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六回 于敏中機樞 慈寧宮阿哥庭訓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說道,「紀昀和李侍堯去翰林院給於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傅恆府看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恆,也見見海蘭察兆惠。山東國泰的案子由劉墉去一趟濟南,就地查辦——你預備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經俯伏行禮,其餘三人都已立起來,只劉墉頓首道:「臣領旨!自古王命刻不延時。臣略加準備,明日卯時臣闕行禮,即冒雪啟程。皇上有機宜指示,臣何時再遞牌子進來聽訓?」

「這和阿桂已經商計過了。你是正欽差,和珅既已軍機行走,他是副欽差。」乾隆說道,「還有都察院史錢灃,你們可以見見這個人,膽量、才識、宇都好,難得的資質俱佳的一個儒生——首參國泰的就是他。不必忙於一時,三天,三天之後再上路。啊——索你且在軍機候旨,朕去給太后老佛爺請過安,進說回話。」

「是……」

待四人躬卻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邊的雪時,仍在紛紛揚揚旋飛旋落,一寒冽的風鼓簾,頓時激得乾隆渾一個哆嗦,沉悶冗長一陣議事之後,渾木鈍昏沉一掃凈盡。他從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監在跟前,不住放肆地大大欠了一下,頓覺神大振,隔簾問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麼?」王廉就守在門口,忙賠笑說道:「主子放心,這雪有的下呢!別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得重著啦。只是頭場雪兒,一邊兒下一邊兒化,才蓋嚴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別穿鹿皮油靴,上頭雪下頭雪水賊的,就皂靴子套上烏拉草木齒履子,干簌簌的過慈寧宮最好!」王八恥在乾隆後道:「主子問你什麼答什麼,不懂規矩?快去備轎!」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里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罵道,「你有時比他還嚼老婆舌頭。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過慈寧宮去。」王八恥便覺訕訕的,說道:「奴才也是聽主子旨意辦事兒的。」忙著張羅給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監報知太后,這裡乾隆才和王廉出養心殿重花門,由永卷向南,逶迤前往慈寧宮。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話不多餘。養心殿的雪不許掃,但永巷的雪卻是旋下旋掃,地下浮雪掃凈了,冷風穿巷雪水凝薄薄一層冰,穿著木齒履子走起來錚錚有聲。在巷中掃雪的都是各宮派出的低等小蘇拉太監,都還在孩提之間,一邊做活計一邊撒歡兒,不時有人咕咚摔個馬趴坐墩子,惹出一陣鬨笑。乾隆是便裝簡從,風雪迷離間人們誰也沒認出他來,只顧說笑著用木杴、推板、掃帚攏著雪堆雪人雪馬雪狗之類。見王廉要吆喝眾人,乾隆笑著止住了他:「你一,他們做神做鬼的,就沒趣了——朕年隨聖祖爺雪天狩獵,熱河屯子里的小孩子們就這樣兒!」王廉不解地問道:「那我們養心殿的雪怎麼不掃?些小孩子在院里掃,爺隔窗戶看,豈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個自然,裝出來的東西像戲,就沒意思了。」

「爺呀,戲也好看的哪!」王廉邊隨乾隆趨步走著,賠笑道,「奴才是個豬腦子,想不懂怎麼個自然。去年我去和親王府傳旨。五爺正看戲,《高寵挑車》,嘿!高寵四面靠旗一個大翻,紀中堂劉中堂還有大群兒滿堂彩,老莊親王跟醉了似的,鬍子一大把,哼著詞兒在臺底下跟著比劃。這麼扭、這麼扭,扭著扭著腰就轉了筋——大家笑得高興!」他連說帶比劃給乾隆湊趣兒。不防腳底下一個打,一屁蹾在冰地上,疼得齜牙咧,想笑又想哭,遠立時傳來一陣嘰嘰嘎嘎的笑聲。忙咬牙忍疼爬起來,「啪」地照臉自扇一個耳,「沒沒福氣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個現世樣兒!」乾隆笑著往前走,一邊說道:「你不懂什麼是『自然』,這就自然。你喬模喬樣張智著跌跤逗朕樂子,就瞧著噁心了。」

說著,不覺已到慈寧宮大門前空場。慈寧宮大約已知乾隆要來,總管太監秦帶著十幾個人迎候,一個個頭聳肩統手跺腳兒等著。這座宮是獨家庭院,門前一片空場,白茫茫一片開闊地,更見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渾氣勢,乾隆正舉步上階又停下來,看了看天,對王廉道:「王廉,你不要進去了。去想辦法弄兩頭驢。」

