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三回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蒙頂義軍計破圍

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裏頭作「鐵頭蚰子」那類人——過了冬的蟈蟈,京師里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裏頭都兜得轉——本家祖宗汗功勞有的說,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家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麵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里閑得發悶又調務府,又嫌務府陞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陞好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里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脖子往裏張,山門裏站崗的親兵那威勢又得他退了回去,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恆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麼?」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進,便住了口,心裏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黑夜趕來」,但這廟裏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縛扎帶腰中懸刀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邪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息咳痰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皮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淨麵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遊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的直晃,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臺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林里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眾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報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餘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也不起,淡淡地問道:「有多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戰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斗一升從鄉里自籌。縣裏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裏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兩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鹹菜。」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什麼?」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什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裏頭,凡故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里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抬頭,舐了舐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髮的兩頭尖腦袋,大薄抿得像個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裏子不寬不窄還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裏造反作,我不在營里,正帶著營兵在南河灘箭。事報到我那裏,帶兵回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全伙逃走……」「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上一,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語氣里便帶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裏的子街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這個不明,城裏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裏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結差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營寨扣押人質,任憑一城百姓慘遭,守吏縣令被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手隊前站著,聽見呼喊,高聲應道,騰騰兩步站到隊前,「請爺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閱兵頒佈軍令,該當何罪?」

「回大帥——殺!縱敵逃者——殺,奉調不從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著手平視鐵鼎,冷冷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袍,就地正法!」

廟宇里的空氣乍然間凝固起來,從蒙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強力壯,但也都是太平兵,哪個見過這種陣仗?眼見賀老六帶著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去二剝了阿葛哈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服落地的聲音都滿院裏聽得見,人人驚得肚子轉筋臉上全無。兀自聽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額駙的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誤了我的軍令,連額駙本人我也不饒!」阿葛哈渾如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冰涼的鋼刀刀背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裏得?渾抖得篩糠似的,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著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流,語不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分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制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著,下輩子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只有一議,軍法無!」福康安咬牙切齒,盯著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面向阿葛哈,毫不猶豫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閃爍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軀便垮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有的像水箭激,有的泛著紅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條還在延,賀老六已從泊中提起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髮辮梢的還在滴瀝,鼻上頰上滿塗的都是,已經面目模糊,只兩隻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方才還在說話,這會兒了一個空,歪咧著往下淌……福康安一陣噁心,移開目調息定神,見下頭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嘆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著,用我的俸銀給他買一副上好的板兒,回京治喪我去弔祭——你們怎麼樣?」他突然又問阿葛哈同來的十二人,「他有罪,你們有罪沒有?」

這十二個人原就挨著阿葛哈跪地,原聽阿葛哈胡吹,見福康安時說話聲氣平和,循循儒雅像個青年秀才,哪知說變臉就變臉,真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濺青石陳鼎前,那已經淌著凝在眼前,猶自心迷神搖眼花繚,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渾不知疼,此時輕輕一聲問,竟如被一陣風驟然襲過來的秋草般一齊瑟瑟發抖,一悸一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麼話。廟院中軍士們以為他又要開殺戒,剛剛鬆緩一點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們的罪。」福康安已見立威功,滿意地看了眾人一眼。問道,「你們誰是副管帶?」

十幾個人不安地悸一下,最前頭一個軍地回頭瞟一眼,膝行兩步,說道:「標下賴奉安……是副管帶……」福康安轉臉問賀老六:「你方才傳令,他跟著阿葛哈起鬨沒有?」十二個人一下子都抬起頭來,眼中帶著哀懇定了賀老六,驚恐得發抖,不知他那張可怕的說出什麼話來。

「沒有。」賀老六說道,「這個賴奉安還說,福四爺惹不得,先遵令,有難再稟——就這個話。」福康安道:「有這個話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帶,阿葛哈軍務措置有失,你有稟報上司責任。我調來兗州府鎮署衙門文案,並沒見你的稟帖,所以還要有點軍法置——來人!」

「在!」

「拖到那株柏樹下,打二十軍!」

「喳!」

若在平日,綠營軍中行這樣的軍法,也會懾得人心驚不安的。但方才的殺戮場面太過張恐怖了,這點子刑罰已經「不算事兒」,畢畢剝剝的刑聲中,滿院軍士反而都鬆了一口氣,晃眼看著福康安在階上鐵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裏,目也就跟著晃到哪裏。

