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二十六回 臺灣善後冤殺功臣 王爵加意氣消融

會場一瞬間寂靜下來,福康安覷一眼柴大紀,他在外邊正和人吩咐什麼,看去個子很高大,臉卻看不清,只走路有點蹣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會場。後頭一個縣丞已經發問:「請大帥示下,這都要用銀子,錢從哪裏支?」

「從軍費里墊支。李侍堯的民政費用撥出后兩下清結。」

「原來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經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農民?」又一個人起立問道,「有的地主遭難,全家被殺,地土怎樣分派?」

「分掉的地要還原地主,不予追究,要約束地主不得報復。無主土地先收,然後分給赤貧——記住這一條,誰敢在這上頭弄手腳撈錢,我用鍘鍘了他!」

……

福康安侃侃而言,顯見是深思慮早已竹的,見沒了問話,又問道:「還有沒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開生怯生生站起來道,「本地鰥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從大陸福建運、運些人來?」

會場里眾人發出一陣活躍的笑聲。開生卻認真地說道:「從大陸來的,連我們做地方和兵丁都不能帶家屬。我們無所謂,三年任滿轉調走了,旗營綠營是常駐,沒有人就要找人,到大陸鬼混,和當地人混。大陸不準人渡海,當地也缺人,漢多,造反就沒有顧忌……總之,我說不清楚……反正沒有人不行。」他說著紅著臉坐下,會場上人都轟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說道:「飲食男人之大,扼制了這個,就要橫生是非。笑什麼?我認為可以解臺,但這件事要請旨施行。」眾人見他一本正經,臉板得沉,一陣發怵,料想他還有事要說,都低下了頭。

「沒有話了散會。」福康安說道,「已經吩咐大夥房做好了飯。吃過飯,到中軍計財領盤纏和關防。」

於是眾人紛紛起,椅子凳子一片響後人們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笑著送眾人出了大堂滴水檐,遠遠見柴大紀過來,只作沒看見,和幾個縣令點頭敷衍著說幾句,倏地收了笑臉,沖柴大紀道:「你就是柴總兵吧?怎麼這時候才來?」

柴大紀早已覺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問到頭上,還是了一驚。他也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頭慌,卻不肯失禮,從容趨前一步叩下千兒,說道:「標下臺灣總兵柴大紀,叩見欽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話,因為城門令已經解除,連日逃亡回歸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關防恐有民潛滋擾,所以要加佈置。今天一早標下就過來了,當時沒有開衙門,又巡城一匝,來見大人時正在會議。未奉鈞命不敢,所以——」

「我問的不是這個。」福康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城已經三天,為什麼不來見我?」說著,像鷹隼盯準了小,居高臨下凝視著柴大紀。那起子文端碗盛飯,就在大夥房門口吃,見這邊風不對,都停了說笑嘈鬧,怔怔地看著這邊勢。聽柴大紀跪著說道:「原來城防被圍,大帥命人進兩封箭書都收到了,書中有鈞命,無論破賊解圍與否,該員柴大紀均不得擅離職守,切實剴要維持諸羅治安。標下是奉鈞命辦事!」他已聽出來福康安要無端尋事,語氣里加了小心。但誠所謂秉難移,柴大紀一世都是那種油鹽不浸的剛愎人,傲得不近人,儘管放了小心,這些話毫無轉圜餘地,——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這味兒還是帶出來了。

兩個公爵,而且柴大紀封的也是一等公——這很明白,當時諸羅危在旦夕,乾隆是為了激勵人心表彰氣節,換句話說權當「柴大紀死了」來晉封的——品秩一樣,地位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一個只是一郡軍事長,小小的總兵,就這麼僵住了,話越說越擰。

「我初城,沒有召見你麼?」福康安面頰不易覺察地搐了一下,「這真奇了,我並沒說你不迎欽差,難道開生膽敢說假話?你為什麼不來?」

柴大紀心中又驚又氣又悲又怒,卻不肯低頭,直跪著,說道:「當時我在病中,有軍醫和地方郎中為證!對開生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清楚。但我說後半夜過來侍候是有的——子時我服了葯,過來衛護縣衙,大人已經封門。」他略低了一下頭又倔強地昂了起來,「福四爺的功勛名聲標下豈敢不知?你要怎樣,大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聽憑你發落就是!」

福康安還從來沒有過部將如此頂撞。他自己就是負才傲岸的人,上了一樣盛氣凌人的柴大紀。殺心一閃而過,眼中火花熠然一閃,卻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我無權革掉你的公爵。但我為全權欽差大臣,你眼中無我可恕,目無聖上其罪難饒。你說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過你不可重用,我現在當眾說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麼樣?」

