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八回 夤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

滿院欽差扈從和家人足有二百餘人,聽一聲「傳諭」,立時岑寂下來,靜得令人心裏發瘮,紀昀裳窸窣略一整頓,袍伏地叩頭,微微帶著音說道:「罪臣紀昀恭聆聖諭……」

「有旨問你,」劉墉的聲音淡得像放涼了的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獻縣侯陵屯村李戴因騾駒誤你家莊田,吃壞數株禾苗,致使兩家紛爭司,李戴由此冤死獄中。這個案子你事先知不知?」

「回皇上話,」紀昀說道,「罪臣事先並不知。家人宋遇從獻縣歸來,說李家騾駒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紀家本莊近宗親戚以為,李某把持詞訟魚鄉里,趁其理虧要『好好教訓』,要李家鼓樂吹打花紅彩禮來家謝罪。罪臣當時即驚得心寒膽戰,飛騎馳書命家人送歸騾,好言息事。書信未到,案子已經發了。平素教訓家人無方,致使家人在鄉非禮橫行欺良善,這就是臣的罪。皇上問我,並沒有辯,我理屈詞窮。」

劉墉聽了略一頓,「非禮無法欺鄉民,問你知罪不知」本是諭旨里的問話,紀昀已經答了,便隔了過去,又問道:「李戴為此興訟,歷經省道府縣,均以『微末谿不足立案』,發還縣審。李戴咆哮公堂辱罵縣令,皆因紀家仗勢欺人在前,府承不公在後,以此罪獄,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狹窄的緣故。追本溯源,直隸省府縣各員亦有應當之罪,問紀昀有無從中囑託事?」說罷目視紀昀。

「有的……」紀昀渾冷汗,伏下了子,「罪臣幾次寫信,命家人依禮賠罪私下了結以免事鬧大,李家又要求花紅彩禮鼓樂吹打送還騾駒……罪臣自以為初衷不為已甚,且罪臣在天子近側,如屈就非禮之使李某鴟張跋扈更一鄉之患,於理於法亦有不合,曾寫信給河間知府汪某,請彼居間兩為調停,公義私案無所害禮。這事是有的,李某為此自裁。雖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縣斷案已無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雖非罪臣加刃,而猶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紀昀非禮於前不仁於後,有傷我皇上仁懷治國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說?惟求皇上重重懲,以戒人臣效尤!」

劉墉怔了一下,又是該他問的話,紀昀已經答了,因道:「皇上為此案事關朝廷面,異常震怒。民間致有戲本《李戴活捉紀曉嵐》。敗壞風紀忝辱朝廷,紀昀太不識起倒!」紀昀忙連連叩頭,道:「皇上訓責紀昀心服口服,請皇上將紀昀押赴刑場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維朝綱,請劉大人代為懇奏。」劉墉道:「你認罪就是了,其餘的話不須代奏。」

「是——這是劉大人全。」紀昀低聲說道。

劉墉清了清嗓子,又問道:「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兒的翁舅。」

「盧見曾虧空公市,在兩淮、蕪湖、德州、鹽運使任上漁侵庫銀,你知不知?有否染指?」

「回聖上話,兩淮鹽運向由高恆把持,歷任運使朱續章、舒隆安、郭一裕、吳嗣爵皆有虧空,盧某到任不思填補,罪臣私地多有規箴,是公市虧空罪臣知。即此已覺愧負聖恩慚無地,對君,焉敢壞法貪墨與污吏分惠公款?盧某漁侵公市事,罪臣實實不知,求皇上鑒!」

「盧見曾得罪,有沒有關托六部人的事?」

「沒有此。但六部員知道昀與盧某是親家,凡事有所瞻徇,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執法,罪臣近在天子彌,亦未向皇上申奏請罪循義滅親,懷有私意烏屋之,致干罪戾。皇上問及,罪臣更有何辯?」

紀昀說著又連連叩頭。這些話題都不難應對,李戴的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且李戴的兒子「不孝」,早已聽王八恥說過乾隆不把這案子當一回事兒,盧見曾是自己親家,紀昀自問沒沾他一文錢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場風氣夤緣關照,也是極尋常的事——他真正擔心的是乾隆問及傅恆和軍機人事關的事,一個「謗君」罪名下來就完了。心裏忐忑打鼓,著頭皮等劉墉發問,但劉墉好一陣都沒說話,只好伏著不。劉墉似乎也在盡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許久才開口說話,卻不再問什麼,仍舊是不咸不淡的語氣說道:「奉皇上諭,紀昀忝居朝廷大員,不知誠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縱家人恣橫鄉里,夤緣營私包攬詞訟致死人命,且伊親家盧見曾貪橫不法,故有瞻徇回護之行,深負朕恩而悖國律,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因該員著有微勞罔置寬縱?著即革去紀昀軍機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后定罪,著劉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產,回復聽命。欽此!」

