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第二十七回 涼風鎮月夜逢刺客 牛皮帳老拳釋讎隙

全局軍務會議只開了一天,因為不是戰局研討,傅恆提出「恃強凌弱以眾欺寡,緩進重以補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連岳鍾麒也連聲稱讚。只是在會議上布置封鎖金川糧道,鹽道,藥品,以及莎羅奔西逃上下瞻對,北逃青海南逃兩廣流亡的堵路事宜,還有需用兵餉、軍資輜重、恤陣亡將士家屬、醫治傷兵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簡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當。傍午之際,傅恆當夜在漢點起三千中軍,兆惠海蘭察各帶兩千左右翼軍,在黃鶴樓旁渡口下艦升纛。燈燭火把中傅恆與武漢三鎮文武員一揖而別。艦上十門大炮「轟」地一聲齊鳴響,但覺腳底一,戰艦各分序列,已經墨龍一般溯江西進。

船家有諺「不會行船順風翻,會行船能使風八面」。時值七八月接之際,長江上多是南風,偶爾東風,時而也有北風,兵艦水手都是太湖水師選出來的行家,勒敏又徵集二百名長年在江上運貨的船老大,分各艦提調指揮,十分得心應手。除了頂頭西風走得艱難些,竟比尋常載貨船還要快出兩里程。船到沙河與長江口的涼風鎮,計日已到中秋佳節。原定在此棄舟登岸在萬縣宿一夜,陸行西去都的,因兵士中不暈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恆便傳令兆惠海蘭察帶兵上岸,千總以上員住帳篷,兵士們全部宿。那萬縣縣令名萬獻早已接著滾單,卻是十二分結,聽說大軍不在城中過夜,竟親自帶兩千民夫,挑著西瓜、蘋果、梨棗核桃,月餅之類,還有每個士兵二斤咸牛,一斤川黃酒趕到涼風鎮勞軍。七千軍士各歸統屬,在一片廣袤的白沙灘上整頓行伍支扎帳篷,疊石砌灶提水燒湯,這都是十七親王允禮在古北口嚴加訓練出來的銳,雖然人多事雜,海蘭察和兆惠也不悉下屬,指揮起來,竟比金川糧庫的兵還要如意得多。

一切預備停當,兵士們分棚在沙灘席地而坐,賞月吃西瓜。中軍帳王小七裡外張忙,指揮親兵們擺木圖、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親自替傅恆架起蚊帳,點了蚊香,一頭熱汗出來,恰見傅恆巡營回來,帶著十幾個近衛戈什哈,都是傅府的從軍家丁。小七子說道:「爺,都預備好了——縣裡送來那桌筵席就在外帳設著,要不要知會海軍門和兆軍門過來?」說著便打下千兒去。

「不要!」傅恆說道:「我這邊只請中軍佐領馬祖,還有八個游擊管帶過來。海蘭察他們各自設帳,麾下弟兄們也不相,乘這行軍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進大帳,一眼瞧見掛著的蚊帳,指著說道:「把它撤掉——我還算有張床,這就足了。老馬,諸位兄弟,只有這張矮桌子,連張凳子也沒,當兵就這樣兒,這是我傅恆一點私誼,隨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麼還跪著!起來傳令各營,這是進川頭一站,除值夜的將弁軍士外,可以喝酒。從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誰沾一滴酒,八十軍臭揍不饒!」小七子借請安稍稍息了力,「喳!」地答應一聲飛也似出去了。傅恆因吩咐:「賴文英、董子輝、程無惡,你三個人帶這裡咱家的衛兵,帳外的酒隨意喝,不許劃拳猜枚。誰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兒背著他行軍,聽見了?」

祖是在都養好傷,專門趕來迎接這位新帥的,中軍幾個將弁雖然不在一地駐紮,他在兵部武選司當過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廝。算來只有這位主帥,艦上同舟這幾天功夫認識,大家都還帶著幾分拘謹矜持。規規矩矩圍著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恆如何行事。只見傅恆帳前月地里還擺著香案供果,都覺心裡納罕。

