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二回 十五皇子危城爭功 壯親貴奇兵運籌

顒琰順一看,口而出喊道:「人子!」王爾烈也看出來了,米袋子一放揚手就喊:「人子!主子在這兒!」遠但見人子雙手一揚跳起老高,躥跌著撒歡似的跑過來,到跟前竟絆了個踉蹌,就勢兒磕下頭去,卻沒有起,肩膀子雙手雙腳都劇烈地抖著,只是稽顙搐,說不出話來。顒琰奇道:「你這是鬧哪一齣兒?山底下出了什麼事麼?」

「沒有……主子,我是喜歡的了……」人子抬起頭,已經滿臉是淚,兀自搐得渾抖不能自勝,哽咽著說道:「從惡虎村到平邑只有兩條道,我走的順河川……到夏集問,到尚營、馬家渡口問,都說沒人從西往東走……我斷著主子走了涼風口,嚇得骨頭都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獵砍柴的,誰敢走那條道兒?沒遇著土匪吧?道兒上兇險,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麼對付?方才我還在想,上山尋不著您,我就一頭扎了捨崖拉倒……」他嗚地一聲放了號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難了……」

三個人在涼風口村裡憩息消散數時,都已心氣平和,乍逢人子原是欣喜,聽他如泣如訴,回思一夜險惡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惠兒掌不住便陪哭,王爾烈和顒琰也各自垂淚。良久,顒琰才拭淚笑道:「這不是雨過天晴了麼!我不覺得怕,倒是上乏……你來了,我就踏實了。」惠兒便將夜裡過山口時遇見豹子的事說了,又笑又哭,說道:「我真的嚇木了!那兩隻眼這麼大——」比了兩個拳。「——就那麼瞅我們!瞅了一會子,呼嚕著鑽樹子走了……」王爾烈道:「這真正是十五爺的無量福德。我心裡想過了這一關,再不會有兇險的了。」人子道:「有兇險沒兇險,我是一步也不再離開爺了——我們爺是大命人,虎豹都迴避的!」顒琰道:「什麼大命,不過還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罷了。」

說笑比劃著四人下山,所有的件自然是人子一人包攬背了,他還要背顒琰,顒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騎你背上了什麼模樣?走,咱們走啊!」

這一來三個人都如釋重負,一路走著問人子,才知道泗水河邊他很容易,臨走時還在郭頭兒上捋出二十多兩散碎銀子。平邑城裡形人子沒顧得細打聽,人們都說縣令是個清,暴民踹衙門,他先著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繩子弔死在井沿上,說縣太爺一個小兒子還活著,云云。說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濟南帶了「三萬人馬」,已經把蒙頂團團圍困,平邑縣郊的綠營兵已經奉了福康安的軍令派人進駐縣城,還有說福康安從濟南調了二十門「威武大將軍」炮來,要把蒙頂炸平,又說還請來了龍虎山真人助陣,防著龔瞎子裡頭有人施妖法邪……沸沸揚揚都是道聽途說。

「十五爺現在其實是蒙塵民間。」王爾烈邊走邊道,「要趕和兗州欽差行營聯絡上,有奏章折本隨時能轉到北京,還有福四爺也要聯絡,十五爺在平邑,他有保護責任。這裡的驛站不知了沒有?我們住的吃的要他們管,朝廷的邸報也要他們送的。」人子聽一句答應一句,說道:「驛站我進去看了,驛丁們都是本地人。起初了一陣子,跑得只剩驛丞和一個伙伕頭兒,後來說土匪沒占縣城,又都回去了。現在都在瞧福四爺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這一大片就全壞了。」顒琰自和福康安極相稔,深知他的脾,絕頂聰明又驕縱任,豪爽俠義又心狹窄,要知道自己來平邑「搶功」,沒準兒把兵權過來一古腦兒推卸了站旁邊瞧熱鬧。但這個心思不能對眾人說,因斟酌字句說道:「福康安是專任討逆主帥,我們的責任是安百姓,不能掣肘。讓他放開手腳辦軍務。我原是想進縣城把衙門恢復起來。現在看不必著急。只用兗州的欽差關防知會魯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過往人員和出海船隻,防著潰散逆匪逃逸。同時要調集糧食囤集兗州府支應軍需,軍需用不完的善後民用。給福康安咨文用平行關防,除了上頭說的,只說我在兗州各縣視事策應軍務就是,別的不要多說。」他抿了抿,問道,「王師傅,你看這樣可?」