「福康安是讀書人,不以殺人為快事。」一時刑罰完畢,兩個軍士攙著賴奉安過來驗刑叩謝了。福康安便向眾人訓話:「但要是不殺他,別的軍兵士違令失事,我無法置。軍伍里還有桃花運——都有!」

兵士們發出一陣興的鼓噪歡躍,還夾著鬨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許喧嘩,抑著嗓子揎臂揚眉的十分神。福康安也是一個微笑,對地下跪著的賴奉安等人說道:「狗東西們給我滾起來!當兵的沒見過殺人?挨上司兩板子,踹你一腳賞你幾個耳子是尋常事,你們娘老子沒有開導過你?別這麼膿包勢,既然現在歸我節制,紀律賞罰一視同仁。我已經揍過你了,你從此遵命立功,他媽的,我照樣賞你!」他幾次帶兵,已經清了行伍脾氣,丘八爺們不見咬文嚼字的酸餡小白臉兒,因而時不時也放幾句話,雖然略帶了點刻意,兵士們倒覺得比那些一味俗的將領另有一分子親近。這麼幾句訓斥下來,滿院軍將已都面帶歡容,連剛挨了打的賴奉安也破一笑,跟著來的軍們也都如釋重負打起了神。

「現在是——」福康安斂去笑容,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離午時正牌還有一刻,你們立刻回營,整頓隊伍進城。一來一回二十五里,限你申時正牌全軍安置好,申時一刻還來這裏聽令!」

「喳!」賴奉安忍著屁疼「啪」地叩了個千兒,又請示道,「我營里現有兵力一千人,外頭鄉里還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糧,二是維持治安。請大帥示下,要不要全數收攏?還有,營里的匪屬怎麼辦?」福康安道:「匪屬全部隨軍進城,我有用——派下去征糧的通知他們,限明天午時以前歸隊!記住,要把營中存糧全部帶進城中,一升糧也不能留在營里。進城兩件事,安定民心,征糧買菜買供應軍需,沒有銀子先打借條。明白?」

「標下明白!」

「去吧!」

「喳!」

「回來!」

福康安眼中幽幽閃,像過廟院在向外眺,口中徐徐說道:「你帶的這十一個人,派三名火速到兗州傳我軍令,兗州府所有駐軍,除留守大營的以外,全部向惡虎灘開拔!」賴奉安見福康安無話,行了軍禮帶人小跑出去了。

當夜,「阿葛哈率軍進了平邑城」的消息便報進了蒙頂大寨造反好漢帳中。這是要軍,龔三瞎子立刻請正在巡寨的王炎過來商計對策,他在民間綽號「三瞎子」,其實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邊兒。是因當初跟王倫造反,隊伍被打散,夜走黑風嶺遇到三隻狗熊,憑著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鬥,三隻熊竟都沒能逃命。當地老百姓都管狗熊「瞎子」,傳開了說「龔義天獨斗三瞎子」,漸漸就變了「龔三瞎子」,本名「義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從王倫造過反的,蒙頂一眾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倫事敗,這些人無所歸宿,兵一頓搜剿過後,漸漸又零散回到山寨。「龔義天」這名字已被軍造進斬殺「王倫反賊名單」花名冊中,「龔三瞎子」卻依舊活著。王炎原是在王倫軍中結識的朋友,原也不見有什麼能耐,直到兵敗,三人一同逃亡,到都有紅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遞消息管送人。走到哪裏人們都是頂禮拜凜凜敬畏如神。他這才知道王炎在王倫軍中不顯山不顯水,是守時待機的意思,其實本人是個擁數十萬信徒的紅教「侍主聖使」!幾次在寨中演練撒豆兵呼風喚雨的法之後,連龔瞎子在,都尊王炎是寨上的「雲龍」[1]

了。

跟王倫轉戰兩年,山東軍不經打,這是明擺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沒有府衙門欺良善激起公憤,正月十五鬧元宵也準備扯旗放炮大幹一場。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餘人。抱犢崮、孟良崮、涼風頂、聖水峪……各山各寨寨主紛紛派人投獻陳詞,都說「以龔寨主馬首是瞻」。偏就這個時候,福康安星夜趕來了,濟南點將,蒙閱兵弄得滿世界都知道,裹著紅綾的大炮車也招招搖搖向蒙頂拖來,各驛道黃塵滾滾都是軍隊向南開拔,四送來的消息令人一日三驚。饒是龔三瞎子豪氣干雲,竟也弄得有點失眠心悸的模樣了。

