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二十二回 花園遊園驚憶往事 福康安居喪慷慨請纓

接連兩天乾隆都宿在養殿容妃的寢宮裡,他想趁著元宵節前政暇公餘好生鬆散一下綳得太的心,紫城西半邊無論翻哪個宮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監聒噪,又是「撤燈火,撤千兩(鎖)」,又是掃地,年節期間各宮妃嬪串門閑話,見面互道年喜問安。聲氣兒雖都不大,又遠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慣了,醒得早,再聽見這些靜,想再夢睡個回籠覺比登天還難。容妃這子比別個「主兒」另有一樁好:房事上頭不甚兜搭,得寵不恃寵,得淡淡的各自隨意。不像別的人那樣,只要他醒著就千方百計扭,「請皇上龍馬神,再……」弄得人神昏,因此,倒得兩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時牌才起,和卓氏早已醒得雙眸炯炯,躺在他邊看著蒙蒙清亮的窗紙出神,見他著,也忙起來侍候洗漱,用過早點,就大座鏡前請乾隆坐了,在旁邊給他梳理髮辮。乾隆見覷著眼用纖指在頭髮里撥弄什麼,笑問道:「看見白頭髮了麼?」

「是,一大()的。」和卓氏孩子氣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們都留辮子,額頭上的頭髮又剃掉了。這不好看,不過看慣了也沒什麼,想起來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為什麼不下令不要這辮子?——我把它拔掉——好、嗎?」

乾隆微笑著一擺手止住了,嘆道:「這是祖宗家法,沒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這滿裝。太后,還有那些王公親貴沒一個不反對的,要革,沒準兒就把我這皇帝給革了!滿洲風俗人剪髮是大忌,剪掉頭髮就是說不的丈夫了。男人要留辮子剃頭,不剃頭就是要死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就像你頭頂上的真主一樣真。」乾隆緩緩說道,「日後我帶你出宮,在街上能看到理髮匠剃頭的擔子,一頭擔著火爐子熱水盆,另一頭是個小屜桌子。」他拍了拍和卓氏的妝臺,「樣子和這一邊有點像——上邊著一鐵條,那是一點用也沒有——你知道是幹什麼用的?用來掛割掉了的人頭!」

「啊!」和卓氏輕輕驚呼一聲,手一,幾乎掉落了木梳,「這麼殘忍的?」

「不是殘忍,是殘酷。」乾隆悵然說道,「要漢人剃頭,不剃就割頭掛在鐵條上。這『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不梳辮子就是不服從新的王朝統治,就要宰羊一樣殺掉他!這是政治,要讓漢人從心裡到全都明白,他們已經換了新的主人。單是揚州一個城攻下來,十天裡頭就殺掉了三十萬漢人……所以我要以寬為政,時間能洗掉恥辱和仇恨,百年過去,不能回首也就回首了。」見鏡中和卓氏玉容失,拿著木梳忡怔,乾隆噴地一笑,說道,「這都一百三十年過去的事了,你這是怎的了,嚇得這樣?我們一道去太后那請安,好麼?」

和卓氏勉強笑笑,用明黃絛在乾隆辮梢挽了個花結,又鬆鬆地把漢玉絡子系在乾隆的臥龍袋邊,退到一邊說道:「我跟從主人去。」芍藥花兒在旁道:「奴才這就吩咐他們備輦。」

「不必了。」乾隆站起道,「朕同貴妃散步過去,你跟著侍候就是。」

「喳……」

三人出養殿看時,太已經出來,只是宮牆殿房櫛比鱗次擋著,下頭寒冰冷,宮牆上黃琉璃瓦罘罳銅馬頭都映在初升的日中,金燦燦明晃晃輝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彷彿猶豫了一下,見秦從南一路小跑過來,便問:「有什麼事麼?」秦跑得有點接不上氣來,微說道:「太后老佛爺奴才傳話,老人家要到花園裡頭悠悠步兒,請皇上不必過去請安。和卓氏預備著,呆會兒慈駕到養殿來坐坐,早膳就在這兒用,不要那麼多禮數,隨分就好。」