他說著,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人子和惠兒是一樣的心思:看戲上的小唱本兒鼓兒詞攤上說的「太子爺」,高馬華轎騎坐了出來游春或私訪,逢到冤案平一平,或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子小姐相救了,擁著人招搖還宮,救忠臣殺臣之類的套套兒,哪一條也和顒琰套不上,這說的都是治務經濟,一點花哨也沒有。若說不是戲,他一挫於黃花鎮,再挫於惡虎村,也都是呼吸命頃刻須臾的兇險,也真的和戲一樣驚心魄。二人都暗自搖頭嗟訝:弄不懂這人這事。王爾烈沒有聽完已經全然明白,顒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還要維持福康安的尊嚴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點自己的「小局」。品嚼著竟有點「算無策」的味道:這麼點年紀——誰教他的呢?……想著,口裡說道:「只有一條要,福四爺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負責了。」

「我不要人為我負責。」顒琰仰了仰臉,只這一刻,也閃出一分異樣的倔強自負,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形容兒,隨即一笑,說道,「這是孔子家鄉,用孔子一句話說『天生德於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爾烈說起有人篩鑼上山的事,問人子:「那人喊的『黃總鏢頭』是不是黃天霸?黃天霸也來了麼?」人子道:「這事我不知道——那是鏢行喊山,給山上大王們傳言某某局子過山,就用這辦法給綠林聯絡。既有人喊山,必是有點來頭的。師父要來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議論說話,已經來到川下,從這裡泗水南流分了岔,東邊雜樹茂林掩著道,縣城約可見,夾岸狹谷中泗水河冰面平向南,直通聖水峪,回頭再看涼風口,連下邊的兩個村子也托在雲霧中,層雲淡靄中綽約只見一條細線似的羊腸小道盤曲蜿蜒去。乍然回到車行驢嘶人煙輻輳的市鎮,三個人都覺一夜景不可思議,恍如大夢醒來。眼前鎮子東頭又一水注泗水。道旁有一六角小亭鄰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寫著三個大字:

合水峪

旁邊一個四合院,全都是臥磚到頂的瓦房,與村鎮民舍銜接相連,街上飯店裡炒菜的油煙、油條焦蔥花兒的香味,還有不知誰家蒸包子蒸出的鮮香一陣陣撲鼻而來,逗得四人食慾大饞涎滴。人子背了三包子東西走在前頭,忽然回笑指著驛站門口道:「十五爺,福至時來三開泰——我師父他老人家真的來了!」

在哪裡?三個人看時,驛站口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隻看門老狗在狗食盆子,幾隻在地下啄食兒。人子見他們不懂,走幾步指了指門框旁的磚牆,說道:「瞧見了吧?這是我師父的鏢記,他在西邊。這麼說就是到惡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準又回來!」三個人這才瞧見是個筆畫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圖(),中間一箭頭,了「」的模樣,畫得極草率流暢。顒琰笑道:「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孩畫的蟲呢!」人子笑道:「坤卦象土,師父姓黃,就是螣蛇的像,爺說的也差不離兒。」

此時不到申牌,顒琰進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惠兒跪在床沿給他按,深沉夢,王爾烈也是黑甜一覺,都足睡了一個半時辰才起來。一東一西兩廂房出門,見惠兒在正間房裡矇矓著眼,邊服邊栽盹兒,王爾烈笑道:「惠兒釣魚兒呢!」惠兒一驚醒了不也笑,顒琰道:「驛站人給買布做裳,惠兒還是兒裝束好!」說著,人子抱著一堆文書進來,又點了兩枝燭,惠兒便忙給手爐子加炭。人子道:「這是近幾日的邸報,爺們吃過飯再看。大夥房裡飯菜都齊了,請爺們前頭用。」顒琰笑道:「一道進餐!」人子道:「化裝走道兒是不得已兒,我和惠兒這麼穩擺大座和爺一道吃飯,哪來那個規矩呢?」顒琰便沒話。

一時食畢,顒琰和王爾烈回來,見惠兒還在糊窗兒,人子還在燈下忙著挑選邸報,顒琰便道:「剩的飯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們吃去。告訴這裡驛丞,這是非常之時非常之地,供應不必按十兩的例。我們四個人一天一兩足夠用的了。」人子和惠兒躬稱是去了。顒琰不言聲看他們出去,說道:「禮樂二字不可思議。涼風口是桃源世界,這裡一樣,宮裡又一樣,各自天淵之別。」

「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王爾烈引了語錄,笑道,「禮就是規矩,是約束,沒有規矩約束,君臣、民、長、主僕、夫婦、朋友、六親九族就全了。一旦了禮,國即不國,世道也就不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頂在頭上,帽子雖破不能當鞋子用。禮崩樂壞,貴族與庶民同其難,權當道,吃苦的不單是君上。所以上下都要克己復禮,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靈塗炭。所以『禮』字是嚴酷其形,『人』當心,因而子曰『克己復禮為仁』。」

顒琰聽他說教頷首微笑,手裡揀看著桌上的邸報,信口應道:「王炎這個人就是非禮無法。李侍堯來信說北京紅果園玄娘娘廟的人也沒見過他,行蹤詭之極。若真的是林清爽,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過舊檔案,一枝花黨羽里還有個姚秦,也是網吞舟之魚啊!今年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看著,眼一亮,說道,「嗯!這是最近的,裡頭有上諭。」他緩緩坐下了子。王爾烈見他神,也就坐下揀看邸報。

