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十回 委欽差山東查巨案 聽謠傳侍堯畏黑磚

和珅推詳理人可謂料事如神。轎子在和府大門口下馬石旁一停,門裏一窩蜂般擁出一群京,有務府的朋友,也有鑾儀衛里的同事,還有上書房軍機的筆帖式、書辦、師爺甚至雜役,這些人都在眼地等他下朝,拜賀他榮升軍機外放欽差。劉全一眼便見那夜替國泰送禮的人禿著個頭也在裏頭。見和珅下轎,這群人有的笑有的諂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份不同笑容也就有異,都是滿面堆笑迎上來,作拱打揖的請安禮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聲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誠摯寒暄,有的見針套牢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著「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爺一步青雲,要請客!」「壯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爺的乖乖了不的!這一欽差出去,起居八座威名傳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爺這麼年輕就宣麻拜相,大清開國沒有先例……」「聖眷優渥,獨佔先枝了!」「天寒路遙,一路留心子骨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和珅從容大方站在當地,聽眾人說著一囤一車的頌聖言語,謙遜地微笑著一一點頭,待人聲稍歇,雙手一拱說道:「兄弟不敢。僥倖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聖恩不可負,只有勤勉努力,兢兢業業仰報高厚;二是貧賤之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諸位不嫌棄我,仍舊和平日一樣常來走,該照應當照應的和珅不敢推辭。在家靠床睡出門靠牆,也還盼朋友們多多幫襯。今兒個來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飯留客——不過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來帶上行李就得到欽差行轅報到,有什麼事等我出差回來見面說話!」說罷,笑嘻嘻地一個長揖,抬腳便進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劉全眼見眾人又要向府里追和珅,開雙臂虛攔住了,大聲道,「欽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見外客,這是規矩。和大人有話請客,我劉全代辦——府里議事廳又寬敞又暖和,擺起桌子來,咱們吃他個一醉方休!」哄著撮弄著,和幾個家人把這群狐朋狗友們都讓請進了府里。因見那個送禮的站在石榴樹下巡逡,笑過來,雙拳一抱說道:「這位尊兄貴姓、臺甫?既然來了,請一同席。」

那人左右看看沒人,也抱了抱拳,皮笑不笑道:「尊駕『滾刀』劉全,真箇名不虛傳,這麼好忘麼?我祖輝,是山東巡衙門的錢糧師爺——」

「噢——噢噢——想起來了!」劉全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子笑道,「您瞧我這記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低了嗓門,笑著道:「現在人多眼雜,不是說話時候。和老爺此刻也不能見您。您送來的東西沒啟封,還在後屋禮品架子上堆著。主人很國大人厚意,這次山東去見著面了要好好請國大人喝幾杯呢!」

祖輝聽得品不出滋味,見說「沒啟封」,臉上變了,嘿嘿冷笑,著酒罈子似的腦門子道:「和我兒戲!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只要我胳膊這麼一揚,喊一聲『和珅接了國泰一百萬兩銀子!』欽差也就不欽差,大人也就變小人了!」「要喊你就喊,喊出來你就是瘋子。」劉全笑道,「喊出來準要了國泰的命,我們和大人一你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劉全見祖輝發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上。等吃完酒,我和你細談——告訴你,此刻和大人已經離府出去了。奉旨知會順天府,要封鎖你們衙門看摺子師爺所!」

祖輝像是突如其來後腦勺上挨了一悶,臉上慘白得沒半點,站在當地晃了一下才站穩了,喃喃說道:「封書房了?還沒到山東查案,這邊就手了?這……這……」

「別你娘的這副熊樣兒,還『吞刀吃火』呢!」劉全拍了一下他肩頭,嚇得祖輝渾一哆嗦,「這是奉旨的事兒,誰也擋不住!你就住在看摺子書房吧。我給你另安置——我們和大人有的是辦法,別他娘的這麼喪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拉了形同白癡的祖輝進屋,向大家介紹道:「帶個新朋友大家相識,這是駐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師爺白修文先生!來來來,請席說話……」