王炎拖著沉重的步履進了大寨主帳。說是「帳」,其實整個「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廟,主帳就在神殿裏頭。龔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著劈柴剝剝火,見他進來,了一口氣說道:「這會子不會有靜。借給福康安一個膽,他也不敢夜裏攻山。」

王炎點頭,坐了龔三瞎子對面,明亮的火映著他的臉龐,看去格外年輕英俊,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襲大的棉袍把子裹得嚴嚴實實,剛剛過凍的臉膛暖和過來,微微泛著紅潤的澤,本來分得很開的眉宇像兩隻蝌蚪蹙著,一雙眼瞇著看那跳躍的火,許久,才吁了一口氣道:「糧食還夠吃三天。這樣困守下去,軍心一就不好辦了。」龔三瞎子道:「我最恨的是這些『朋友』,前幾日還熱炭似的趕著,說跟我鞍前馬後共舉義旗。兵還沒到,就都變頭烏!」

「你不要恨他們。蜂蠆懷各自去解,毒蛇嚙臂壯士斷腕麼!」王炎一笑,自我解嘲道,「那些承許,連封信都不寫,原本就沒什麼誠意,怎麼能指靠他們?」龔義天不覺咽了一口氣,說道:「北邊的路已經堵死了,東邊界牌鎮滿山遍野駐的都是兵,我們的探子不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襲攻山,是要合圍困死我們。」他頓了一下,「阿葛哈進平邑也是奉了這個命令,進城之前,還有人在城北打了幾槍,也是報信給我們聽。是突圍,還是決戰,得趕拿個主意。」王炎沉了片刻,說道:「界牌鎮東邊就是孟良崮,孟良崮上晁守高有千餘人,如果我們打通了界牌鎮,兩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轉了局面。」

龔義天沒有吭聲。王炎是第二次提這個建議了,果真能和晁守高「合兵」,回過頭來再打界牌鎮,福康安佈置的大包圍圈子立時就崩潰了,那是再好也不過。但界牌鎮現在有多駐軍,不到實在底細,北麓正面攻擊的軍足有三千,蒙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條道只有二十幾里。蒙頂到孟良崮一百二十里山路,想要孟良崮比登天還難,一旦離寨東行,人在山樑上走,幾十里都看得清楚。蒙、界牌鎮的敵軍南北夾擊,蒙頂北麓的兵封住後路,用大炮就能把這一千多人轟泥!他思量著,說道:「我再三想過,這條路行不通。我們這些新進寨的,都是在家攥鋤頭把兒的,本沒有訓練過野戰。就是王倫的兵,大炮一響石崩山開的,也都懵一團兒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實是半匪半農,一到大陣仗就散了。他不來聯絡,又聽說黃天霸到喊山,這種首鼠兩端的人不會拿石頭接應我們。不等到界牌嶺,我們就會陷進四面包圍裏頭,讓福康安包了餃子!」王炎已經反覆鑽研局勢,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佈置了強陣,要山寨向南突圍,在平邑南線張開口袋包抄全殲。明知是計,無奈兵勢大,不得不就範,想想龔三瞎子說的也是實,咬著牙想了想,說道:「不是我要冒險,敵人十倍於我,不冒點險也只有坐著等死。你看清了沒有?福康安是我們下微山湖,用水師和棗莊駐軍剿殺我們。南路下平邑,下去容易上來難啊!」他目忽地一閃,說道,「白天巡山看到下頭祊河,是凍得結結實實的一條路,順這條路能不能再回蒙頂來?」——他竟想到了福康安進平邑的路上了。