但這些邸報都是經過山東巡衙門揀視過的了,從道至府、縣,與縣級不相干的都剔除了出去,許多要公事,彈劾奏章都只說了個大概,因縣城,邸報積著沒有送達,王爾烈連看幾份,上頭還有聖諭「褒揚」國泰的話頭,末了才揀出一份,是年節近前的,上頭有劉墉在濟南發的「欽差憲諭」:

東省諸道府州縣員,毋以本欽差查國泰一案怠忽職守,所有民刑糾案乃及地方治安、賑恤災民、河防漕運諸事,凡差使在職,勿以省垣人事有所更張有所輕慢。凡有平素阿附國泰於易簡,或不得已為謀差營幹有所贈賄之事,俱應題章文,用通封書簡寄欽差劉某、和某行在書辦房實稟在案,勿以私信通反增罪戾。前已有諭,本欽差務求窮核國泰於易簡辜恩溺職貪贓索賄由,奉上諭不擬大事株連。舉發自新即是悔悟,量法置即當從輕甚或寬免,此我皇上極一貫之宗旨。乃有冥頑不靈心存僥倖,轉移資產勾連串供之劣員,一旦為同僚舉發,則彼為立功,爾為自戕,《大清律》三千章正為汝設,時至寧不痛悔?即墉亦無可設法矣……

這是下按巡行欽差大臣通常告文書,文字也並不新鮮,與眾不同的只有一條,舉發告的信件文書必須寄到書辦房,把人同年同鄉的私信拒之門外,「杜絕通」免增營茍舞弊罪戾,說得丁點「指」也沒有。王爾烈想想劉墉那個駝背,那張黑紅臉疙瘩掃帚眉三角眼,看人時那副不瘟不火油鹽不浸的神氣,不暗自一笑,又看幾篇沒要的,接著是、陝州、西安三府知府「因支應軍差不力,運輸菜蔬輒有梗阻,據海蘭察稟,欽差阿桂已著三員撤差,以其俸祿買購軍用菜蔬,親行押運西寧兆惠,俟兆惠據稟后再行發落。軍機備檔知道」云云。又見一則事映眼瞼,是都察院某史劾奏廣東粵海關監督霍立的。

前十三行設立,乃國家不得已之舉,廣東華洋雜居,海域通便捷,外夷、海寇、洋商及岸居傳教洋人易於宄勾結匪類相連,該衙門實負察羈縻勸化之責。乃據廣州府國運查辦外洋所運市布、玻璃大鏡貨船之中夾帶片,解送粵海關監道,僅以沒置,人犯俱保釋在外。此關國家政,且干令,不罪而釋,刑罰無施,該員何所依律而收沒,又據何不行刑詢而釋放犯律洋人?倘有私相買放事,則該員枉法辱國之罪何逭?

軍機批:「已著兩廣總督孫士毅查報。」又一篇是乾隆誥封黃鶯兒的恩旨。卻不知是翰林院哪個待詔草擬,寫得妙筆生花:

乾清門一等帶刀侍衛福康安,志學之年即立功不次,茲已逾冠,正當授室之期。爾父傅恆國之柱石,驅馳蠻疆積勞有疾。爾垣豸冠珥筆黼黻皇猷,鏡臺舉案孝獻奉壽。夫冰將迨泮,尚遲穀旦之差;桃已方華,未卜仲春之會。嘆三星之在隅,猶五夜之待,朕甚憫焉。今特用旨,撤其列星之位,夫合巹之榮,敕氏以平章,幸相公之變理。於戲!天錢撒帳,床聽鸞鳥之鳴;史筆催妝,銀管耀雀釵之。青綾被好,郎署熏香;黃紙緘封,夫人錫號。以盈門之喜慶,禱爾父之康壽。休戚與同之國恩,酬爾父子之忠忱。用是特旨,欽此!

王爾烈不一笑,說道:「華袞詞藻有輕浮言語。這道賜婚詔誥有點像套了鄉先生撮合妁的話套兒寫的!」說罷遞給顒琰。

「翰林院的文章是京師十大可笑里有的。尋章摘句拼四六偶兒,最沒意思的了。」顒琰漫不經心地接過來,口中說,「這些沒要文章紀昀也未必有工夫去改,差不多不離譜兒皇上也就放過去了。你用這種文寫奏章試試,不批得你魂不附才怪!」瀏覽著,只看了看參劾粵海關的邸文便放下了,問道:「王師傅,你看紀昀、李侍堯、劉墉、和珅幾個人才德優劣如何——」見人子和惠兒進來,點手示意他們自便,又笑道,「別這麼瞧我,這是我們師生私地說話——我聽聽你怎麼想。」