和珅回府確實是打了一個磨旋兒就走了,先到後堂夫人屋裏,說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話,長二姑也在,又叮囑了「家裏家外都忙你一個,一是太太的病,再尋個好郎中瞧瞧,和吳姨姨好生相。要有什麼要事,和吳姨商量好了再辦……我那頭起居飲食,凡百事都有人照料……」又說「甭記掛我在外頭串衚衕找人,欽差大臣一步,幾十個人跟著做規矩。怎麼弄?何況我也不是那樣人……」說得一本正經,長二姑和上房丫頭們都偏臉兒啐笑。躺在床上的馮氏也不莞爾,說道:「別這麼婆婆媽媽了,我們都省得……」

和珅笑著出來,又到吳氏房中,見一屋子媳婦老婆子站著回事兒,擺擺手道:「你們出去。」吳氏已笑著迎起來,只神裏帶著幾分忸怩,張忙著還要倒茶。和珅道:「我立地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筆銀子出項,你給劉全辦,我特地回來就為這個。」因將劉全支用五萬銀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一項你支十六萬,給劉全六萬,那十萬是你的己銀子。我走了,你和長二姑好,萬萬不要鬧生分,家政上的事說怎樣就怎樣。我在外頭給皇上出力,你們別弄得後院失火。」吳氏道:「前頭你已經給了我一個莊子,我要那麼多銀子作麼?銀子都放出去了,賬上能的只有十萬多個零頭,還要翻蓋宅子,打得太了府里人委屈……」和珅見煥發,目中奕奕有神,湊近了小聲兒笑道:「真真的心疼可人意兒的……你就瞧著辦吧!等我回來再酬勞你……」說著手過去,隔裳在前捻了一下,吳氏嗔著打落他手,和珅笑著出門,一回頭見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紙包兒,站住了腳問道:「這都是哪來的?」

「還不是前院那起子齷齪兒!」吳氏抿兒笑道,「見你得意兒陞,都趕了來送禮的!」

「嗯……這樣不。」和珅皺眉道,「劉全原封都退還給本人。就說『君子之淡如水』,該給大家辦事還辦,每人送他們一包好茶,算我沒有慢客之意。往後這樣銀子一律不接——我去了。」

……這裏出門打轎急行,走了約半個時辰,隔轎窗遙遙便見順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間倒廈門。順天府因是附郭皇城的首都**,管著大興和宛平兩個附郭縣,下轄固安、霸州、昌平、通州、三河、香河、玉田、良鄉、房山、薊州、懷、順義、平谷、遵化……二十八個縣治東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號稱「天下第一府」,其衙門規制,主品秩都不同於外省,知府衙門府尹是正三品位,和奉天府尹級一樣,衙門與各省通政司平行齊觀。轎子漸漸走近,和珅見一大群衙役列隊站在府儀門外照壁前大空場上,幾個吏目正在清點人數,詫異著下轎來,便見順天府尹郭英年穿著孔雀補服,雙手捧著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來。和珅知府里已經得了消息專候他來,站著等他行了禮,也不接手本,雙手虛抬一下笑道:「郭瑤草,你這是弄什麼玄虛?」

「今日上午於中堂、紀中堂接見了我。」郭英年笑得兩眼瞇一條,「說讓我在府里等著大駕,有吩咐奉旨要辦的大案——今兒午飯我都是讓大夥房裏開伙,刑名上的人一個不拉都得給我等著……哎呀呀!上午務府趙堂來說,約我一同到府上拜賀,後來又見著福四爺,說不用過去了,和欽差今兒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嘖嘖……還記得上午馬二侉子請客,席上吳鐵神相,說您,五嶽齊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歲大運,如來洪水猛不可阻擋,事事承意,行來百無忌。看看,應了不是?有旨令請先吩咐,完了事我請客!」

和珅一邊聽一邊笑,說道:「一大堆廢話,只有最後一句有用——你知道山東省巡衙門看摺子書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著屎殼螂衚衕北頭,西折那座四合院就是——怎麼,要抄宅麼?」「要抄。」和珅沉重地點點頭,「不過,要掉一點花胡哨兒,不能明沖來……」說著,扯他過一邊牆角嘀嘀咕咕又代了一氣。