「兩條魚?」王廉凍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沒回過神來,也沒聽清乾隆的話,只詫異地著乾隆,說道:「啊——者!廚房裡有的是魚,主子要鯉魚還是鰱魚——」「朕要兩頭驢!」乾隆笑罵道,「你不但是豬腦子,也是豬耳朵!朕給太后請過安要出宮走走,一頭朕騎,一頭給劉墉,你跟著。就便兒傳知劉墉換便裝——去吧!」王廉這才明白過來,皮臉兒一笑說道:「主子這差使可難住奴才了,馬要一百匹也有,宮裡就是沒驢——有了,東華門有往宮裡馱炭的驢,奴才這就去牽!」說罷淺打一個千兒回就跑。

「慢著!」乾隆住了他,「不許告訴侍衛和王八恥他們,仔細揭了你的皮!」宮裡太監和外頭的這上頭心兒一樣,都不得單獨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這道玉旨綸音不啻喜從天降,踢騰著歡跳著跑了。門上秦們這才看清是乾隆來了,忙不迭跑過來,又是張傘又是拂落雪,**簇擁著進了慈寧門——從這裡進來中軸向北慈寧宮、大佛堂、西三所平日是鎖錮的,由迴廊向西折北進又一重院,是宮中之宮,再向北過壽康宮到後殿通是封窗游廊。暖烘烘的熱氣撲人,滿都是妙鬢倩妝的,連棉都不用穿,見乾隆進來都僵手退到兩側讓路。乾隆徐步走著,已聽裡邊鶯呢燕啼幾個人說話夾著太后蒼老的說笑聲,他臉上已帶了笑容,疾走幾步進來,笑道:「母親高興!」卻見是定安太妃,十貝勒福晉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著皇后那拉氏、旁邊側立著貴妃魏佳氏、鈕祜祿氏、陳氏、汪氏、金佳氏和一群答應、常在、奇嬤嬤,原來侍奉富察皇后的幾個有頭腦的丫頭已進了贊善、才人的彩雲、墨等人,有的在炕下抹紙牌開繩兒趕圍棋,有的簇擁在白髮如銀的太后旁邊捶背,說笑逗樂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語喧鬧,見乾隆進來,除了太后,呼的就地跪倒一片。皇后也緩緩起含笑迎接。

「老佛爺高樂兒呢!」乾隆笑嘻嘻說道,「兒子怕外頭大雪,老佛爺又要出去覽幸,著了涼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嬸也過來了,一堂和合喜樂的,我真該早點過來也這天倫之樂——這麼著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說著便要打千兒,彩雲彩卉幾個大丫頭忙過來扶起。太后見太妃和十貝勒夫人要騙下炕給乾隆行禮,笑道:「這又不是正經宴筵朝賀,鬧起虛禮來就沒趣兒了——皇帝坐著吧!有外頭好聽的古記兒笑話說給我們聽聽,你還辦你的正經事去——你們大家該怎麼玩還怎麼玩,這麼著隨和兒我瞧著用。」

這麼說,眾人只好都答應著,做張做智仍歸位去「玩兒」,但乾隆在場,怎麼作派都著假,沒雀靜的一聲咳嗽也沒有,更無人敢放肆說笑。太妃和貝勒夫人也都木著臉端肅而坐尋不出話來閑扯,乾隆笑道:「看來太后就像《紅樓夢》里的賈母,我就是個賈政。我一來都變了避貓鼠兒了,母親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劉墉在軍機等著我。這雪天怕房子坍了砸了人,我們要一道兒出去走走。」

「敢是的!」太后綻開滿臉皺紋笑道,「他們跟我說《紅樓夢》是書,皇帝原來也讀的麼?」「江南校書局原來開的書單子聽說是有《紅樓夢》。」乾隆笑道:「這書的名聲太大了,連八阿哥都自說是『紅迷』。我務府給尋來看,並沒有什麼違礙的去,那寫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書。開四庫全書,查違礙字樣,是為端正學有益世道人心。有些個詆毀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華夷之辨的,煽民變的嚴辦了幾個,下頭辦事人不能諒朝廷用心,寧可過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上回一個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兩個字,也報上來要打要殺,我說你讀過《離》沒有?『朕皇考曰伯庸』,那還自稱是『朕』,連屈原也是臣賊子了?——如今已經好多了。」眾人聽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興頭,接著湊趣兒道:「上回還有好笑事。齋戒宮那個太監高雲從的,有人告他夜裡吃酒賭博,他說吃酒讀書是有的,沒有賭博,和慎刑司的人嚷著折辯。我從那過,心裡詫異:太監還有這麼雅的?了來問他讀誰的詩,他說最喜歡王士禛的《詠雪》。他背給我聽。他說,『記不好,頭一句是什麼什麼塵,第二句是什麼什麼魂,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狠的狠的狠的意思』……」