「哼!」柴大紀一臉的不服相,別轉了臉。

「你不能再任總兵了。」福康安冷冷說道,「臺灣總兵把臺灣失陷給林爽文,軍法無不能容。我撤掉你的總兵——你有話可以向軍機稟告。同時,我昨天已經傳令,撤掉黃仕簡任承恩的職,今天也同時宣佈。用船送你們到福州,和常青一樣,革職待勘!」說罷轉臉,又大聲道,「柴大紀的兵權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編!」他冷酷地看一眼梗著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紀,毫無商量餘地地說道,「你去吧!有話以後再說!」

柴大紀地行了禮,長步邁出了縣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年,還是他當巡檢時吃醉了酒,冒犯了「國舅衙」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調任湖廣武漢城門領,票擬都下了,又沒了聲息,想起轉調長沙觀察道,又是吏部擋住,轉調兆惠軍中當參將,轉調……都蹭蹬蹉跎了……全都拜賜這個哥兒……看看這座孤城,想想在這裏堅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腳步也變得踉蹌,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虛空弱。他的心在荏中又一,強烈的自尊又佔了上風,猛地一跺腳,上馬飛騎而去。

平定臺灣,自諸羅大戰以後勢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預期還要快。其時李侍堯又調來貴州和湖南新練的營兵一萬協助作戰,三月之連下山彰化兩縣,至此臺灣全境勢要城市山川重地連一片皆在清軍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進山中,和臺灣土著合兵約有不足一萬,盤據在打鐵寮一帶山中,稱帝也還是稱帝,這皇帝穿破爛,吃紅薯度日,已經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連戰連捷,得勝奏報揭帖紅旗雪片價奏到北京,軍機諸臣和顒琰自都是彈冠相慶喜形於,惟獨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為顒琰見了諸羅大捷的奏文,高興得說了口:「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們可以鬆一口氣,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戶部和務府的財務——手頭庫銀太了呀!」他的賬目都已走乾淨,私立的小賬也早已焚毀。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這些錢財可不同於督吃虧空,弄個幾百萬就偃旗息鼓,或州縣憑打司、原被告上一次弄個幾十百千兩不等,撈個團團百萬富翁就罷手歸里。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財政,圓明園、務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一筆小賬目就是百萬兩、大的到上千萬,筆的都撥到了長二姑和吳姨姨的賬目上,又轉進和府賬上……

他有多錢財?他自己也說不清,長二姑吳姨姨也說不清,劉全其實也只曉得園工上的出賬,也說不清。他只能幾百萬幾百萬「估大約」——恐怕已經幾億了吧……這個數字任何一個貪想起來都會心驚跳的,因為清**每年全部收庫銀才一千多萬兩啊!只要這幾個部一齊查,只要有一筆銀子銀賬不對查出紕……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貪,什麼嚴嵩嚴世藩——那也是頭號的貪了,比起來實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到進西華門遞牌子了,自己還在洗臉,手將空懸在盆子上發愣,自己也覺好笑的,忙洗了臉。此刻憐卿才懶慵慵地起來侍候,和珅坐著,站在背後慢慢梳理他的花發,小心地總著髮辮兒。恰吳氏挑簾進來,見兒挨挨偎在和珅旁,又是一副癡慵妝,不微微一陣妒意,卻向和珅道:「南邊金陵貨莊上送來十顆祖母綠。你要不要看看再庫?」又哂著兒,「這梅花攢珠兒頭釵是戴著睡覺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見你戴的荷包個綴七顆翡翠珠兒還綴著一串玉紅,下來跟你舅說,那一頭面就得三萬兩。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緻。白落個名聲兒——盡著外頭說和家鋪路都用玉石雕花兒。親戚們再一瞧,可不就是真的了。」憐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對了,他們送的珍珠,我給娘留了一盒子,回頭彩格兒送過去。」

「我該進去了。」和珅笑著站起來,「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他們收庫就是。庫里銀子要能換黃的,或者就是珠玉寶石這一類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這一塊,連同府里賬上最多三座,張揚出去——像忠親老王爺,庫給人盜了還不敢報順天府!太多了嘛!告訴劉全家的一聲,十五爺側福晉魯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頃地,不論價高低,只要個收條過賬就行。劉全晚上過來一趟——原還七天進來請個安,如今也越發懶了。」趁著憐卿出去提熱水,又湊到吳氏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吳氏臉一紅,打他手背,便幫著拾掇桌子上茶。和珅自笑著去了。

