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五回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

「是,奴才領旨!」

和珅忙叩頭答應一聲,待起時,忽然覺得兩有點發,頭也有點眩暈,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襲來,把個明伶俐的人弄得有點恍惚,連周圍的景緻都霎時間迷離了……悠悠跟著引見太監王八恥進了養心殿,在正殿對著朝覲時乾隆的須彌座行了禮,滿殿富麗堂皇的擺設,什麼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鐘、金玉如意、琺瑯盆盂,攀著梯子才能開啟使用的大金皮櫃、兩人合抱的特號大瓷瓶……這些件平時也見過,此刻便覺布得到都是,金碧輝煌紫翠雜陳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東暖閣前可鑒人的金磚地上,雙手前額據地頭,他才清醒過來。這是個玲瓏剔的人,立刻意識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語行不但不能出錯兒,還要鉚足了勁兒邀好兒!兩手拇指使勁掐著中指節,已是鎮定下來,提足了神等乾隆問話。

乾隆卻似乎一點也不理會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樣盤膝坐了暖閣大炕靠玻璃窗一邊,過奏摺拔掉筆筒,把硃砂池擺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大雪,問道:

「以前你在哪裡當差?朕瞧著有點面的樣兒。」

和珅上一,怔了一下。顯然他沒有想到頭一句話會問這個,思量著頭說道:「奴才原在正紅旗下。家道雖說中落,因是勛臣之後,蔭著三等輕車都尉世職,兒時進過咸安宮讀書,父親死後,又到阿桂軍中補一份錢糧,夤緣進軍機當差,常常得遙覲聖。皇上瞧著奴才眼,是奴才的福分。」

「唔,正紅旗下的,是在德勝門麼?」乾隆正視著和珅又問道:「你的滿洲老姓是什麼?」

「奴才的滿洲老姓是英額支的鈕祜祿氏。正紅旗不在德勝門,德勝門是正黃旗領下屬地。」

乾隆點點頭,又問:「既有世職,又是旗下老姓人,父親又當,自然有一份該當的錢糧,怎麼又到阿桂營里當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頭在地下得砰砰作響,回道:「父親雖任福建都統多年,其實家中沒有積蓄,弟弟和淋聰穎好學,為他聘師、遊學開銷,就有些不敷出。趑趄艱難之中,奴才不忍母親給人洗窮,胡尋個差使周濟家用……因為這是背著母親去當兵的,臨走告知老人家,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磕頭謝罪,老人家又把奴才摟在懷裡號啕大哭,『我的兒……這不怨你……這怨你爹無能,你娘也無能……』」說到這裡和珅往事如湧上,已是淚如泉湧,嗓音也嘶嘎了,唏噓喑啞著叩頭道,「因奴才除了漢語、國語[1]

、蒙語、西番語都能通。阿桂軍門也極賞識的,十五歲就提拔了武職把總……」

他半真半假,連泣帶訴娓娓陳述,說得自己也滿腔凄惶。其實當年出走的真正原因,是他每天在棋盤街大廊廟這些地方「撞食」,結一幫狐朋狗友賭博,鬥走狗賣荷花[2]

,挨了母親的責罰,一怒之下頂名當兵的,倒是臨別母子抱頭痛哭說的話是實。當年阿桂聽了曾得熱淚長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聞所未聞,心裡一陣酸熱眼圈已經紅了,暗自嗟訝:這竟是個忠孝兩全德才兼備的良實之臣,難得旗下子弟還有這麼有出息的……因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世如此坎坷,聞之令人酸心容!」改用滿語又道:「不過你畢竟學。辦差雖然勤謹,還該多讀些書,多向阿桂傅恆學習些。有些事單憑好心是不的。」

