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十七回 黃花鎮師生同遭變 狠親舅結夥賣親甥

顒琰和王爾烈在東屋安置下來。「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顒琰的鋪蓋自然設在東壁下。進門一張床是王爾烈住。這屋子既小,兩張床夾著一張桌子還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下窄窄一條轉側之地。王爾烈船下步行半日,腳有點累,但暈船的病卻好了,神煥發映得臉泛紅,靠牆坐在床上,就著油燈凝神看書。一轉眼見顒琰雙手捧著茶杯皺眉沉思,笑道:「十五爺,人說你端謹木訥。我看不是的了——東宮裡師傅十幾個,侍講二十幾個,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幾個,日日在一,看誰都一樣——這次出差跟您幾天,覺得和宮裡看脾舉止都有不同。您才氣斂,只是個名山收藏,半點也不木訥。」

「是麼!你看著書想這個,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了。」顒琰一笑,目熠然一閃,但也只是一閃而已,隨即又變得恬淡自若,「公事公辦出不來際遇。毓慶宮裡規矩大,就是師生朝夕相,讀書作文之外揖讓禮見而已,不能見真,那就白頭如新。」[1]

他平素並不悉這個王爾烈,毓慶宮是康熙年太子讀書所在,自經雍正朝之後,規矩越來越大,尺寸進退都有制度,總師傅(太傅)、傅、侍講、侍讀層層的流當值,見面唯唯循禮如對大賓,退如游魚相忘江湖。王爾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覺得他是個端學書生罷了,出京這些日子,頭兩天生,後來王爾烈暈船,水米不進昏得毫無神,只是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點際遇。他原是覺得王爾烈有點木訥,聽王爾烈說他「木訥」,這份爽直也使他好。然他畢竟是個深沉人,天生年老,不願過多流親近,因道:「下船半日,炎涼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見到那些話連篇,比照一下這百里荒地,怎麼人不慨?和珅還要在德州大興土木花天酒地地鬧!你今晚用我名義寫信給劉墉,他這個正欽差是幹什麼吃的?由著和珅胡折騰!」

王爾烈放下了書,見桌上現的瓦硯,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著說道:「十五爺,彼也一欽差此也一欽差,寫信申斥恐怕於禮不合。和珅新學晚進第一次奉旨辦差,無論心地如何,沒有劉墉首肯,他不敢胡為的,左右我們就要和他們會面,聽一聽他們意見再說話不遲。依著我的見識,先給皇上發一份請安摺子,把眼前形奏知聖聽,連那份啟事也寫錄進去。我們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來了。只是這要十五爺親自繕折才。我給您磨墨鋪紙就。」

「你說的是。就是這樣的好。」顒琰說著就坐了椅上,見那筆禿不中用,喊了王小悟過來,把搭褳里的筆和請安摺子取出來。他素尚儉約,見那摺子紅綾封面燙金邊,躊躇了一下道:「就用這素紙,隨分常,皇阿瑪不至於見罪的——小悟去吧——」他沉著緩緩濡筆,慢吞吞道:「這份請安摺子可以寫給老佛爺和皇后……王師傅,我總覺得有許多話要建議,這一大片鹽鹼地老在眼前晃,種糧食,或者真的仍舊滿地黃花。那該多好!可又理不出頭緒從哪講起。」王爾烈不心下一陣,諸阿哥中他最看重的是八阿哥顒璇,出口章才氣橫溢,為人事落落大方,且沒有一紈袴習氣。這裡一比,反覺顒琰務實坦誠,關心民瘼出於至,和自己更近了些。頓了一下,王爾烈道:「我一路也在想這件事。運河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淀的鹼水非從青縣北決渠運不可。若要治,須得把大浪淀和堤外渠通連了,由滄縣從運河放水,到青縣鹼水運,把外邊的水變引渠變活水,這就不是一縣之力能辦得到的。青縣現歸天津道,滄縣又是滄州府治區。要辦這件事,頭一條要把青縣劃歸滄州府轄理。」顒琰聽得目炯炯,說道:「是!我心裡模模糊糊的,不知這事誰來管。這就明白了。可以請旨把青縣撥歸滄州府,事權就統一了。」