「罪臣紀昀遵旨……」紀昀叩下頭去,「謝恩!」他的雙臂似乎了一下,倒也不為革職抄家的分,反是覺得詔諭詞氣平和得出乎意料——和養心殿那番嚴詞斥責相差太遠了,許多要命的話頭沒有提及,也沒有「鎖拿收監部議罪」的話,甚或稍帶還說自己「著有微勞」!他心中忽地一陣輕鬆,但又想到乾隆秉,有時罵人罵得狗淋頭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時風生談笑提筆殺人絕無遲疑,所謂「天威不測聖心難度」,誰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麼?想著又道:「請大人回奏紀昀慄慄畏罪之意,紀昀行止不檢沽恩非禮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遲,求皇上即將紀昀置之以法嚴懲不貸,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懷聖恩……」說著淚水潸然而下,伏著慄不能自勝。

劉墉宣過旨意,立刻變得隨和起來,雙手挽著紀昀又嘆又笑,說道:「紀公何至於此?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請起,請起,我們廳里閑坐說話,下頭人辦差就是。」又問,「紀公在京有幾宅院?有沒有親戚住著?」紀昀拭了淚,臉仍舊蒼白,心裏已空明鬆快了不,聽問忙道:「皇上賜我四宅子,自然都要繳還的。家裏務農親友也不在京師居住;只有幾個老家人看管空房。順帶稟告大人,除了獻縣祖塋有些田產,皇上賜我三莊園,紀昀沒有另置田產,劉公你只管查,查出來辦我欺君罪!」劉墉問道:「這閱微草堂呢?」紀昀道:「這一是我買的。其餘房舍離紫城太遠,軍機值廬不便。這地方皇上來過,他也知道的。」劉墉便吩咐:「小邢,你帶人查點賬房房舍。所有件用明黃封條封起來。沒有籍沒歸公的旨意,其餘件登記造冊遞上來。不許恫嚇鎮唬紀家眷屬,不許私地裹攜財。文字字畫不許翻了——這裏許多文卷字畫皇上要親自看過的!」

「喳!」邢無為忙答應一聲,回問道,「你們可都聽著了?」

「明白!」

邢無為將手一擺,兵丁們立刻四散開來布崗,番役仵作們分群分伙腳步匆匆各自施為,賬房書房庫房各個廂房都傳來稀里嘩啦的翻騰東西聲音。

劉墉和紀昀對坐在正房大廳里,見紀昀一言不發斜倚椅中只是煙,心知和他說別的閑話無聊,沉默了移時,直截了當說道:「聖上震怒,還不止我奉旨問的這些。宮闈里的事帷燈匣劍詭奇莫測,您平時不留心在親近人跟前說出來,牆倒眾人推時就都抖落出來了——聽說您今兒見著皇上,已經有所知了吧?」

紀昀沉重地點點頭。

「如今您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紀昀鬆鬆項間鈕扣,嘆道,「事既然出來,只合聽天由命。我自從中科甲仕,一直都是春風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負太甚了,還起了個號『春帆』!——一帆風順不曉得收斂,忘了日月盈虧這個大道理,在皇上跟前賣弄學問,睥視同僚目無下塵,垮臺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彈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幾。」

「你這些話我可以代奏,這隻能『磋跌』,能自認過失,亡羊補牢猶未為遲。」劉墉懇切地說道。又問,「這科考題是您擬的了?有人說『恭則不侮』是說皇上喜好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譏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為這題目氣得連筆都摔了,連帶著彈劾別的事,也就發作了。」

為了這個!紀昀一聽就明白,這才是出事的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說這話的,除了于敏中沒有第二人——和珅有這個心,沒有這份「才學」——他想發作中陡然郁起的憤怒,卻記起剛剛承認過的「不知收斂」,便不言聲站起來提筆濡墨。劉墉近視,也起湊過來看,只見紀昀寫的是四書句子:

王何必曰利二吾猶不足

麻縷絮子男同一位

寫完說道:「崇如你來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於中堂出的題。」

劉墉審視一下題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紀昀一眼,沒有言聲。紀昀也不說話,又寫:

恭則不侮

祝治宗廟

天子一位

子服堯之服

萬乘之國

年已七十矣

寫完用手指著各題首字對劉墉道:「你看,『恭祝天子萬年』——去年出題時聖壽六十五歲,不大不小是個整年,我出這題目有何不妥?這是於中堂的,他是道學宗師,三綱五常人天之理頭頭是道——頭一字連起來是『王二麻子』!」他放緩了口氣,說道,「我這樣比較原本不對,我也不想挑剔於公的不是。我只是說,《四書》出考題幾百年都出濫了,只是顛倒簸弄文字而已,這個題目無論如何也略比『王二麻子』好些吧?」劉墉看著已經呆了。紀昀「譏刺」乾隆,因題目中有「萬乘之國」,取《孟子》「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句子磨勘,那乾隆就是「好名」——現在紀昀說出壺中三昧,還有什麼可說的?怔了半日,劉墉說道:「現在我不宜出奏于敏中什麼話,只奏您的考題,由皇上自己裁定。聽我一句話,現在不要出去找人說話,防著節外生枝。」當下二人又說了許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時分,前院後院已經清查封錮停當,邢無為抱著一堆明細賬目進來稟道:「紀大人家中財賬很明白,外頭莊子上的賬也都在。請示這些賬目是帶走,還是留下?」