他突然用滿語說話,和珅頓時豎起了耳朵,靜靜聽完,思量著必是自己議罪銀建議和崇文門關稅差使上有人非議,也難保李侍堯已經背地嘰噥了自己什麼,略定一定,也用滿語回道:「和珅自失怙,母弱弟,迫於生計不能專心學習,不但該向傅恆阿桂學習,就是劉墉、李侍堯也是奴才的學習模範。議罪銀條陳,奴才是據《禮記》經注八議制度,議親議貴議功勛,為偶然失足犯罪員開一線自新之路,所以有這條建議。至於崇文門關稅,確有弊端,奴才以為不在於巡察過嚴,而在於公私不分,凡屬公差皇綱過關或外省員繳納規例銀兩的,過關應該免稅——因為這道關稅規例從前明至今沒有更,奴才掌管整頓急於求,惟恐輕易改弦更張給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機。這其中認真起來,一則是奴才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二則有的員不知,以為奴才中飽私囊,因此有些誤會。蒙皇上如天之恩親加訓誨,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訂製度,待奏請皇上后按規矩嚴加施行。」因將李侍堯過稅關形撿著能說的淡淡述說一遍,迴避了二人生分意氣節,又道:「奴才準備設計大秤,崇文門關稅,從此稱私不稱公!」

「好!」乾隆聽他奏對詳略分明條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悅,至此不大為讚賞:「稱私不稱公,好!設議罪銀的道理講得也還徹。儘管如此,還是不能下明詔推行實施,因為容易給貪留下僥倖之心,啟他的貪害之心。關稅嚴一些沒有錯,開議罪銀之便,朕也不是為了聚斂,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地一些白蓮教眾也在蠢,本來就是掉的稅,拿來派上用場,是兩全俱的事。收取員議罪銀,既不擾民傷民,不失寬大為政大,又能補充國用,儆戒員又給他們開啟自新補過之路,究其也是善政。」他挪下炕來,悠著步子踱著,許久,點點頭說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還要召軍機會議,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還有恩旨給你。」說著一擺手。和珅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禮,卻細步退出了養心殿。行到賬房門口時,王廉早幾步迎了出來,雙手展舉著件油就往他上披,結了鈕子系帶子,一邊低聲笑說:「看是不是和爺?金鐘玉鼓如應如響!爺這有點像暈殿模樣,臉都雪白!您看這大的雪,徜徉到西華門外,靴帽子袍擺子都得了……」說著,一雙木齒草履又給他套在腳上。和珅這才似一場大夢回醒過來,臉跺腳的一陣活,道謝出了垂花門,仰臉看時,已是羽紛紛,萬花狂翔了。

……軍機里阿桂、紀昀、劉墉和李侍堯四個人此刻剛剛吃過午飯。這裡大夥房供應當值軍機大臣的飯菜例有定規是四菜一湯,一份黃豆胡蘿蔔豬肚燒三樣,一份冬筍裡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間一盆豆腐麵筋湯,褶麵包子饅頭管夠,都已吃得乾乾淨淨,連盤子都熱水涮了,聽得太監來說「萬歲爺剛剛吩咐傳膳」知道「進」還早,李侍堯便急著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紀昀擁爐軍機,靜觀落雪,也有一番趣呢——把皇上賜我的那件鴨絨裘給皋陶。」劉墉料是他二人還單獨有話,笑著給李傳堯遞上裘,自披了件油,讓道:「李兄,你前頭,我跟著。」——於是二人先後出來。