一席話說得滿堂哄然大笑,底下「玩兒」的一個個都控躬背彎腰捶,太后笑得連連咳嗽,端著茶杯渾直抖,水都撒落出來。丫頭們一邊笑一邊給太后捶背,桌子抹水,只定安太妃十貝勒夫人是修鍊到火候的老孀婦,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后,不敢放肆,莞爾而已,一時太后笑得緩過氣來,說道,「記果然不好,四句詩一句也記不得。虧他還說是『最喜歡』的呢!」說著又笑,眾人也都笑。皇后那拉氏笑著替太后揩乾褂子擺上的水漬,說道:「難得皇上今兒個興緻高,太后喜歡,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湊個趣兒——有個人,不認得字,也沒進過城,布告招兒也沒見過。這天進城,他爹說『進城見事不要說,不懂問人,省得人笑話』。他進城到城門口,見一群人看告示,也湊進去傻著眼呆看,總歸是不懂怎麼回事,就問旁邊一個人,『那是什麼呀?』」

「旁邊那人也不認字兒,手裡拿著個燒餅吃著裝著看,聽人問話沒法回。木著臉說:『燒餅。』」

「『我知道是燒餅。我問那上面是什麼。』」

「『芝麻。』」

「『我說那些黑點子是什麼事。』」

「『是燒煳了的芝麻』……」

笑話沒講完,眾人已經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說道:「啞問話聾子打岔,真箇好問好答!」一時間殿嘰嘰咯咯笑語盈室,初進來時那種莊重拘謹獃滯的氣氛不覺已經化盡。

「你方才說劉墉,是不是劉統勛的兒子?」太后笑了一歇,更顯著紅滿面神定氣足,因問乾隆,「聽你上次說,不是放了道臺了?」乾隆大笑道:「皇額娘,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劉墉的早就比道臺大得多了,如今其實是把他當軍機大臣用的,這就要放欽差出差去了。」「阿彌陀佛!」太后嘖嘖稱賞,「他爹是忠臣,這又到他出來給朝廷出力了!還年輕著的吧?皇后,像這樣的臣子,往後還要給你兒子使。先頭薨了的皇后就待劉統勛厚。得便兒我娘兒們也接見接見,主僕分上頭他就更加盡心不是?」

那拉氏臉上已沒了笑容,心中此時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幾位嬪妃中,若論姿原是最出眾的,乾隆翻牌子臨幸,佔了一半,但只是子嗣上頭艱難,頭胎生個公主,還沒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兒子也沒保住。三胎生下阿哥顒琪,總算立了,卻似是個「藥罐子」托生的,任憑人蔘補藥當飯吃,仍是今日傷風明日冒,瘦得一把乾柴,風吹過來都搖晃著要倒,不好,讀書功課自然也就不。在毓慶宮坐紅板凳的十有五六是他,于敏中雖不便打他的手板,出來進去的不見好,連皇后也面上無。自從端慧太子逝世,乾隆私地說話,興許是祖上風水有關,大清皇后的嫡子沒有一個循位登基的,就是日後遴選太子,顒琪這形容兒也斷沒有指。劉墉就算是「保國老臣」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兒。因此這話只能吊起心中一縷酸味,勉強賠笑道:「老佛爺說的是!」乾隆卻想不到此刻心境,微笑道:「老佛爺看得長遠,劉墉辦事沉穩幹練,相貌也像他父親,他的字比紀昀還好呢!太后皇后一見就知道了,於師傅也要進軍機,還有和珅、李侍堯。劉墉和珅一道出欽差,回來我安排他們進來給太后皇后請安——這好辦!」