郭英年邊聽邊點頭「嗯」著,末了笑道:「這是外府里如今弄錢的法子。把堂子裏的野都捉起來,審問哪些當的去嫖過,然後抓人,連嚇帶鎮乎,取保走人,送了錢沒事兒——只是這是犯規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檢書房裏的奏摺書信,我不能往裏頭攪和。文卷取走了,山東巡衙門追問,我不好待。可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當我沒看見,這麼著可?」和珅笑道:「怪不得人都你『琉璃蛋兒』,溜得像條泥鰍——好,就這麼著兩便當!」郭英年還要解說北玉皇廟粥棚紛爭的事,和珅一拍他肩頭道:「放——心!瑤草你我誰跟誰呀!下頭人磨牙咬屁的事往後還有著呢!——走,辦差去,等我山東回來,你給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兒,咱們好朋友!」說得郭英年咧兒直笑。

……封了山東巡衙門看摺子書房,天已經向黑,冬日晝短夜長,和珅看錶時尚在酉正剛過不久。上半天會議,下半天城南城東又繞城西,家事公事攪著辦,足足奔波了五六十里地,饒是他頑筋潑皮,腳心思連軸,也覺有點乏上來。抄檢書房時,別的衙役們都趁火打劫,旮旯隙地搜細撲金銀,他有心的人,只撿著國泰的私人信函,一網包兒收取,也來不及翻看,兩隻袖子裏塞得滿都是信。郭英年還要請他吃飯,再三笑辭了,升轎直返繩匠衚衕刑部衙門來。其時已經散衙,除了門上守值衙役,前院後院靜悄悄的蒼麻兒黑,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他覺得上來,到東廁里倒了呂梁缸似嘩嘩一陣子,這才輕鬆了,挽著系著帶出來,遙見籤押房也黑著燈,自言自語道:「說是在籤押房等我的麼……怎麼不見人?」正自詫異,見幾個衙役提著燈,列隊緩步過來,走近了才看清,領隊的是刑捕廳的堂邢建業。和珅和他極相的,住了,笑道:「老邢,吃過飯了?劉司寇和錢灃不是在衙門麼?這會子籤押房黑的,都到哪去了?」

「啊——是和大人吶!」邢建業已年過耳順,子還健得像頭壯牛,見是和珅,呵呵笑著聲如洪鐘似的,拱拱手說道,「都在後堂呢!於中堂、紀中堂還有李軍門,奉旨來給三位欽差送行——瞧我這眼神兒,還以為您是讞獄司的師爺下值了呢!老了……不中用了……我帶老爺過去……」說著便前頭走。和珅知道此人也有侍衛份,也就不敢拿大,一邊走一邊笑道:「論說你也不容易,這麼大歲數了也該歇歇兒的了,還要來這裏查夜值崗——回頭我跟崇如大人說說,這些差使年輕人做就是了。」邢建業道:「萬歲爺親自點我跟你們出差,這麼面的事有什麼累?再者我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一歇就有病,犯賤!我三個兒都他們跟著,我得他們見識見識什麼辦差!他們太也太了……上回他們跟劉大人山東去,人圍了,一封告急信愣送不出去,回來還傲得大臘頭似的跟我說我照臉啐他們一口:幾百個泥腳桿子就嚇得你們躲廟裏烏不出兒,還敢在老子跟前顯擺!什麼十三太保,邢家三雄——熊包兒!」