所謂「天街」,其實就是從隆宗門到景運門那麼短短的一段,從軍機一出門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剛過午時,又是這種天氣,六部三司各衙門都在歇衙,沒有萬分火急的軍,再沒人到這裡來凍兒的,二人逶迤向東漫步,但見瓊花紛紛淆,落羽搖著墜落到平坦廣袤的廣場上。北邊玉帶碧水漢玉橋欄,過橋就是高大的乾清門,南邊遙遙相對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在保和殿後,霰霧迷濛間,太和殿仍綽約可見,都是雪翅天雕甕崢嶸,黑沉沉靜幽幽在雪地上,沿宮牆一溜雁序兩排十六個大金缸下邊都生著炭火,裊裊輕煙了驚似的在風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門到隆宗門、崇樓、后左門、后右門……周匝都立著善撲營護衛值崗,一個個都了雪人,兀立在鋪天蓋地的雪中紋、威森嚴的龍樓闕經造化這樣妝點,更給人一種冷峻壯麗的覺,兩個人徐步踏雪,一時都沒有說話,直到景運門前才站住腳,臉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這裡,真令人奪氣。」李侍堯喟然說道:「什麼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封妻蔭子宗耀祖,都變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這裡久了,是司空見慣,我真是有點到了天上宮闕的味道。」「我不敢這樣想。因為『天上宮闕』後頭接就是『又恐瓊樓玉宇,高不勝寒』!」劉墉的聲音乾的(雪天雪地里說話,聲調永遠都帶著這種沉悶。讀者不妨一試),「家嚴在世說,他當縣令,盛暑天下鄉巡視,坐一駕二人抬小轎,又熱又大汗。隔轎窗見路上婦和小孩子吃西瓜,滿滿臉瓜瓤瓜水兒,直想下轎討一口吃。聽那婦人教訓孩子說:『你看看人家,坐到涼轎里人抬著走,下轎走哪人見人敬——都是個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條路,好好念書做文章!』人哪,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堯默默點頭,映襯著雪打量劉墉,這是個長相十分像他父親劉統勛的人,只是劉統勛幹利落,他卻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上次進京劉墉出差沒能見面,算來已經七年沒見,劉墉面相幾乎毫無變化,只瘦了許多,古銅的方臉腮頰陷凹了不,原來的雪雁補服已換了錦補子,寬大得有點像套在上的一條大布袋子,半瞇著眼睛凝雪景,有點像凍河沿上雪地里覓食的一隻老鸛,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良久,李侍堯慨嘆道:「你的背有點駝了。」

「羅圈,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劉羅鍋子』了。」劉墉神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瞞你說,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天伏案至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事,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里,皇上親臨祭祀,賢良祠蓋陀羅經被,制祭文,我只能拚命報效,不敢了……」他又是一個笑嘆,「……也不敢名。有人說我是『劉青天』,因為我手裡沒冤案,也有人說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了。我帶黃天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天下著大雨,滿街都是紅水……泗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只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形兒,那真是一夫倡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鐮刀……連搟麵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量心有餘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三月十九李自進北京,宮中萬餘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滿宮,就我們站的這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他噓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歷親見那般真切,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裡埋,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慘可怖的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籤押房門口,二人帽領袖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一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阿桂盤膝坐在靠窗,紀昀幾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著一個員,起花珊瑚頂子已經摘了紅纓,一可知是個丁憂居喪的二品大員,渾漉漉的,地下汪著化了的雪水。因外間雪刺眼,剛進屋一團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繼善的兒子慶桂!李劉二人幾乎同時目:尹繼善歿了!

「世兄請起……」許久,才見阿桂無力地抬抬手。兩個太監忙過去攙起了慶桂。阿桂又道:「這真是意外之變。這幾日因傅恆中堂臥病回京,忙著照料這件事,沒有過府探。昨兒個小兒代我去看,回說元長公神尚好。哪裡想到驟然之間他就撒手仙去……」他不勝其力地咳嗽了兩聲,便取手帕拭淚。紀昀說道:「樹齋節哀珍重,你現在不宜見駕。我們這就遞牌子進去,奏明聖上,必定還有旨意的,禮部那邊,也由我來咨告安排。」

慶桂聽一句躬答應一聲「是」,泣道:「幾個太醫診脈,都說立冬前恐怕是個關口。那幾日,見老爺子還能起床走孫子去背書,家裡人都放了心,以為已經過了劫數。前天那日格外歡喜,了全家都到他房裡,一道吃過飯還小妹詠秋給他了一曲《鳴泉》,笑著說:『畢生之快事莫過於此。我像詠秋這年紀隨父親熱河迎駕,能琴能詩知於聖祖,為五十餘年中雖不能說盡善盡,自問心無憾,三代主子對我都是恩榮始終,以琴始以聽琴終,上蒼真厚我了……』又諄諄囑告了許多話,說是臨終言,家人覺得不吉祥,勸住了才歇下。誰知第二日就懶進飲食,時眠時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來節食,家人也不驚慌。昨晚阿必達世兄去,還有說有笑,世兄去后一個時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著洗浴了,躺在炕上靜息,全家人和太醫都守在外間房裡,天黎明時,聽老人說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長啊……』我們擁進去,已經沒了脈息……」說到這裡,慶桂已經哽咽不能語,氣噎聲嘶得直要放聲兒。