王爾烈見顒琰躍躍試提筆要寫,一笑又道:「十五爺,還有更難的。我方才說的,其實是把這段運河分流為二。水勢一分,運河舟楫航運就是個事。滄縣再向南到德州這段運河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這邊的分流使用,因此上游運河要疏浚加寬。青縣下游鹼水回運,下游原來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銀子?又由誰來統籌治理?我們不懂水利,這要請旨,派能員幹吏和河工上通水利的員實地踏勘。總之既不能阻斷運河漕運,又把這段地用活水沖洗了,才是上善之策。」顒琰放下了筆也陷沉思,良久,笑道:「興一利好難!你一邊說我就在想,裡邊這道引渠可以由府縣自籌工銀。荒地治理出好田,我看百萬畝地是有的,一畝地按七兩賣,有七八百萬的銀子收項,連運河疏浚的銀子都有餘,只是一時要朝廷這麼多錢,到部里要生出議論的。再說要像魯老漢說的那樣年年洗地,年年施,也實在太麻煩了。」王爾烈笑道:「這個不必慮。我方才說的是『治』。只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排鹼,鹼花泛不上來,也就不是鹽鹼地了。真能照這樣治理起來,這裡雙季稻都能種,十年之後十五爺再來看,準是魚米之鄉!」

「我這就寫!」顒琰被他說得興起來,一雙眸子閃爍生,「這樣的好事,正是萬世之利。我看是這樣,拿得定的寫條陳,拿不定的建議皇上下部勘議集思廣益。這樣施為起來,算我出京辦的第一件事呢。我寫后你再潤——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張啟事揭回來,奏摺附帶,啟示算夾片一併送進去。」王爾烈也不言聲,側坐在床頭,提起那支禿筆,他也真箇好記,筆走龍蛇頃刻之間已將啟事背錄出來。顒琰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硯中提起筆來……

外面的風似乎更加狂烈,發著裂帛撕布一樣的尖嘯,又像猿啼狼嚎遠遠傳來,從屋上掠頂而過。窗紙時而了驚似的一陣慄,一鼓一癟掀著,不知是雪粒還是砂石,擊在窗欞上,打在門板上,一片聲沙沙作響。這座小小屋宇不知歷了多年頭,似乎經不起這風力肆,吱吱咯咯響著**。風大氣寒的臘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紅中泛黃,像將死迴返照的人臉那樣詭異難看。顒琰寫得專註,勘勘收筆才覺得沁涼骨的冷,剛要王小悟過來添炭,卻見人子拉了風門進來,便道:「冷得很,這裡加點炭,你們兩屋也收拾暖和一點——你神不對,出了什麼事麼?」

「沒什麼。」人子道,「聽見北院西廂里有人商量辦壞事,來問問爺,咱們管不管。」

顒琰和王爾烈目霍然一跳,顒琰一手抓著椅背,臉已變得蒼白,王爾烈問道:「是黑店?是有賊?」

「爺們不要慌。」人子道,「那屋裡是幾個人販子。他們商量在這裡買來的十幾個姑娘要賣到廣里。說有個威爾遜的英國片商出大價錢買,還說先哄著們到廣州,再倒手一個能賺兩千兩。嘁嘁嚓嚓商量著,我都聽了來,還要稟爺,魯老漢一家恁麼善舅舅竟不是個人,人販子里也有他!幾個人販子笑話他『外甥外甥都敢賣,謹防魯小惠娘知道了一剪刀喳死你個狗東西』,他還笑,說『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怎麼能知道?要知道我送兒子去跟洋人當跟班,兒穿綾裹緞當姨太太,謝我還謝不及呢!』這個畜牲,我聽著恨得牙,一掌劈了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事!」顒琰蒼白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一撐子站起來,「前街住的都是滄州的衙役,帶我的名刺,他們主事的一給我拿下!」王爾烈道:「這事容易,我出面去辦!」人子道:「不。裡頭還有一個師爺,我聽他說話口氣是滄州府衙的,來這裡指揮關防。一口一個『我們府尊』,又說『縣裡也要打點』,他們都是一氣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滿了,聲張起來反咬我們一口,現虧就吃定了!」

王爾烈和顒琰不面面相覷。府和人販子合夥販人,這太駭人聽聞了!一時屋裡靜下來,呼呼風聲中燈花「剝」地一,竟驚得顒琰一起栗!許久,王爾烈才道:「我們只有四個人,十五爺份貴重,白龍魚服,不能冒這險。王小悟去欽差座艦,發諭滄州知府、滄縣縣令到船上參謁,會同來黃花鎮當面料理,十五爺看這麼著可行?」