「是。」乾隆聽了略一躬答應,又對和卓氏笑道,「看來你廚子做的手抓羊對了老佛爺脾胃了,芍藥兒去傳旨廚子們用心結,侍候老佛爺用了有賞——完了還到花園侍候。」「喳!奴才領旨!」高芍藥兒喳地一跪,飛也似去了,秦便知乾隆要到花園,哈腰側帶著乾隆和卓氏趨北而行,由北五所夾道近路而西,踅一個彎兒便是花園東門了。

乾隆一進園子便知太后還沒到。偌大的園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監抱著掃帚悶頭認真地掃地,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乾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問道:「博格達汗,為什麼他們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乾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老人兒,最小的也六十多歲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

「是啊,」乾隆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聖祖爺晚年宮裡鬧家務,有些事不能傳出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裡照料一下花園子養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手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曬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了,有點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乾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了太多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嚨的……」乾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想頭不奇怪,人離開政治和戰爭遠一點有好,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干預政務。慢慢你就慣了,就明白華夏,嗯……這個文明和我們是大不一樣的……」他沉著,回指著東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囚過一位皇太后,人們擁護的兒子作了皇帝,卻不承認母親的地位,把在那裡幽二十年,待到的兒子見到已經病膏肓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麼恨?』就此一慟而絕……」乾隆說著聲音也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西北角,「那一重華宮,那裡邊曾經有個太子,在裡邊躲藏了七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裡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無度的昏君。一個夜裡,七個宮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們沒有功。」乾隆口角帶一獰笑,「黑地里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是什麼樣子,宮又是什麼樣子。」和卓氏臉蒼白得毫無慄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乾隆鎮靜地拍拍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只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裡有數,這裡是天下四海萬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子有好。」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能看到心裡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閑話,忽然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去,一帶竹林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裡聽大太監**。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隻腳蹦來蹦去撞著「鬥」,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一堆兒在看什麼稀罕。乾隆看時,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上,在畫著什麼。孩子們誰也不認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緻地圍著老太監指指畫畫,七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人,怎麼沒穿子,條條的兩條,像個妖!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麼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麼?亮出來我看!」一陣鬨笑中一個孩子問那老太監:「嘿,高瘋子,你日畫的什麼玩藝兒,是男是?說!」

乾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歪斜扭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漶漫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約莫六十歲左右,髮辮散,後腦勺兒黏得氈似的,前額的頭髮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臉,手裡一片裁畫線用的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剎那間,乾隆覺得他面,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一邊的小太監也湊過來,大家袍解子掏出小,站得遠遠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上撒尿,老太監頓時頭臉上淋淋漓漓都是尿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乾隆本來微笑著,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里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乾隆轉,果然見秦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後到了,不等他說話,扯了和卓氏回,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有病照常份兒醫治,這樣子是什麼觀瞻?人給他剃頭換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麼作踐人,沒**的,跟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每人賞五篾條!」又問,「這老太監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他似的——」

乾隆一邊說,秦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滿得意兒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雲從犯了生分,說他宮裡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迴來,本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差,不知怎麼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上畫畫兒,多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的了……」乾隆一邊聽他說,心裡憶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太后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巍巍向欽安殿走,後頭跟著一群太監,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后,笑道:「不勞生二十四嬸,這麼早的就進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緻!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過紀昀和于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里來的,聽您說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

「我還。」太后笑道,「今兒起得早了點,你二十四嬸送進來的高麗打糕,雖說好用,怕克化不停了食,就出來走。走到這裡竟還不覺得疼!還你二十四嬸攙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這裡地里暖和,又沒風,他們搬春凳子來坐著曬暖兒說話,再去擾和卓家的去!」說著,和卓氏已經行過了禮,乾隆一迭連聲命「芍藥花兒,去傳懿旨——和卓氏,這是二十四嬸,你蹲個萬福禮吧!」

於是眾人忙碌,有的傳旨,有的布置關防,攆去閑太監開殿門搬春凳的來回竄,凄靜的園子立時喧鬧起來。烏雅氏方才和乾隆接之間,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捘了一把,見「芍藥花兒」是個太監,不格地一笑,說道:「芍藥花兒——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還禮道:「容主兒,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沒的折了我的皇糧——老佛爺您瞧瞧,容主兒娘娘這裳,這模樣——比波斯國進的那個《牧羊圖》上頭畫的還標緻漂亮呢!呀……嘖嘖嘖……這麼著扮出去,那可不是個波斯觀音?」太后笑著點頭由烏雅氏來攙,乾隆的手又不老一次,烏雅氏只賠著笑,陳氏也笑。太后卻是毫無知覺,見抬來了紫藤春凳,由們扶著坐下了,說道:「方才務府的那個趙什麼來著回我,說和珅在山東又送進來三百兩金子造發塔使。這事我本來無所謂的,既快造了也就罷了。宮裡連兩三錢重的金調羹子都化進去了,下頭底座兒用金銀摻和兩攪兒澆出來。皇帝,咱們是天家,自家屋裡這些不急之需馬虎一點兒無礙的。你就下旨,別那麼旮旯隙地收羅了——好麼?」