但這個地方是不能放聲哭喪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來著慶桂肩頭道:「世兄且請回府,家裡多大事等你辦,萬萬要節哀順變。阿迪斯阿必達兩位世侄要多替你擔待一點,我們這就進去。」又命太監,「攙了慶桂大人出西華門,送他回府回來報我。」

這邊慶桂出去,卜義一頭一臉雪進來,傳旨道:「萬歲爺已經用過午膳,阿桂、紀昀、劉墉、李侍堯進去。」四個人忙躬答應,急急忙忙結束停當,跟著卜義徑趕往養心殿而來。王八恥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見他們進來,幫著,換靴子,掉頭臉上雪水,收拾乾爽了才引導東暖閣見乾隆。

「方才務府的人進來稟事,尹元長今晨寅卯之已經去了。」乾隆沒有像平日那樣盤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醬江綢薄棉袍子,手裡把著一塊漢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牆上的字畫,臉平靜,語氣也一如平日,看也不看眾人說道:「免禮,都坐到杌子上。」這才轉過臉來,踱至榻邊椅子上坐了,端茶吹著杯麵上浮沫不言語。

四個大臣目不轉瞬地著乾隆。

「李侍堯,」乾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看著末座的李侍堯問道,「廣東今年收如何?」李侍堯忙一欠,回道:「回主子,粵西自經匪患,兵匪戰過後男丁稀,去年今年其實是絕收,但粵東大,三季稻下來,連著兩年市價斗米只買二錢三分。奴才恐穀賤傷農,按三錢價收購餘糧,用來賑濟粵西,這樣兩頭擺平,糧價也升到了三錢二。」乾隆沉思著又問:「這樣,廣東藩庫堂不又出了虧空?」

李侍堯道:「奴才不請旨不敢用藩庫銀兩。銀子有兩個出,一是洋商,統都趕到口外島上,想上岸繳治安保護錢。我剿匪維護平安,他們繳這個錢天公地道。再一就是從縉紳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樣。」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乾淨利落,原預備周詳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厭聽絮語嘮叨,因也剪斷截說,明白無誤而已。坐在旁邊的阿桂二人暗自惦掇吃茶佩服。

但乾隆對此卻饒有興味,臉由凝重變得霽和起來,點頭道:「很好。不過怕這群財主們善財難捨罷?人家要問出來,我們上捐納稅,你剿匪還要另征『保護錢』?你怎麼辦呢?」李侍堯笑道:「回主子,鐵公上拔是奴才的看家本事。總督巡廣東臬司衙門會審洪仁輝、洪仁軒一案,三衙皂隸全部調齊,又從綠營調七百名軍士關防,從大堂到儀門外二里地戒嚴,到是刀叢劍樹旗幡號角。『請』那些闊佬來觀禮,當堂提鈴喝號,不分洋人華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殺的殺,一堂沒過完,『觀禮』的已經嚇昏了兩個,餘下的也都個個面如土——審完拿著『樂輸』簿子請他們樂捐。主子在陛辭時再三訓戒奴才的,這『恩威並用』。這些鐵公們自己拔奉送,奴才並沒迫他們——這麼著,錢就有了。洋商們是勒令,不給錢沒有糧菜也沒有淡水;縉紳們是勸募,給不給他自己願,事穩穩噹噹就辦妥了。」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對,說得不枝不蔓又繪聲繪,殺伐決斷凄厲恐怖的場景中又不失時機加上「頌聖」言語,將政績功勞統歸於君上。眾人都聽得悚然容。