和珅聽他嘮嘮叨叨說「當年跟乾隆爺下江南」——這是連黃天霸的十三太保都捎帶進去了,笑著心裏一,問道:「這次都誰跟欽差,除了您一家父子,黃天霸的徒弟們去不去?」邢建業道:「太保!十三個人兒打架累死一個,剩下十二個,只有黃富、黃富宗、黃富揚、黃富名五六個人還囫圇,剩下的不是斷胳膊就是瘸,還『太保』呢!這回萬歲爺還點有梁富雲跟兒,也在裏頭呢!唉……話說回來了,也不能說這些太保無能,如今太平久了,他娘的人都變了兒!都像躁氣得了痰癥,就發邪火,傢伙就想打架!一招就一群,打東家抗府,滅門抄家都不帶寒磣的——山東泗水劉賢魯,就為繳租時候過秤的說了句『裏頭稗子糠殼兒也忒多的了。你家風車子要壞了好好修修』,這不是閑話一句麼?就打起來!——幾千人一個招呼就起來砸東家糧倉!為這一句話,福四爺殺了七十多個人——你說說如今這事兒還世道?」說話間已到後堂天井,果見上房燈火通明,因為裏頭亮,隔著竹簾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擺著菜肴,劉墉、錢灃、于敏中、紀昀、李侍堯都在,居然還有福康安和戶部郎中郭志強!心裏詫異著步進去,除了劉墉,眾人都從座中起見禮。和珅估量座次,正中是劉墉,挨次于敏中左陪,右邊下首第一位是錢灃,主位右邊椅子空著,料是給自己留著的。還待遜座,劉墉拍拍椅背說道:

「當仁不讓麼——你該坐這裏,不要讓了。我估著你還要一刻才得來,他們還有事要回去商辦,就做主先坐下說話了。」

「沒幹系沒幹系。」和珅笑著一揖席,接過衙役獻上的茶,說道,「要不然還能早一刻回來呢!有兩個師爺帶家眷住京,幾個婆娘拖著不讓拿人,又吵又鬧,殺豬價哭啼撒潑兒撞天屈,說們男人『是正經人,花酒都不許他吃,哪有逛窯子的事?』又說要撞景鍾告順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紀昀笑道:「你怎麼哄人的?」和珅道:「我說你們真是一吃個砂鍋——只知道脆不曉得牙磣!你們告過狀沒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絕命亡萬般無計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兒!先在刑部門口攔轎,揍三十,再滾釘板背狀紙,沒準兒還不接你的狀子,司打贏了你還落個『以民告』發配出三千里去苦役——你們男人也就是個風流罪過,犯事兒極小,過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樣吃飯過年——你們這麼折騰,本罪過比你男人更大!來,們抗拒府,咆哮阻扼公務,統都給我拿下!這麼一哄,都不鬧了。」

說著眾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面,雖然熱香流溢琳瑯滿目,滿桌都是碟子,什麼青芹拌蓮菜片兒、蘋果片、桃、清蒸,還有五香魚、乾貝燒菜心、水晶蝦、白斬、燉火、燒二冬、燴三鮮諸類各,沒有什麼貴重菜,通算也就值二兩六七錢的景,只正中擺著一個盤龍汝瓷扣盌,瑩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兒上面嵌滿了小紅瑪瑙珠子似的櫻桃,名字得好聽「雪山紅玉」,其實也並不貴,只盌提耳著名貴標籤,上邊寫著「××廚子敬制」,「坐」在紫檀木臺座兒上格外出眼,一可知是賜的膳菜,和珅頓時明白了,不是紀昀、于敏中小氣,既然皇帝賞菜,別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貴重。見劉墉起小心夾了一粒「紅玉」,忙也照樣辦理,其餘眾人也都依樣葫蘆,這才大家隨意。

座中諸人都是位極人臣的中朝貴介,人人要講規矩擺氣度,于敏中、和珅、郭志強三人還是第一次與紀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個「禮送榮行」的大題目在裏頭——這樣的筵席永遠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寧可「吃過」了回去再吃也斷不肯在這裏饕餮飽餐的。因此,劉墉箸、紀昀勸菜,大家也便箸、寒暄讓菜,都像提線木偶般僵板獃滯,三巡敬酒「一路風塵保重」草草食,劉墉說聲「方便,多承厚意」便起,眾人也就紛紛離座,都「飽」了。