「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們一起樂子!」傅恆笑著對眾將說道:「我上帶點文人氣呢!——你們也將就著我一點。」因出帳來,拈香在手,至案前對月三鞠躬,將香沙地,又退後一步,仰首著湛青碧天上一圓月,喃喃說道:「傅恆仰告上蒼:值此團圓明皓之夜,萬里戍邊之人,於長江畔涼風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命朝廷臨不測之地,恆今設誓,願與部下十萬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設有念命、功名富貴之心,或貪功沒勞,諱敗巧飾之念,即請上蒼啟示三軍將士,誅傅恆以謝今日之誓——謹告,以聞!」

此時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風清涼,江濤聲遠。傅恆不疾不徐懇懇而言,聲聲傳帳中,眾人無不悚然容。傅恆已笑著轉回帳中,用手讓著眾人,說道:「來呀來呀!萬縣那個萬縣令名兒就萬獻,就這麼巧,起來要多別緻有多別緻——他一會兒還要帶幾個舞伎來給我們佐酒。明兒金輝給我們配的三百匹川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馬上打瞌睡兒罷!」說得眾人都是一笑。馬祖嘆道:「我也見訥中堂在刷經寺禱告過,卻不是這個話頭,都是請老天爺佛祖保佑天兵威、橫掃金川無敵手的詞兒。也有奉命討敵,置天下於荏席話說,一句不吉利話也是不說的。聽著好聽,總不及六爺心誠啊……」他邊的一個游擊將軍小心翼翼說道:「是不是別那些人到營里來了?十七爺在古北口多次訓誡,興軍是至之舉,最忌人沖犯的。」

「是麼?跟老天爺說幾句逢迎話,軍里不見人,仗就能打贏了?」傅恆大笑舉杯:「這會子能醇酒婦人,戰場上能殺葫蘆,才是真男子大丈夫!我剿平黑查山,就和匪首領有過緣分;訥親慶復道學,打勝了麼?告訴你們一句話,都整軍之後,全軍放假三天,弟兄們樂一樂子,然後去拚命——不知生之歡,焉知死之悲?你們說錯了話,罰酒三大杯!」

一時便聽兆惠營中歌聲嘹亮,卻是制凱歌,甚是雄壯齊整:

舊聞天宇原知向,今詟雄鋒不可攖。

一一盡泥首,夜來刁斗靜無聲!

接著中軍左近兵士也應和唱歌。

陣合將軍飛羽箭,戰酣勇士掣雕戈。

降戎奉檄皆鷹犬,兔有山前得麼?

大家都停住靜聽,心裡比較哪個營唱得好,傅恆過王小七,說道:「去看看,海蘭察在幹什麼?軍無凱歌兵氣不揚,別人都在唱,他那裡怎麼靜悄悄的?」

「奴才不敢懶。剛才各營又轉了一遭兒。」王小七道:「兆惠軍門是請把總以上軍兌會兒吃月餅喝酒,海軍門也的是把總們,和他的親兵在沙灘上摔跤練拳頭。還說了個八月十五招呼傻婿的笑話兒,奴才笑得肚子疼呢!」

「什麼將帶什麼兵。」傅恆笑謂馬祖等人,「海蘭察靈機智,自己另有一套——他說什麼笑話,講給我們聽聽。」

王小七兒答應一聲「是」說道:「說的大婿是文秀才,二婿是武秀才,三婿是個泥腳桿子二百五。」他這一說,眾人已是笑了。王小七也笑,說道:「大家作詩,要有『圓又圓』,『缺半邊』,『糟糟』,『靜悄悄』的話。大婿說,『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初六七八缺半邊;前半夜:糟糟,後半夜:靜悄悄。』丈人便說好,丈母就斟酒給婿。二婿說『月餅做的圓又圓,我咬了一口:缺半邊;嚼在裡:糟糟,咽到肚裡——靜悄悄!』丈母就誇獎:『到底是文武秀才,這詩做的真不含糊!』三婿見倆連襟兒得彩頭,就說:『我也有詩——丈人丈母圓又圓!』老丈人丈母兩個都說『不通』,婿又說『——死了一個:缺半邊。一個死了:糟糟,一齊死了:靜悄悄!』——後頭還有笑話,怕主子這邊有事,忙著就趕回來了。」

說話間便聽海蘭察營里歌聲驟起,卻不是兵部頒下來的凱歌那般文縐縐的,兵士們竟是扯著嗓子直聲吼

當兵的本來膽子大,

命裡頭註定了咱啥也不怕!

