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二回 眾孝廉宵夜論科甲 群舉人聚談侃忠

曹錫寶、惠同濟、吳省欽、方令誠、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詩酒酬酢,此刻興猶未盡,竟全然沒有理會他們說的「李制臺」就在眼前。聽見說考試題,乏也沒了,累也沒了,也忘了。方令誠見夥計端飯供餐,脖子看著說道:「不就是炸醬麵麼?先給別房的人送,我們吃最後一鍋!」又對眾人道:「我猜呀,準定是紀大煙鍋子點主考!他管著禮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師,總裁《四庫全書》,如今又正蒙聖眷,他不當主考誰當?」他的目咄咄人,「紀曉嵐不同阿桂,這是學究天下識窮天下的碩儒。就好比子給老師作八比,你只管寫天人理這些大道理給他看,看幾行就不耐煩,刷了你的卷子,黑臉出場!理要醇正,味氣要著老辣,六經典籍引用當,既不能小家子氣,也不敢隨意賣弄。這才能合著他老先生的意兒!」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云胡融通,如何討得他歡喜?也要講究文採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水火相濟,肯定就了他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講究的是嚴謹細;也或者就點了李制臺——他是個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惟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蒙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神,忽然到了他,不一怔,想想「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裏穩住了些,坐著提壺來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惠同濟的胖子話,他子靠椅背半仰著,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主持春闈。天理會白蓮教幾鬧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草堂筆記》寫的序沒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莫測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皆見。大至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麼呀?明白些兒,趕說幾句能懂的話吧!」

「兄弟只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咽了,心裏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馬祥祖的在反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一口一個『媽的屁、你娘』,似乎是個行伍人,賞起人來也豪爽,其實心兒最是睚眥計較細如毫髮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裏是查夾帶?直是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秀才彎腰掰屁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裏一烘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裏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干老頭子心思,只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道:

天教吾輩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才。

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粥教,須知桃李要培栽!

眾人鬨笑聲中,李侍堯木著臉端茶一啜,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回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闆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弔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追幾步出來,傍著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年,這種事見得多了。嘿嘿……品評考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李巨來臺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吶!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臺也只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謅,真到出龍門看龍虎榜拜房師那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臺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呢!我回去歇著,和珅來了隨時稟我。」蔡老闆覷著眼看他臉,果真不似發怒的景,又誇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退回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賠笑道:「爺們出去遛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悠直了。都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碗炸醬麵,再喝碗羊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呀!」招呼著夥計上飯,口不停說道:「做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寶端碗喝了一口湯,說「好」,誇老闆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膾湯了——老闆能說會辦事,怪不得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闆忙笑回,「爺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進斗金!」

「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笑道,「錫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斗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了!」「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麵條,用勺子在湯里攪著撈,笑道:「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游標、尹泰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贊,七十懸車不許歸,是異數。乾隆爺手裏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復訥親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一句話生生吞回肚裏。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里撈,一副神專註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欽嘆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三十年、謝正廷三十年。至於南宋末年宰相甚至數月一換,明崇禎十七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霉的了。」方今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三年,隋楊素是二十七年,五代馮道長樂老子歷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建安三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令誠說的是。宰相在位長短與國運無關。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輔佐明主,自然錦玉食,大做得長遠。」馬祥祖一直側耳靜聽,忍不住話道:「別的我不敢說,曹就是大忠臣,司馬懿也是,這樣的臣子執掌朝綱,皇上哪有個不放心的?聖眷好,自然做得長遠。」

馬祥祖平日為人並不迂腐,沉湎制藝,八制藝為蘇東之首,曾出過幾部墨卷講章的,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眾人以為他調侃戲謔,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誠讀過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細,見馬祥祖一臉鄭重其事慄慄敬畏神,試探著問道:「足下讀過《三國演義》麼?」馬祥祖剔著牙吐了口什麼,無所謂地說道:「哪還有大過四書的書?家父打我們懂事就教訓,關漢卿的《紅樓夢》、施耐庵的《搜神記》、羅貫中的《北遊記》……這些書統可一火焚之!《三國演義》不是留仙寫的麼?是才子書,我小時著看過一遍,那裏頭都是稗野史齊東野語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說鬼說狐,講神說佛的因緣故事,很沒有趣味……後來大人見了,打一頓,書也燒了,從此我不讀那些書。」他舐舐,又旁若無人喝湯。眾人早已聽得癡癡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經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說統統糊塗,不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誠因正說道:「令尊庭訓風範令人敬佩。如今還有幾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其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屈原的《離》這些書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足夠我輩讀書人用的了。」馬祥祖道:「是,這正是家父教訓的。」