「於易簡昔年和我曾一同教於黃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時文章人品也都還好。」一時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鬚嘆道,「誰知世間鬼蜮為幻,說變就變了。三位大人去,萬萬不必和他客氣,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替我狠狠地揍他!他這樣不爭氣,真我掃盡面,辱沒祖宗敗壞門庭,想起來就氣恨悲苦。可他畢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結束,我還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涼漿水飲我還是要送他的……」說著,淚水已經涌眶而出。眾人無可安,都只黯然不語。劉墉不能沉默,嘆道:「中堂不必過於神傷,這話我聽著也覺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國泰婪索屬員貪賄不法,於易簡有多染指還不甚瞭然。他是布政使,國泰賣鬻缺,沒有他作倀什麼事也辦不。倘若只是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分的事,如果陷得很深,兄弟只好待讞明之後去向皇上求,公義明白,私誼權衡,於大人見得是。」錢灃忖度著,原以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於易簡,一味「嚴辦」口風,撇清自己塞住眾人的口,聽他說得有理有致有,且是沉痛誠摯,也不心裏一陣空落,徐徐說道:「劉大人這話也是我心裏要講的言語。就是親兄弟,也有柳下惠、盜跖之分。他早已獨立門戶,又遠在千裏外做,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於大人方才說的,學生聽了十分,足見大人風節,也知大人懷。」

和珅原是最能幫鬧湊趣兒說話的,俗語說的「混子」,能把場面攪得熱鬧歡悅起來,但此刻幾次言三緘其口。一是覺得了自己「不上臺盤」,這麼得有分量的話措詞不來,自慚形穢「太俗」;二是「副欽差」份局定了不能說。更要的是他袖子裏鼓鼓囊囊還塞著些「不好意思」的東西,無論如何帶著鬼崇,「人話」不能說得氣壯,憋了半日,蹦出一句話來:「請中堂放寬懷些。」于敏中卻轉了話題,偏轉臉問郭志強:「方才你和福康安趕來,說有事要稟,是什麼事?」

福康安騰地蒼白了臉。他的大名從來還沒人敢這樣直呼過,在座的紀昀一向他「世兄」,劉墉以下從來都是稱字而避名,「福四爺」、「福爺」、「四爺」,連乾隆本人,私地時常也他「康兒」。他立有軍功封著侯爵,在一等侍衛之首,素來心志高傲,一心出將相,圖繪紫閣名垂竹帛。于敏中這樣疏,直是視他一個相府衙,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輕輕一刺,立刻滴出來,角吊起一冷笑,偏臉對郭志強道:「你給他稟。」眾人立刻雀無聲。

「有兩件事要稟紀中堂、於中堂。」郭志強在不過氣的沉默中說道,「一是隨赫德從天山大營給戶部發來諮文,秋天發了泥石流,從天山到烏魯木齊有一千多里道路沖壞了,得趕維修,這筆銀子已經撥過去一半,就再撥完了也不夠使,請示從軍費外再調撥二十萬兩,總計是六十五萬。這個時候正是冬天,部里想著春天雪化后好走路,隨赫德又給傅中堂寫了信,說沒有現銀招募民工極難。傅中堂現病著,就由四爺帶我過來了——這是一件。」他又道:「再一件是蕪湖糧道發來的,福四爺去年九月帶兵彈泗水縣劉賢魯父子倡民變,從糧道上借了餉銀五萬兩,現在虧空銀子得趕補上,蕪湖糧道去年上繳庫銀四十八萬,有旨意明年春天備荒,備荒的銀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設法,但旨意里說泗水等地民風刁悍易於生變,大兵剛剛征剿過,『盜戶』要加意恤防範,不要等春天時措手不及,這樣算下來,戶部應得撥給蕪湖道十萬銀子才能彌補差使。請中堂裁度。」說著,雙手捧上一疊文書請紀於二人過目。

紀昀接過來只看看封面便給了于敏中,笑道:「到都在手要銀子,銀子真是好件啊!往常都是傅中堂料理這些事,後來又是阿桂,我這大學士只講琴棋書畫,不問爬滾打,要多聽聽眾位的意見,福世兄你有什麼章程?還有侍堯,今晚怎麼這麼寡言罕語?」話音剛落,于敏中問道:「什麼『盜戶』?」

「盜戶就是匪屬。」郭志強道,「還有從匪造的人家統稱『盜戶』。這些人都是赤貧,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聯絡救護,一家有事百家呼應,所以極易人煽鋌而走險——我在山東當過縣丞,聽見『盜戶』兩個字,衙門裏無大無小一齊頭皮發麻!」紀昀笑道:「老於沒讀過《聊齋》麼?裏頭寫一個狐貍,已經讓道士收進葫蘆里,還在裏頭大:『我盜戶也!』」幾句調侃,本來已經帶了戾氣的屋裏氛圍頓時一緩。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臉漠然,雙手按膝端坐不語。