「辦得好!」乾隆聽得眉頭舒展,膝嘆道:「封疆大吏應有這種風骨!可惜現在外任督並沒有多肯這樣實心謀國為民的。你是從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來京的吧?一路看過來,河工怎麼樣?幾個省水旱形大約也留心到了?」

李侍堯沉了片刻;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只要一開口,河工之糜爛、水旱蝗災之肆、百姓之困苦、吏之貪酷橫暴就難以諱飾,沿途各省督便都開罪無。但說「不知道」立時就要失去上意,兩端皆害取其輕,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奴才還繞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廣今年是大,義倉都是庫滿囤尖,勒敏原本奏報是十二分大收,通省上下對他嘖有煩言。他跟我苦:『說實話呢下頭說我邀功賣好,說假話呢,將來見了主子臉紅,怎好瞞主子呢?』沖折衡量報了個十一分年給戶部。他愁糧食沒放,霉變了是大事。庫房也多年失修了的,買糧又不敢庫銀。奴才給他出主意,徑直給兆惠寫信,新糧供軍需,兆惠從軍費里開支過來,不但節省時辰,了剋扣環節兒,當兵的吃新米也高興。江南的形——」

「慢著,」乾隆擺手制止了他,問道,「別忙說別的省。有十二分收報十二分,是天經地義的事,下頭有什麼『煩言』?又是什麼人從中梗阻?說說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裡知道外任這些屑小伎倆?」李侍堯嘆道,「就是阿桂、紀昀,沒有做過地方,劉墉是專管刑獄的,也未必察周全。比如我接任縣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虧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錙銖較量分厘無差,我一上任就把虧空補起來。這就有了政績。銀子從哪裡來?我不能屙金尿銀,火耗又歸公,只能從年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我報五分。天災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給我補出來。明年九年,我報六,不但縣裡寬裕了,上頭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這麼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庫存盈餘已經不,今年實報不傷眾人進項。別地兒有災,主子調劑起來手頭寬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門就傳言他想結進軍機,已經擬好的摺子又改寫了,奴才這話還是清,要是贓,又不管刑名,又沒有耗限銀子,不從年上打主意哪裡撈錢呢?」說罷嘆息一聲。

乾隆咬著牙沒言語,明知是極大弊端,不知有多銀子從這隙裡無聲流走了,但又是絕無辦法的一件事。正思量著,阿桂惡狠狠說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錢糧,為的是百姓居室溫飽,這些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殊可恨!奴才請皇上下旨切責,有瞞產邀買人心取考的,著吏部核實驗明不但不能陞,還要重重分!」乾隆搖頭道:「不。這和賑濟災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賑糧賑銀下去,一層層中飽私囊!到了民口中十僅存四五,但該賑的還要賑,不發賑糧,立時民就要死,民反他就上梁山。」

「聖上明鑒萬里若觀火!」李侍堯覺得話緣投機,一發的來神,俯仰說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難就難在真假難辨,真的有災若不加賑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麼都能糊弄,獨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過來,災最大的是淮北一帶。秋天八月過水,莊稼絕收,民二十餘萬逃往魯南、江蘇、河南、湖廣趁食,留在黃泛區的都是老人人和兒,有的地方幾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澤,村村斷垣殘壁不見煙火,有十幾個村子人都靠吃觀音土過活,拉不下大便撐脹死的人天天都有。聽說皖西山區有開人作坊的,窮極人家甚至賣兒賣賣妻子到作坊里供過往客人食用的,聞之令人髮倒豎慘怛惶懼不遑寧。奴才途中曾寫信給安徽巡,請他救急救火速發賑糧,尚不知現在形如何。這樣的天氣,更不知多人殍雪中!」他皺了眉頭,想著那般凄慘可怖的千里黃泛道路上的場景,臉變得蒼白,長長了一口氣,咬著下沒再說下去。