「和珅這人怎麼樣?我耳朵聽他名字聒出繭子了。」太后說道,「好像是管著崇文門稅關上的?」「和珅輕財好義伶俐可喜辦事幹練,的好人緣兒。」乾隆思索著說道,「書讀得不多但記極好。近些年來也頗知讀書養。他下頭人緣好,上頭平常,進軍機歷練幾年就好了。」太后枯著眉頭想了想,說道:「他常進來到慈寧宮賬房結賬。我隔窗見過,似乎伶俐太過,帶點子小意兒,就是我們老屯子里的『能豆兒』那種人。阿桂這幾個上頭辦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選跟前的人得留心,別一個耗子攪壞了一鍋湯。」頓了頓,又道:「論理我不該問這些事。只是要忠臣,別哄弄了你。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乾隆笑道:「母親從不幹政,這更不是干政,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當然還要查考他們。告訴母親一句話,兒子不是個好糊弄的。沒有實在的政績,說得天花墜,單是乖巧會說話就大用,那我不秦二世了?崇文門關稅一百多年荒著,收的銀子不見影兒,有時收稅有時又不收,沒有一點規矩。經和珅一整頓,關稅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戶部務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萬的進項。說外頭鬧虧空,我們皇家也是一個樣兒,為填虧空,都從各宮下等太監宮裳飲食上頭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夥房裡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廚子的餿飯涮鍋水了。太監換行頭,宮們頭面銀子也漲了。老佛爺要在觀音堂修個銅柱暖亭,多年沒辦到,說起也就起了。還有您八十大壽我給您鑄的金髮塔,金子也差不多斂齊了。銀子不能從國庫里出,又不能從百姓上打主意,哪來呢?這就是和珅的功勞,就是窮京也都說和珅好,關稅理好了,每年規例銀子多了,能不好兒?和珅好就好在他是從上打秋風,沒有傷到百姓。所以我才用他。」

乾隆左右譬喻,深淺出說了崇文門關稅和議罪銀制度的好,怎麼開源節流,如何緩減戶部開支,於朝廷於員於百姓有利,說得頭頭是道,太后聽得慈眉舒展,連一屋**嬪妃子都聽住了。太后笑道:「堪堪的兒聽明白了,鑄金髮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宮裡連鎖上的金皮都揭下來了,心裡不安,怪道的都又換了新鎖,原來你軍機里添了個活財神。」說得眾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見他要去,說道:「天得重,風小雪花兒輕,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盡著自己跑,州縣們去料理才是正理。」乾隆笑著起,對皇后道:「晚膳就在你那邊用。給預備點熱的。不要廚房裡的溫火膳。」

「是。」皇后款款起斂衽笑道,「鄭二的兒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爺子還強些。我傳懿旨他侍候,他們送進來的野崽子、野鴿子、鹿,難為還有那麼鮮的黃瓜茄子,都留著呢!」乾隆一笑,不再說什麼,又向母親一躬,轉過來,卻見十五阿哥顒琰、五阿哥顒琪、八阿哥顒璇、十一阿哥顒瑆哥兒四個一溜行兒從屏風後轉過來,迎頭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腳。四個阿哥本來面帶笑容,一見他,連臉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顒琰打頭一個,接著顒琪顒璇顒瑆提線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參差不齊聲說道:「給皇阿瑪請安!」

「這麼早就下學了?」乾隆臉上早掛了霜,盯著幾個兒子問道,「今兒是誰講學?」

他其實對自己幾個兒子都十分疼,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個字:「嚴」。老子訓兒子,兒子怕老子是祖傳規矩,惱上來又打又罰,不像是親人,倒像冤家對頭,兒子見皇帝比外臣覲還要格外的慄慄惴惴。幾個阿哥聽他問得不善,都低下了頭。只顒琰著頭皮賠笑回道:「於師傅要割差事,今兒回國子監去了,今兒進講的是錢灃錢師傅,兒子們各寫一篇文章,一首詠雪的詩,錢師傅又講了半個時辰的《中庸》,國語功課完了,時辰到了才散學的。阿瑪瞧著早,是外頭雪地亮得刺眼。平日這時候也散了的。兒子不敢說謊。」乾隆「唔」了一聲掏出懷錶來看,果然申時已過。板著臉掃視兒子們一眼說道:「你們自己照照鏡子,像個金尊玉貴的皇阿哥?走路腳步聲都輕飄飄!顒璇把你腰裡那個水紅線荷包給我撤掉,你是人麼?顒瑆看看你的靴子,寧綢裡面兒,地下都是水,這靴子是踩水泥玩兒?顒琪你真出息了,辮梢兒還打個紅繩結兒,看戲本子看迷了麼?」他又挑剔地看顒琰,顒琰穿一件半舊醬江綢袍子,勒著米黃臥龍帶,圖魯背心偏角上還極仔細綴著一小塊補丁,一看本看不出來,實在也無可指責。太后見乾隆無話,笑著在炕上招手道:「好孫子們都過來,給你們留著好東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滿屋眾人這才都回過來。乾隆方回向母親笑著退出,顒琰是貴妃魏佳氏的兒子,一直著一把汗在旁邊看,至此才一口大氣兒無聲出。