他想單獨見見劉墉探探口風,因為在他心目中劉墉和他沒有大的過節,和顒琰又談得來,和顒琰的師傅王爾烈又是知友——但劉墉卻不在軍機,一問當值的小蘇拉太監,才知道阿桂劉墉和紀昀都去了毓慶宮,說是臺灣又寄來了奏報。眾人都去單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覺一陣失落,也只可懊悔自己來遲而已,卻也疑,軍機還從沒有由顒琰召集過會議,向來都是誰的事誰去回,今兒是怎麼了?想著,拖沓著步子穿過滿是的徑去毓慶宮請見顒琰。

「就差你一個了!」顒琰顯得神爽快,一見和珅便道,「都知道臺灣四縣已經收復。昨晚皇阿瑪高興得吃了三杯老玉壺春呢!你坐,我們商計一下善後。」和珅除了阿桂紀昀劉墉,見顒璇也在,笑道:「八爺也來了。」還要請安,顒璇笑呵呵虛抬著手中素紙扇子道:「免禮免禮!翰林院要作文章,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也要有賀文,禮部也有我的份。這大喜事了我這軍機王大臣還?」說得顒琰也一個莞爾,卻道:「八哥,您也坐。這是普天同慶四海共歡的喜事。迎接福康安大軍返程是禮部的事。現在想找你們商議的,一件是敘功表彰,一件是原先臺灣員失守責任。再一件是善後——今天福康安有摺子到沒有?」他突然轉臉問阿桂道。

阿桂幾個人齊排坐在矮幾旁吃茶微笑,聽顒琰問自己,忙一欠答道:「今天用六百里加急送來兩份。還沒有拆看。」說著雙手捧著兩封火漆緘封的通封書簡送了上去。

「哦,這麼厚的?」顒琰接過來端詳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開了,又想想,遞給顒璇,說道,「八哥,這一份請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遞給和珅,「這是善後摺子,要錢的,你先看吧。」和珅接過來,卻先看後邊,見寫「總計需銀一百七十萬兩」皺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說道:「曉嵐,不知臺灣府共有多人?你大概看過福建《方誌通覽》的了。」

「唔,這個不能記憶詳細了。」紀昀見他笑,有點莫名其妙,一手握著大煙鍋子嗞吧嗞吧猛,沉著道,「康熙五十六年統計的是一萬二千人,現在過去七十多年,人口滋生繁衍,加上大陸移民大約有三十萬上下吧。」和珅道:「也就這個數兒,福四爺要一百七十萬,每人平均到六兩不足,這要放在地,是小財主的收了。」顒琰自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卻也嫌福康安手腳太大,賞賜恩典從來都過份奢侈。他沉未語間,紀昀卻在細看那摺子,笑道:「爺和和公沒有看仔細啊!這說的事很多,不單是賑糧。一是屯田,允許大陸士兵家眷遷來臺灣墾荒;二是鄉村保甲要重建,**貸款購置農,不但稻蔗薯粟,還要修設水利,栽種桑麻,引進地織機;第三才是賑濟,平均每戶一兩三錢四厘四毫,福四爺算計,用兩年造全境太平,消弭土著與移民隔閡,再用兩年復甦振興經濟。不但不要大陸供應,臺灣每年還可繳納十萬銀子。」他一一掰算,「這是萬世之利,福四爺籌劃,而且他要親自在福建臺灣督辦。我以為這個數目是切實的。若施行中不夠,朝廷還應該再補些。」

他這麼詳明解說,眾人都聽了神,連顒璇也用扇骨兒拍打著手心沉。和珅永久的秉絕不逆眾,早已眉宇開朗帶笑,說道:「這麼大好事,朝廷自然要全,請十五爺、八爺照準,請了旨意下來由我去辦!」

「這一份是要殺人的。」顒琰點著手中那份奏摺說道,「聽起來就沒有那麼祥和了。一個是總督常青,提督黃仕簡和任承恩,總兵柴大紀。現在臺灣定,要追究釀大禍失陷臺灣責任。整頓駐臺旗營綠營營務紀律,福康安要拿他們開刀。」