一時間殿死一般寂靜,只能隔窗看見殿外狂舞斜飄的雪花在無窮無盡地疾落,只能聽見大金自鳴鐘單調枯燥「咔咔」走字兒的聲音。劉墉想起方才在天街和李侍堯的對話,想著淮北道上昏殍西風落葉的霾人世地獄,暖烘烘的炭爐旁,竟一個接一個打心底里起寒慄兒。阿桂和紀昀是輔相,原也知人間疾苦和員們報上來的頌聖文章不啻萬里雲泥之別,卻沒想到竟凄苦一至如斯,他們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訓誡:『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責』,立時又覺不安起來。看乾隆時,只見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眼像要穿牆外的風雪般遙視著遠,咬著牙一句不言語,兩隻手握著椅把手,一也不。一時間,殿的氣氛驟然張起來,連立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都覺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頭,一口大氣兒不敢出。許久,才聽乾隆問道:「阿桂,八月黃河決潰,當時是你擬的旨,後來戶部調集賑糧,限令重節前賑糧到戶,各省是怎麼回報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了驚似的一才回過神來,忙道,「當時徵集河南、直隸、湖廣、山東、江南五省,各調二十五萬石糧給安徽。湖廣布政使迴文,存糧按前旨意調糧一百萬石給西安,轉撥兆惠軍用,現今湖廣大,平抑糧價也需用銀兩,請戶部兵部撥銀購糧。戶部撥銀,兵部駁回,說銀兩不足,所以錢沒有發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糧四百萬石,因黃河泛濫漕運阻塞,直隸省現欠糧三十萬石,到軍機請示先調進五十萬石,確保北京用糧,餘糧調安徽。江南的糧已如數調給淮北。河南收持平,請減十萬石,已調十五萬石,山東的糧調安徽,安徽布政使竇鼐因糧質太差拒收。所以真實調淮北的只有四十萬石左右,明春的種糧還沒有著落……奴才職在機樞,本當為君分憂——」

「不要往下說了!」乾隆輕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謝罪的話頭,他的額頭已是布滿了烏雲,仍強抑著激憤,聲音變得沉緩滯重,挾著無可抗拒的威角吊著一冷笑說道,「人已經死,百姓已經背井離鄉,輕飄飄說幾句謝罪的套話,人民就能安居樂業了?」

四個大臣誰也坐不住了,子一傾就杌子前齊齊跪了下來。

「水淹六個縣,一百萬民一百萬石糧。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發到窮人手裡,人均五十斤,日均八兩,可以勉強過冬。明春再賑一次,不至於逃荒出去,夏糧也就接上了。」乾隆的聲調不高,一如平日接見外省員那樣不疾不徐,但從他嗓音中金屬般的音中可以明顯聽到那種雷霆即將發作的震怒。倏然間彷彿一個疾雷,他提高了聲音:「朕哪裡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間,置百萬嗷嗷待哺之生民於不顧,至今仍在扯皮?!傳旨——戶部尚書德柱、兵部尚書潘思源著即撤差,就本署降為侍郎。罰俸兩年!安徽布政使竇鼐著革去頂戴,降三級留用,賑災之後再行議!」

四個大臣早已唬得面焦黃,伏在地下連連頓首。劉墉心裡明白,紀昀在修《四庫全書》兼禮部刑部部務,賑災的事與他干係不大,但既在軍機,就不能臨事卸責;李侍堯還是覲見外省臣子,也不便說話;阿桂除軍機掌總,要全力調度西北西南兩路用兵,加之尹繼善傅恆沉痾在,已經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部務偶有失疏是絕然難免的事。這種勢只有自己還能說話,因叩頭道:「皇上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職有當誅之罪。但據臣所知,竇守甚好,頗知治民之,拒收賑糧必有其緣由。西南軍事雖然暫彌,西北和卓部之,大軍雲集境,德柱潘思源兩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蕪湖、江西、清河等,專辦賑濟,兼查河防漕運。明歲凌汛之前杜絕黃河大堤決潰患,然後督責浚疏運河,確保漕運暢通。不然,明歲凍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衝下,恐更有不堪言聞之事……」