這份子皇糧吃定了它,

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聽便知是海蘭察獨出心裁編出的俚歌。卻是唱得格外興頭,中軍帳里的人都聽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長矛子扎,

死了也就不過變泥

二十年又是個拚命的娃!

孫子且休把口誇,

比一比戰場上把敵殺——嗨,誰要是孬種就他的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眾人聽了又大發一笑。馬祖滿臉傷疤都漲得殷紅,說道:「這個傢伙在松崗就慣編順口溜兒,如今當了建牙將軍惡習不改!明兒倒要問問從一數到八是甚麼意思!」「那是有意思的。」傅恆安詳地給眾人斟酒,說道:「這歌子雖,卻不失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為『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見萬獻燈影裡帶著十幾個人到了帳外刁斗旌麾下,便吩咐:「請兆惠和海蘭察兩位軍門過來——我們移出帳外,連中軍的校尉們也一道觀舞聽歌!」早有戈什哈答應著去了。

……兆惠是個嚴重人,講究規矩。他帳中的筵宴格調和傅恆迥異,更不像海蘭察那樣嬉戲佻,連軍用木圖都用上了,游擊管帶們分兩側端肅而坐,每人半個西瓜,兩個月餅,一斤牛都切得細細的,還有一瓶酒,連他自己在,誰也不多什麼不什麼。古北口帶兵來的參將雷震野,和兆惠也是人。但他知道兆惠子,不肯多話。其餘將校對兆惠生疏,更沒有多的話。兆惠吃,他們也就矜持著咬一口月餅夾一塊牛,兆惠舉杯,便也就飲了。氣氛顯得煞是呆板拘謹。

直到海蘭察營里歌聲傳過來,人們才活躍一點,幾個將弁裝咳嗽,別轉臉笑,有的對臉兒眉弄眼,用手打暗號兒,莫名其妙地比畫什麼。兆惠凝神聽了一會兒,嘆道:「這就比出來了。海蘭察和兵士搭夥計,比我兆惠強啊!」

「兆軍門,不是這一說。」坐在邊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與時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還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來,就都搭夥計了!」

兆惠點點頭,說道:「畢竟早一點廝了,還是好一點。海蘭察比我巧,我比海蘭察剛。這我心裡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嚴整,沒個怕死的——不過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與民同樂,我和眾位這麼呆坐月下軍帳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兒。」他忽然轉,目視著後排坐著的軍校,說道:「隨便吃,我就這麼個胎裡帶的秉,日久了你們慣了就好了。」

「是!」後排的弁佐戈什哈們一同坐著躬答道。卻沒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算。瞥一眼側后的胡富貴,問道:「胡富貴,你為什麼不吃?」

胡富貴自調撥到兆惠帳下,整日忐忑不安,他心裡知道,遲早厄運會降臨在他的上。他原是京師健銳營的漢軍旗丁,后打通關節到順天府當了牢頭,得罪兆惠,又打通多關節躲回健銳營,為逃這次軍役,再打關節,家當賣個罄盡,仍舊毫無效用。料定背後必是兆惠做了手腳,要報獄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聽天由命的宗旨。這麼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到兆惠會點名問自己,當下聽了慘然一笑,說道:「回軍門的話。標下想著今日八月十五,萬家團聚,只我伶仃一人出來為國捐軀。心裡孤寂,吃不下去。」

「那麼明磊落麼?只怕難說吧?」兆惠頰上,森然對眾將佐說道:「我與此人有緣分,冤家路太窄,狹路又相逢!——大約兄弟們也有個耳聞。」因將自己獄中遭遇一長一短款款述了,說到傷,止不住淚水縱橫:「我為朝廷命,職在不次,陷平膺恥,每一思量,就痛不生……士可殺而不可辱,辱過於殺,你胡富貴懂不懂?」