「不行。」顒琰冷冷說道,「難保他們就是一夥子蟊賊。也許府縣令現在就在黃花鎮!我們一傳知,下頭串供了,反倒落個捕風捉影的名聲兒!這樣,現在不要,暗地裡線上他們。他們賣人,總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攔截了一網打盡,嚴刑審明了連拔掉,刑部置。」人子道:「照常理該這樣的,我聽魯惠兒的舅說,『行李快上船,後來夜風大天冷,要弄暖一點,凍病一個路上沒法張羅。』——看樣子他們立馬要走!」顒琰驚訝地說道:「我們晚飯在魯家。惠兒兄妹還不像要的樣子呀!」

王爾烈道:「起王小悟,在魯家門口守著,有什麼靜報過來再說。」人子道:「我方才已經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沒睡,十幾個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說有笑,們還以為到德州山陝會館去打雜工掙錢。我王小悟到魯家守著,我守後半夜,看孫子們有什麼作。他這會子已經在那裡了。」

正說著,便聽外頭風地里腳步聲,王小悟一頭闖了進來。他裹一老羊皮袍,猶自凍得紅頭蘿蔔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噴嚏,一進門就說:「任爺真是**湖,料事如神!魯惠兒那狗日的舅舅真的去了,敲門著『天、惠兒預備行李上船』我就趕回來了。我的爺,真沒見過這個,天理王法人都沒有!這世道日娘的怎麼這麼黑,老北風也沒這門涼!」

「殺人可恕,理難容!」顒琰一擊案咬著牙道。剎那間王爾烈覺得他的冷峻中帶著異樣的兇狠猙獰,未及說話,顒琰已在披斗篷,「走,瞧瞧去!」

外邊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雪,夾著沙粒隨風裹著,打在臉上鑽進脖子里冰涼生痛,雖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氣浸了,覺得紙一樣薄,出錢記客棧好遠,王爾烈和顒琰眼睛才適應了那黑暗,見大地泛著淡青的雪,才知道雪已經下了有一陣時辰了。此時正是更深子夜,連前街的燈火都撤了,寂寥空曠的街衢只能約聽見老遠「梆梆梆——柝柝柝」的打更聲,隔著風時斷時續傳來。正走著,從巷子口黑地里「呼」地竄出一個影子,一躍人來高,像是一條野狗的模樣,直撲向顒琰!顒琰一個乍驚,揚起右手護臉,道:「狗!狗!」趔趄一步幾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撲,走在前邊的人子倏地回,也沒有什麼花哨張致作,無聲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沒哼就倒在地不了。顒琰余驚未息,連連問:「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子道,「是條極了的狼。逮住什麼撕咬一口算一口,沒傷著主子罷?」「沒有。」顒琰抖著聲氣說道,「只是唬得我幾乎走了真魂——這畜牲忒膽大,我走在裡邊,它隔著王師傅來咬我!」王爾烈道:「狼這種東西專咬膽小的。我有家鄉秋糧上場,全家老小天守場,大人睡外邊,孩子睡人圈兒里。」「野狼總是跳進圈子裡頭傷人——今晚沒有人子,我這罪就百莫贖了!虧了你好手段——我這會兒腳都是的呢!」人子笑道:「我也不防鎮子里還鑽進了狼!主子一頓五斤喂著我,傷一我也是擔不起的。」

說話間已到了魯家小店門口,果然見屋裡閃著燈,影影綽綽似乎有三四個人在裡頭說話,人子隔門,回來小聲道:「除了小惠的舅,還有兩個人,像是人販子,正幫他們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說,拿不拿?」顒琰問道:「你對付得了他們麼?」人子無聲一笑,說道:「這一號角三十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怕的驚了滿街衙役,傷了主子子可就大了。」

「不怕。」顒琰蒙在斗篷里的瞳仁晶瑩閃爍,「路上我想定了,大鬧一場也沒幹系。我要實地瞧瞧這裡的府縣是什麼料兒。」王爾烈本覺得照正理該與欽差座艦聯絡妥了,才是萬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這位阿哥的膽氣魄力,便不言聲上前敲門。