一下子要殺四名紅頂子大員,而且其中柴大紀還是公爵!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眾人心裏都是一一震又一沉。總督常青不但平日在和珅跟前多有孝敬,連顒璇年節時也貢不菲,就是阿桂紀昀劉墉也常殷勤省問,關照大小囑託公私事務,廝混得極好人緣,現在驟然要殺,都是於心不忍。任承恩和黃仕簡雖沒有偌大的面,但兵部、軍機阿桂那裏卻相的,而且二人的滿洲主子一個是誠王府,一個是恭王府,和顒璇過從得好,殺狗也須看主人,這就令人難為。沉默良久,顒琰說道:「臺灣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這一任,不全是這一任的責任。儆戒一下是對的。這樣殺要引得別驚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請示皇上。」和珅抿了抿,沉著地說道,「這事該由皇上聖裁。」顒璇在旁一哂,說道:「如今福康安的摺子還不是奏一本準一本?像這樣人命關天的,皇上也未必細細甄別,照批下來,豈不是我們誤了?」他想講乾隆已經倦政,人命關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別,舌頭卷了幾卷,話說得語焉含糊,也還大明白了。和珅卻道:「還有禮部呢,按八議敘上去,也可繳議罪銀子贖過。」

顒琰聽得清楚和珅是想攬差使做人,不言聲默謀一會兒,問阿桂道:「你看怎麼樣?」

「八議有議親議貴議功這些減赦豁免條例。」阿桂說道,「皇上必定要問十五爺八爺意見的。和珅既有法,你就說說何妨?」和珅自覺阿桂一句話就揭破了自己心事,眾目睽睽下不覺微微的有些狼狽,只得說道:「常青是總督,下頭還有省、道,臺灣只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爺說的冰凍三尺的話,源不在他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罪加於兩省首腦。他的罪是臺灣起時不能扼制撲滅,又驚慌失措調沿海駐軍。這也不是死罪,應該革職,部議罪。黃仕簡和任承恩是打了敗仗、畏戰怯敵調度無方,這是死罪,按八議條例他們都是功臣子弟,黃仕簡無後,任承恩也沒有子嗣。功臣絕後不合於禮。因此也有減免的理。柴大紀的形我不知道,但在臺灣堅守諸羅一年,功可以抵過的吧?」

顒璇一邊聽他說一邊看那份摺子,放下了手說道:「我看福康安要殺的就一個柴大紀。他的罪是三條,林爽文事起,彰化急,柴大紀帶著兵視察城防,縣令苦苦哀求駐兵保護,他怯戰畏敵棄城回營,致使彰化失陷,這是全臺大的***。第二,諸羅堅守孤城,是諸羅縣城軍民並肩作戰萬眾一心捍衛的結果。八卦山是全臺形勢之要,與諸羅近在彌兵畏戰不能掌據,致使全臺通中斷,軍事癱瘓。第三,自柴大紀任臺灣總兵,縱恣自大,且居貪黷,較之地方文尤甚,並將臺灣所轄守兵,私令渡回地、貿易牟利,駐守之兵所存無幾。致令全局糜爛潰敗時無兵可調無兵可運。雖然堅守孤城不無微功,此起所犯罪科,仍死有餘辜。」這都是福康安在摺子裏慷慨陳詞備細說明了的,道理事實十分詳明,語氣也斬釘截鐵,顒璇說得語氣沉重,眾人聽著,都從心底一陣陣泛起寒意。顒璇說著,角也泛起一苦笑:「這確實又是一番道理。他畢竟是臺灣總兵嘛!」

「就這樣,把我們的意見匯總給皇上,由天命來斷吧!」顒琰也覺得柴大紀太冤,但千里萬裏外頭的臺灣事務,京城裏的大臣憑什麼駁福康安?只好嘆息一聲道:「總要有人負責嘛!」劉墉是早就約聽說福柴二人多年那些芥的,咬著下想,總歸沒有來由指摘福康安公報私怨。就是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嘗與福康安沒有紛爭?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團麻,只好道:「還是把他四人都部議,甄別之後再勘定好些。」和珅卻寧願顒琰福康安二人鬧個滿擰,顧得了對付福康安就顧不了「照看」自己,但覺不好再順這個題目說下去,只道:「福康安看來不單能打仗,文治才也很看得,要把臺灣治得道不拾。他在懲貪倡廉,至今還有口碑呢!」紀昀搖頭道:「那個不足為訓。臺灣這確是經濟之道。」顒璇是說話最沒負擔的,笑道:「這個才滿該進軍機料理民政了。」正說著,見王仁過來傳旨:「皇上十五爺和紀中堂和中堂進去。」

三個忙起一躬答應「是」,待阿桂幾人也笑著辭出去,這才隨王仁趕到養心殿。直中殿進東暖閣,見乾隆半躺在安樂椅上看書,懷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齊都跪下請安。