「不用帶走,和賬上存銀放在一備查。」劉墉說道。見邢建業從大門裏進來,又道:「其餘幾宅子,紀家看守人都回來,換上刑部的人暫時看管,櫻桃斜街閱微草堂這不要,現在封了,紀公一家怎麼過?邢老爺子,咱們帶人回刑部。你有歲數的人了,你兒子留下招呼。公份銀子飲食夜宵都有份例的,紀公自然也要賞飯的。」紀昀這才知道這小邢是那老邢的兒子,和藹地點頭稱是,見劉墉起要辭,卻不免心中又一陣空落,說道:「借一步說話。」

劉墉站住了。

「李皋陶現在如何?」

「他是貪賄罪,已經定了。和你不同。拘在養蜂夾道獄神廟,我也有關照的。」

紀昀揚著的手垂了下來,訥訥的,像自語又像對劉墉說道:「我知道了……該怎樣就怎樣……你去吧……」他轉過臉去,踽踽向院走去……夫人馬氏還在病中,一群侍妾家人都還在院等著他的消息……

劉墉當夜沒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籤押房,一個下午他連辦兩件大事,鎖拿了李侍堯,封門抄家又「查看」了紀昀家產,知明日就要轟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軍機大臣,不同於一般部院臣子辦事繳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順,乾隆垂詢問話得拿出自己的主張,自己應對舛錯,也許整個軍機都要遭到乾隆嚴斥分,朝局也會不安的。想清了案子,又挨著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于敏中、想和珅各人會是什麼想法說法,覺得心裏一團糟,又循著傅恆尹繼善這條線想,聯想到阿桂也分,覺得約約揣到了乾隆的思路:傅恆一去,宮中多事軍機多事,乾隆是琴瑟不調,要清算傅恆人事了?但國泰於易簡併不是傅恆親近的人。傅恆一輩子憂讒畏譏謹慎公正,兒子們一個個還在重用升獎——乾隆若按「結黨」的心思調理人事,決不會不治黨魁只懲黨羽……但若不是這思路,眼見的紀昀李侍堯都是難得的人材,功大於過,這一手又是為什麼?這些事想不清楚,給紀李二人定罪連個尺子都沒有!……燈花「噗」地跳了一下,劉墉瞳仁中的餘也是火花一跳,一剎那間,他已大清明:傅恆的恩榮寵眷是沒有疑問的,但二十餘年指揮軍機,周轉六部向皇帝負責的惟他一人而已,乾隆要起用新人,新人不能腳,舊人有辜無辜,不能擺著礙事。更不能讓六部九卿軍機左右輒就想:這件事傅恆在世會怎樣料理?傅恆若在該是這樣辦,或該那樣辦——從這個意思上想:傅家照樣貴盛。福康安不進軍機、紀昀得罪、拿問李侍堯,薄懲原來的傅恆舊人,都是要給於敏中和珅這些新人辦事立朝開順道路!至此,他才覺得稍稍窺到了乾隆萬丈深邃的帝王心邊緣。這心是永不能開誠佈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諱莫如深,說出去就奇禍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著又苦又釅的普洱茶,一袋又一袋著紀昀送他的「關東紅」煙葉。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矇矓一覺到天平明,口中兀自又苦又,嗓子幹得像著一片沖刷不下去的干樹葉子那般難,略一洗漱,傴僂著背發熱的腦門子吩咐道:「上朝去……」

果然不出劉墉所料,一進隆宗門他便覺得周圍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軍機各房章京還照過去規矩早早來了,沒人閑坐說話吃茶,也沒人窮極無聊坐在值日房裏翻書瀏覽邸報之類的公文,一個個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有點像了驚的兔子,磨墨的、裁紙的、提茶倒水的、抱著案卷搬來搬去的,都腳步又快又小,目蒼白,制鐵牌外站著二十幾個奉召進來回事的員都滿面嚴肅、頭接耳說著什麼,沒人喧嘩更沒人說笑,連看守牌守護軍機的侍衛太監都是臉鐵青目不定……看見劉墉進來,所有這些人像被誰了一下的含草,倏地低下了頭微屈了子。

剎那間,劉墉心頭湧上一陣自豪。這次赴山東之前,人們見了他也尊敬肅穆。但他一直覺得是沾著父親老劉統勛「餘威」的,名分之上又是軍機大臣——敬的是他後別的榮耀和威權。而下山東救災傷誅貪除惡,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間調停協辦軍務也都聲震遐邇……人們現在已實實在在是在敬自己這個「劉羅鍋」了。他沒有理會眾人目中投過來的各,向軍機走了兩步,立刻迎上來一個太監呵腰向他稟道:「於中堂去了禮部,和大人在戶部。萬歲爺方才有旨,您來了就到奉先殿報名進。」

「奉先殿?」

劉墉不一愣:乾隆從來不在這裏召見臣子的,而且「報名」加在旨意里也令人詫異,想了想又問道:「阿桂呢?他們幾位見過皇上了沒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佈置會試的事兒。這都是昨兒桂中堂安排的,大人們都沒見駕呢!」