「不過呢,場總為做,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記得!」方令誠一臉肅然,沖著發愣的馬祥祖道,「像馬兄方才說的曹、司馬懿都是吾輩楷模。但馬兄知不知道,史上頭號忠臣可並不是曹,那是有個『凌煙閣排行榜』的!」

「那……誰是頭號呢?」

「趙高。秦時的。」

「哦……再接著呢?」

「王莽。」

「這是第二了。」

「再接著才是曹、司馬懿。」方令誠忍著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數家珍,「這隻能揀著有名的說,隋朝楊廣是聖明天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楊國忠、李林甫、盧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檜,明朝的嚴嵩、嚴世蕃爺倆,王振、魏忠賢——這都是臣子榜樣,要記得牢了,將來金殿晤對,萬歲爺問『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為典型?』你就只管磕頭,說『臣要學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當一個丞相魏王輔佐吾主!』——那多得意!」馬祥祖忙擺手遜謝道:「我哪裏有那樣福氣!能做到魏忠賢就不錯了。」

話音剛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濟捂著肚子在椅上直不起腰,吳省欽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指著方令誠,一手扶著椅背吭吭咳咳著道:「該剜舌割頭,真真的口孽!」馬祥祖兀自瞪著眼問:「這有什麼好笑的?」曹錫寶拭淚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當了……你真該從《三字經》好好讀起……他們這麼著誆你!」方令誠此時才笑得開懷,又擤鼻涕又淚,對吳省欽道:「馬仁宅要做魏忠賢,那先得割掉下頭那話兒才玩得轉呢!……不說了不說了,也該歇下了……我還要和錫寶弟說點事。請他捉刀做篇文章。老闆把我倆安排一個屋——不和你們逗樂子了……」蔡老闆諾諾連聲答應著,又命夥計收拾碗筷。眾人紛紛起,惠同濟猶自問詢:「什麼文章?要不要我們馬老兄來做?」忽然聽見店外有人問:「蔡家的,我們和大人來了——李大人歇著了麼?」說著便見劉全進來,接著又是幾個衙役門而,一陣冷風隨人鼓進來,吹得燭火搖,舉人們頓時都斂去了笑容,隨著店夥計散后店。蔡老闆忙夥計「快到東院稟制臺爺」,一路小跑迎出店來,果見和珅已經下馬,站在拴馬樁前燈影里兩手對著,似乎在出神。

這是個生得十分俊氣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只二十齣頭。略帶長弧的方臉上一雙杏仁眼,像用墨筆描過似的眉又黑又細,高鼻樑下的鼻翼微微翹起,面白如玉紅齒白,溜肩細腰,穿一件雨過天青寧綢夾袍、束著玄綉金線臥龍帶,上套著一件玫瑰紫圖魯小羊皮風背心,黑緞六合一統帽上還嵌著一片漢玉,一條細勻稱的辮子極仔細地從腦後直垂腰間。蔡老闆天天見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迎這位貴人,心下不暗想:和爺這態相貌扮得賽會觀音了,口中卻笑道:「給和爺請安——爺吉祥!大冷天兒,天又下著,爺快請裏頭安置!」和珅仰臉看看天,出掌試試,笑道:「說不清是雨是雪,這隻能老天爺打噴嚏——丟星兒,不能下雨。」說著便進店,一頭走一頭道,「皋陶大人住哪?帶我去見。」

「已經進去稟告了,大人就這裏稍待。」蔡老闆和一眾四五個夥計磨旋兒般圍著和珅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撣椅子給和珅沏烏龍茶團團轉,又「端包子來給爺們點心」。和珅笑著擺手止住了,說道:「你甭張忙,我還有事,見過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轉悠。一時便見進去稟報的夥計帶著小吳子從東院側門進了前店。小吳子仰著臉環視一眼眾人,沖著和珅客氣地一點頭,語氣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冷淡:「您駕就是和珅和大人?」