「噢,來了?」乾隆聽他們說話,把那本《香室詩鈔》放在幾上,坐直了子,笑道,「方才派人到軍機。說是你們在毓慶宮會議,是什麼會議?」和珅見乾隆著自己說話,忙道:「是議臺灣的事。昨個立功將士的敘保奏摺已經呈給覽,今天議的是——」他沒說完,紀昀介面說道:「毓慶宮沒有會議。大家有事請示十五爺,到了一,八爺也去了,一議論了臺灣的事。」因將方才大家說話約略轉述給乾隆。

乾隆捻須而坐,靜靜聽著,臉上泛出笑容,說道:「他要用四年治好臺灣,不但不要朝廷供應,還要繳納賦稅,這個志量極可嘉。打臺灣是武功,這是文治,傅恆可謂有后!昨天和珅進來,說總共軍費用度一千一百萬兩。說都像福康安,幾年就窮了。朕問他,臺灣這島再買一個,朝廷出一億,問和珅能不能買來?——這是大功勞大事業大勛績嘛!說那麼多的枝節!顒琰,你看福康安怎樣封賞才好?」

「還是皇阿瑪看得是。」顒琰說道。福康安立功獎他有一份妒忌,但和珅斥,又覺得稱心如願。臉上帶著微笑,說道:「和紀昀議過,他已經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貝勒貝子,已經無爵可封了。可否賞食郡王俸,一等公承嗣順延至下五代?」乾隆一笑,說道:「這是挾了不賞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紀昀,是不是啦?」

紀昀心中陡起驚覺,不知乾隆是什麼意思,忙坐直了一下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過鳥盡弓藏之主。」顒琰也疑地看著乾隆,卻沒敢問話。

「封郡王。」乾隆篤定地說道,「福康安的功勞,早就應該封王,只是限於規制度沒有先例罷了,朕這裏立個規矩,顒琰你要記住,要有這種襟膽量。後世滿洲親貴確實偉業可著的,一定要給夠名分,這樣才不失士子進取之心。」

顒琰和紀昀都怔住了!自從順治開國之後,康熙剷除三藩之,大小戰爭多場,立功名將如雲,還沒有哪個封王的!乾隆怎麼突然頒賜偌大的殊恩?

「這件事在福康安進駐打箭爐,扼制英國覬覦西藏時就該辦的。」乾隆捻須說道,「順康兩世是開創之主,雍正爺與朕是守之主。守也要開創,以開創為守,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紀昀,你真的以為朕只是為了飾太平盛世?」

紀昀端肅坐著,看似不,其實再也沒有他心中那種劇烈的震撼,那份強烈的衝擊,引得心臟怦怦直跳,沖得脈賁張。他原以為乾隆老邁,已經糊塗得只知道游悠余年頤養神,不料他是薑桂之老而彌辣!十全老人是飾,十全武功——不停地運作這龐大的國家機,都是為了它能不生鏽,還要增強上下和諧,填充這種活力!……他一時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你心思清明,學淵博無人能及啊!」乾隆說道,「要不停的添柴,薪火才能相傳不替。奉天養著多異姓王?立了功,你就封王,養起來,有事去為國出力,無事就養起來。這是誰的辦法?」

「回皇上!」紀昀激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答道,「是漢武劉秀的制度,『功以賞爵,職以任能』。」見顒琰用目詢問,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祿作養有功將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賞職務辦差事,二者不能混同。就是福康安封王,也不給采邑,不給兵權的吧。」

「采邑給五百戶,」乾隆笑道,「王府護衛五十名。」

這下子顒琰也明白過來,一笑說道:「皇阿瑪,侯爵是五百戶。我們何妨大方一點?給一千五百戶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花白的前額頂,喟然嘆道,「有時清明,有時忘事,就是你說的好,照辦吧。」紀昀此時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這麼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錢,酒各二斤。上次有旨說還要大赦天下,除十惡奉特旨的外一律減等置。昨個兒又有旨沒了這一項,卻又加了恩科。請皇上旨,是否兩旨并行。但要并行,又必得追加撥款……」「這個你找和珅,由他來計劃調撥。」乾隆爽然一笑,「原來是兩次旨意?朕竟忘了。」