他在獄中殺人遭辱,是早已傾京華的事,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卻誰也沒料到當事人就是這個沉著臉,天天默不做聲的胡富貴。聽他說得凄慘,人人心裡嘆息:胡富貴休矣!卻聽胡富貴昂然說道:「標下懂的!標下心裡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來,摘掉佩劍丟在沙地上,對胡富貴道:「你站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胡富貴的臉白得像月下的窗戶紙一樣。他似乎有點恍惚,迷迷離離站起來,看著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說什麼,左右兩頰「啪啪」兩聲,已著了兆惠兩記清脆的耳

「這是還你的辱!」兆惠毫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目臂劈將胡富貴老鷹撮般提起來,「呀」地大一聲舉過頭頂,向上一送,胡富貴竟連喊也沒來及喊一聲,已被扔得飛起人來高,頭在帳篷頂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屁又挨兆惠一個飛腳,他大一聲,彈丸似的直飛出去,「撲通」一聲一個倒栽蔥趴倒在帳篷口。胡富貴抖抖上沙土,爬起來兀自發怔。

「這是還你的打!」兆惠說道。

這幾下出手兔起鶻落,兩掌一腳打得極是乾淨利落,兆惠口說手揮腳踢一眨眼間已經完事。在座的都是馬上行伍老於此道的好手,見兆惠平日穩穩健健一個人,打起來竟如此快捷,各自面面相覷心下欽佩。兆惠已是恢復了平靜,徐徐拾起劍,向腰間扣著劍鉤兒,說道:「我若殺你,在武漢沒接掌兵權,一刀劈你兩片沒事!我若辱你,罰你跪三天,你敢一個時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無毒不丈夫,不能不這樣開導你幾下——咱兩個的私賬從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賞功,有過罰過。省得你心裡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殺人,我還得提防著指揮軍務時,後頭有人給我一刀!」

「兆軍門……」胡富貴撲翻便拜倒在地,稽叩頭,狼嚎一樣泣聲嗚咽著,手使勁抓那沙土,渾劇烈地搐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兆惠揮手道:「起來吧!寫封信給你家裡,就說我揍過你了!」一轉眼見海蘭察站在帳口,笑道:「你瞧你那副模樣,渾是土,頭髮上儘是草節兒,上的牛油都沒揩乾凈——哪裡一個花子跑我營里來了?」

海蘭察審量一眼眾人,又看看胡富貴,打著飽呃兒,笑道:「真箇的殺豬殺尾,各有各的殺法——我在外看得清爽,這幾手絕活幾時練的,那麼一腳踢出去,**還能立時站起來!走吧——來了幾個番婆兒唱歌子跳舞。傅大帥過去看呢!」一手拉著兆惠往外走,還回頭朝胡富貴扮了個鬼臉兒,雷震野一干人「哄」地一陣大笑。

從兆惠營到中軍大行營約里許多地,一漫平沙地被月灑得白里泛青。兆惠話不多,海蘭察卻是耐煩,說一會子「皇上在南京過十五,準熱鬧得地覆天翻,可惜沒福瞧瞧」。又講「一枝花」「有人見過,說得像散花天,我們那口子和你的雲夫人比著就像燒火。可惜不能見見,玩玩這『一枝花』」,兆惠聽著只是微笑。海蘭察又問:「上回武漢軍郵,見有雲夫人給你的信,都說了些什麼私話?說給咱聽聽!」兆惠給他纏得沒法,微笑道:「沒過門,字也認的不多,請人寫來的,能說什麼私話?倒是你那位的信,只怕還有點滋味——你聽,這是什麼鼓樂?」他忽然指著中軍大帳說道:「這麼悉!」

「真的!」海蘭察略一聽,便即辨出,笑道:「鼓是藏鼓,號角喇叭月亮弦兒,在金川聽過,這地方兒怎麼也會玩?——這是……」他沒說完,兆惠已大步向前疾邁。彷彿有什麼預,海蘭察略一頓,臉也變得蒼白,跑幾步追上了兆惠。不一時就到了傅恆的大帳前。