乾隆出了慈寧後宮便見王廉已在抱廈門過庭等候,因見他懷裡抱著幾件袍褂,在過庭穿堂風地里連吸溜鼻子帶跺腳,問道:「你懷裡抱的是什麼?」王廉抱著服不便行禮,哈著腰賠笑道:「主子爺得換換行頭。出去人認出來奴才就死了。軍機有紀中堂的換洗便裝,奴才給您取來了,瞧量兒還——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綢子套扣坎肩,又風又暖和,就是重些兒……」他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帶乾隆進門房,幾個太監一陣忙幫他換了,乾隆滿意地上下看著,微笑道:「你曉事,會侍候——你們不許說出去,誰嚼舌四十竹篾條!」幾個守門太監忙不迭答應著,乾隆已拿腳走了。王廉帶著乾隆,也不出西華門,仍由永巷向北,繞過花園,由順貞門直出神武門,果見金水橋北白茫茫雪地里站著劉墉在等候,兩頭黑得墨炭般的老驢已等得大不耐煩,打著噴氣「悶兒劣——悶兒劣——」直。乾隆只一笑,擺手示意劉墉一同上騎。王廉見乾隆不慣騎驢,把了韁拽著走,一邊問道:「主子,咱們哪兒去玩?」

「到葦坑、西下窪子、爛面衚衕、驢衚衕一帶去。」劉墉見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幾外地進京跑單幫的不,一片都是坯牆草房,住的都是窮人——再過去是紅果園、白雲觀,又是好景緻,兜一圈兒,從西華門回去也很便當的。」

乾隆沒有留心劉墉的話,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從這裡出去,北面的煤山已被重雪蓋嚴,幾縷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劃出幾筆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邊金水河,煤山西幾海子封了冰蓋了雪,坦坦浩浩渺渺浸在萬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邊的柳樹都帶了雪掛,千萬縷搖曳生姿,時而朔風漫卷,輕盈的雪塵雪塵又像白煙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樣活氣的民居、酒肆亭樓、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條,經這麼一番造化妝點,都變得晶瑩艷亮,玲瓏不可方。他瞇著眼,瞳仁里閃著孩子一樣驚喜的,又像一個突然闖進裝滿寶藏的山裡的窮漢,遠觀近覽不知該看哪一樣的好,許久才憬悟過來,說道:「好好好,你說哪裡就哪裡!」又遙指紫城西北一帶海子問道:「那些人是做什麼的,還有人拖著冰溜子玩兒。這冰結得厚不厚?別破了掉進水裡,這天氣可不得了。」

「啊——那個呀,」劉墉看了看,喪氣地說道,「回主子,我有個近視病兒,瞧著一條黑線似的,心裡也正詫異呢!敢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宮裡當值的侍衛,平常人還能到這兒玩?皇上忘了,那年有個侍衛不會雪溜冰,您罰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頭的,宮裡修繕用剩的木頭,趁冰封好往外運,聽說是戶部調到貢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說這冰,爺放心,就走大車也是無礙的。」

說話間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廟向西一帶市廛,踅過一座貞節牌樓,忽然進了鬧市,但見不長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鋪都開著門,因為外邊亮,屋裡看去都黑黢黢的,茶鋪里票友唱戲的,隔著布袋講牛羊經紀討價還價的、舉著招子賣字畫的、算命的,飯館里夥計招客聲報菜聲算盤子兒打得稀里嘩啦,焦蔥香和熱氣騰騰的油煙順矮檐向外瀰漫,外邊一街兩行賣果子湯餅油煎湯鍋一應小販子都張著大油布傘,張大冒熱氣一聲接一聲唱歌似的吆呼招徠:

「哎——鴨子張湯鍋味哎!大冷天兒喝一碗,管您渾舒坦冒汗哎——」

「香椿餃兒!臺地道貨,一口咬您鮮三天!」

油薄脆好吃不貴——」

「冰糖葫蘆兩文一串兒……」

乾隆一下子從清凈玻璃世界到了這裡,著滿街拱背頭在雪地里鑽來鑽去的人,不解地轉過臉對劉墉說:「咱們下驢吧——這裡怎麼這麼熱鬧?」劉墉也是懵懂,忙扶著乾隆下驢,王廉給乾隆套著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廟的集——不分節令天氣兒——今年天冷得早。明兒是姑回門歸寧日子,來往送東西,不能空著手。天上不下刀子,這集不能散!」一邊說,三個彳亍而行,乾隆因聽有人賣「半空子不貴」的,便問劉墉:「什麼意思?」劉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癟花生,賣主從販子手裡剩餘的買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賣,這冬日大長天兒窮人家買來,一家子坐炕頭也算一味點心,邊吃邊窮嘮耗時辰兒——賣主買主都是窮人,不過是窮家子一點天趣兒。」說話間聽路北茶園子里有人「啪」地一拍響木說道:「話說乾隆爺下江南,保駕的便是劉墉劉大人!」

三個人都吃一驚,頓時立住了步子,頃,定過神才想到是說書,乾隆劉墉不由相顧莞爾,聽那說書的道:「宮裡有隻銅鶴,因為不得隨駕伴君,心裡不用!列位須知萬有靈,通靈之和人一樣,那文武百都是一門心思結皇上,討皇上歡心好升發財桃花運不是?就是房頂上的脊,宮門上的頭,馱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樣!聖天子出巡那是風伯清塵雨師灑道,能跟著走這麼一遭嗐!那是多大的榮耀!這銅鶴因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裡能不難啊?」三個人聽他一字一咬抑揚頓挫說得流暢乾脆,眨著眼都愣住了,卻聽說書的發科:「這也是一門心思盡忠報效,想著:主子就劉墉獨個兒保駕,這著玄乎,不!我也得去!那天夜裡守過庚申,趁著更深人靜天街無聲,這銅鶴『日』——這麼一聲沖霄而去,到江南護駕去了!」

「乾隆爺正在揚州私訪高國舅搶劫民欺門占產一案,夜裡和劉大人出來仰觀天象,忽然聽得天際鶴唳之聲,仰臉一看,好啊!我沒旨意,你這畜牲竟敢私自出宮!當下龍心大怒取過雕花寶弓,右手如抱嬰兒左手似托泰山,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噌』的這麼一箭將去!那銅鶴在天上躲閃不及哎喲!這兒——就這兒,中上了!」

三個人在店外,想必是說書的在比劃形容,也不知「這兒」是哪兒,聽得一片鬨笑聲,料想不是什麼好地方兒,不也笑,那說書的又道:「就這麼著它又趕悄悄兒回來了——可見世上萬事都有個緣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來,那銅鶴還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劉墉因為自己的大名也在「書」里,一直擔心這賣藝的臭說出什麼犯忌的言語,招出是非來兜攬不起,至此才略覺放心,王廉卻笑道:「這是書帽子,有點像唱戲跳加一樣的意思,下頭才是正書,主子要聽,我們進去撿個座兒。」果然裡邊戒尺一拂,已經「書歸正傳,上回說到錦鼠白玉堂初探沖霄樓……」卻是《七俠五義》的段子。乾隆便道:「齊東野語稗小說也好,戲文唱詞也好,於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這是勸人安分守己循良自的話,王廉要有零錢,進去賞他一點。」王廉腰裡,笑著進去了。

兩個人站在當街等著,互相看見頭上臉上都是雪,不都一笑,乾隆正要說話,忽然聽見遠篩鑼聲漸漸近來,因為雪大隔音,鑼聲沉悶得像蒙了一層布,慢慢才聽清了,是本地里正傳事:「本地居民聽了」——嘡嘡——「崇文門稅關總監衙門——」嘡——「前來給我們宣布德音——」嘡嘡——「凡有鰥夫寡婦孤兒無依者,凡有家中老人年過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殘疾孤獨無依者——」嘡——嘡——「每人一份度歲錢糧——憑本里戶籍引子到土地廟去領!」嘡——嘡——「和大人設有粥棚,酉時開棚供飯——」嘡——嘡——「凡有外地進京會試舉人,及無籍進京食無著者——供飯!」嘡……嘡……從西邊喊邊敲鑼,到東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遠了。