李侍堯今天一直都在發悶,今晚送別劉墉,幾乎沒有說話。上午在軍機聽得小軍機烏拉蘇遞了個悄悄話,他謹防有人「砸黑磚」,說廷過來消息「口風不好」。什麼「黑磚」又是什麼「口風」卻一點也不到頭腦。他帶兵打過仗,又干過銅政司「銀臺」,出任巡又當總督,管錢管又管人,一向雷厲風行殺伐決斷剛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誰,有多大來頭,又是什麼事由,一時心裏麻一樣,理了多半天也毫無頭緒。直到紀昀點名問話,才覺得自己心思太重,連眼前的場面都顧不上了。趁著幾句笑語他穩住了心思,說道:「我有幾句芻蕘之見。請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運銀子萬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難走。隨赫德要六十五萬,是打著虛頭的。因為戶部不比兵部,給銀子從來掯勒,『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預備著你攔腰一刀。這一層不必向隨某人挑明,只說各用銀子多,請將軍恤戶部難,戴頂高帽子給他,銀子四十五萬即刻撥去,實在不敷用再補。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議隨將軍把這銀子補軍費,賞給軍健補進伙食,那些兵就是強勞力,一個頂得三個民夫,又有賞銀又打牙祭,當兵的沒個不歡喜的。這麼著,天山大營準沒話說。」

一頓話說得紀昀連連點頭,連福康安也暗道:「父親說李侍堯渾是計,果真不假。」剛綻出一笑容,于敏中說道:「皋陶說得切實中的。既如此,先撥四十萬去用,不夠了再補。就是盜戶的賑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病是寵出來慣出來的。每次都打得富富餘余的,寬了又寬,驕縱出來不得了。」這話原也不錯,但誰都知道福康安賞賜士兵最「大方」,輒千兩萬兩揮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將軍」,此刻說來,竟似專門指責他的。連帶著前頭的話餘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覺已連連傷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雖不,眼中已閃著寒的波。紀昀現在名位還在於敏中上列,聽他言詞不遜,連個商量也沒有,也是一陣不快,轉臉問道:「世兄,你看怎樣?」

「我還想聽聽於中堂補給蕪湖道的事怎麼安排。」福康安端坐不,一臉假笑說道,「當時劉司寇被圍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孔,告急信傳到我那裏,江南大營駐兗州的營兵調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縣衙的衙役,還有我的親從馬弁,共是五百人。餉銀是我借的,責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關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麼?五百人,五萬餉銀?!」福康安臉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麼,多了麼?」「多了。」于敏中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氣不對,滿臉的傲慢簡直毫無掩飾。他當然知道福康安「聖眷優渥」,但他自己生本就是個剛愎人,「守正不阿難為強曲」是乾隆給他的考語,福康安這樣恃寵驕縱,不能向他委屈下氣,因不不慢說道:「一百兩銀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戶家產,陣亡有功人員也只是這個數。你這樣賞銀,天山的隨赫德,還有兆惠海蘭察都照此辦理,把圓明園賣掉也不夠用。」

「就是要給征剿士兵一個小康,就是要按陣亡人員齎賞!」福康安揚著臉垂著眼瞼,滿都是「『就是』要頂你一下」的神韻,口氣得像釘子,措詞卻不肯失禮:「於中堂,大軍征剿與小隊奔襲是不一樣的。泗水縣暴魯南魯西震,不但民,也有教匪四煽風點火。我接報是『四千暴眾』,一夜奔襲到達,已有兩萬人圍攻——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頭、鐮、鍘、鋤、鎬舉得樹林一樣!敵眾我寡如此懸殊,不用銀子激勵士兵用什麼?我發銀子時就大喊『按陣亡的例發給賞銀,衝到那個高臺上去殺人!』老實說,我至今還有后怕,后怕許的銀子了呢!於中堂,萬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蓮教香堂聚合起來,朝廷不知要耗幾百萬庫銀才能平息下去!」

