚一夜工夫不夠用呢!還有一條醜話說到頭裏,南京這地方風俗不好,防著壞人勾引主子。我們私誼是私誼,這上頭出病兒,面算你扔掉的。」紀昀素知他的子,也不見怪,笑著起道:「臨行前三天,老佛爺見我進慈寧宮兩次,都是你這個話頭。主子娘娘了傅恆,大約也是約束弟弟不許拈花惹草。放心——主子雖然倜儻,並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當江彬!」說得劉統勛也笑了。

紀昀辭出來,天已經麻蒼上來,踱到前面花廳后牆,卻見兆惠過來,便問:「主子用過晚膳了麼?誰在值崗?」「這會子是***,海蘭察已經去渡口,接兩位主兒去了鳴寺。」兆惠說道:「主子我喚你,預備香燭供銀,和馱轎,這就去毗盧院下宿。我和海蘭察送你們到山門外,護衛差使割給按察使衙門。江南大營、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幾子拱衛還不夠麼——您還要劉老爺子再這份心?」紀昀笑道:「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這一個主子,哪有一兩個衙門統管護衛的理?我告訴你一個信兒,那個在監獄里欺負你的獄頭兒——什麼來著?」

「胡富貴!」

「對了,胡富貴。」紀昀著一天紅霞中漸漸南去的雁行,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緩沉地說道:「他為躲你,求人調回健銳營,兵部調人點名要了他,到金川大營中軍當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馬了!」

兆惠沒言聲。

「聽說你曾對天發誓要殺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麼知道的?」

紀昀抿了一下,毫不遲疑地說道:「你奏過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說,英雄快意冤讎相報,昔日李廣曾殺陵尉,朕為什麼不能全兆惠這個心愿?」

「聖上!」兆惠覺得中氣翻湧,激得五俱沸。他站定了子,說道:「主子知道我的心,這樣微,我兆惠碎骨不足以報!」

紀昀也站住了腳,不知怎的,他嘆息了一聲,只說了句:「你真該讀讀《李廣傳》——我要去給皇上預備馱轎香燭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

這一聲嘆息,縈在兆惠心裏,像一個謎破解不開,戰艦開到武漢碼頭,兀自在船頭沉。傅恆幾天來一直在艙里覽閱從前金川的軍奏報,對著木圖研金川形勢,也是焦勞睏倦,聽戈什哈報說座艦將進碼頭,他便出來散步,誰知卻見海蘭察站在船邊扭著子晃來晃去向江里撒尿,不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病?連撒尿也不老!」「回大帥的話!」海蘭察笑道:「我是努著勁多撒一會子,等到了戰場,好甩開勁打仗!——」海蘭察嘿嘿一笑說:「喂,兆惠,你這幾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個雲丫頭子了吧?」兆惠聽見,一笑走了過來。

「海蘭察說的是,」傅恆隨艦顛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將紀昀的話告訴了傅恆二人。海蘭察道:「這事犯的什麼嘀咕?一刀殺了狗娘養的,值什麼鳥?紀大人不過是仁義心腸——這事有什麼吃心的!」傅恆著汩汩東去的江水,許久才問道:「你要殺他?」

…………

「你兵權在手,殺他如同捻死一隻螞蟻。」

「傅中堂……若是你當時歷其境,親其辱……你也會起誓殺他!」

「會的。」

傅恆瞇著眼,著一江紅的水,和夕下愈來愈近的黃鶴樓,長江上絢麗壯觀的落日是那般雄渾,排浪一層層帶著細碎琳瑯玉相撞的聲音,在長嘯一樣的江濤中,輕輕擊拍著船舷,像億兆人在遙遙合唱中的和聲……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許久,一聲沙鷗孤凄的聲傳來,他眼皮一,才清醒過來,緩緩轉向二人,對二人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陵尉吃醉了酒,李廣又是賦閑將軍,遭辱忍不下這口氣,再掌軍權,就殺了這個不曉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彷彿。」