王爾烈頗為躊躇地低頭想想,說道:「和珅見過幾面,沒有說過話,他來毓慶宮給阿哥們送東西,什麼時令水果扇子玩之類,也極和師傅們說話,世路上看去是幹練的,學問似乎也有一點,著太明了些,渾機關一,大養就難說了。李侍堯更不悉,看過些邸報,置苗徭、料理銅政、廣東洋務、綏靖治安,這都是要務,皇上屢屢表彰『第一能吏』已有定評,不過有些事我也不懂,像這上頭說的『十三行』,他示的,他又在離任時請旨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既是,今日必非。劉墉學比乃父劉統勛要強,先年瞧他有點中不足,長於瑣細案務,資治理事懷大局比不上劉延清的,但近幾年留心經濟勤於政務,做做得很苦,漸漸愈看愈有大臣之風……至於紀昀,海學者之,博學多才,不拘細禮,稱為賢良師尊,為人正直,理事明詳循禮。據我看,此人不擅於權,於事理而昧於駁雜——學問大了,名聲在外,惟恐一事不知恥於人笑,不知他有沒有『大於朝』的念頭?于軍政要務很有獨到主見堅持恆行,皇上下詔求言,他的條陳是『寡婦年過五十即可旌表』。意思是有些活不到六十歲的苦節人不得上霑皇恩。我看了只是笑!——您臨時問出來,這想頭都倉猝未必就對,但是我的真實想的,沒有欺飾。」

「我也是個不擅權阿哥,只隨便和你探討而已。」顒琰笑道,「大於朝也不是貶語。這個紀昀確是不於軍政要務,他的優長只在『才』之一字。可你不要忘了,修四庫全書這樣大事離了他不的。春風無形無質,但不能說春風無用,它能『又綠江南』的啊!皇上用他來管教化,正是適得其人。要讓和珅,就弄得滿天下銅臭,李侍堯就板子敲得滿衙門,劉墉就弄得到都是『等因奉此』了!」說罷便笑。王爾烈也笑,說道:「十五爺說的當,我說的不算。」顒琰笑道:「你看得還是準的。我也不為無因而問,我這份邸報上,有彈劾盧見曾的奏章,還有軍機于敏中批給葛孝化的廷諭,著查在京二品以上在職大臣東省置買田產的批語,直隸也在查,湊起來看,和這位軍機大臣有點干連的吧?」

王爾烈取過顒琰面前的邸報匆匆瀏覽了一遍,又放回原,說道:「紀曉嵐怎麼會求田問舍?這上面也沒有明指是查他的事呀!」顒琰卻不答問,沉默一會兒,卻問道:「王師傅,你現在是四品?」

「啊——我啊?」王爾烈怔了一下回道,「從五品。是從翰林院調過毓慶宮調遷的一級。」

「你讀書很多,可惜沒有辦過實差。回京我打算奏明后直給你調一調缺。」顒琰見王爾烈凝視自己,一笑問道,「或是外放知府,或在哪個部補郎中,你願意到哪裡呢?」

王爾烈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頭上,思量移時,才緩緩說道:「我其實是個迂書生,原是覺得自己羅萬卷,可以倚馬待詔的。這次跟您出來辦差理事,這才知道竟是個井底之蛙,閱歷學問本不配『師傅』二字!既承青睞下問——我願到下頭做一任縣令,越是沖繁疲難的縣越好。三年任滿考卓異有所建樹,再回來侍候阿哥,料不定就比現時好些。」顒琰笑著搖頭,卻又問道:「你現在是清職。放外任就算知縣,也是日進斗金——你會不會求田問舍呢?」

這和方才議論紀昀的話接上題了。王爾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日進斗金那是貪。我覺得富一點也好,我能多多的買些書,有些孤本書我就要僱人把它抄下來。老了退歸林泉,辦個書院,子侄孫子輩都能修學,我自己也有書可讀,不是一大快事?現在實是錢,到琉璃廠轉一匝,每次回來心裡難,想著書夜不能寐:有錢的人不買書,想買書的又沒有錢,這是怎麼話說?」

顒琰聽了大笑:「說的好!回京我送你一套《古今圖書集》,以解燃眉之急。我書庫里的你隨時借閱就是!」人子坐守在門旁,見是話兒,起賠笑道:「起更了,爺們也勞乏得夠了,且請安置,明兒有的是辰……」顒琰問道:「你不是說黃天霸要來的麼?」人子笑道:「他做了標記,我也做了標記。見了我的標記才能來,這是道里有眼線的。他至要到半夜才來的。」