是魯老漢過來開的門,見是他們四個,老漢一時竟懵懂了,一臉迷惘著顒琰,問道:「這都半夜了,幾位爺又趕回來,有什麼事麼?」裡頭三個人都坐在飯桌旁,一個抱個瓦手爐子喝茶取暖,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那位「舅舅」,刁聲惡氣擺手兒道:「不管投宿吃飯這裡都沒有!別去,別去!」

「我們有事要和你說。」王爾烈向魯老漢點點頭,側便了進去,接著顒琰、人子、王小悟便也進來。風裹雪片立即隨進來,吹得一盞豆油燈忽忽悠悠晃燈苗兒。那「舅舅」仰著一張瓦刀臉問道:「你們什麼人?有這個道理麼——半夜私闖人宅?」

顒琰把目向了他,問道:

「你是惠兒的舅舅?」

「是又怎麼樣?」

「你什麼名字?」

「葉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麼營生?」

「恆昌茂貨棧的採辦!」

「採辦些什麼貨?到哪裡採辦?」

「生、茶葉、大黃、綢緞、瓷、洋紅、靛青,什麼掙錢採辦什麼,北京、南京、天津衛,哪裡掙錢到哪裡!怎麼?你是什麼人?」

顒琰突然頓住了。他畢竟才十五歲,初人間世道,從未歷過事,見燈下那人目睒睒兇相人,滿口對答伶牙俐齒,旁坐的兩個漢子也都滿臉煞氣,面目猙獰地盯著自己,彷彿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架勢。驀然間心頭一陣恐怖,下頭的話竟問不出來!王爾烈稍前一步,哼了一聲,說道:「我們是府的!專管稽查緝拿作犯科的歹徒——我問你,你把你的甥兒甥賣了多銀子?賣給了誰?」

這一問,連屋裡正在安排兒上路的魯氏老太太也聽見了,和惠兒兄妹一齊出了外屋。魯老漢原是傻著眼聽,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門口盯著「舅舅」,又看看顒琰一干人,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半日,老太太巍巍問道:「他舅,你敢在德州又賭輸了,賣我的兒?」

「沒有的事——姐,你別聽這幾個鱉子胡說!」葉永安臉上一笑即收,轉臉向王爾烈道,「老子十三歲跑單幫,三十年的**湖了!敲山震虎訛財詐錢的主兒也見過幾個,哪裡有你這起子膽大的!你們是府的?問問他兩個什麼人——」他手指著,「他司孝祖,是知府衙門的,他湯煥,是德州鹽司衙門的!敢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不管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拐賣人口裡通外國就是死罪!」顒琰見他誇耀份,頓時膽壯起來,戟手指定了葉永安,「憑你們這狗顛屁模樣,敢問我的來歷?呸!給我拿了!」

他一個「拿」字出口,人子「喳」地答應一聲,一個躍步衝上去,左腳甫落地,右掌疾如閃電,黃家有名的絕技「點梅花譜」——也看不清什麼手法,司孝祖湯煥和葉永安連窩兒沒,已被點了道,一齊翻倒在地,彷彿扭了筋般一團!葉永安似乎會一點功夫,掙喳了幾下,一個打騎馬蹲站起來,但上半卻不能彈,扯著嗓門喊道:「兔崽子們走著瞧!我日你八輩祖宗的們,敢在這地面招惹老子!」人子獰笑一聲,劈提起他來,一柄冰涼的鋼解腕刀比在他上,說道:「我們爺有話問,你他媽再殺豬似的嚷嚷,舌頭給你剜出來——嗯?!」

「白天這裡運河過船隊見了麼?我們是十五阿哥欽差行轅的。」王爾烈對目瞪口呆的魯老漢一家說道,「這幾個畜牲,還有你這個弟都不是人!我們在錢家店裡聽見了,要賣你的兒到廣州侍候外國人,兒子當跟班,兒當小婆——你願意不願意?」

魯老漢哆嗦著,白亮亮的眼睛燈下格外刺眼,死盯著葉永安,半晌問道:「永安,你真做這事?你欠人家的賭債逃了,我替你還上,你賣我的小子閨?」葉永安道:「姐夫,我是那種人麼?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魯氏卻是深知自己弟弟的為人,已是信了。患著病,一直由兒攙著,一掙了要撲上來卻摔倒在地,就地癱坐了拍掌打膝號啕大哭:「老天爺呀……你怎麼白給他披張人皮!大姐氣死了,三姐氣死了,你又來作踐你二姐……你好狠的心吶……嗬嗬……這可真是不人活了……」