劉墉一聽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單獨先見乾隆,卻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見。他不再說話,徑從乾清門趨過,東出景運門,過毓慶宮,至茶房北,漢玉石階托起一帶平如鏡面的月臺,宮闕巍峨殿宇深閎,太將金瓦照得亮燦燦的炫目刺眼——這就是供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見王廉站在宮門侍衛邊招手,劉墉急趨幾步升階上月臺,跟著王廉鶴行鷺步至大殿門口,在靜得一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朱紅門口徐徐報名:「軍機大臣,領侍衛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兼刑部尚書臣劉墉恭叩聖駕!」

「進來吧。」殿中傳來乾隆的聲音。

「是!」

劉墉一手提著袍擺輕步進殿,立刻便覺得殿裏殿外迥然不同,外面艷春麗日明世界,裏頭都是又暗又涼,冰涼的金磚地可鑒人,南邊一排殿窗在外邊看著燦爛奪目,裏頭看卻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曠幽暗,連殿中擺的祭祀都不甚清晰,一說霉不霉,說香不香,說油漆不似油漆的氣味瀰漫在盤龍大柱旁,撲在熱子上,立刻使人覺得一陣森涼。好一陣子劉墉的眼睛才適應過來,見乾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銅司母鼎旁背對著自己,珍珠緞臺冠,青緞涼里皂靴,瑞罩披肩一朝見盛裝,忙伏地叩頭道:「臣墉眼神不濟,這會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過。」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在大殿中有點甕聲甕氣,「隨朕瞻仰列祖列宗聖容。」

「謝恩!」

劉墉起小心趨至乾隆邊,用目睨著乾隆,一邊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歷代大清皇帝丹青容,識認著神龕前的牌位字型大小。頭一位自然是太祖努爾哈赤的,接著又看太宗皇太極的像,在第四幅像前,乾隆站定了,向著像默默三鞠躬,劉墉便忙叩頭,待乾隆拈過香才又起來陪隨,覷著眼極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卻是:

聖祖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

孝敬誠信功德大仁皇帝

乾隆待他看完一躬後退方才移步,劉墉料他還要給雍正上香的,但乾隆只默默凝注片刻便離開了,在殿西壁專設的小須彌座上坐了。劉墉也隨他過來。不知怎的,離開那些寶相**的列祖列宗聖像,他像口搬開一塊石頭似的一陣鬆快,無聲了一口大氣,鵠立在側聽訓。

「不容易啊!」乾隆似乎自言自語喟然浩嘆說道,「彈指眼朕已經六十六歲,時跟著聖祖讀書,把手練字的形兒像是昨天的事。聖像的紙都黃了,真箇是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劉墉一躬朗聲說道:「皇上追懷先帝先聖主謨烈懋功,自然是發於心慨系之。皇上現今春秋鼎盛,文武功業天下治化承先垂后燦然不朽,列祖列宗風範發揚大,是先聖有靈亦欣於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嘆。」乾隆一笑,說道:「你說的是。朕是近日心緒不寧,太后也稍有欠安,見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慨。」他換了正容,又道,「聖祖當日說過,他即位時只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顧,居然再逢甲子,是為厚德之主天假於年。朕初即位就在這裏設誓,不越聖祖雷池,倘若天賜朕以年,必以勤誠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遜位養老。現在雖然還早,但覺力已經大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談何容易!」

劉墉舐舐,揣著乾隆的話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康泰神健旺,不讓中年盛壯,聖壽綿長百齡可期。善自調護養榮,是天下臣民之。」

「還是隨便些,不要用奏對格局。」乾隆拈鬚微笑,說道:「元首明肱良天下昌明承平兆緒,老百姓也有好,這不是套頭空話,朕信得你是實話。你要『萬壽無疆』地鬧起,就是虛應故事了。」他放緩了口氣,「……傅恆尹繼善都是良實能臣,比朕還年輕,遽爾就去了。你五爺弘晝瞧著放不羈,皮裏春秋的人,其實是朕的好幫手,也去了。還有你父親老劉統勛,說是『老』,其實也是英年早逝——你別磕頭了,我們說話,一味鬧起禮來不得了——他原本極好,朕說過要留給兒子使用的,誰知也早早去了。軍機大臣沒有世襲的道理,但好的賢良的自然子承父業。一個你,一個福康安,朕寄有厚——帶你來見見列祖列宗,也就是這個意思。」

乾隆說及劉統勛,劉墉已經跪下。此刻離乾隆極近,見皇帝滿面郁沉帶著倦意娓娓如對家人說話,劉墉心裏一酸一熱,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兒,叩頭說話已帶了哽咽:「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圖報,繼之以死……」乾隆抬手命劉墉起,說道:「朕信得過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賞功有過罰過,你得明白這一條。紀昀李侍堯的事,朕看你有點兔死狐悲,外間也有些議論,說什麼與傅恆有干礙的話,你也不要信它。傅恆本人辦差失誤,照樣要分,紀李二人純是他們自作孽,與傅恆何干?」