於是王爾烈和顒琰一笑起,王爾烈安排自己住西房,人子住正房護衛。顒琰欠著子笑道:「我其實不困,下午惠兒給我按,睡得很香……」王爾烈道:「惠兒這麼跟著您,也就是您的邊人了,這沒什麼忌諱的,就在房裡侍候就是了。」顒琰不臉一紅,惠兒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也聽見了這話,紅臉低頭端水進了東屋。人子卻不敢就睡,抱來草薦在正屋打理了鋪蓋便出外巡行,裡外查看了位置形勢,又在合水峪村轉了一匝才回來,猶自聽東屋裡惠兒****,床上翻騰斷雲零雨之聲可聞……他是練功之人,且滿腹警惕心思,也不理會,靠褥蒙被調息默運元神。直到四鼓時分,聽見院中一聲輕響,似乎是誰撒了一把土似的,心知是師父來了,人子躡腳到窗前舐破欞紙覷了覷,提了刀無聲閃出去……

……此時山高月小氣寒風清,蒙山祊河幽谷橫絕,河冰如巖,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夜幕之中,離著合水峪向東約百里之遙,福康安率兩千軍士正在夜行軍急奔平邑而來。行伍是從界牌鎮的河下村戌時出發的。從河下村到平邑從木圖[1]

上看,筆直去量只有七十里。但當地人誰都知道,這一段其實幾乎沒有路,等於是繞蒙頂主峰在山下東南走了一個弧形,有的地方還有羊腸小道,有的地方乾脆就是榛莽荒石,連放羊的都不肯輕易走的。福康安在蒙,一路上只思量兩件事,一是不能讓王炎龔三瞎子奪路上孟良崮;二是嚮導,急速佔據平邑,形合圍之勢,即使不能全殲,擊潰山上造反人眾,他們也只能逃向魯中平原——剩下的事就是搜剿捕拿了。

兩千人的軍隊無一人騎馬,全都是新發的皮底子快靴,人人銜枚而行,走得無聲無息,冷線一樣的月亮時而在雲中頭,時而又進高高的嶺背後邊,隊伍單行行進足足拉了有五里許長,像一條黑蛇在山谷中蜿蜒遊走,依山勢時而向北又踅向南,卻是毫不猶豫地向西南進。福康安自己也是徒步,走在離「蛇頭」約半里遠近隊伍中間,王吉保隨他邊,上背著福康安用的水、酒,還有一葫蘆醋,包里有卷好了蔥醬的煎餅、,救急的雲南白藥、正骨水什麼的。他子不算壯實,已是,咬牙跟著一聲不吭。忽然,福康安站住了腳,說道:「水,拿水來。」王吉保站住了索著晃了晃套著棉套子的水葫蘆,失地說道:「水葫蘆口凍結了封口,酒沒凍,爺喝一口解解乏兒,不?」

「酒是洗傷口用的。軍令不許飲酒。」福康安的臉映在黯淡的月影里,看不清什麼神,語氣乾單調,略微帶點嘶啞,說道:「把醋拿來我喝一口!」

這是父親傅恆的家教,行軍一酒二醋三水,醋排在第二,但他不慣這樣干口喝醋,一口下去立時酸得撇咧牙,卻也就滿口溢津,不了,一手遞還葫蘆,看著隊伍,說道:「前後傳話,就地休息半袋煙時辰,不許走談,有屎快拉有尿快撒——前頭賀老六帶個嚮導跑步過來!」

長長的隊伍挨次停了下來。兩個黑影沿著隊伍邊緣磕磕絆絆到了福康安邊,走在前頭是個幹矮個子,一口四川話,平臂一橫行禮問道:「四爺,你傳我?」

「前頭又到岔路口了。」福康安看一眼高矗在暗穹里的蒙頂,問道:「我們走了多路?」賀老六道:「回四爺,這幾個嚮導賣力,我們全是抄小道走的,已經走了四十里。離平邑還有三十五里。」福康安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嚮導:「幾時能進城?」

為防誤導,他共用了十個嚮導,隊前面六個後邊四個,每人分發二十兩銀子,錢喂足得打呃兒,都是一邪火錚勁,那嚮導見問,說道:「回帥爺的話,我們幾個都走過,上去右邊這道坡就是蒙頂的南柏林,下山十里就進平邑,用一個時辰就足夠——從這左邊向南下去,是祊河上游,一路漫下坡二十里,不過那是夏天走,冬天走河床要跌筋斗兒的——」