惠兒兄妹起初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了,弄懵了,喳煞著手只是呆著。那頭小子此刻醒過神來,一竄過去搶過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齒撲上來道:「怪不得你說去德州,又說去廣州!說廣州離德州只有十幾里,到那時一個月掙十幾兩銀子,穿綾裹緞,還要接我爹媽去福!你這——老狗!」說著就要用刀劈,卻被人子一把攥定了彈不得。顒琰道:「這裡滿街都住的府縣衙役,小悟子去他們的頭腦過來!」一語提醒了那個司孝祖的,子歪著道:「對了!我們的人來收拾這幾個孫!」正說著,聽見外頭有人聲靜,好像是幾個人說笑著近來,有一個一邊拍門板一邊:「老葉,怎麼弄的?還沒收拾好?我們在堤上頭等,你們這裡喝茶抱手爐子——敢這屋裡暖和!」

「老錢!」葉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門大,「快去起衙門的人——這裡有劫盜!」歪躺在地下的司孝祖、湯煥也直著脖子喊:「救命啊!」外邊那位老錢似乎愣了一下,隔著板瞇一隻眼覷著瞧,被人子「唿」地拉開門,老鷹嘬般一把扯摔進屋裡。他卻甚是機靈,一個鯉魚打跳起來吼道:「日他!真的有賊!吳貴、田大發——快人來啊!這裡有賊呀!」同來的兩個人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腳大聲吶喊「有賊」噼里啪啦一路狼狽鼠竄,老遠還能聽見他們鬼嚎似的聲:「魯家店裡有強盜——拿賊呀……」頃刻之間鎮子里失去了平靜,門響聲、狗聲,嘰里呱啦的吆喝聲一片嘈雜,遠打更的大鑼也篩得一片山響……

這屋裡人誰也沒經過這陣仗,一時都呆在當地。人子道:「眼見這幾個狗娘養的通著衙門。主子,不吃眼前虧,您和王師傅走,我和小悟子留著和他們打司。大船逆水,我們的人沒有走遠!」王爾烈道:「我們路不,出去闖是不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和主子這裡頂著,諒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樣了!」小悟子一子道:「我自個去!人子這護著主子別吃虧就,明個我們的人來,碎剮了他們!」這麼著爭論,顒琰也醒過神來,說道:「就是這樣——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說,提腳騰騰跑了。

兩下里針尖對麥芒「各報各的衙門」,魯家一家原本已經「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塗了。魯老漢看看兩撥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話:「這三位爺,你們弄這一出,我們小門小戶人家可真不起。你們到底是做啥子營生的?」小惠卻甚是聰明,在旁說道:「爹,你甭問。瞧這位爺,比我大一點吧,能是寨子里的大王?他們要是強盜,還不都走了,留著等人來拿麼?」葉永安在旁啐一口罵道:「小妮子你懂個屁,沒人胳膊肘兒就向外拐!這是起子江洋大盜,方才那人就是報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當押寨夫人,你他娘的還幫他說話!」幾句話說得惠兒騰地紅了臉,轉眼看顒琰時,顒琰也正看過來,四目相對,忙閃眼低頭,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個人虎視眈眈,魯家一家張皇失,十一個人在一間屋裡僵住,竟如廟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聲喧囂,火把燈籠一片,足有二百餘人圍定了這裡。

「把店門板都卸開。」顒琰事到臨頭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這位大伯,要有蠟燭多點幾枝——王師傅,你來和他們對答,亮明你的份。」

王爾烈心裡一直打鼓,他最怕這群衙役一轟而,黑夜裡槍不及分辨一窩蜂大打出手,那就真不知會鬧出什麼漫天大禍來。誰知這些吃公事飯的衙役們聽說有「劫賊強盜」,只是仗著人多膽壯遠遠站著干吆喝,並沒有敢勇當先的,已是心中略覺安頓。此刻門面大開,屋裡又燃四五枝蠟燭,里裡外外通明雪亮,見顒琰全浴在融融亮里一,自有的龍子孫氣勢,雍容矜持毫不張皇,由不得心下暗自驚訝佩服,就燈下向顒琰打了個千兒,起又一躬緩步踱出店外。