「臣不敢,也沒有這樣想。」劉墉滿懷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誠,肅然說道,「先在山東,回京又接辦紀昀李侍堯案子,朝野震驚之下臣也不能不震驚。國泰於易簡曾多次蒙恩嘉獎。一旦敗,種種惡行目驚心,紀昀李侍堯簡在帝側居中樞,不知藎忠竭心報效,以致罹不測——臣經手這些事,披閱案牘,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時髮森豎,有時痛心疾首,覺得作臣子難,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難,其實難不過作一個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氣。

乾隆在座中抬了抬子,似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著殿門沉默片刻,說道:「這話近於哲人之言。許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於是就變得毫無規矩章法,去為非作歹,去作臣賊子!」

說「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紀昀,乾隆儒雅倜儻,素風流自喜,不耐俗禮拘泥,原本討厭宋儒以來程朱理學參講理的學風,理學一味高談命義理,一頭標榜門戶排除異己,於治國經濟實學一無所知,蠅營狗茍聚黨謀私,康熙雍正兩朝朋黨,都是這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機械傾軋,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訐,鬧得幾十年紫犬不寧,他以為從子上說都是因為學了宋明理學逐臭附惡,遠離孔孟忠恕之道的緣故。乾隆本人起宴熙之間隨口而出,不知說過朱熹多壞話,連劉墉都多次聽過。朝臣中「程朱之德滿山遍野」,提起乾隆這一條,無不搖頭蹙額尷尬無奈。但乾隆既要整紀昀,「朱子不好」卻又了紀昀的罪名!劉墉心中突然泛上一凄涼之,卻不敢逆批龍鱗指斥其非,只嘆息一聲,順著乾隆的話意說了查抄李侍堯和紀昀家的形。

乾隆聽得很認真,聽到劉墉和紀昀談「恭祝天子萬年」的話,也只點頭淡淡一笑,待劉墉說完,起遊走幾步,指著殿北正壁西邊一帶空壁說道:「這個位置是朕的。朕萬年之後,還盼你年年來看看朕。朕在賢良祠也給你留著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孫也不會虧負了你。聖祖爺在世時常說,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專。朕當時不能領會,現在回頭看,雍正爺何嘗想殺年羹堯?還有隆科多,原都預備著他們附太廟,進紫閣的!朕誅殺訥親張廣泗也是不得已。陸隴其聖祖極賞識的,終老在知縣任上。劉墨林雍正爺也要大用,楊名時朕知遇,到底也沒能進軍機拜大學士。市井俚語說『剃頭擔子一頭熱』——單是皇帝想如何怎樣不行,還要他自己努力爭氣——兩頭熱了,還要緣分,子骨兒不結實,七病八災年命不永,丁憂出缺任上罣誤……哪一不合緣也就不,這就非人力能勉強的了。」

劉墉聽著這些話,又是又有點不安,許諾進賢良祠是極大的榮耀,要他「年年來看」自己像又是極深的,還著『託孤』的余意,後頭的話許之以義,期之以功,合之以,順之以理,是告誡似勉勵,像專對劉墉,又似泛指邊重臣,縕溫馨綿混沌深沉思索中還帶著人生無常的浩嘆,一時間已經難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人承荷不勝。轉思乾隆此刻心境,劉墉覺得竟有悲涼之……想著,劉墉已鼻酸心熱,欠說道:「皇上今日教誨,劉墉永銘在心……不敢存功利念頭,只努力報效繼之以死罷了。」他頓了一下,問道,「孫士毅已經摘印,廣東布政使票擬暫署巡衙門,布政使的缺誰來補?伏請聖裁。李侍堯和紀昀的案子出來,也不宜久拖不決,以免朝野震。」

「廣東藩司不同別的省,太衝要了。要懂財政通洋務的人才辦得來。」乾隆沉道,「先空缺一段,遴選個好的去補如何?」

劉墉見乾隆擺手示意出殿,站起來隨後趨步,賠笑道:「皇上聖慮極是。但據臣愚昧之見,這個缺太了,現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現在空著,不知多員紅著眼盯著這位子,下頭鑽刺營運賄賂當道的自然不了,空的時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再發枝節。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競奔之門。」

「你有沒有要薦的人?」乾隆著門檻問道。

「沒有。臣管著刑部,皇上要用臬司,或治安人才,臣夾袋裏還有幾個。」

乾隆踏著緩重的步履出殿,在月臺上踱著,看了看半掩在渾濁不清的靄雲中的太,死樣活氣的無力地灑落下來,連自己的影子都漫漶沒有邊緣,他無奈地吞咽一口什麼,說道:「如今到了這地步了麼?」沉著又道,「你說的是……那就和琳去吧……軍機給他傳旨,明日由阿桂帶進來引見。」正說著,見芍藥花兒從九龍壁那邊過來,便問道:「和卓氏上熱退了沒有?用的誰的葯?」芍藥花兒賠笑道:「容主兒子已經大安,用的小賀郎中的葯。萬歲爺昨個說寶月樓,容主兒想得一夜沒好生睡。賀太醫說要用冰片對丹參配茶給主子用,奴才剛從茶庫那邊過來。」乾隆道:「冰片對丹參再加茶葉那是什麼味道?別怕費事,搗碎了研末,用練藥丸隨時服用,也方便。告訴你容主兒,寶月樓就是給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這幾天忙過去,太后皇后和幾個主兒都過園子那邊,不必著急的。」轉眼見秦也過來,便道,「你去吧——」又問秦,「什麼事?老佛爺要東西麼?」