和珅臉上凝著笑容,微一點頭說道:「是。」

「我們大人正在寫摺子,剛焚上香,請和大人在這裏等候。大人說,這裏不比廣東衙門,簡慢請和大人諒解。」

「務請回稟制臺大人,我今晚是空兒出來拜見的,還有急務要辦。大人要忙,容下先回去。明早再來請安。要候見時辰短,我等大人寫完摺子見過再回去。」

「請和大人稍候。」

小吳子說罷,將手向椅上讓讓,踅轉就去了。和珅也不理會,掏出表看看,在屋裏悠著踱了幾步,問道:「你這店名兒怪,著雅緻,誰起這名兒?」蔡老闆從夥計手中接過熱巾捧給和珅:「爺把臉——這店名有來歷的,有個故事兒呢!早年我爹開店時候,北京有個活神仙賈士芳,常來店裏吃酒。有一回顯神通,當著眾人把個酒罈子皮布袋似的翻了個個兒,陶面朝外釉面朝里——這事傳揚出去,遠近都我們『翻壇店』。這名兒諧音兒不好聽,不知道的人常問『是不是老鱉翻潭的意思?』改曇花的『曇』,又有人說像廟名兒。後來一個孝廉老爺給起了這個名兒——說是雅俗共賞的。有這兒神仙氣,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爺們都住。」

和珅聽了連連點頭。他的品級在北京城雖說只能算個芝麻,但一頭連著軍機,一頭掛著務府,本人是二等蝦還兼著鑾儀衛指揮差使,關稅收上的銀子七繳大使用三回繳國庫,不大,六部和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沒有哪個衙真正管得了他,外省進京的,京差外差回程過路都要在這裏撞網,看和珅臉,錙銖較量分毫必爭,留買路錢,最是能掃面的小衙門。偏是和珅毫無架子,此刻一點派也沒有,家長里短和蔡老闆談,從家務到生意,說天氣又講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對家人。蔡老闆寵若驚,一一小心周到應對。聽和珅問起門外鬼市,忙笑道:「這種天兒不,天太冷,又氣大,逛市的,練攤兒的自然沒了興頭——爺想買點什麼希罕兒,自己不方便來,小的給您跑。」「也沒什麼忌諱的。」和珅留神聽著東院靜,笑啜茶說道:「想買幾隻鴨子張的料煙壺,幾令宋紙,一直弄不到真貨,人說鬼市上貨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龍蛋凰蛋,沒有鬼市上尋不來的。」老闆嘻嘻笑道:「東城河橋、棋盤街和崇文門外四大鬼市,數這裏貨全。為甚的呢?一種賊贓,在城裏頭銷怕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沒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賣古董怕人撞見不好意思。這地府兒偏僻,鬼市就興旺。這道半街巷子,打西頭看起,胡家店玉、瓴子張的頂戴花翎、雲林齋的京裝絹扇、冰玉齋的首飾。再過來就是南紙、宋紙、古墨端硯、漢瓦、書畫、舊書、碑帖、煙料,什麼古劍舊書唱本膏藥花木,各種細狗……爺要煙壺宋紙,有!小的跟老劉說,準定給您弄來地道真貨……」他又說又比方,誰花二兩銀子買了一張古琴,到雲林齋估價,竟是東晉時的件,能值一萬,某某買一盒圍棋子兒,打翻了破漆皮兒,原來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戶子弟怎麼著不,背著老爺子掏弄古董出來換錢,董香字畫、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鷹、吳道子的觀音送子圖,都值仨不值倆的出手了……

和珅和他兜搭閑話,只為挨時辰等李侍堯的信兒。又看錶時已過戌末到了亥初,裏邊仍是毫無靜。劉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堯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僕,咽著唾沫稟道:「和爺,誠親王家二十四爺夫人買的幾個孩子今晚在府里演習,幾個側夫人都在看,顒珠爺也在。再回去遲了不說我們有事,倒像是故意兒簡慢人家,還有您從五臺山給二十四爺請的呂賓像,邯鄲玉枕,您不親自回去,怎麼好家裏人給人家?這麼著、奴才在這等,李爺要問著,就說明白了,明早兒爺一大早就過來招呼。這麼著可?」和珅咬著下略一沉,笑道:「我和皋陶公並沒有過節兒。你進去再稟一聲兒,就說我再三致意,確實有急事,請李大人撥冗接見。李大人實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趕過來請罪。」說著站起來立等。臉上仍舊笑微微的,對老闆道:「你曉事,明兒有空來看看你家那個罈子,再帶我鬼市上頭轉悠轉悠。」