喧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盯著這位沐浴在燈火中的中年人,一聲咳痰不聞,等著他說話。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編修王爾烈。」王爾烈開口便自報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進士及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著被雪花和風裹著兀立不的漢子,有的頭接耳,有的驚嘆嘖嘖,有的滿腹狐疑——「這一屋子人,誰是強盜?」「這是個翰林?我看不像——那個年輕的是做什麼的?還給他打千麼!」「我看像!是賊還等著咱們來拿?」「咦,那個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師爺!」「是他,我看是他,好像還有湯師爺……」「那個愣小子倒像個強盜,你瞧他那副架勢!」……嗡嗡嚶嚶的議論聲中,王爾烈又大聲道:「這裡滄州知府是哪位?縣令來了沒有?請出來說話!」

連喊幾聲沒人應答,人們只是面面相覷,不知是誰在人堆里尖嗓門:「我們高府合在劉寡婦家,睡覺睡癟了,來不了!」話音剛落,立時引起衙役們一陣鬨笑,有的齜牙咧有的前仰後合,有的拄著水火剔牙看熱鬧,一場劍拔弩張戾氣化得殆盡,竟是形同看馬戲耍拳賣膏藥一般。躺在地下的那個司孝祖急了眼,扭著子仰頭大罵:「殷樹青,殷師爺!沒見是我在這麼?娘希匹是來拿賊還是說笑格!」他一急連紹興話也說得不三不四,前頭幾個像是縣衙的人,仍舊笑個不住。正鬧著,聽見隊後人群有異,有人嚷嚷「殷師爺來了!」便聽一個嗓門的在後頭喝:「尤懷清,你帶人從左路,於朝水你從中間,上!」人群立時一陣擁,前邊的人讓出一條人衚衕來。三十幾個衙役捋胳搏挽袖子,提繩拖索刀拽吆吆喝喝互相壯著膽,「拿住賊有賞!」「救司師爺呀!」氣勢洶洶撲了上來。

「你們誰敢!」人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聲,一手提著那個司孝祖,棉花包兒般輕飄飄地「拎」出來,至門前拴馬石樁旁立定了大,「大家聽了!我是十五王爺駕前護衛!你們主出來,我們跟你們主理論!你們誰想犯滅門之罪,只管來!誰敢走過這拴馬樁,瞧著了!」他出左腕,相相那樁子,一掌斜劈過去。人頭來大的樁頂「嘣」地一聲卸了下來「——這就是榜樣兒!」

走在前頭的衙役們驚呼一聲「我的娘!」支著架子又站住了,後頭人仍在虛詐唬「上啊,上……啊」「別走了!」「快……快綠營的人來……」一團胡喊。大約時辰久了,那個姓湯的師爺道解開,突然跳起來,揚著兩隻胳膊大喊:「我鹽政司有賞銀,這三個賊拿住一個賞三千兩!還有一個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賞五千——兄弟們,他們就三個人,我們要發財啦!」

他這麼發瘋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一時鬧得顒琰和王爾烈手忙腳,上去捉他時,哪裡降伏得住?一時屋裡大,人子顧了外頭顧不了裡頭,連鎮唬帶吆喝總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頓時了營,「噢」地一片聲吶喊著水般沖了上來!此時屋裡所有紅燭一齊熄滅。變得一團漆黑,只見無數支火把在門外黃燦燦一片雜無章地遊走。顒琰急得大喊:「王爾烈!」被人聲淹得一點也聽不清楚,乒乒乓乓砸門打窗戶聲里兩眼一抹黑幾次往外沖都被了回來,正慌間,覺得胳膊被人挽住,人子的聲氣在耳邊說道:「主子別慌,有我保您的駕——咱們走後門出去。」覺得子輕飄飄的,穿堂室到了後院才眼亮些,人子也不言聲,脅下挾了顒琰「嗖」地一躥已經到了院外荒郊野地里。走了老遠,兀自瞭見魯家院匝火把竄舞,聽人喊著:「挨門挨戶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里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子眼見火把四散開來,有的星星點點向這邊圍過來,一把臉上冷汗說道,「爺您請看,他們把房子點了,不拿到我們不歇手的……」顒琰看時,果然見魯家院已經起火,火頭已經上了房檐,他心裡又驚又怒又奇怪:「這和魯家什麼相干,為什麼要燒平人房子?」人子苦笑道:「爺在深宮城,哪裡知道外頭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一是要給您栽贓,二是要把案子弄盜案,盜案的賞銀要比竊案賊案多出幾倍!那個姓湯的肯出錢,這些人全都瘋了,這會子紅了眼,什麼事做不出?」