「兒子聽著了。」乾隆賠笑說道,「母親太儉省了,這發塔並沒有用國庫金子,純是兒子自己的一點孝心。母親說的是,下頭底座兒可以用金銀合鑄。既這麼著,芍藥花兒傳旨給王廉,和珅送來的三百兩金子,用三十兩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寧宮,餘下的化進底座里,不再徵用金子了。」因見烏雅氏手帕子捂著口笑,問道,「嬸子笑什麼?」烏雅氏笑得漲紅了臉,說道:「回皇上,奴婢還是笑芍藥花兒這名字,這麼個麻臉太監黑不溜秋的,喊個『芍藥花兒』跑得狗顛尾似的,還『芍藥花兒』呢!」陳氏道:「嬸子王府的太監是先帝爺留下的,名兒都不怪,你見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幾個太監,有的『狗屎』,『混賬行子』『王八蛋』什麼的。有一回五叔嫌菜做得不好,發脾氣拍桌子罵:『這菜怎麼做這樣,混賬行子王八蛋!』兩個太監嚇得一齊跪下,苦著臉說『這不幹奴才們的事,是狗屎去廚房待的!』」

話音一落,立時眾人笑一片,十幾個宮嘰嘰格格笑得東倒西歪,太監們躬背轉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沒有聽懂,睜著一雙大眼睛微笑看眾人。乾隆見母親一手端著茶碗笑得渾,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著揩拭。陳氏一邊給太后捶背,淺笑著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爺嗆著了……」

笑了一氣,園中氣氛已不似安座時那般肅穆,因說起元宵觀燈的事,有頭臉的也來湊趣兒,有說在花園喳個大龍燈的,有說在慈寧宮設架燈棚的,有說宮裡太監踩高蹺扮百戲耍子的,旱船花轎舞燈……再放出象麋鹿……那景緻在外頭也是萬萬沒這眼福。乾隆笑道:「紫城趕進來一群野什麼景?這花園要設筵款待百,欠莊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圓明園裡去,寶月樓西海子邊那片空場,務府弄熱鬧起來,又寬敞又展樣大方。這麼著可?」太后聽著都笑著搖頭:「宮苑裡不論怎麼擺布,都得不了真趣。他們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監出來花梢樣子,想笑也笑不出來了。這裡出去到正門,是北京城最熱鬧的,先帝爺年輕時候帶我去看過花燈,那焰火竹、那銀山火樹、那戲那人……宮裡頭怎麼也裝扮不出來——先帝爺給我們都是用轎車,玻璃窗戶上看了半夜呢!」眼睛向前方盯著,有些昏瞀了的瞳仁放出喜悅的,像是憧憬當年風華,又像慨嘆時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沒再見那景緻了……」

「老佛爺既有這心,兒子當得結孝順。」乾隆也被染,笑著說道,「先帝爺能讓您看燈,兒子為什麼不能?索就大熱鬧一回,通告京師百姓,我陪您上正門觀燈!皇后、貴妃、妃、嬪……還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福晉都上垛樓上,百筵宴就設在正——這麼著,百姓們誰不要來瞻仰觀,越發的熱鬧了!」太后喜道:「敢是好!這與民同樂金吾不,是盛世景象——只怕人太多了壞了人,鼓兒詞里說的拍花賊也最熱鬧拐人家孩子的。」「這個不礙。」乾隆笑說道,「李侍堯是做什麼吃的?他著意防護保駕就是了。」說著,見太后微笑著哈腰起,便道:「還是陳氏和二十四嬸扶著,咱們看花房裡的花兒去。」