大帳前果真熱鬧異常,除了值崗的戈什哈親兵護衛在四周站得筆直值差,幾乎所有的軍將弁佐都在聽歌看舞,足有百餘人圍了一片空場,刁斗旌麾下一對大米黃燈籠照著,月如銀的沙場地下六個妙齡子伴著鼓樂,赤腳白,短袖寬,髻頭挽首疾速踩著鼓點正在跳舞,卻一都是苗家裝束。兆惠隔人牆看,傅恆盤膝端坐在拜月香案南邊,一邊觀舞,一手端著杯子和邊的馬祖指指點點說笑著什麼,所有將佐半圓雁序分坐兩邊,看得眼睛發直。海蘭察因見萬獻正和坐在傅恆後的王小七說話,不言聲蹭過去,出萬獻來問道:「你是萬縣縣令?——我海蘭察!」

「是——海軍門,卑職久——」

「別他娘那麼多啰嗦!——這些婆娘,還有伴樂的人,是你們本地人?」

「是這裡番寨的姑娘,們人人都能來兩下的——」

「這些人,我問的這些人你認識不?!」

萬獻迷不解地看著這位將軍,搖頭道:「這歌這舞見得多了,今兒這撥子人卑職不認的——他們在涼風鎮唱曲兒,我就來了,中堂和各位軍門在中原沒見過,想給眾位大人換換口味兒——大人,卑職差使沒做好麼?」

「海蘭察不好生賞月看舞,嘰咕什麼?」一曲舞過,傅恆一邊和眾人鼓掌助興,回道:「還不坐過來呢!」又對舞班子纏著青布包頭的一個漢子道:「真箇唱得絕好,舞得絕妙,可惜們的歌詞兒聽不懂。」只見那漢子一鞠躬,向樂班子嘰里咕嚕幾句,又對傅恆用漢話說道:「們有新編的歌兒,是唱金川的,為大人助興!」

海蘭察越看越疑,嬉笑著坐了傅恆邊,暗地裡給王小七遞眼。搜尋兆惠時,卻見他到了樂班子掌鼓的漢子邊,彷彿瞧稀罕似的看那面羯鼓。王小七渾的勁都提了起來,蹭著子挪到席前,躬給傅恆等人斟酒,賊溜溜一雙眼不住地瞟著這群苗人。

嗵嗵……咕隆——咚!幾聲帶著金屬撞擊般的鼓聲響起,悠揚的蘆笙、月琴和胡琴緩緩奏出,月下六個絕艷麗的年輕姑娘,銀飾叮噹皓腕高舒,錯腳兒隨拍起伏舞出。雖然只有六個人,舞步隊形不時變幻,時而如風送蘆花,時而猶靈蛇弄珠,妖嬈姿態不可勝言。傅恆看得眼花繚間,一位黑子筒銀鈕打場下款步舞出,歌們眾星拱月般圍著旋舞翩翩起伏,那子擺著修長的子揚聲唱道:

沙魯里七……啊,萬仞巍峨——

金川江水啊……滔滔逝波!

林森森,樹碧碧,連崗接陌,

鳥鳴鳴,花幽幽,藤纏蘿……

傅恆聽得神往,對側的海蘭察道:「雖說俚詞不甚雅訓,可清泠直心脾,倒比文言的似乎更加切。」海蘭察心存疑竇,直著眼死盯那子,搜尋是否帶有兵刃,哪裡顧得上答話,連子兒咽著西瓜,嗚嚕了一句算是回答。倏而鼓停,只余月琴錚錚,蘆笙蕭蕭,歌詞一字一句聽得真切:

飛瀑流湍,百回千折;

清塘潦水,晚舟漁火;

樟狍麝鹿結隊過山坡——

草壩上的羊群像白雲流移,

麗的金川……你是永不凋謝的花朵!

啊沙魯里……金川江啊……

最末一句清音長曳直可裂石穿雲,餘音裊裊猶自寒魄心,歌歇舞收,人們還浸沉在神思悵惘中。

「好!」傅恆帶頭鼓掌,將軍們也一片喝彩鼓雜訊,海蘭察和兆惠一心防舞中突襲傅恆,至此也心下懈了,傅恆笑著對那子道:「唱得真令人神。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的歌,走珠玉盤,如行雲流水!金川真的有那麼麼?——取二十兩銀子賞們!」

那七名子躬辭謝,倏然間直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寒芒凜人的藏刀,六個子護定了,中間黑影飄忽如魑似魅,竟是直撲傅恆,口中高:「金川比我唱的!——你為什麼要去?!」