眾人此刻都聽得目眩神搖一陣陣心悸,李侍堯想起劉墉在天街的話,和福康安說的印證,不嘆道:「山東人真難惹。」「不錯,『坑灰未冷山東』千古名唱,豈可掉以輕心?」福康安道:「要人家賣命,就不能吝惜買命錢——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接著湊上一句,「福四爺置得是,這事一是幹得快,二是鏟得凈。不單是個軍事,彌於初萌,剪暴於俄頃,花小銀子省了大銀子,有政治、有經濟之道。」說罷,一看紀昀、于敏中,子向後靠了靠,「國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後院失火,這次去山東,除了泗水,其餘的州府也要著意留心賑恤。看似費了,長遠說是省了。」

「聽來倒是驚心魄的。」于敏中自嘲地一笑,「不過蕪湖的銀子還是照數給吧。不是我勒掯吝嗇,用錢地方太多了,到捉襟見肘時候兒著急就遲了。山東的事也不要弄得風聲鶴唳,左不過是些麼麼小丑跳踉作,烏合之眾能什麼氣候?不但山東,還有江西、貴州、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蠲免幾百兆糧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賦,庫自然減,用項又年年加增沒有底沒有頭。上次見皇上,旨意再三諄諄告誡,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糧。我也是不得已兒。」

朝廷開支浩大,這誰都知道。但福康安聽著卻左右不用。誰「風聲鶴唳」?又是什麼「烏合之眾」?驚心魄還來個「倒是」!在在都似在說自己張大其辭嘩眾取寵,因冷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遠想不懂,坐在軍機也照樣懵懂。寅吃卯糧我也曉得不好,那和大頭兵們有什麼干係?國庫空了,老百姓窮極了,銀子是誰吃了?該問問那些黑了心的墨吏!整頓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國將不國,恐怕相公們難辭其咎。財庫匱乏,掃一掃外省督們的庫兒只怕也就夠了。隨赫德跟隨家父練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他不是個說假話的人,請二位中堂留意。」說著看錶起端茶一飲,「家父臥病沉痾,侍奉湯藥不敢久廢,陪了。」向眾人團抱一揖,拿起腳便走。和珅見眾人尷尬坐著,一笑起道:「我代崇如大人送送。」便隨出來,已見福康安站在東院門前,立著喊:「胡克敬,給我備馬!」一回又對和珅道:「不敢勞相送,兩個相爺在上頭,你還回去陪他們!」說著,胡克敬已牽著馬出來,便往外走。

「四爺別生氣。我在旁邊聽著,是話趕話的誤會了。」福康安的步子得很大,和珅幾乎是碎步小跑著隨,口中忙賠笑說話,「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斷不至有生分的。紀中堂向來管的禮部,於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頭是好的,軍務上頭真的是懵懂。他剛來軍機,不但理事兒不能有疏,也還要有所建樹才能立起威信。四爺您得全他……」

「呸!」

「看看,看看,還是生氣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為我不過就是傅恆的兒子,皇上的侄!要這種人帶兵,敵人沒上來,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勢利我不敢說沒有,皇后薨了公爺病著!雖不這麼想,恭敬心減了的事也是有的。紀中堂我看無可無不可的,於中堂心裏不好過,為於易簡的事犯著嘀咕,言語說話不養人,這都聽得出來,也不過您的盛氣,別的心思我敢保沒有。四爺今兒說話也有不檢點,那還不是因為家中老父病重,這邊公務又不順心——所以我說是不痛快人遇見了不痛快人,心裏都窩著別的火,話不投機是自然的事。」

「笑話,我有什麼『不檢點』的?」

「……您講……相公們難辭其咎。於某人是剛進軍機的,軍機首輔大臣還是令尊大人吶!」

這還真的給挑出「不檢點」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無懈可擊——福康安站住了腳,著刑部儀門口在風中晃的兩盞米黃大西瓜燈,噓了一口氣,說道:「他們這般存心,可見本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東,給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只要秉公,管他難不難!什麼國泰、於易簡,只管拾掇——要我說話,我就到皇上跟前給你說!」

「四爺,我有直奏皇上之權,一定盡心辦理。」和珅說道,天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麼臉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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