「能。」龔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說道,「山上人打獵常去,我也走過。南柏林南邊能下河面上。不過那太陡了,想從那裏運上山太難了!」「我們不一定上山。」王炎撥弄著火,放了火筷子笑道,「我們從南路下山,佔領平邑,打垮這個阿葛哈,福康安從界牌鎮趕來增援至要三天。縣城一下全省震,我們能壯聲威,鼓士氣,如果涼風頂和聖水峪的弟兄能來合兵,兗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從祊河河道東進,抄界牌鎮的後路打他個出奇不意,然後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機作戰。如果界牌鎮軍從祊河上游夾擊我們,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軍,把他的炮奪過來,整個魯南綠林兄弟見我們打出這一仗,你不他們也會粘著跟你!」龔三瞎子沒有聽完已經咧著笑了,高興得一捶大說道:「!這法子還!他的——我到棗莊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龍游淺灘了?老子偏不上你的當,掉頭殺個回馬槍,讓這些好漢們也開開眼!」他站起來,一揮手道,「明日半夜下山,兵不慣夜戰,先把阿葛哈的大營給他踹了,一把火燒白地,再進城去養養神,吃飽了睡足了上界牌鎮!」又笑道,「就是你平日說的,咱們不是土匪,起事是為百姓能過好景,是為復大明驅逐韃虜,迎接在爪哇國的崇禎皇太孫回國復辟!要預備一個安民告示,進城就滿牆起來!坐著死站起來死,窮死死造反死,左右都是死,幹起來也許就是他死我不死!」

王炎卻是幾次造反的「過來人」了,一陣短暫的興過後,取來地圖反覆審視研究,又和龔義天一道商量怎樣攻營、占城、徵集糧秣,連事不順利,萬不得已帶人上涼風頂搶山奪寨都一一周計劃了,直到四更才睡不提。

……第二日午夜,也就是福康安下令北麓佯攻蒙頂攻擊令的前三個半時辰,一千五百多名起事義軍集在了天王廟前樹旗桿的空場上。一都用白布裹頭白布纏腰。這一來是義軍幟號為明掛喪出征,二來下山的道路陡,前後好辨認,夜裏遭遇軍、也好識辨敵我。廟門口燃著四堆松柴火,潑了豬油,燒得格外明亮,一千多農家出的兵士,有的背**,有的佩大刀,更多的是打獵護場用的鐵矛,甚或斧頭鍘刀之類……都靜靜站著,品類不同的兵在火映照下閃著寒森森的微芒。空場上顯得肅穆冷曠,著殺氣又略帶幾分神恐怖。龔三瞎子一短打扮,對襟紐子褂子黑扎,中間腰裏一條白布勒得繃,紫赯臉在火中一明一暗,一手拄刀,一腳蹬在廟門柱礎上,眼中閃爍凝視著眾人。看著人到齊,站直了子,突然大聲問道:

「兄弟們!咱們為啥要造反?」

在一片寂靜中,他自己回答道:「遍天下都是貪污吏,遍天下都是苛捐雜稅!一文錢能買一個窩頭,我們一文錢也沒有!養活不了老婆兒,也養不活老子娘!張獻忠的檄文說的好——民反、民雖不反,其可得乎?——他們祖籍是長白山,佔了我們中原,說是為明復仇,奪了江山又不還給朱家,說是『以寬為政』,其實連他媽一條線的活路也不留給我們。有人怕『造反』兩個字,招來大軍擒殺我們,我老龔不怕!殺盡不平方太平,為了這一條,為了我們漢人祠堂祖宗,我要——」他咬牙切齒怒喝道,「殺盡這些沒天理的貪!就是敗了,也得個青史留名不愧子孫。」

「清家氣數已經盡了,皇明復辟勢在必然!」王炎不像龔義天那樣劍拔弩張,說話有張有弛抑揚頓挫,「正月十五,北京、南京、開封、太原、保定的紅信民要同時起事,順劫應天!我們不過是早幹了幾天。幾子義軍匯合起來,立馬就有百萬大軍,不但可以橫掃山東,奪天下,坐龍廷也是指日可待!兄弟們,我們都是一劫一會之人,天廷龍虎榜有我們的名字,將來復漢室,富貴榮華,也是天榜上註定了的。眼下,我們要下山攻佔平邑,活捉福康安這條清朝妖狗。大家不要怕他人多,我們是神兵,一行一都有紅老祖、無生老母,還有無數神靈佑護著。方才我已經運過元神,和無生老母通會,說要降壇,施我們護法神水,神水護,刀槍不!」