顒琰這才說到懲治常青等人肇不力有罪的事。雙手呈上福康安的奏摺,說道:「請皇阿瑪覽。」乾隆接過兩份厚厚的奏摺,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帶無奈地苦笑道:「這樣長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經不能細看了。賞功的事可以依著福康安,罰罪要持重。犯一律解來北京,由你們親審,也要聽聽他們的折辯。臺灣現在只是定。第一要務是要拿到林爽文,傳旨給福康安,生要見人死要見,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地幾如直隸、山東、湖廣、四川、廣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會眾滋事的還是不,可以殺一儆百。福康安沒有坐,不是文材料兒,可以傳旨不必前來陛見,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揚威嘛!他的治理臺灣條陳如果可行,就李侍堯辦理。」

乾隆耄耋之年後,說話言語常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今日思路卻格外清明。顒琰紀昀自然歡喜,聽他長篇大論,一宗一宗躬應承。紀昀笑道:「臣這就擬旨稿,請皇上用璽。」乾隆道:「還是顒琰來辦,這只是大,下去你們再議一下細務,擬好旨稿朕再看。」二人見乾隆沒有別的吩咐,起卻步辭了出去。乾隆覺得坐得太久,站起來笑道:「朕的坐功已經不中用了。到院裏散一散吧。」懷春忙放下手中銀瓶,上前輕輕攙扶著他出了正殿。

這是大好春四月,融融的太從南照壁西斜灑落下來,明又且和,滿院的銅鶴,鼎、、鎦金齊明閃亮,晃得人刺眼,挨著地面有些金皮已經剝落,斑駁銅綠倒顯得宜人眼目。宮裏不能栽樹,春風拂盪著宮外的花香時濃時淡飄飄逸逸進來,令人呼吸心扉暢明,懷春扶著乾隆慢慢踱步,輕輕吸一口氣,說道:「好香呀!主子,是花園那邊飄過來的吧?」

「朕也說不清楚。」乾隆搖頭道,「現在圓明園那邊準是萬紫千紅……蘋果花、梨花……玉蘭花?都像,又不是的……」他見照壁背有幾株纖的何首烏和牽牛藤。他屈下了子凝神注目許久,站起過卜智,吩咐道:「宮裏不許栽大樹,是為防賊潛。這樣的小草是春發生意,不要剷除。」卜智答應著,又賠笑道:「和珅進來了,在垂花門外頭候著呢!」乾隆笑道:「進來吧。」話剛說完,已見和珅小步細碎進院,乾隆笑著命免禮,問道:「有什麼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說道:「浙江送來請安摺子,還有錢塘江堤加固需用銀子,裏頭夾著折片,奏說竇鼐已經歿了。這是主子關心的人,奴才進來稟奏一下。」

「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著,目幽幽看著地,又仰湛藍的天空,似乎在告訴上蒼什麼,又像在詢問什麼答案,許久才道:「原想留給兒子用,所以朕沒有大用。可惜了的……紀昀給擬個謚號來。請你八爺給福康安寫信,關照一下家屬……」他像想起了什麼,又問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麼想頭?」

和珅眨著眼,一時揣不乾隆的意思,試探著說道:「奴才是剛剛兒聽說。按福康安功勞這是天公地道。怕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於他反而不好。」

「管事兒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終沒讓他進軍機。」乾隆輕輕噓一口氣,「這是天意……有什麼法子?」說著,他的思緒又悠然轉回來,笑道,「記得朕說過給你的,臺灣的事無虞,大定了,就要把禪位的事籌備起來。你是趙公元帥,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的,要謙和嚴謹些才好。自疑疑人,對景兒時候要吃虧。」

這是乾隆每次私下單獨召見都要吩咐的話,和珅早已聽得耳朵灌滿,仍笑著回道:「奴才謹記住了!——福康安在摺子裏說,要在福建引進桑、麻、茶樹到臺灣。還要在臺灣制烏龍茶貢進來給主子。他要在臺灣福建呆四年,親自搬一簍茶給主子呢!」

「你哪裏知道福康安!」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掛子的本事,心又高,慮事也細。不急於回京有個遜功避事的心思。他不能在臺灣耽那多年日,就在地,比如武昌、開封、的就好,哪裏有事就到哪——這麼著好。」思量著又道,「臺灣烏龍茶,朕倒真想嘗嘗。你寫信給李侍堯。」

「者……奴才記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發出去了。臺灣雖然定,只是城市已握清軍之手,造反民軍被打散了,東一塊西一塊聚進山林了山大王。朝廷連旨催促進剿,福康安就在臺灣府城坐鎮指揮掃,費儘力氣,前邊打下一鎮一鄉.後頭組建保甲,在叢林中艱難推進。文武軍政一齊來,饒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終於在打鐵寮探明林爽文蹤跡。由蝦骨社、合歡社兩出兵夾擊,又選屯練兵數百混跡山為應,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陳傳、何有志、林琴、吳萬宗、賴其龍一夥。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此乃林爽文最後巢,又分南北兩路大肆搜剿,在一堆造糖廢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將軍莊大田。至此,這次震驚朝野的揭竿起義方完全撲滅。