「老佛爺今兒神好,想一口桐柏山太白頂白庵的茶吃,奴才領了兩斤,都是隔年的陳茶。老佛爺說看萬歲爺這有沒有新碧螺春,也使得的。」秦低著頭稟著,瞟了一眼劉墉又道,「主子娘娘那邊傳過來懿旨,說孟憲河的葯不好,用過了頭更暈,不許孟憲河進來看脈,老佛爺說這姓孟的向來侍候著使還算小心,罰一個月的月例也就罷了,也奴才去傳懿旨……」他似乎有什麼顧忌,半吞半吐說著,又看一眼劉墉,把剩下的話咽了回肚裏。

劉墉一門心思還想著如何再請旨詢問李侍堯紀昀置辦法,本沒留意這些話裏頭的微妙瓜葛。只知道太后皇后和容貴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國事家務都不稱心,自然心境不快……聽乾隆說道:「既然老佛爺想用太白頂的茶,你傳旨務府——不,你傳旨和珅他立刻辦。回去稟老佛爺,就說我這就過去請安。皇后那邊太醫不如意,傳旨醫正進去看脈!」說著,話語里已經帶著生氣,彷彿緩和自己心似的又停片刻,這才對劉墉說道,「這就要過春荒了,青黃不接時分政務上三件大事,賑災防疫治安。裏頭有你一件,千萬要小心從事。銀子不敢在這上頭儉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數目大了奏朕。分紀昀李侍堯孫士毅這些大員,就是一刀一個都殺了,也只會場里魚鱉驚慌,老百姓才不在乎他們呢!教匪子沒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乾柴遍地,那個麻煩就大了。所以你當大臣,眼裏盯的心裏想的,不能只是幾個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這就佈置。有些冥頑不靈聚眾傳教的,臣以為也不必拘於定例,該殺該流的不能手,有些災荒重區,有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的富戶,也要拿問枷號安百姓!」

「很好!」乾隆賞識地看著劉墉,「你有工夫見見王爾烈,也可去見見顒琰,他們從下頭剛回來,看有什麼好法子,斟酌辦去——你去吧!」看著劉墉遠遠去了。乾隆似乎有點留地又了一下奉先殿,嘆了一口氣移步下階,見王廉和高雲從指揮乘輿過來侍候,板著臉擺手道:「不用了,朕走幾步疏散疏散,他們到慈寧宮門口候著就是。」說著,徑自向景運門走去。

景運門是天街東大門,自雍正年間在天街西側設軍機,小朝會議都在養心殿,也在紫城西側,朝臣覲見因此都從西華門遞牌子。除了皇阿哥近枝宗室每日凌晨進毓慶宮讀書、太后齋戒、皇帝祭祖,景運門那頭永是門可羅雀的冷清寂靜。因此乾隆一出門便十分扎眼,乾清門邊守值大太監王仁十分眼尖,驚慌地輕呼一聲:「皇上過來了!」便領頭跪下,和珅于敏中二人在西永巷道口也看見了,忙也跪下迎駕,軍機門前鐵牌子外站著幾十個員正說閑話,都沒有留心他過來,覺得周圍氣氛不對,張皇顧盼間才看見了,一個個也瘟頭瘟腦跪下。

乾隆散步走著,也許這裏地面開闊的緣故,郁重的心思放開了些,臉上已帶了微笑,見頭號侍衛***雄赳赳站在乾清門前給自己行注目禮,走近了,拍拍他肩頭笑道:「就要去盛京當將軍了,還來這裏站崗?十五固山公主隨你到任的吧,缺什麼,奏朕知道。」***是乾隆用十顆東珠一架遠鏡從科爾沁王爺手裏換來的有罪奴隸,自就跟乾隆當了侍衛的,剛剛的五十齣頭,黑紅雄壯的一個蒙古漢子,一悍之氣,見乾隆和自己說話,越發站得像個石頭樁子,聲說道:「俄羅斯不老實,我打俄羅斯,這條野狗不能進東北!我給大汗當將軍,還是大汗的大侍衛的。現在要走,想多見大汗幾面,多多站崗就能多多見您!公主捨不得太后,夏天再去奉天的!」侍衛太監裏頭,他是惟一不自稱「奴才」的,直聲爽氣和乾隆說話,乾隆卻從不以為相忤,乾隆聽著連連點頭,笑道:「自然是這樣。奉天熱河朕幾乎年年都去,見面也很容易。你繞道巡視喀喇沁旗,科爾沁草原你也久違了,給你巡閱使名義,科爾沁王爺見了你也得跪接跪送!」他已說得喜笑開,「你是蒙古第一英雄,富貴錦繡不還鄉,好比穿著好服夜裏走路,明白麼?」