「皇上……」阿桂此時也清醒過來,膝行一步泣道,「方才在軍機奴才就是正在與紀昀商計此事,山東巡國泰為彌補藩庫虧空,借賑災旨意,收購民間庫存霉糧,每石僅合六錢銀兩,所餘二兩四錢一石計三十萬石,應該是七十餘萬兩,尚待核查再報。軍機慢旨玩職,罪在不赦,皆是阿桂無德無能所致,已與紀昀合折請罪,求皇上重加分,以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紀昀也連連叩頭,「淮北水患過後賑恤不力,臣早有所聞,因國泰貪不法,聖上已有旨著員撤查,愚以為有些道路傳言不足為信,因此未即時奏聞。方才在軍機見到竇某呈來山東賑糧糧樣,方知災之重、人民之苦遠出臣之逆料。臣與阿桂同在軍機,罪愆斷不可恕……」乾隆便目視阿桂。阿桂戰戰兢兢從懷中取出一隻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雙手呈給乾隆。

乾隆接過來看,布袋口的線是拆封了的,約合裝有三兩重的糧樣,倒出許在手心裡端詳時,倒也還有小米雜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芥,還有說不清楚、有點像燒過的香灰似的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末。散在掌中看,還能算是「米」的約可只佔不足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麼味道,總之是沒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竇鼐的,當年南巡,在儀征槐林苦諫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龍鱗,風骨直聲震撼朝野,乾隆雖賞識他膽量豪氣,卻也覺得他太過憨直。救濟災民,能填腹口就好,還計較什麼糧食——以為他犯了書生獃氣。此時看,這「米」真的是連豬都不堪食用,難怪竇鼐斷然拒收!轉思國泰,已經人言藉藉說他婪索屬,此時尚敢如此胡作非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將糧袋丟了炕桌上,接過王八恥遞來的巾揩著手,思索著說道:「軍機人手,你們辦事人有你們的難,此次記檔,不再另加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幾十萬絕糧農民就聚在幾個縣,離著抱犢崮、孟良崮還有微山湖那麼近,萬一其中有陳勝、吳廣之流振臂一呼,這遍地乾柴燃起來,撲滅何其難也——這類事豈敢有毫的怠忽?!嗯?」

「奴才們有罪……」

「起來吧。」乾隆深深嘆了一口氣,過王八恥,「你去尹繼善府傳旨,朕已知繼善鶴駕西去,聞驚不勝哀慟。即著皇八子顒璇持陀羅經被前往致祭,並賜白銀五千兩治喪。所有喪儀事務,由禮部擬注后施行。」王八恥複述一遍卻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說軍機,要增添人進來。一個是大學士于敏中,一向兼著上書房大臣,毓慶宮皇阿哥總師傅,著補為軍機大臣,領侍衛大臣。劉墉授協辦大學士,兼直隸總督銜,加工部尚書銜,同在京師,軍機上的事忙不過來可以就近幫辦。還有一個新進的,原鑾儀衛總管和珅,著補軍機行走,李侍堯嘛……」他偏臉看了看端坐不語的四個大臣,「你改任京師步軍統領,兼署直隸總督實職,明年春闈由你和于敏中主持。春闈之後補軍機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這一串任命事先和誰也沒有商議過,四個人一時都愣住了。于敏中他們都悉,是乾隆三年的狀元。年高第,才學既高,氣也極大,就是人常說的「不與凡人答話」的那種主兒,主持理藩院不與禮部來往,主持翰林院、國子監又和同行鬧翻了一窩兒,遷東宮總師傅,連那群誰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黃帶子宗室見他都繞著他走,像個不吃人間煙火食的,見誰都仰著個臉板牢了面孔,乾隆怎麼想的,選他進軍機當大臣?再一個和珅,四面應酬八面玲攏,一時一事見人換一個面孔,拚命結結人的人,也要進軍機參理國家大政?幾個人都在想。但乾隆並沒有徵詢意見。阿桂心中暗暗苦,但他和紀昀剛剛引罪,無論如何不能諫阻。劉墉輕咳一聲正要說話,李侍堯已經開口:

「于敏中學是純正的,品行也無可挑剔。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長。但據奴才所知,和珅其人軍政民政法司獄政都無出建樹,且其資甚淺,驟軍機,恐有駭中外聽,請皇上慎思明斷。」

「你說于敏中的長,是半句話,想必還有短,不必藏頭尾,也說說看。」

「奴才與于敏中公私往都不多,只是耳聞。」李侍堯已經聽出乾隆語中不滿意,忙躬正容說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剛愎不能容人,奴才恐為璧中微瑕。」

「于敏中不好,和珅也不好,你以為誰德才兼備,既能軍政又能民政、法司獄政都好,比之傅恆阿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舉薦來朕聽聽!」

這一句既出,李侍堯頓時語塞。他不是那種不識相的人,立刻便謝罪,紅著臉說道:「是奴才冒撞,口無遮攔。奴才知過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著臉毫無表坐在一。不深悔自己多口。劉墉對和珅其實並無惡,但于敏中走一換一,從不能與人為善好生共事的,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機樞當政,這是大病。現李侍堯一開口便了不一顆釘子,他就有一肚皮話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寧耐穩坐聽乾隆說話。

「朕自認還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見這形容兒,知道他們未必都服氣自己,因放緩了口氣說道,「在位的軍機大臣,除了剛剛過世的尹繼善是知於先帝,連同你們幾個,哪個不是朕親自識拔,特簡任用上來的?可曾有什麼錯誤?就是訥親,也是他自己逞能,不聽朕的教訓調度,所以失誤干罪,雖然朕將他置之於法,追思他在軍機作為,仍不失為賢能輔相。」他忽然覺得自己說話滿了,沒有留出餘地來,又從容緩下陳詞,說道:「自古無赤足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樣的人來軍機,恐怕也是求全責備。于敏中崖岸高峻,有剛愎自用的病,朕取他的守正剛直,於整飭吏治還是有益的,和他談過幾次,他也深悔自己鋒芒太皎皎易污,了容人之量。有過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堯在這裡說和珅不好,和珅卻在背後說你的好話,比較起來,倒是你更欠了風度量!和珅沒做過地方,軍政民政不是手,你們可以幫他嘛!他理財還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謹,是軍機用得著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學習行走在軍機,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訓導教誨他些,歷練幾年也就出來了。」

阿桂一邊聽一邊想,原也知乾隆近來數次接見於敏中,料想不過為明春春闈貢試的事,要點這位老狀元當主試,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離題萬里。他在軍機,當然不了聽於敏中的箴為人,都說他難共事,「不好搭夥計」,當他下司上司都「難」。但見面禮恭揖讓,于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舉言語並不惹人厭。乾隆乍一說他進軍機,阿桂就一直顛來倒去回顧二人形,一邊聽著不敢掉乾隆言語,忙中暇又想心事,已有點神思不守,聽乾隆突然問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回道:「和珅是孝子,忠良出於誠孝,主子目力再不錯的。現既拔軍機,同列為臣,朝夕得皇上教導,必定更有進步。奴才一定和于敏中同心協力,為皇上竭盡綿薄。」說著,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著又道,「軍機為聖命出,景從天下之地,勿獻替近尊彌,所以號為宰相。奴才跟從主子多年,有兩心得,一是慎,慎則不泄;二是通敏,通敏則不滯。不滯不泄,決疑定計周行天下,機樞的責任也就盡到了。願和于敏中和珅共勉,並不敢因和珅曾在行屬存輕忽怠慢的心。」

「實在這話才得了大臣之。」乾隆大為欣悅,本來黯淡的神頓時開朗起來,掌嘆道,「這是真讀書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來的道理,紀昀也要記住——你們都要記住。」

紀昀看一眼阿桂。這話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榭子亭里說給阿桂的,阿桂現在現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記住」,不覺好笑,卻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謹記在心!」

[1]

國語,即滿語。

[2]

賣荷花,騙良家賣給大戶人家,從中吃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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