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壑渠坎只奔命而逃,足有半個時辰才住了腳。人子在這一帶冰河環顧,說道:「主子,咱們遇到鬼打牆了!」

「什麼?」顒琰上汗一炸森樹起來,「什麼鬼?」人子道:「走夜道的人這是常事——我們又轉回黃花鎮了——我小時候兒討飯有過幾次。越急越轉不出去,以為是鬼。大師伯跟我講不是的。他說凡人都是一條長一條略短點,白天走路看不出來,夜裡野地走,憑誰也走不直道兒。是彎的,彎一個圈子就又回了原來地方兒……您看,那不是錢家蜂店的煙囪?東邊那冒煙的不是魯家?」

顒琰順著他手指看著也認出來了。原來此刻房頂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連一片,就是白天這樣的天氣也迷迷茫茫難辨方向,夜裡這樣混撞沒個不迷路的。一陣風夾著雪片撲過來,顒琰才覺得前心後背冰涼,上說不出的難。眼見鎮子外闃無人跡,一片寥野,鎮子里亮閃閃狗吠,還不時傳來啪啪砰砰的敲門聲,料是司孝祖的人還在搜查,顒琰心裡一陣,躊躇著道:「當時太,王師傅出頭的,我想必定吃他們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沒有……」人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忖度著王師傅怕是落到了他們手裡。那個姓湯的出五千銀子,小悟子也是難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闖江湖二十多年了,還頭一遭遇這樣的事兒。這也忒膽大過頭兒了!他們真不怕抄家滅門?」

「可見下頭這些胥吏何等無法無天!」顒琰被風吹得上直打冷,雙手膺說道,「主不在跟前,又有銀子可圖,別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們拿不到我們就會了陣腳。聽起來這裡縣令口碑還好,待到天明事就會分曉的。」人子見他子瑟發抖,四下看看,指著西北邊道:「那裡像有個窩棚,好歹能遮遮風,主子,我瞧您有點冷得不得。」顒琰聽了沒有言聲,他的子卻慢慢委頓著癱下去,像被太曬融了的雪人萎下去,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栽倒在地下!

「爺!十五爺!」人子驚呼一聲撲上去,輕輕搖晃他子,又掐人中又脈息,連連問,「您怎麼了?您怎麼了?」他心慌意手足無措,已是嚇得木了半邊子,帶著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兒……」正沒計奈何時,顒琰了一下,聲微氣弱說道:「這是……瘧疾病兒犯了……真不是時候兒……」人子這才略覺放心,在他耳邊說道:「我抱您先進窩棚里安頓了。再進鎮子想法子弄葯。」說著,抱起顒琰就走。剛剛走到窩棚口,一腳尚未進去,猛地聽裡邊有人斷喝一聲:「誰?你敢進來,我一剪子喳死你!」

子萬不料這裡邊還藏得有人,一個墊步倒竄退出一丈有餘,頓住腳想了想,聲問道:「是魯惠兒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是誰?」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飯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麼?」

「是我們家主……他犯了老癇[2]

……」

惠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道:「唉……進來吧……」

這是莊稼人看秋用的窩棚,地下鋪的是秫秸,兩排高粱秸捆搭「人」字形,北頭風口也用高粱稈堵實了。雖說也是走風氣,從外頭乍進來,頓時覺得上一陣暖意。人子把顒琰靠東邊平放下去,攏起秸柴掩了掩壁上風地方,不言聲下自己袍子替他蓋上,了一口氣,說道:「眼下也只能這樣了。要能弄口熱水就好了……」惠兒一直坐在西壁北邊看他擺布,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良久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現在鎮里挨門挨戶在拿你們!要是好人,衙門為什麼要捉你們?要是歹人,怎麼不遠走高飛?」人子道:「你以為衙門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實話跟你講,你們府臺見我們爺也得磕頭請安!要不為你一家,哪招來這場子事?」