「那為什麼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賬不消算的。」傅恆的袂辮子都在江風中微微飄,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是貶說他的量——韓信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讚賞韓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海蘭察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我們。」傅恆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子,兆惠和海蘭察后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站在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劍影,旌旗帥旗間甲冑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江岸漸漸近來,連臨時搭起的接亭邊的人都看得清爽,卻是勒敏居首。湖廣將軍濟度黑塔般站在勒敏邊,第二排站著李侍堯、錢度、岳鍾麒、莊有恭和盧焯,靠偏左一邊的稍隔距離站著幾個人,傅恆也都認識,是戶部、兵部的幾個主事堂和湖廣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員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後。這群人向西,列隊而立的是湖廣水師和漢旗營的儀仗,還有隨從傅恆西下四川的親兵中軍,肅立儀仗隊西側,一個個目不邪視劍凸凹肚,顯得更是神。傅恆一眼瞧見小七子穿著武職把總冠袍,頭矗得蔥筆似的站在中軍前列隊側,不臉上掠過一笑容,旋即便又斂去。

須臾間艦船下錨扎定。「橋板」是早預備好的,足容三人寬窄,向江中延,與傅恆的戰艦對接。待後邊兩艘護衛兵艦下錨,鐵索啷噹響過,三聲大炮雷鳴般轟響,頃刻間岸邊雀無聲,只有被炮聲驚了的黑老鴰呱呱著,在黃鶴樓的飛檐翹翅邊翩翩起落。傅恆略撣撣角,竹鞭炮已經響起,在夕中五迷離的硝煙中徐步下船,勒敏為首,所有迎接欽差的員和武昌、漢、漢口三鎮選來的縉紳,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跪在地,伏叩頭說道:「奴才(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

傅恆代天禮畢,顯得稍隨和了點。微笑著扶起勒敏,又和錢度李侍堯等人握手寒暄。笑著對北京趕來的幾個堂道:「生你們了!到武昌給我提調軍務——還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們三個月假。」因又執手對岳鍾麒道:「話,來往信里都說了。你就駐節白玉寺——子骨兒要,平常信件用信鴿往來——給我馴的軍用信鴿到四川了沒有?」

「回大人話,」岳鍾麒已皓首似雪,仍是矍鑠神,聲如洪鐘,笑著答道:「馴鴿手七十人,鴿子三百六十隻,都已到了汶川,試了幾次,沒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恆又轉頭同別人說話,因見濟度看著自己傻笑,上前拍著他肩頭道:「這不是『儒將』麼?這地方過得慣?」濟度哈哈笑著,說道:「我還是想回東北,這地方兒太熱,媽拉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還離不了扇子!」李侍堯也道:「和雲南真是不能比。漢知府費祖德來見我,說著話,手裏扇子搖得蝴蝶翅兒似的。我說既然熱,貴府就去了冠袍。他了袍褂,依舊扇個不住,我說你再,他略推辭一下又了裏頭套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揮!我說『你再!』也就居然得只剩下個坎肩頭兒,依然故我搖扇子——敢是個活寶——赤打條從我驛館里辭了出去!」

他沒說完,傅恆已笑得渾,笑著對勒敏和錢度道:「戶部那個費糊塗外放漢府了?空兒引見一下。」錢度自覺傅恆年來待自己冷淡了些,見笑著和自己說話,忙也笑道:「是——我和戶部幾個堂帶著印信到都,準誤不了六爺的差使!」

「好生做!」傅恆笑著和眾人搭訕,勒敏湊近說道:「這次在江濱五福樓給六爺接風。黃鶴樓風大江濤聲噪——」傅恆一口便打斷了,說道:「無非上次訥親是在黃鶴樓——金川的事與黃鶴樓有什麼干係?我還在黃鶴樓!」說罷一笑,向縉紳那邊過去,無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細述。