劉全到東院一遭轉眼就回來了,已是氣得紅頭脹臉,脖子筋鼓得老高,徑對和珅道:「哪裏是寫他娘什麼奏摺?明擺的欺負人!上房一溜都黑燈瞎火的!敢我們等!那姓吳的說,李大人的稟兒,黑著燈躺床上打什麼『腹稿』,我們老實等!——這不是純拿我們爺們開涮麼?」他呼呼直氣,臉上渾不是,放罵道:「王爺我見過,軍機大臣我見過。他人不是人,樹不是樹——」他沒說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為你還是三唐鎮的拚命賭徒?你還是劉家當鋪的掌柜?講話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還在草章,夜深不便再攪擾他老人家。相煩蔡老闆代稟一下,橫豎我一早就過來的。」溫存文靜一番吩咐,屋裏忿忿不平的書吏衙役都回過來,沒有人再吵鼓噪。老闆直送他們一行出巷子口才踅回來,想想和珅度量宇,猶自慨不已。瞧瞧東院毫無靜,北院東廂窗上燈影煌煌,是方令誠曹錫寶在合計寫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靜待東院出來問話……方正矇矓間,小吳子進來,劈頭就問: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見!」

「唔,啊!」老闆一愣,醒過神來,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賠笑答話,將和珅離去時形委婉說了,又道:「和爺極敬重李制臺的,再三致意道歉,請制臺諒解,明兒一早就過來給制臺老爺道乏……」他沒說完,小吳子已經去了。蔡老闆猶自站著發獃:這麼著一比較,這位制臺怎麼也著不近理,故意找茬兒生事模樣,何必呢?

……小吳子進東院上房一長一短轉述了老闆的話。李侍堯一時沒言聲,一手挽袖輕輕在硯中磨墨,著幽幽燭,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著的黑石頭,腮邊搐了幾下,角吊起一獰笑,說道:「這個小白臉,我要給他點看看,哼!」

「大人,」小吳子惶不解地看著他的上司,「您要彈劾他?」

「彈劾!——他配?」李侍堯咬著牙笑道:「這不是你問的事。弟兄們裝束齊整,明天擺隊進城。誰敢攔,聽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吳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爺!這可是北京城啊!」

他還要往下說,但李侍堯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連聲退了下去。李侍堯這才鋪紙濡墨,焚著了香,在奏事摺子上寫道:

奴才李侍堯跪奏:前奉旨垂詢,爾之離任廣州,誰可代之?著李侍堯秉誠據公舉薦,以備核實任用。欽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恩授副參領,旋擢參領,歷任正藍旗副都統,熱河都統,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調戶部,同年末署廣州將軍。其間雖屢膺京職,乃其實多赴外差,或理銅政,或辦軍務,或協辦查案,未嘗一日居機樞橫覽全局。奴才素疏澹,與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誠勤謹辦差耳。雖君子之不廢私誼,然奴才之私友實無堪當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筆,沉片刻接著寫道:

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洋雜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歷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孫士毅聰察幹練,湖廣巡勒敏敏於歷事,或可當此任也。

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出一陣子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中平,歷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折事無巨細直通九重,皇上宵旰餘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無虞,然離任細檢,誤失在所皆有,近當赴闕面君,一則以喜,又得奴才主之;一則以愧,恐奴才平日錯失之,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穎念主之恩,不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呼呼的聲音似乎大了些,時而有細沙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燈下看去黯淡。惟其如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慾眠。他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習慣聞即起,早課也有一不變的章程,起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吹一曲簫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齊整站在廂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準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開雙臂深深呼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衝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珅來了,便吩咐:「和珅來了他外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珅,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師爺張永聯袂而,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眉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麼?你們在家等著。萬一大有什麼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人們接旨傳話?」