「你不要啰嗦,走下坡要多時辰?」

「回帥爺,要一個半時辰。」

福康安咬著細牙思量了一下,說道:「那就走南柏林。老六,你子還得?」「我川漢一個,板兒得!行軍就這鬼樣子,前頭的便宜,就怕後頭吃不消!」賀老六道,「依著我說,南柏林雖然近點,還要上這個陡坡。節省些氣力咱們走下頭河川,離蒙頂也遠點,山上不容易聽到靜。」說罷著福康安等令。他是川軍綠營里的小棚長,比芝麻還小一點的,跟傅恆打金川,又打緬甸,軍功晉陞直到參將,原是他父親使出來的悍將。傅恆回京前才調任的濟南鎮守使。福康安到濟南時,因賀老六和國泰案子沾包,已經撤差在家待勘。聽說這件事,福康安特地點名「賀老六跟我」,這就帶出來了。有這兩層夤緣淵源,指揮起來自是加倍得心應手。當下聽了賀老六建議,福康安又仔細查看了山勢道路,「嗯」了一聲說道:「你的建議有理。山上逆賊在南柏林里只要設一小隊巡哨的,我軍行就亮出來了。林子里有鳥,驚得又飛又,也容易讓人起疑!老六——下山你帶五十個人急走,進城打前站,先佔城北玉皇廟,把駐紮安排下來。我們的人進城不走南門,要立刻放出便哨去——總之一個『』字,越越好!」

「喳!標下明白——天明一切停當!」

「就這樣,下令行伍!」福康安站起,又對王吉保道,「你留在這裡收容,跟隊後走。有傷號跟不上隊,天明一律換便進城!」說罷隨隊向南折,在夜之中。

福康安一下山就知道賀老六的建議對頭。這裡雖然沒有路,但一條祊河都凍實了,沿山彎彎曲曲了冰道,不但平坦,星月餘映著也分外爽亮,比之石磕樹絆昏天黑地爬陡坡上山不知好了多去。福康安聽著兵士們嚓嚓走在冰上,不時傳來「撲通」的跌倒聲,傳令:「四人一排牽著手走,後邊的跟上來!」——這樣一來,不但隊伍短了一多半,摔跤的也得多了。那些軍士前半夜都是鑽著頭拚命爬山,此刻走這道一路漫下坡,真如走在泰山「快活三」道上似的,兵扛在肩上,挽手走得威勢。一個時辰出頭一點,兩千人已經聚在平邑城北的玉皇廟裡。頃刻之間,偌大的玉皇廟前後大院,前後大殿,廊間樹下,黑乎乎都站的兵,不時傳來營棚長低聲整頓隊伍安排就地休息待命的喝令聲。

「老六,幹得好!」福康安站在玉皇殿前歇山檐下,著黑沉沉的廟宇說道。幽暗的老柏樹影,翳遮得他像個朦朧的幽靈,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吉保,你到廟外,沖平邑城打四槍!」王吉保答應一聲黑地里就跑了出去。賀老六問道:「咱們一路小心,怎麼到地方兒了反而放槍?再說怎麼不打三槍兩槍,不明不白的打四槍?」福康安道:「『四』這個數不好琢磨,就要它個不明不白。這是兵荒馬時分,我們再做的小心,也難免驚人,放幾槍沒了靜,反而可以魚目混珠。」他暗地裡孩子氣地齜牙兒無聲一笑,問道,「廟裡有多道士?」

「六個。」賀老六道,「全都押在神庫[2]

里,他們還以為山上土匪下來了呢!」

「等天亮我見他們。從現在起封廟,只許進人不許出人。士兵沒有我的軍令擅自出廟的格殺勿論!」

「是!要有香客上廟進香的怎麼辦?」

福康安擰著眉頭想了片刻,說道:「零星香客進廟就扣起來,打完仗再放人。」出二指舉起手道,「天明,不等太出來,在廟裡再響兩槍,**放足些——外頭人聽這邊響槍,誰還敢來上香?」

說話間便聽廟門外「嗵」的一聲火槍響,是王吉保在外頭開了槍。大約要裝填**,時又聽一聲,共是四聲火槍響震,驚得廟外樹林里鳴雀飛,了一陣又岑寂下來。此時曦薄曙微映,只見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掛火銃一臉得意進來,稟道:「四爺,我打完了!」福康安看看天,問道:「有閑人瞧見你沒有?」王吉保道:「有個撿糞老頭子起得早,在道上聽見槍響,扔下糞叉畚箕子就跑沒影了。」

福康安一聲不吭便進了玉皇正殿。吉保跟進來,見他雙手據案,面對面似乎在審量玉皇大帝的神龕,以為他要燒香祈禱,忙打火點燃了臺燭,取香要燒時福康安擺手制止了他,轉臉說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氣,又道,「看來我還不,走這麼點子路就覺得疼。我比不上老公爺!」

「爺說哪裡話呢!」映著燈,王吉保覷著福康安臉,果是稍微有點蒼白,他手腳不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邊,從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張鹿皮褥子鋪上了,忙活著說道:「奴才帶這個,爺還要我輕裝扔了,這會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說過,老公爺面上頭對爺們嚴厲,見了爺們一副鍾馗相,心裡著實看重您呢!那年在棗莊打一仗,老公爺背地怎麼說?」他學著傅恆捻須微笑模樣,「『嗯——孺子可教!』他老人家還說:『似乎強過趙奢之子了!』——我不明白這意思,有一回紀中堂來府,我問過他的書小馬子,小馬子說:『你不讀書連趙奢都不曉得?趙奢就是廉頗——《將相和》戲里那位大將軍,二十四史裡頭的有名上將!您將來呀,準又是我們大清的廉頗外加藺相如!我們四爺那還了得!」