在黃鶴樓盛的筵宴上,傅恆滴酒未沾,也幾乎沒有和幾位方面大員談什麼,只在湖廣名流縉紳幾席上番勸酒,說一會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講一回子兩江福建的風土人,淮南的收,淮北的水災,又說設義倉的好,又談地土價格,各地藥材糧食油鹽瓷綢緞行,又問當地名士著述,時而又說到天氣災異,言談中絕不提及軍務政務,「旗開得勝班師回朝」一類的話也只一聽一笑。幾個跑兩廣江南的大商賈見這位天子第一信臣隨和得如同家人,都為他的風采傾倒了,當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銀票,要給「中堂大人軍威壯壯行」。頃刻之間就兌出八十多萬兩銀子。傅恆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殷殷勸酒,兜一圈兒回來首席上,見海蘭察正和李侍堯嘰噥耳語什麼,笑道:「怎麼像人一樣,嘁嘁喳喳的說什麼呢?」

「他說他要是個人,死乞百賴也要嫁給你!」李侍堯指著海蘭察笑道:「我說你豬模狗樣的,只能去給六爺倒夜壺!」一時二席的濟度醺醺地紅著臉拖著一個五品頂戴的胖子來,介紹說:「這就是那位漢太守費祿。」傅恆看這位費太守時,手裏仍拿著那把百搖不厭的扇子,還在不停地扇,幾乎忍俊不要笑出來,因指著席外一張空椅,說道:「不必拘禮,請坐吧!——你是哪年的進士?」

費祿一臉端莊,只是兩隻眼睛多帶點剛睡醒似的迷糊像,那把扇子卻是不停手匆匆地搖。也真箇好看。此時上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也似乎並不在意,謝座揮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進士,張衡臣的座師。」

「漢府一共多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萬四千零七十一個人,一年來生死的不計。」

「米價是多?」

「尋常在三錢五分一斗。昨日漲到三錢七分,征軍糧,糧價自然略高些。」

「豬呢?」

「豬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漲一點,因為米價高了一點。」

「漢府去年秋讞勾決多人犯,今年多?」

「去年一個。今年一個刑斃的,給了我個記過分。」

「刑斃?」

「是!他東家的東家說了他幾句,起扁擔就打了東家個馬趴——這是個惡,窮的富的都惹不起,幾次到,又夠不上罪。鄉里都怕他。我不得擔點干係,除了這一害。」費祿,不咸不淡說道:「這種人不弄掉,境裏的風氣好不了。您瞧著,明年本地人不定連一個勾決的也沒有。」

幾句話問下來,傅恆已對這位「費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這人並不糊塗。」不笑著點頭,滿座的道府員翎頂輝煌,聽傅恆問這些瑣事,都揣不出意思來。照理說,既然傅恆無話,費祿就該辭座的,費祿卻不懂這個,訕訕的沒話找話問道:「大人還很盛壯的,敢問春秋幾何?」

「癡長四十三歲。」

費祿便又結住,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鑲黃旗下的?」

「您該是在正黃旗才好。正黃旗卑職覺得比鑲黃旗好!怎麼不在正黃旗呢?」

此語一出,滿座賓客不瞠目。按滿洲八旗,以鑲黃旗最為尊貴;費迷糊沒話找話,不但問得狗屁不通,也甚滿人忌諱,一片沉默中,連勒敏頭上也滲了一層冷汗。

傅恆也被他問得一愣,旋即放聲大笑,眾人以為他怒極反笑,正悚惶間,傅恆反問道:「貴府沒有在北京供過差吧?」

「沒有。」

「你今年多歲數?」

「犬馬齒四十又九。」

「你該是二十九歲才好。」傅恆笑道:「我覺得二十九歲比四十九歲好。怎麼不回二十九歲上呢?」

黃鶴樓上眾人轟地一聲,嘩然大笑。費祿先是一個懵懂,繼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點張氣氛頓時化作烏有。

「主上憂慮之時,非我輩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恆因見杯盤狼藉,大抵主賓已經吃飽,斂了笑容說道:「兄弟還要在武昌逗留幾天,這期間就不能再叨擾眾位了。待我辦差回來,反賓為主,還在這黃鶴樓,我請客!嗯……方才有三十幾位先生,憂國之憂慮君之慮,深明大義,捐助軍費八十六萬兩,傅恆深——我替三軍將士領致謝了!」在眾人一片鼓掌聲中,傅恆摘了頂戴從容起,向縉紳席位那邊深深一稽首,慌得一群富商達賈桌椅響,起向傅恆還禮。