張永和李八十五趕著幾步上來給李侍堯請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傳過來話,說傅相爺今天回京,已經到了潞河驛。萬歲爺有話,李侍堯要到京,先見見阿桂,然後引見。紀中堂接傅相去了,軍機沒人,桂中堂說偏勞李制臺徑直去軍機,萬一主子要見就不費什麼事了。和張師爺商量了一下,我們就來給您報信兒了。」李侍堯聽乾隆有話,垂手一哈腰道:「是。」回道:「小吳子!」

「在!」

「套車,進城!」

「喳!」

一陣馬嘶騾踢騰人忙,騾車已經停當。蔡老闆一眾夥計也都趕來開門送行,李侍堯也不再坐騾車,騎馬從東大車門出來看時,天微曙而已,巷道里和珅派來的營兵提著燈籠星星點點,仍在來回巡弋,滿街的車印泥跡都住了,幾個起早背書的舉人站在街邊遠遠地看。李侍堯也不理會,鞭梢向後一掃,車隊便崇文門轔轔蕭蕭而來。返談店和崇文門其實只是咫尺之遙,出門向東一箭之地再向北約許半里便是。李侍堯猶恐進城遲了誤事,趕著催騎,頃刻便到崇文門,只見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的車、柴炭煤車、燒土車、運蘿蔔車吆吆喝喝隆隆軋軋時斷時續往城裏運,幾個當值稅丁坐在門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炭車每車三文外,其餘都是一文過門,雖說這麼丁點的生意,收稅也是正兒八經一不茍。李侍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吳子:「你們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應一聲,便和小吳子趕過來。那收賬的是兩個人,見他二人過來,覷著眼看時,小吳子鞭桿子在桌上梆梆敲了兩下,說道:「喂!這些車讓讓道兒。和你們和爺說過的,我們大人要過關!」收賬的見他氣勢都嚇了一跳,盯著看時,其中一個認出李八十五來,笑道:「是八十五爺嘛!這麼大早李大人就進城?和爺昨晚待有話,李爺跟別個不一樣,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李侍堯在馬上勒著韁繩,暗中看不清什麼臉,語氣卻甚平和,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著進軍機。你們和大人來,代我致謝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專候著我們爺呢。」說著,不言聲給兩個稅丁各遞一個小包,眼兒道:「格舒老弟,回頭這裏弟兄,我還有點意思。」

那個格舒的似乎是個頭頭兒,手指掐破紙**一**,便知是小金餅子,囁嚅了一下,沖守護欄的稅丁喊道:「有車過——前頭的進去,從這輛車攔住!給李制臺讓道兒,哎!你幹什麼?退後一點,老子不收稅你敢過這道門?喂,瞅什麼?說你呢!把你那頭老驢往後拖——快!」說著沖李侍堯齜牙一笑,說道:「和爺說過親自來接您進城的。您這都是中銀子,稅也有限,請爺先帶車進去,回頭我們和老爺再去找您,按賬本子結算得了——」他話沒說完,城門裏邊一串四盞燈籠,都可有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來。格舒一笑,說道:「和爺來了。」李侍堯「嗯」了一聲,看著燈影里和珅哈腰下轎,趨前參拜,說道:「生你了,起這麼大早來接我。」

「這是卑職的差使,從來不敢怠慢的。」和珅面帶笑容,不卑不站直了子,「請大人衙門裏奉茶說話。」

「我急著有事進城。萬歲爺有旨著軍機我進去。」

「大人要進城,沒說的。」和珅將手一讓,說道:「您駕請了——不過,騾車要留下驗關繳稅。」

李侍堯騰地紅了臉,按捺著火說道:「車裏是海關厘金,是皇綱——你懂麼?」

「大人,除了軍餉,有兵部勘合皇封標印,其餘都要驗——這是卑職職責所在。」和珅目游移看著別,臉上仍舊帶著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說道:「昨晚卑職請示了務府堂趙畏三,他兼著戶部侍郎的職。老趙說,海關厘金可從免驗,從務府和戶部折算輸贏賬,但其餘財還是要查。單說大人,原沒說的,但這裏差使直對萬歲爺負責,每隔五天養心殿來提銀子都要一一查賬。您這麼大,斷沒有不問的理。再者說,大人這次不查,下次再來總督巡也沒法查。卑職只是皇上在崇文門的看門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請大人務必鑒諒。」說完,舐舐垂手低頭。