「要不為你們,我們也招不來這麼大事。」惠兒嘆息一聲道,「他們說我爹通匪,五花大綁捆走了,房子也燒了,我哥背著我娘不知逃哪裡去……這窩棚他們也來翻過兩次……天明了,這裡也是藏不住你們的……」「天明就好辦了。」人子道,「我們的人到了,教他們個個死無葬之地!我就怕我們主子……現在哪怕有口熱水也是好的……」

惠兒聽了沒吱聲,人子也沒了話:這時分到哪裡討熱水?過了一小會兒,惠兒裳窸窸站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子突兀問道:「到哪去?」惠兒道:「你聽聽他出氣吸氣又急又重的,像是發熱呢!我乾娘住那邊,乾爹也有個瘧疾兒,去討換點水,說不定也有葯的……你是怕我去報信兒啊——咱們一道去?」人顒琰額前,果然覺得滾燙,脈息急促得不分點兒,呼哧呼哧呼吸著,上不時驚悸地一……想想待在這裡也真不是事兒,心一橫對昏迷著的顒琰道:「爺,咱們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進鎮子。放心……有人你,我就開殺戒!」說罷,掬嬰兒般連袍子裹抱起顒琰。顒琰在他肩頭哼了一聲,人子忙問道:「爺覺得怎麼樣?」顒琰只說了句「頭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子也不說什麼,跟著惠兒大步向鎮里走去……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許厚,鎮里街衢映著雪,極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時來到一戶人家,也是柴門小院茅房土牆,惠兒站住了腳,從門向里張了張,回小聲道:「我乾爹已經起來了,他是車把式,給東家喂牛的。」人子努努道:「敲門。」

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了裡邊的老漢,一邊開門出院,一邊自語說道:「今晚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門打戶的?——是誰呀?」小惠隔門道:「乾爹——是我,小惠。」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老漢隔著小惠向後覷了半日,說道:「你家不是招了盜麼?你舅方才還來尋過你。你後頭那是誰呀?」

「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小惠說著便推門進院,招呼著人子也進來,徑東廂屋裡,這才對人子道,「這是我乾爹,姓黃,這裡人都他黃老七,是給錢家大院趕車的——乾爹,這早晚就起來喂牛麼?這兩位先生是北京過來的客人,昨晚遇了賊奔了我那裡——說起來話長,這位爺發著老癇,熱湯熱水不拘什麼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癇的葯煎一劑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黃老七皺一張臉盯著看了人子二人多時,說道:「先在這床上吧,捂上被子發發汗,這種病兒華佗爺也沒法子——你舅二回來說立馬要走,你娘在後頭屋裡給他預備乾糧呢……這年頭響馬賊府衙門還有傳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個窩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爺掌天下時候兒,哪來的這些事兒呢?唉……」他口中嘮叨著出去抱柴了。

葉永安也要走!人子和惠兒都愣了一下,但這晚上稀奇古怪五的事太多了,二人索不去想他,伏侍著顒琰躺下了,惠兒手腳不停添柴生火,燒火煎藥。黃老七的老伴兒甚是賢惠,還窩了兩個荷包蛋,細細下了一碗掛面,屋子裡頓時熱氣騰騰,顒琰起初只是個冷,加了三重被捂著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戰,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滿口譫語,一會兒:「阿瑪!」一會兒:「額娘!」一會兒喃喃自語:「王師傅……我的字怎麼練也不及八哥……阿瑪說過兩次了……」喝了葯又餵了半碗麵條兒,這才回過神來,臉泛紅閉目而臥,呼吸也平穩了。許久,睜開眼看著,輕聲問道:「小任子……咱爺們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麼也在?」人子賠笑道:「主子,別想那麼多,安生歇息一會兒。咱們這是到了好人家了。」顒琰點點頭,看了看小惠,說道:「我的勘合、印,還有奏摺稿子都在錢家……蜂店裡……得想法子取來……落到歹人手裡不得了……」

正說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小惠臉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說道:「我舅來了,怎麼辦?」

[1]

《鄒致梁孝王書》中語,意為一道共事相到老,仍和剛剛見面那麼陌生。

[2]

老癇即瘧疾,又稱「打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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