……說笑幾句,乾隆離開***,見和珅和于敏中長跪在永巷口叩頭,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跟前,也不起,問道:「有什麼要事麼?」于敏中叩頭道:「方才接到六百里加軍報,海蘭察已經打下昌吉,和天山將軍隨赫德會師,駐紮在迪化城北二十里。」和珅跟著說道:「奴才和瑪格爾尼再三涉,他已經同意隨班朝見,依例行外臣覲見禮。這也是不小一件事,所以趕來奏主子知道。」

「嗯嗯!好好!」乾隆立時高興得眼中放出來,他心中有一種清涼的快泛上來,覺得渾都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眼前的景都跟著爽明清亮起來,起點頭笑著,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一會兒到養心殿詳奏軍務!和珅你悉太醫院,賀孟的兒子帶兩個最好的太醫進去給皇后和容貴妃看脈——」他忽然覺得自己高興得有點失態,斂了笑容,看著那一片跪著的員又問道,「那些人都是做什麼的?好像都是低品員?」于敏中飛快看一眼和珅,笑道:「那是外地優選上來的納捐貢生佐雜。阿桂在裏頭分撥兒接見他們,引見下來票擬補缺——要不要阿桂出來?」乾隆一時回味不過來,沉道:「哦,述職引見的……都補州縣令,怕沒有那麼多缺吧……」

「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于敏中引了一句《孟子》笑道,「他們不是述職,是引見補缺。」和珅也知乾隆近日案頭書是《孟子》,惟恐落後,忙也笑道:「這是錢買來的,但既歷練的好,也用得的——『如使予富辭十萬而萬,是為富乎』?」

「你是用聖人啊!」乾隆聽著對和珅莞爾一笑,卻不再說什麼,一擺手便去了,一大群員在後頭叩頭也沒有理會,快步走進了慈寧宮,秦王廉**王智等人已在門口迎著了。

太后已經不在院裏,剛剛在地里散了步回來,坐在安樂椅里一手還扶著拐杖,像是剛吃過葯,一手端著杯子漱口,兩個宮一個端漱盂一個捧巾櫛跪在一旁,見乾隆進來,忙小聲道:「皇上來了。」乾隆便忙搶上兩步,親手把擰乾了的巾捧給母親,賠笑道:「昨兒奉母親的命沒過來,這幾日也實在忙得發昏。方才兒子帶劉墉去拜了奉先殿,這會子阿桂他們幾個還等著接見呢!」太后揩了口臉,勉強笑道:「知道你忙,況且這幾日我總瞧你有點心神不寧,有些個犯怔忡的模樣——皇帝就挨我邊這椅上坐了——你們出去,我們娘倆說說話。」宮人們便答應著退了出去。

偌大的慈寧宮正殿只留下乾隆母子二人,見母親眼神中帶著疲倦著自己,滿頭華髮如雪抖,乾隆無意識地看看自己上,賠笑道:「額娘眼力不差,兒子原以為也因為上了年紀,力不濟,這才知道不是的,是這一冬天鬧教匪,鬧賑災又引出案子,連帶著紀昀李侍堯孫士毅,幾乎是五個極品大員犯事!教匪鬧到北京城,元宵節搗,也是開國沒見過的,英國人在藏邊搗,金川莎羅奔死了,小莎羅奔部里又起糾紛,瑪格爾尼來北京朝貢,又倔得像頭生驢,不肯跪拜,俄羅斯——就是羅剎國來了幾百哥薩克,又在木城一帶殺人放火,已經派***去了……」他說著,想起這些煩心事,又皺起眉頭,款款敘說,「如今天下雖富,貧富不均土地兼并太厲害了,富的太富窮的太窮最容易出事。加上教匪煽造反,出事就不是小事。所以庫里有錢糧也不敢浪費,打仗要用,兆惠、海蘭察和福康安都是甩手掌柜,花大錢的主兒,前陣子西邊軍務僵著,只見要餉要糧要菜不見功勞,賑災上頭也不敢大放手腳,倒不為怕窮人肚子大,我更怕的是兒們手長,他們撈起銀髮黑心財,真是心狠手辣!所以盛世是盛世,憂也不得了!母親看戲知道唐明皇,他的廟號『玄宗』,什麼『玄』?就是啟明星兒玄星,先明后暗,開元之治天下也是轟轟烈烈繁華富貴,一到天寶之出來個安祿山,景也就不景了!剛才和劉墉說話,這時候就是要咬牙謹慎過,他說春天也要殺人,兒子也許可了他。」他舒一口氣,笑道,「我過來請安,于敏中送來捷報,海蘭察在西邊立功,打下了昌吉。這麼著兆惠就沒了後顧之憂,糧餉補給也好辦了。心裏一高興我才明白,這些天氣不好,一直強按著,是因為一件快心事也沒有!」