福康安起初還肅然敬聆父親的話,聽到後來,王吉保連史帶戲,連人帶事都攬了一鍋糊塗湯,比了廉頗又加藺相如,都一古腦進來混奉承,不笑得渾直抖,道:「想必你一定以為趙奢的兒子比他老子強了……你這渾蟲!比你老子加倍的渾……」笑了一氣,覺得上松乏了許多,看看廟殿里無可坐,只好欠上神案以手支頤歪著,看著灰濛濛的殿頂出神。

這是他第四次帶兵作戰了,棗莊一戰生擒蔡七,安丘一戰殲滅王倫,寧夏一戰踹了馬定鈞造反回眾老營,斬敵三千獻俘七百,乾隆朝野已有名將之稱。就他自己心中劃計,比著父親還差著老大一截子。毫無疑義老公爺在諸子之中是最賞識他的,一條是文有過目不忘之才幹,武有出奇制勝之勇略,一條是扎了兒的傲睥萬超拔不群,因此「牢記趙括馬謖」這六個字幾乎了見面必談的家訓。因此,盡自見了人仍舊一副目無下塵的樣子,心思卻真的是越來越細小心了。打棗莊是突然遭遇臨機置,打王倫馬定鈞都是大兵合圍,他率先鋒突襲功,但這次蒙頂之戰與前不同,軍占天時,王炎龔瞎子占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個失挫整個魯南就會糜爛了局面。雙方都是有備而為,他喜歡用炮,但大炮本就拉不到平邑來。四面圍困,算了算至要用七萬兵力才能困死蒙頂,不但調度艱難,且是守不住,一旦反眾提前突圍,上孟良崮與土匪匯合,下海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他著發燙的腦門子再三檢視自己的計劃,十門紅大炮調到蒙頂北麓,正面猛轟王炎的北寨門,三千軍士由界牌鎮鼓噪攻擊,王炎決計不敢東進,向西一出山就會潰散,惟一的逃路就是從平邑向聖水峪,再微山湖與軍周旋。他急急帶兵搶行軍潛平邑,也就因為平邑那一千多本不是反眾對手。現在已經來了,他心裡反而有些忐忑,北麓是劉墉坐鎮,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從那裡突圍,這書生擋得住擋不住?葛孝化這個老頭守在界牌,這邊是指不上他策應了,反眾潰散,他肯不肯帶兵攔擊?……「兵將不悉啊……」福康安已想得雙眸炯炯,「這是野戰,臨時拉來營兵湊合,能不人懸心?……打完這一仗,一定要請旨去練兵,還是自己帶出的兵得心應手……」他勞頓了一夜的人,思量著事上暖洋洋的,矇矓著似乎打了一聲鼾,頭從肘間落下來,「砰」地在卷案木框上,一個驚覺跳起來。他臉頓足活泛著子,見王吉保端一盆熱水進來,說道:「大事沒辦,幾乎就睡著了!這盆水好!」說著便忙忙洗,揩了臉又用青鹽牙,便覺神健旺,吩咐道:「你出去傳令,道士們的鍋用來燒水,讓兵士就著吃乾糧,吃完飯睡覺!賀老六來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時便見賀老六大踏步進來,當一拱道:「四爺,您傳我?」福康安看看卷案角上擺著的印信關防、筆墨紙硯,問道:「這個縣外頭何家嶺綠營管帶你認識?」

「回四爺,他只是個千總,見過面,標下不出他名字。」賀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會,校場上演隊,我帶的隊列最齊整,國泰我示範,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總以上的軍都在場,他應該認識我賀老六!」說著,他驕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臉上掠過一笑容:傅恆老爺子在都閱兵,賀老六大雪天赤膊帶兵演,在傅恆跟前證明「川兵不是孬種」——就是那一次和傅恆結下緣分的。他盯視賀老六片刻,回過來,緩緩從簽筒一樣的匣子里出一支令箭,語氣沉甸甸地說道:「此人雖然是朽木糞土,我還要用他這無能畏敵的名聲。本來我該親自去,可我怕這裡有事出了子,想想,還是要你走一遭。」

「四爺有差使只管吩咐!賀老六是老公爺帶著打出來的,現在跟你也是一樣!」

「現在是辦軍政,我心裡其實拿你當老叔看待。這一仗打贏,共榮,打壞了,同辱。」

「四爺!」賀老六一下子激起來,湧上來,臉漲得通紅,前一步說道,「老公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是漢子,我拿你當老公爺看!」