變起倉猝,禍在肘腋之間,一轉眼間傅恆四周七把短刃同時攻來!傅恆急之間雙臂猛地一挑,面前小桌子像安著簧機發似地倏然彈起,直砸向中間那位郎。見傅恆應變如此迅捷,略怔一下閃過了,從斜刺里向傅恆脅下直搠過來。就這麼略緩一緩,王小七大一聲:「媽的個,有刺客——還不快上!」徑自一個頭捶直拱出去,那的不得不閃,順勢回手一削,王小七右額已被削下一片!與此同時海蘭察和兆惠已掣劍在手殺戰團。中軍馬祖一干人都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大變之下驟然一驚,此刻也都回過神來殺進去。這群藏人總共不過十三四個,盡自個個驍勇異常,拼出死力格鬥拼殺,上有十幾個將軍劍刺刀劈,下有王小七在沙地滾來滾去礙手窒腳,一眨眼間已落了下風。

傅恆乍險境,見兩個校尉仍死死架著自己,猛地一甩臂掙了,指著黑子大喝道:「軍校們圍定了不要手——海蘭察,我一個死的也不要!」話沒說完,一柄雪亮的小藏刀從場邊飛來,饒是他見機躲閃得快,仍像釘子似的扎進了左臂!定睛看時,竟是那個背樂的小孩子飛來的刀。那孩子手掣一把匕首還要飛刀時,被兆惠腦後一掌,打得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不到一袋煙工夫,七六男一個專門刺殺傅恆的「樂隊」已全部擰翻在地。王小七頭上著刀上被人踩了不知多腳,他也真皮,竟能骨碌翻起來,「呸呸」唾著口中砂子過來,見萬獻兀自夢遊人一樣喃喃說著「怎麼弄的……怎麼弄的?……」劈臉就是一掌,罵道:「沒有家祟進不來外鬼!日你姥姥的,還問『怎麼弄的』!」

「中堂爺!」萬獻被一掌打醒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語不聲說道:「卑職不知道,卑職真的不知道啊!」

幾個軍醫早已趕來,忙著替王小七包頭裹葯,拔出那柄小藏刀驗了無毒,小心給傅恆上藥裹帶。傅恆已完全恢復了鎮定,含笑熬著疼待醫生紮好,對萬獻說道:「我信得及你,別這樣——這歌這舞抵得過這疼——貴縣起來。你安心,我絕不給你分。」萬獻爬起來,已是汗,兀自忡怔如對夢寐。傅恆笑著吩咐:「把金川來的客人請上來吧!」

「喳!」馬祖滿頭臭汗淋漓,答著就去提人。一個游擊笑道:「莎羅奔這回還來這麼一手——送幾個蠻婆兒給我們用——」話未說完,傅恆已經變了臉,斷喝一聲:「混賬!——退下擺隊升帳!」

在一片威嚴的升帳堂威喝呼中,十三個刺客被押著魚貫而。七五男還有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個個服被撕得稀爛,蓬頭垢面站著,都是直立不跪。十幾個戈什哈拽繩蹬的,卻是按倒了又站起來,都用仇恨已極的目盯視著泰然自若的傅恆。

傅恆沉默不語,看著親兵們兩個架一個按著跪了,才開口說道:「我敬你們是英雄,就本心而言,不想讓你們勉強下跪。但這裡有個名分在,我乃是欽差大臣,代天子坐鎮行營。人在矮檐下,你們須低頭!——通譯,興許有的不懂我的言語,譯藏語給他們聽。」待通譯譯完,傅恆便命「鬆手」,因見幾個子手掩著前,便皺眉王小七:「拿幾件服給人披上——這什麼樣子!」

鬆了手,幾個藏民對視一眼,沒有再起

「至你還能講漢話的罷?」傅恆對那黑子問道:「什麼名字?」

勒奔·卓瑪!」

勒奔?」傅恆冷冷一笑,「只怕說錯了吧——應該是莎羅奔才對的罷!」

子極輕蔑地瞟一眼傅恆,高傲地仰起了頭,說道:「莎羅奔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是勒奔故扎前妻的兒——我勒奔,不莎羅奔!」