柴大紀就這樣死定了。因為福康安的奏摺要殺四人,刑部兵部的員都明明白白,「福四爺最恨的」是柴大紀。常青自不必說,總督只有「間接責任」,黃仕簡任承恩駐師大陸,「與臺灣本土駐軍究屬有別」,議親議貴下來,這三人都是功臣後裔,而且黃仕簡與任承恩二人均「無子」,循興滅繼絕之理,非犯十惡不誅。惟獨柴大紀一條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丟地有罪、功罪相抵餘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議下來堂堂正正,常青革職罷,其餘三人定的斬監候。一年之後甄別,黃任二人免決。只柴大紀在劫難逃。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羈押在順天府的柴大紀被提刑押赴柴市斬決。這日本來好好的晴日,突然濃雲佈雷電加豪雨如注。非時風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談巷議,說柴某臨刑之際仰首天,號呼稱冤「庸帥(常青)無罪,畏戰茍活失城失地者無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誅!好公道的天!」劊子手也流淚,說道:「柴爺,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點——誰你做朝中無人,又沒有個好爹呢?」後人有議及此事,以為福康安諸般軍務百無一失,收復臺灣完全金甌厥功甚偉。若論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恆相去就遠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塗殺人,如何有這種顛倒是非之舉?

當下福康安封王詔旨發到,三軍將士踴躍歡騰,自海蘭察以下,賀老六、王吉保及侍衛戈什哈無不彈冠相慶。全軍放假三天。牛酒犒勞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煙花火炮仗連放三日,縉紳耆老盈門恭賀,總督衙門設八十桌滿漢全席,與筵人員全都是流水出,六十歲以上老人不但「恭與榮典」,還另外賞有酒、、香燭之類,俱各樂得歡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堯,忙得人仰馬翻,招呼了裏邊應酬外邊,吃過了喜酒再吃賀酒,跑過了城裏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場忙碌下來竟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營也是各營串忙,安排水陸師駐紮營地防務,又送廣東廣西湘鄂川各地調來的軍士回營,頒賜獎銀傷號,弄得暈頭轉向。聽得李侍堯病臥,心裏更是張忙,委了海蘭察提調營務,自帶了劉保琪馬祥祖一干人趕往總督衙門探病。早有戈什哈在儀門外,直接引他們到西花廳來見李侍堯。卻見李侍堯上裹著一床夾被,坐在安樂椅上正在吃藥。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進門便笑道,「我以為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看來不相干的。」

李侍堯放下藥碗,笑了笑,意思還要起相迎,福康安搶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說道:「我封了這麼個王,名分上是高了,心裏拿你作朋友看,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嘛!你跟著阿瑪打黑查山那辰,我還在保姆懷裏呢!我心裏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堯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說道:「原來是你們,返談店裏的老人兒。都是好相識了,請隨意坐,坐嘛!」福康安道:「戈什哈們都出去。保琪、同濟、祥祖坐!」三人這才微笑著坐了。李侍堯搖頭道:「我確實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輕輕咳嗽幾聲,又自失地一笑。

福康安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安道:「不妨的,也就這一陣子,過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瑪子骨朗,好好將息就。我在條陳里說的幾件大事,單臺灣府里辦不來的。可惜朝廷不許我在福州,不然我們一同做起來看!」說著一嘆,又詫異道,「你好像還有什麼話?保琪他們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請他們迴避,你暢開來談談。」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李侍堯道,「你在臺灣,我們幾個天天一吃大鍋飯辦事,什麼話不說?有病是真的,想說說話也是真的。單是上累也還罷了,從骨頭裏累到心裏,那滋味就難說了。」

福康安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心中越發驚異不定,見幾個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語,恍然說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幾個約好了的要誑我說話!」這幾個人都是幾經人世滄桑,電石火中翻過筋斗來的人,都深沉得波瀾不驚,只是微笑。劉保琪道:「制臺沒有約我們,可制臺要說什麼,我們心裏有數。他大約要勸四爺急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急流勇退的吧。」

「我已經奉到廷諭。」李侍堯道,「要調到兵部任尚書,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學士。」說完又補了一句,「聖旨還沒下,軍機和毓慶宮都是這個意思,也就是下個月的事兒罷。」