福康安會意知心,點頭道:「你到他營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帶隊城——這有兩個好。他們進城,可以掩飾我們主力,這是一群松包蛋兵,進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弱。劉墉佯攻,王炎龔三瞎子要突圍,更容易選平邑奪路向微山湖,這裡我們的兵就了伏兵——就是這個計劃。」賀老六笑道:「——我們賣個破綻給王炎看!標下省的!這沒什麼難的,我去傳他們進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這個管帶我們不認識,我敢斷定是個頭老油子。我原來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進駐縣城,黎明進廟前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臨下,是個易攻難守的城。你看,就在這廟外共布置一千弓弩手箭,守城的連頭也不敢,反賊不敢佔領這個城,也為這個緣故。城池既然沒有落敵手,他在城外監護,也不算擅離職守,大軍攻山時他出來打打太平拳助一陣,原先鎮不力,守土護城失誤的罪也就抵消了——他有這個算盤,你命他進城,我擔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賀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擰掉他的吃飯傢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臉鬱,喑啞著嗓子道,「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他我已經到了平邑,他來見我——就說我帶了十名隨從來的。我們的實力要蔽到後天卯時!」

賀老六帶了兩個兵傳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玉皇殿,先到殿後神庫見了廟祝道士,還有帶來的十個嚮導也監護在這裡,打疊起溫存好語寬,許願捐助香火資,房舍住宿軍費結賬,說一陣閑話踅回前院,因見有些軍住在舍里,兵士們都和歪在廡廊下,便命:「所有軍一律睡廊下,軍醫住舍,有扭了腳了傷的,安排在舍調治。」見有軍士們互相挑腳泡的,便湊上去幫著擺弄,撥頭髮兒穿泡,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著一路照料,扯扯這個毯子,拽拽那個被角,又命軍需:「想辦法弄點紅糖,燒薑糖水給當兵的喝。下午可以進城,去買菜米面,廟裡不能生火做飯,從城裡做的送進來——大家都是斬頭灑的勾當,萬萬不能屈了肚子……」軍需苦,說「錢帶的」,福康安笑罵:「先打欠條給他們——我離開濟南時告訴和珅,仗打完每個軍士三十兩賞銀,撥三十萬兩過來,一切都富足有餘——他們文坐那裡不不勞大把抓銀子,我的兵倒窮著?」這麼閑話說著,士兵們便覺這年輕欽差通達人善解人意,一片聲竊竊私議嘖嘖稱賞。

福康安心裡卻一直惦記賀老六,一頭忙著巡營安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時辰。看著將到午時,還不見賀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問,王吉保從廟門跑步進來,回道:「大帥,賀老六回來了!」接著便見賀老六一臉沉按著腰間大刀片子進來。福康安躬著子正在給一個頭小兵纏綁,偏臉見他們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謬,直起腰來,已板下面孔,問賀老六道:「怎麼回事?」

「四爺,真的你料中了!」賀老六鐵青著臉,行軍禮回道,「我傳了令,他說大軍未,糧草先行,先向我討三個月的餉銀。說他還捉了一千多反賊家屬,都押在營里,問我怎麼置。我說欽差大臣的令箭就在這裡,午時進不了城按軍法置,他說不能草率進城,全軍覆沒的罪名更當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進城。我說福大帥已經來了,要傳見他。他說來就來,就跟著來了——呸!兒子聽說是哪個格格的兒子,說話橫得很!」

「格格的兒子?」

「說是三十四格格是他媽,我弄不明白這事,這跟軍務也沒個相干,我也不想糾纏他的家務,就帶他來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經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兒,論起來就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嫡親小姑姑,常到府里和母親說話的。福康安不了一口涼氣,咬牙皺眉張思索著,問道:「他什麼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

「回大帥,他們一共來了十三個軍。」王吉保在旁道,「因為帶有生人,我讓他們在廟外聽候傳見!」

福康安覺得耳鼓一陣陣嘯鳴,這些答話都沒有怎樣留心,他其實是問幾句閑話騰出時辰思慮置辦法:父親秉持大政二十餘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心膂肱,原來「傅家門生」紀昀、李侍堯等人眼見著一日日陵替失勢,這些苗頭明眼人若觀火,自己這時候開罪皇室,會是什麼結果?乾隆會怎樣看自己?母親那頭如何待?自己又如何這層干係?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背地裡放炮,打黑磚?……一霎時間,福康安了無數念頭……想著,他自極為驕傲的自尊佔了上風,「哼」地冷笑一聲,卻不肯輕易失態,冷的目掃視了廟宇一眼,從齒裡迸出一句話,卻是極為清晰:「廟兵擺隊,軍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槍隊侍候,我升帳!——傳阿葛哈,他報名進見!」

[1]

木圖,有類於今日軍事沙盤、地圖。

[2]

神庫:廟宇存放破敗損毀了的神像、的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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