街上人群立時炸了窩,先是不知貓在哪裡躲暖兒的一群乞丐,揚著破布袋,敲著爛碗興高采烈從玉皇廟那頭喊著「吃飯了——」呼嘯而過,還有一群破爛衫的小化子有的披著麻袋,有的穿開花棉襖吼天地從滿街人鑽向西跑去,接著茶館里也起鬨兒了,戴著破氈帽,穿著老棉襖的一群「茶客」擁吆喝著一擁而出,原來在房檐底下統手跺腳的閑漢也都加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這是本地在籍的窮人,腳步也稍從容些,一邊說笑一邊遠去,只頃刻間這個集已經冷落下來,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熱鬧氣象,雪花淆中小販們仍在賣,因為人,已經不那麼帶神氣兒,顯得有點懶散無力了。偏是遠有個草驢了一聲,乾隆的兩頭驢立刻大起神,豎耳朵噴鼻兒趵蹶子擰繩絞勁兒不安生,王廉了幾鞭子,被那倔驢子拖得幾乎一個馬趴,氣吁吁道:「主子,咱們去西下窪子吧,還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閃,沉了一下,問道:「我要出來,你沒有跟人說過麼?」「奴才哪敢呢?」王廉抹著額前雪水油汗笑道:「就這兩頭驢,奴才去借,也說的是五爺要使。誰也不曉得爺要出門。」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來,笑道,「和珅說過要賑濟的,只沒想到說做就做,這麼快的——走,瞧去!」劉墉原也疑是和珅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賣好兒,思量著無論如何時間來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珅輕財好施,似乎並非全然一個嘩眾取寵之輩。回道:「這是順天府的事,他們早該這麼辦的。回頭我問郭英年,看他!」說話間一轉臉,已沒了笑容,小聲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珅?」乾隆一怔間已經看清,果然和珅從西頭緩步過來,已經走得很近,穿著件黑貢呢馬褂子套著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半舊六合一統帽,兩隻兔耳套子聳著,似乎在想心事,低著頭踱步兒。乾隆不願這時分和他廝見,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張著眼看貨架上的皿等和珅過去。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抱著個手爐子取暖等客,見他們三人過來,忙起相迎:「老客來了!您發財——一瞧就是通家!想要點什麼?」乾隆未及答話,一杯熱茶已經遞了過來,接著又是銅手爐:「您暖和暖和。貨架上的不如意,裡頭有俏貨。越王劍、商鼎、宣德爐、汝瓷大鴛鴦盤子——除了姜太公釣魚鉤、卓文君賣酒壺,您要什麼都貨出地道!」

乾隆不一笑,看貨框架上,果然琳瑯滿目古古香。字畫、瓷、銅鼎、古錢、古玉、端硯、漢磚、瓦當、薛濤箋、宋墨、古琴、煙料煙壺……擺得錯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著左壁一幅畫道:「這《太宗八駿圖》是董香的字畫?取過來看看!」老闆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說的,爺眼裡有水!董香字畫,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這麼一幅呢!」

「你這有董香字畫?」正走到店門口的和珅突然站住了腳,踅進了店,見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著案細看那畫。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語。那和珅蹙額皺眉,幾乎臉在櫃面上加意審量,良久,失地直起了腰,說道:「又是他娘的一幅贗品,不過算是高手作偽罷了。」待要轉出店,一展眼看見了乾隆,驚得一乍,瞪圓了眼,指著說道:「你不是——您是……」劉墉見他如此驚詫,生恐他一嗓子喊出來,忙道:「這是龍四爺!怎麼不認得了?我是劉崇如!」和珅轉眼間便「明白」過來,傻乎乎一笑說道:「您瞧我這眼神,這是我的本主,怎麼敢不認得呢?我得給您請安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要行禮,乾隆笑道:「起來吧,門口地下,過來看畫兒。你怎麼辨得出真品贗品,倒不知你還有這一手兒。」老闆道:「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別信他的。」劉墉笑道:「這是和大人,你別胡說八道。」乾隆道:「我那裡很有些董香字畫,這幅紙墨跡鉤畫裱背仔細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龍爺您來看。」和珅已完全穩住了神,指點著說道,「如今作偽並沒有照畫臨摹的。找一張宋紙來,比如這是桌子,上下兩層玻璃,真品放在下頭,再下頭一層是一面鏡子,把太返照到桌面上,下頭的畫一筆不落彩映在宋紙上,用細炭條在上頭照畫描,然後仿畫著,這種畫無論如何都和真跡一模一樣。只是印章——你瞧,到印章這就餡兒了,炭條仿不出印章那種靈神。太真了像現加上的,太虛了又出不來韻味兒,只好虛擬,依樣葫蘆加上作偽人自己的筆意。我說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還真的蒙了去!」說罷不笑了。乾隆劉墉聽他說得活靈活現,湊近了仔細辨認,果然見印章筆畫做作,不爽然。老闆在旁聽著頭都脹了,喪氣地說道:「我兩千兩進手的貨,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沒出手,還以為是鎮店之寶呢!」和珅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買,兩千兩趕出手就是。」