「著實難為你了,」太后聽著乾隆長篇大論述說政務上種種棘手為難,也陪著心裏一陣發,已是枯起了眉頭,聽到好消息,又鬆一口氣,笑著嘆道,「我哪裏知道你這些事!我老天拔地的也不了這心了。你五嬸昨兒個進來請安,說他孫子怎麼如何出息,意思想放個缺——是廣里那塊了個藩臺?我跟說,皇帝也難,我們做長輩的不能給他加忙,要了什麼東西用只管找我,公務上頭別去攪和,沒看有些得了缺的,不安分仍是沒好落腳?尷尬得滿臉通紅去了。」乾隆一聽,正和劉墉的話印證對應,心裏不,賠笑道:「這就是額娘恤兒子了!真有本事也用不到跟您說,咱們自己近枝子侄,自然優缺優補水不流外人田,不中用,說煞了兒子也不敢給差使,那是害他!」太後點頭,又問:「你方才說誰立功的來著?」

乾隆一笑,大聲說道:「是海蘭察!丁娥兒常進來給您請安的,就是男人!」太后笑道:「我記得,就是在德州殺人的那將軍!敢是好!可憐見的那孩子不錯……」乾隆也笑,說道:「他們也四十多五十的人了,您還說他們是『孩子』!」

「要賞!」太后道,「我臥房那座珍珠琉璃屏人送娥兒府里賞!」仰臉尋思著,良久又道,「我的兒,你跟劉墉說,事多事繁別輕易殺人。這不是我管閑事,就好比一家子過日子,有時候事事如意,有時候就那樣兒,你三叔站房檐底下看鳥吃食,無緣無故的還崴了腳,腫得走不得道兒呢!不順心時候要有些個靜氣,不能發躁,先帝爺在時他那個脾氣,就吃了這個虧。這陣子打的打、罰的罰、殺的殺……下頭再殺,不祥和。你殺一個人,他有爹媽兒,有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驚倒了還罷了,惹惱了一大片,胡躁上火就出事。這不為我吃齋念佛不殺生當爛好人。我說的話也不作數,你自思量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乾隆起初笑著聽,到後來愈聽愈覺有理,已是換了莊容,起一躬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聽著了,回頭就待給劉墉,只能『驚倒』不可『惹惱』,鎮靜事不妄作,請娘放心。」

「我是有點不放心。」太后笑道,「我八十歲的人了,來你們新覺羅家六十多年,什麼事沒經見過?軍機的人有死的有罰的,政務上頭又糟心,都摞到一了,還有後宮呢?你怎麼不進皇後房呢?」

乾隆本來要走,又坐了回去。皇后的事不但連帶著王八恥一干太監穢後宮,說出來狗屎一般臭不可嗅,更追究出去,早年太子和皇阿哥染痘早夭,追究起來這絕嗣滅倫之罪,想掩外人耳目比登天還難,一旦折騰發作,想罷手也萬萬不能——即使沒有這些事,哄傳出去人言鑠金口碑似鐵,從此宮掖里別想安寧。這是比黜落幾個大員更了不得的事,他早已想定了「一床錦被遮蓋」的宗旨,稀里糊塗過去算了,不料母親還是問了出來。想想必是那拉氏鈕祜祿氏們背後怨,不由一陣火,笑著問道:「是有人在您這說什麼了麼?」

「沒有,是我看出來的。」太后看也不看乾隆,說道,「你別看我老,記不好,心裏並不糊塗,我裝迷糊兒呢!」聽是這個話,乾隆心裏火氣消了點,給母親換了杯熱茶,靜靜心笑說道:「誰敢說額娘糊塗!只是額娘想,我今年也六十六歲花甲過的人了,外頭的事一天忙下來,累得只要倒下來,又怕懶乏了招病,能勉強掙扎著活一下才好些兒。還想我像壯年時候人人照料停當,神都濟不上來。富察皇后在時,也有幾個月不進鍾粹宮的,只見去照料我,送湯送葯的我……如今可好,倒過來說三道四的!大約是去容妃那裏多的緣故?我也並沒在那裏過夜!額娘你知道,和卓氏的哥子圖爾都、五叔額尹還有堂兄瑪木特都跟在兆惠、海蘭察軍里出兵放馬,將來平定了霍集占,還要指人家娘家替朝廷管轄那塊地方兒,這是慢待不得的人吶!娘家那塊離京九千多里,六叔護著殺著兵一道里送進宮來,這容易麼?給蓋寶月樓大約也招忌,娘想,一座寶月樓換來幾千里方圓地兒平安,免去幾十萬生靈塗炭,哪個不值呢?」太后沒有聽完已是展眉舒,說道:「和卓這孩子討人喜歡,我很待見,瞧著穩重大方,比漢人那些狐子順眼,原想著都不過是些小意兒,原來裏頭這麼大的學問道理的?可不是葉爾羌那塊和卓家的王昭君嫁到咱們家了麼!那是得跟別人多恩存些個!並沒有人說什麼,你別疑心。我是一輩子在宮裏頭的人,這裏有天沒日頭的日子比你懂些。就是皇后,那心裏的苦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多個小事抖落出來都了不得的大事,多大事外頭想不到的掩起來也都沒事,這地方才真是屈死不告狀的呢!你就再忙,裏頭也要打個胡哨兒,大家安心我放心。你跟前幾個后妃也都老了,們還有個什麼指的?一個笑臉,一句話的事就打發們歡喜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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