傅恆含笑坐了,說道:「如今國力強盛,人民殷富,朝廷興軍安定金川蠻夷之地,本不指著這銀子。難得眾位先生一片忠藎之心,所以兄弟還要奏明當今,請旨旌表。勒碑為記,要請紀公曉嵐親自撰文,讓諸位名傳千古!我說,請勒敏兄記下來,他們是——湖廣榮鑫貿行的李敬陶先生,孝人氏,捐資十五萬;漢山西會館劉三畏先生,離石人氏,捐資八萬;漢口羅針綉總坊羅先生,捐資十萬,漢口人氏;漢玉石總行丁正德先生,捐資五萬二千,漢人氏……」

……一共三十二個人,傅恆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勸酒間殷殷詢問,某人作某營生,籍貫,捐資若干,竟一一曆數毫無舛錯。這份記真箇罕有。他說著,眾人已聽得目瞪口呆。

「還有一個人,認捐最多,是二十萬銀子——平人氏鄒明玥。」傅恆倏地收了笑臉,「你的銀子我不敢收。因為你的『葯煙總行』一年要進三百箱東印度什麼『公司』的片——作藥用,用得了那麼多嗎?朝廷屢屢有旨販阿芙蓉膏,進口多我傅恆要下條子批準。你有我的條子嗎?——我的兵個個壯,吃你這錢買的東西,要鬧肚子的!」

人們一片竊竊私議,眾目睽睽,搜羅著尋那個鄒明玥的人,那人早已離座得伏地掩面只是叩頭。

「鄒先生你愧,我原諒你。起來坐著聽我說。」傅恆一笑說道:「片是有毒的東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來要敗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從徐州過,見一個討飯乞丐,骨瘦如柴臉如死灰,給錢打發他走,飯館堂館跟我講,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頃地,一家子燒煙泡兒,淪為街頭畸零人,討來十文錢都還要送到煙館里去。這種東西你不能賣了——勒敏回頭給我查一查,所有的片一律充公,你販煙的錢要沒收為軍費,撥到金川去!你可聽見了——別的人也一樣,販煙的就這樣置!」

鄒明玥早已被他訓得魂不附。臉煞白磕頭起,口中連連稱:「大人訓誨,小的永遠銘記在心!」欠著屁小心坐下,椅腳一響,兀自嚇得一跳。傅恆道:「你是給本大臣接風的,不要這樣喪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辦,還是安業良善縉紳麼!來來來,我再勸你一杯,驚!」徑自起,滿面換了笑容到鄒明玥座前斟酒,一邊笑說,「不要覺得晦氣丟人,金制臺到廣東要查,我事畢回南京,也要查。你知道得早,還是便宜事呢!」鄒明玥面無人,哆嗦著手喝了這杯驚酒,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從黃鶴樓散筵出來,傅恆摒去眾人,只約了勒敏一道兒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時分,武漢是有名的「天下火爐」,雖已八月初,江岸吹來的風還微微帶著熏熱。從黃鶴樓畔江堤四,天上繁星點點,周匝萬家燈火,蛇二山和江中的鸚鵡洲黑黝黝地峙矗著,彷彿在連綿跳,一江秋水泛著白的波向東去,寬闊的堤兩邊栽滿了子孫槐,像兩縷濃紫的霧,沿江直到極目,一陣一陣的流螢在「霧」中飄忽起落……這樣的夜中,漫步在長嘯不止的長江畔,恬適中略帶著點神覺。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六爺。」不知過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說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兒走路,我心裏是個什麼想頭麼?」

「唔。」傅恆也是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這傢伙去金川,還能不能再回來?莎羅奔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

勒敏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笑道:「這一條早就想過了。在北京我就說過,莎羅奔不是你的對手,現在更不想這事了。我是覺得跟你一道兒,心裏踏實和平,很安帖穩健。」