福康安不錯愕,瞠目結舌說道:「如今這裏百廢待興事積如山,不會的吧?誰來接印?」

「大約是海寧。」李侍堯無所謂地說道。

「海寧?」

李侍堯篤定地點點頭。

「不!」福康安掃視一眼花廳,「他敗壞福建吏治,發了財一走了之,我還要彈劾他呢!也好,我就在這裏,等著他來!」還想說什麼,目一閃,收住了。又緩緩道:「又要下什麼雨,吹什麼風的,天剛放晴,老鱉就要反潭麼!」劉保琪接著他的話音說道:「學生沒住過返談店,他們兩個住過,」他用手指指惠同濟笑道,「當初賈士芳推過格,返談店還有五貴登科一場盛事,這倒不假。他們五人——曹錫寶氣死,方令誠氣瘋,吳省欽連連陞。一個老鱉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馬祥祖卻道:「他們拉你同去看錢灃,幸虧你犯了瘧疾,就這樣,你在貴三元宮一囚半年,你還指著人來救你。你沒有倒栽蔥就是好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笑起初懵懂,他畢竟天分極高的人,倏地靈機一已經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與和珅作對的人!招降納叛的一夥湊集在福建,幹了一件驚天地的偉業——這如何不招那些權傾朝野勢傾天下的人疾忌!!!一時間想到他晉封為有清自三藩之後頭一位功勛王爺,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時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語說道:「我辭了三次的,萬歲爺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爺說的就是這件事。」李侍堯見劉保琪掏煙,自己也掏出煙斗,燃著了,慢吞吞說道,「我到北京其實就是榮養了,其實早年雄心壯志,這會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兒。四爺,你如今封王,已經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經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著您的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無論兩廣、川、鄂、湘調來的,還都是您帶過的兵……清軍場敗壞,其實營務廢弛軍紀也敗壞。別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獨您的兵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王爺,恕我直言,若是別的將軍,十個有十個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賞之功賞你一個王爵。如此風標崖岸,誰能承得住?」

這是骨的警醒語了,福康安早已聽得心一陣陣發寒,他的心隨著李侍堯說話馳得更遠,想到傅門三世榮貴、忠誠報國軍法治府;想到顒琰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父親冥壽,來赴筵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他一陣膽怯,又一陣背若芒刺,冷汗已沁了出來。早年乾隆與母親的事他多年來也多聽得一點宮裏含糊謠傳,這種事為子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這念頭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準而且看得遠!思量著,深長嘆息一聲:「我一生恥於人言倚賴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劍立功名於當今,垂竹帛於後世。其實父親一直在庇佑著我,皇上一直在呵護著我,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辦法。」

四個人都注目著福康安不言語。

「我要上表請旨,」福康安臉異常蒼白,聲音也微微有點抖,「父喪未除,我就去山東剿賊,沒有為父守靈,有虧人子之道。歸還兵權,解散府兵,舉家為老公爺守喪三年,然後我去奉天養病。我的王爵與開國諸東來之王有別,是守有功封的。因此從我兒子開始要遞降,直到平常庶人為止。多年征戰,我的腰部損,也有了痰的病,也該退下去休養了……」他不勝其力地又咳嗽了兩聲,才止定息。

幾個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進不知退,驕縱傲上招來奇禍,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癟了,癟得頹唐無氣,都覺得有點意外,正面面相覷,福康安又道:「其實你們這些話我心裏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頭只要我打勝仗,每戰必捷,朝廷用得著我就無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氣凌人些只怕那些烏王八還怕些……唉,錯了,從頭到尾都不對頭啊……」

「王爺,沒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濟說道,「但我還是覺得你彎子轉得太急。你一輩子都頤指氣使豪氣干雲的,就有這想頭也要慢慢來。你並無危險也沒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爺還是福四爺嘛!」李侍堯笑道:「小惠說的是,是歷練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變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念四人友真是銘心刻骨,悵然一笑說道:「我都依諸位了。這麼說還有事可干。海寧我不能讓他再來壞臺灣,要上折阻他來閩。皋陶也不要急著回北京,把我摺子裏說的幾件大事辦好再說!」他仰起來:「湖廣不是又有天地會鬧事麼?我去坐鎮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見見十五爺推誠談心,一步步退下來。」接著,扳著指頭數述臺灣風土人,何可以植茶樹,哪裏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場,此方適宜建作坊……一直說到晚飯後又秉燭夜談,也不騎馬,竟打轎回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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