「是麼?」卓瑪這一說,不但軍帳中將佐們詫異,連深知底蘊的傅恆也吃了一驚,他目視著燭火,眼睛瞳仁灼灼生,心裡急速轉著念頭,舒了一口氣,俯仰了一下子,說道:「你說的不對了。勒奔——你的父親,是莎羅奔殺死的,他還搶走了你的繼母朵雲——你看,我不是對你們一無所知吧?莎羅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報殺父之仇奪母之恨,你該幫我的,怎麼反來刺我?嗯?!」卓瑪直盯盯看著傅恆,說道:「你們漢人都是蠢豬!——當惡狼圍起羊欄的時候,所有的羊都會抵抗惡狼。這個道理你懂嗎?」

傅恆格格一笑,說道:「可惜我也不是漢人,當不得這個『蠢豬』——如果說我是蠢豬,莎羅奔派你來刺我,你不是被蠢豬生擒活捉了麼?」

「那是你們人多勢眾——」

「還是的嘛!」傅恆了一下傷的左臂站起來,在木圖邊悠著步子,平靜地說道:「可見你也知道我們得天時之正。逆天行事禍不旋踵,所以——」卓瑪一臉譏諷的笑容,打斷傅恆的話:「所以前頭有個慶復,接著又來個訥親!前後丟了十幾萬條在金川,泡在泥壇里,冬天都是臭氣熏天!」轉臉嘰咕向藏民們譯了,藏民們聽得哈哈大笑,軍將們也想笑,低了低頭,沒敢。

傅恆臉沉,雙手輕據木圖,喑啞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威,說道:「方才是你七人對我一人!已就擒,還敢饒舌?你們的也會泡在這長江里喂鱷魚的!」

他的目兇狠異常,卓瑪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無畏地著滿帳清兵將,不屑地哼了一聲。

「來人!」

「在!」

「把他們統統拖出去!」

「喳!」

「給他們鬆綁,送盤纏——放他們回金川,明正大地和我戰場上見!」

……滿座軍將頓時愕然,馬祖兆惠海蘭察也是心頭一震,都把目盯向傅恆。卓瑪臉蒼白得沒有一,惶地看著這位清軍主帥,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恆順手在木圖邊提起一包月餅,走到那孩子旁,對通譯道:「給我翻譯——方才那一刀是你扎傷我的……你是勒奔的娃子對吧?準頭很好,氣力還不足啊!……這是月餅,很好吃的,帶回去給你的阿媽吃——這月餅不是招討大將軍傅恆給你的,是滿人大叔傅恆給的,這樣你就能接了。哎……好,這就對了……」他的話沒有譯完,那娃子已經淚水奪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恆站直了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豫讓漆吞炭三刺仇敵而不,仍是千古俠義嘛——放他們走路!」

幾個藏人都覺得撲朔迷離,恍惚如對夢寐,夢遊人似的惝恍著退了出去。萬獻一直站在旁邊看,也是眼花繚神移智迷,問道:「中堂大人,要不要縣裡把他們拿了?」

「我放人,你縣裡敢拿?」傅恆一笑,「坐了一賞月!為什麼要放——你們聽我說。」

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條,但英雄該殺也要殺。」傅恆說道。燈下,他的神態顯得格外安詳從容,款款而言:「他們是金川訌逃出來的流民,護族護鄉自己商量了來刺我的。這個卓瑪和莎羅奔有殺父之仇,決不會奉命來刺我。這又是一條。前番兩次征剿,莎羅奔一直留著和朝廷講和的餘地,並不趕盡殺絕。他不想舉族滅亡,也不會對我做絕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羅奔派來的刺客,這是第三條。有這三條,殺了他們于軍於政沒有半點益,所以不能殺——大家吃瓜——可惜一場廝打,牛摻沙不好吃了——海蘭察,你發什麼怔?」

海蘭察還在品味傅恆的「三條」,說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吶!太便宜他們了!」

「我也便宜。」傅恆咬了一口瓜,仔細吐著子兒笑道:「我們就是全勝,也不能駐紮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殺盡吧?留一點兒,讓他們仍舊窩裡打炮,省我們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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