「是麼?」傅恆在暗中轉臉看了看勒敏,嘆了口氣接著漫步而行,說道:「也許吧……我畢竟是頭號軍機大臣,還是正宗的國舅——你不要打斷我,這一條其實也沒有什麼出邪的心思。湖廣總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兒,也會有『靠山』這個念頭。就是乞兒,他也指靠著娘老子。其實孤一人,我自己也有四邊不著靠的心思,一見著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勁——我們都靠的這個江山,靠的朝廷主子,這麼大個**,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一個人氣度雍容,舉止有度,辦事練達有條理,跟他一覺得踏實有力,也是有的。我當年跟張廷玉一,也是這樣想:跟他辦差,他指教,什麼難事都辦得下來。如今你去看看,一個時辰準教你熬不得!他就那麼一套,從康熙四十二年說起,一事不拉說到現在,反覆講,頭皮再的人也聽得心裏生厭頭髮暈……」說著已經笑了,勒敏想著張廷玉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老了。」傅恆點頭,說道:「我也會老的。有些樹,盛壯時筆直秀,到老就長出些稀奇古怪的枝節疤塊,扭曲得變了形兒——所以靠一個人不,靠著道理——道和理——才是穩當。從這上頭料理自己的心,辦事歷練學問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個人了。」

勒敏低頭思忖著他這些話,從丹田裏直一口氣嘆息道:「您要真在我這位置上,或再低一些當府道,就知道地方的煩難了。我就說破了,您也只是個『知道』,並沒有『味』——國家老了,也會生出些稀奇古怪的事的啊……」

「國家老了……」

傅恆陡地想起乾隆說的「冠狗」一番議論,一陣江風掠過來,微汗的上竟泛起一寒意。凝視著江中漁火,久久才說道:「孫嘉淦臨終,我去看他,他已經說話艱難,拉著我的手只是流淚,息著說:『樹大必空,六爺……千萬留意,千萬留意……』話說得多深遠啊!……」

「留意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腳步隨傅恆放得更緩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道:「就比如鄒明玥,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嗯?」

「老莊親王的奴。」勒敏在夜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葯煙行,高恆有三分。據說……錢度也有一分。工部尚書也每年從里分紅。大約還不止這些人……你這一道欽差指令,背後得罪多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恆站定了腳,這裏江堤下原是一帶丘陵,江風過來,將兩人的袍擺辮子都起老高。傅恆瞇著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閃爍,略一定神,說道:「不能手!違的煙土,煙土上撈的錢一定查封沒,武漢三鎮,湖廣全省,做這種生意的全部一例置。我給你軍機的專門廷諭,辦完你向軍機發文匯報。」

「至於莎羅奔,」傅恆沉著又道,「我仔細想過,其實是個人中之傑。決不單是因為慶復訥親太過草包才導致喪師辱國!岳鍾麒說好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我自知還算不得好將,所以更加小心——我要恃眾凌寡,倚強欺弱!他畢竟是個偏居一隅的梟雄,畢竟舉族只有七萬人,沒法和天朝大軍抗衡的。兩次用兵……你知道朝廷用了多銀子?」

勒敏盯著傅恆的臉,說道:「邸報不是說,共是二百二十萬兩麼?」

「邸報?」傅恆冷笑一聲,「你相信兵部說胡話!——他們只計算直接提出的軍費,各省藩庫支應錢糧都沒加進去。我算過細賬,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三萬兩——還欠著大軍水陸運費,挑夫腳價銀一百萬兩沒有支付!——這是康熙中葉年間天下歲的一半。夠疏通十次運河,夠重修兩次黃河大堤,夠……」他咽了一口唾,「一百萬戶百姓度春荒,不致流離失所……真是痛心更痛啊……」

勒敏被這個數目駭得一震,聽他算賬也覺焚心價痛楚,良久才道:「六爺,您放心。我湖廣全力以赴助您打好這一仗。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老河口和武漢這兩個軍需通道,有半點滯礙,您將我正了軍法!」

「明天軍務會議上再講。」傅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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