下頭義軍們互相換目,一陣竊竊私語,都疑地看著這位年輕的「聖使」,覷著眼看他如何作。火里,只見王炎徐徐掉了外頭灰暗臃腫的大棉袍,裏邊出一襲石榴紅的長袍,腰中束著綠絛,懸著一柄七星寶劍——這裝束有點像民間跑馬賣解的子,看著既飄逸利落,又著一點詭異。袍上綉著的太極圖、蓮花寶絡一閃一變幻不定,前心后心上還綉著兩隻沖騰燃燒的火把。肅穆中王炎開始仗劍在火堆前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詞:「……傳流在世不計載,度盡王位眾國臣,相伴無生永在世,一點明月崑崙。若得師徒重相見,靈山會上去找尋……」

念誦聲中,那火堆便有些作怪。本來已經燃得掛了一層霜灰樣的火堆,像是又被厚厚地加了松柴,注進了油。卻也不是轟然激燃,裊裊地,緩緩的漫起了青煙,煙霧愈來愈重,漸漸將廟門都瀰漫得一片模糊,便有無數火舌在輕微的響中開始竄,如電,如流火在霾霧中不停地跳躍,把王炎、龔三瞎子,幾個如癡如呆的兵丁都湮沒在煙和火之中,只見那把七星劍在煙火中劃。突然響一聲,一團火球騰空而起,王炎在煙霧中大喝一聲:「謝紅老祖玉趾臨凡,諸弟子跪接聖符!」

兵士們不知是誰帶頭跪下,接著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卻不是我們尋常見到那般合十禱祝,都是左手箕張作火焰升騰狀,右手掐訣仰天祈告:「南無紅老祖!南無無生老母!」……人們恍忽迷離,隨著王炎的寶劍舞,虔誠得如醉如癡搖漾著子,也都跟著念念有詞:「無門,展開放,明發現。回頭看,百樣景,盡在人……」迷濛之中,彷彿可見幾個黃巾力士搬著碩大無朋的罈子在煙霧中隨節拍晃舞蹈,王炎則不停念咒指揮著:「開心寶卷才展開,普請諸佛會來。天龍八部齊擁護,保佑弟子永無災……安壇,布符,謝酒……」須臾間寶劍劃空一揮,一切又原來的模樣:龔三瞎子一臉迷惘,幾個親兵如夢初醒獃獃站在廟門口,四堆松柴火已經燃盡,餘燼靜靜地堆在地下,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每個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壇。

「這就是燒過聖符的酒,」王炎指著罈子道,「服飲了這酒水火不侵刀槍不——危急時分生死關,念聖母聖號,還能土遁火遁!——哪個兄弟願意上來試試?」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上來。王炎一笑,走至一個罈子旁邊,裏邊已有現的瓢——舀出一點,略沾喝了一點,向前走了幾步大聲說道:「哪個弟兄上來?無論刀槍弓箭**,只管朝我上照傢伙!」

見沒人出來試驗法,王炎又了兩遍,後頭上來一個頭小夥子。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俺來試,俺喝這酒,俺信得過你!」

「好樣的!」王炎拍了拍他肩頭,舀了酒過來。那小夥子卻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瓢,已是紅了臉,一拍脯道:「來吧!」王炎也不言聲,就手中提著的七星劍劈一劍刺了過去——人們驚呼聲中,那劍已經斜刺心窩,從后肩脅下背而出!

但小夥子卻沒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驚,低下頭看自己前著的那柄寶劍,又用手掏著襟下試著是真還是假。他臉上先是驚異,一副糊塗相,試著走了兩步,忽然狂喜地雙腳一跳,大一聲:「真靈!這寶劍都傷不了我!」王炎一把出劍來「當」地撂在地下,又從親兵手中取過一枝火槍,端平了,對那小夥子道:「有膽量,是漢子!再吃一槍!」也不知是什麼手法,說著話已點燃了葯捻兒,只聽「哧——蹦」一聲巨響,連火帶煙從銃管里撲面噴出去,把個小夥子面目熏得黧黑,陳年灶王爺似的,卻是不疼不,沒傷。見他猶自在階石前發愣,下頭有人高聲問道:「狗剩子!咋樣?」

「沒事!」小夥子一掄胳膊哈哈大笑,跺腳踢地嚷嚷道,「紅老祖保佑,無生老母保佑!刀槍不,刀槍不!」一片聲鼓噪歡呼中,龔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義軍在四個大罈子邊排隊依次飲酒了,王炎笑謂龔義天:「我們下山,殺他個措手不及!」

龔義天被硃砂符酒燒得眼睛通紅,腰帶,提起大刀,對眾人喝道:「跟我來!」

[1]

雲龍,《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公孫勝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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