老闆被和珅揭破了底兒,似乎有點慌神,忙著給和珅也倒茶,說道:「今兒廟裡來了真神,別的貨您也瞧瞧,我也長長見識。」

「別的嘛——」和珅轉著眼珠子審量貨架,「那些古錢是真品,這隻汝瓷碗——」他敲敲手裡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裡貨賣乾淨,也不抵這隻碗價!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隻老徽竹雕取過來看。」

此時眾人已服了和珅,只見老闆戰戰兢兢,小學生向房師卷子般捧過那隻虯蛟盤藤老竹雕筆筒,和珅接過來笑著指點道:「主子您來看,這隻竹雕要賣出一千五百兩,其實只值五十兩。到宣武門外房那裡把竹腳手架下頭一截鋸回來,請行家雕這樣。浸到糞坑裡泡半年,出來又紅又老,這就帶了古意,用艾葉煙熏過,用鬃刷子打刷了,裡頭裝好茶葉,埋在香灰里,擺在架子上賣!老闆我告訴你,幾百年的東西,又這麼好看,這個玩了那個玩,又看又的,這竹雕上沒有掛漿兒,直就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塗幾遍清漆,一是沉,二是上頭有漿,起來琥珀似的,就好賣假了!」老闆頭點得啄米似的,連連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邊下階一邊說道:「想不到你如此於鑒賞。回頭我庫里珍玩你也給瞧瞧!」和珅道:「真正的鑒賞主兒不在古玩店,拉出個出師的當鋪朝奉都比他們強些兒,當鋪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終了他——我府里有個劉全的,是個『夜壺錫』。我這點眼力還是跟他學的。」乾隆便笑問:「『夜壺錫』何意?」和珅道:「天下七十二行裡頭,當鋪是最拿大的,因為只有人求他,他是萬事不求人。當鋪夥計失業了,換了別的營生仍舊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侍候不來人。所以『夜壺錫』。好比破夜壺,錫雖是有用之,做過夜壺的錫卻又臊又臭,還好派什麼用場?就是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這麼一解說眾人都明白了,連劉墉想著也是這麼回事,跟著笑起來。

和珅見出了鬧市,又道:「爺,那幅字畫我把價錢已經下來了。明兒換個人把它買下來。那還是個真品。」說著又笑,「您沒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裡還蓋著一方圖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賣主是個懂行的,又照別的畫上圖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頭作偽,就變假了。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您,都收藏董香的字畫,逢見一幅不容易,我曉得主子喜,就挑出它要命的病兒。給他兩千兩他也歡喜。這下我至給主子省下三千兩銀子呢!」劉墉發獃道:「原來你和他砍價?檮杌鑄張為鬼為幻,哪一句是你的實話?你還算個讀書人!」

「當然跟主子說實話。」和珅笑道,「崇如,不一定左顧一聲『詩云』,右盼一聲『子曰』,事事敬肅如對大賓才君子,與君子以義,與小人以利,這種歷練出來的見識也還有用的。」乾隆道:「牛溲馬敗鼓皮舊窗紙皆可葯,和珅練達世事可謂微。」和珅知道今兒在屑小事務上顯擺本領過了頭兒,便思量宛轉緩回,因自嘲笑道:「我知道我這是小意兒這都是枝葉之學市井伎倆。這幾年蒙主子訓誨,《四書》都背了,又讀了紀公的《灤雜記》,你的《石庵集》也拜讀過了。回頭我帶窗課本子請崇如給我改削改削。」乾隆卻道:「多懂些事有什麼壞?勘世態人又有大道作基,做更好。劉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沒有欺君賣友,也沒有離經叛道,你指責他做什麼?」劉墉笑道:「我不是指責,這也是生意經濟。我是奇怪他怎麼懂得這麼多。」

說著閑話,已經出了北玉皇廟市。和珅不便再隨駕,剛要辭去,遠白茫茫雪地里一個人跑得飛快,像個游移的黑點漸近來,和珅目極敏銳的,遠遠便看見是關稅衙門的稅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麼?這麼急腳鬼似的,有什麼事?」

「回和爺……」格舒說話間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兒,大張口得上氣不接下氣,「咱,咱們粥棚上……和順天府……順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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