李侍堯看過鐵頭猢猻一副刀槍不架勢,很想夾頭一馬鞭打將去,搐了幾下,沉沉問道:「這裏頭沒有我李侍堯一文錢私貨,我也不像有些個狗雜種,頭削得竹籤子似的四鑽刺。除了厘金,都是務府辦下來的,給那拉主子娘娘,鈕貴主兒採辦的東西,難道也由著你搜撿稅?」

「大人請看,」和珅似乎沒聽見他話中譏刺意味,手指向排長龍的車隊後邊,「那幾車豬,幾車羊,還有那水車活魚,進城就拉東華門進大廚里當天用的,也都要繳稅。這是務府請旨定的規矩,卑職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職只好關門。請旨定奪!」

「媽的個蛋!」小吳子在旁耐不住,破口罵道:「別說你個狗顛尾小小道臺,就是直隸總督、巡,能把我們大人攔在城外嗎?吃草料長大的東西——給臉不要臉!」幾個戈什哈早就煩躁得,「刷」地卸下肩上火槍平端起來,一個戈什哈道:「給老子讓路,不然就他媽犧牲了你!」跟車的親兵們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嘩啦一陣怒目盯視著和珅。稅丁們平素只會對老百姓吹鬍子瞪眼,哪裏見過這陣仗,一時都傻了眼,有個提燈籠的忘神,一鬆手燈滾落地下,其餘的稅丁都到門邊兒,一個個臉煞白肚子筋。只有劉全十分野,雙手叉腰一個虎步出來,沖眾親兵大喝道:「北京城還不到你們!——媽的,有種就開火!」

和珅眼中閃過一怯懦,旋即冷靜下來。他自己就曾跟著阿桂當過親兵,不過阿桂為人平易,不似李侍堯在外久任封疆,自負文武全才,養得一驕悍跋扈之氣。思量著,喝退劉全,對李侍堯又一躬,說道:「我也是當兵出。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過馬賊。但請制臺約束下人,不要無禮。這裏是我的轄地,驗關又是我的差使,卑職不敢難為大人,大人也不必讓卑職過於難堪。這裏多人看著,失了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堯在馬上回頭張,其時已近卯時,天漸漸朦朧清亮,果見不遠人頭攢,拉貨伕、進城的鄉民被稅丁攔著,癡癡茫茫脖子瞪眼看著這邊。他繃,從鼻子裏一口氣,說道:「這個你看看。」說著從袖中出一封明黃緞子小包遞給張永。張永捧轉給和珅,和珅展開看時,是李侍堯奏說廣東任上百姓私自勾結西洋人,學說西洋話的摺子。尾敬空赫然寫著批。和珅忙跪下展讀,上邊寫道:

覽奏甚。丈夫一怒,濺明堂五步,卿之誅劉亞匾一舉何偉哉!今廣州之屑小匪類,罔顧天朝尊,蔑視理法政令,或圖斗升小利,或存梟獍之志,乃效鸚鵡學舌於西夷,擅自教授外人華語。事雖瑣細而大,卿宜防微杜漸,卿之斬劉某,圈洪仁輝於澳門,置甚善,非惟無須請罪,朕且發旨禮部、四夷館著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來京再作詳奏。欽此!又,聖母皇太后七旬華誕,為鑄發塔所用黃金白金,卿可於海關厘金中可用者,暫行兌換一二千兩,以資急用,由戶部盈餘補出。此事宜,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鈐的是乾隆隨小璽:

長春居士

和珅心裏轟然一響,大冷天兒,額前驀地冒出一層細汗,原以為自己占足了理的,這一道諭,把自己的「理」剝得。這怎麼?!他畢竟是天分極高機警過人的人,心知李侍堯有意給自己穿小鞋,但此時只要一開口,說什麼都是錯的。「寧肯不說,絕不說錯」八個字在腦海中一劃而過,因什麼話也不說,頭輕輕在地下了三下,雙手捧還摺子。

「走!」

李侍堯冷笑一聲,朝馬屁一鞭。騾車隊滾滾而過,圓頭包釘子在門石板地上隆隆輾過,發出像罈子裏那樣的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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