一眾人等又紛紛起,由乾隆陪著,簇擁著太後向西行,卻不由石階原路走,沿西門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繞澄瑞亭、順貞門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兒。堪堪到萬春亭北,乾隆一眼瞭見高芍藥兒回來,後還跟著王八恥,匆匆往這邊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見高芍藥對王八恥說了句什麼,王八恥站住了腳。乾隆見高芍藥一臉訕笑過來,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晉和陳氏正覷著眼看裡頭的「平地一聲雷」花兒,趁步過來問道:「有什麼事?」高芍藥小聲道:「傅恆公爺——薨了!」

「……」

「福康安進天街報喪,現在軍機候旨。」

乾隆臉上的笑容像被驟然襲來的冷風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盡知必有的噩耗,盡知「就這幾天的事」,乍聽之下,心裡還是轟然一聲,彷彿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驚怔移時,方才回過神,匆匆吩咐道:「著王八恥當值軍機大臣帶福康安到養心殿,朕這就去——傳旨李侍堯也進來見朕!」他又站著略定定心,轉回去,見花工太監正捧一碗蜂王**獻給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獻太后!」打疊起神笑臉又道:「老佛爺,前頭又兒子有事兒,不能陪您進早膳了。你們只管過去樂子,和卓氏還有拿手的西域舞給您逗悶子呢!兒子這就去,要有空兒呢,再進去陪您,要不得閑,晚上再過去請安。和卓氏小心侍候著點——二十四嬸輕易不進來,多陪陪老佛爺,也要去見見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陳氏照料著點……」太后笑著擺手道:「你忙你的去,還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著步子出花園,一乘明黃轎已等在坤寧門北,匆匆幾步上去坐了,轎子一已疾速前行,迎頭到儲秀宮門口,筆直的永巷南頭養心殿垂花門口看得清爽,紀昀已經到了,和一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門前階下迎駕。乾隆下轎,只看了一眼渾抖的福康安,嘆息一聲,說了句:「進來吧……」便徑自進殿。王八恥王廉忙著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紀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蹌趨步已進了暖閣。

「皇上……」福康安彷彿四肢都癱了,幾乎是在地上,從肩到臂都在劇烈地抖,平時梳理得極緻的髮辮也有些鬆散,額前的頭髮足有寸半長,灰濛濛的毫無澤,隨著不計其數的,哽著嗓子只連連,「皇上……皇上……皇皇……」紀昀和他並排而跪,他雖略撐得住,也是面灰白目獃滯,角也有點扭曲,著似乎想哭,但這個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樞之紐,歷來規矩最嚴,別說正月年節間,就是平日說話高聲過限,也是君前失禮,只強忍著哽咽拭淚,說道:「傅恆撒手去了……」

乾隆一時沒有言語,四邊沒有著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臉看殿頂的藻井,恍然間淚水一下子溢滿眼眶,忍了忍,還是撲簌簌走珠般淌落下來,著手接過王八恥遞來的巾拭著淚,聲音已變得喑啞:「是麼?這太傷朕的心了……才五十多歲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這麼去了?」他淚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連連叩頭,頭似乎什麼哽著,全不過氣來,細白的手指死命地抓不留手的金磚地面……乾隆說道:「孩子……朕知道你難過,別這樣,別……你放聲兒哭一場,哭吧……別怕……」

福康安「嗚」的一聲放開了嗓子,子轉側著,著,扭曲著號啕大哭,幾乎要癱在地上。長聲一慟中乾隆淚落如雨,滿殿宮人想到傅恆平日待人,無論貴賤從不氣勢凌人,簡易平和恩寬施下,此時此刻無不心,都陪著唏噓流淚。紀昀隨福康安哭了一會兒,心裡略覺舒暢,思量還有許多大事安排,泣著拭淚收攝,說道:「傅恆雖去了,他一生轟轟烈烈,上領皇上異數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業建樹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遷居一等公,誠為我輩臣子模範。生榮而死哀復有何憾!現逢新喪,有許多恤典節儀還要安排,皇上不宜為此過於傷懷,福康安更要引榮節哀,誠謹思孝,妥當送歸傅恆,移孝為忠,才能使傅公愜懷於地下……」說罷,忍淚連連叩首。

「輟朝三日為傅恆發喪。」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淚,這才說道,他的聲音變得又濁又重,彷彿斟酌字句似的說道,「紀昀代朕擬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羅經被是早預備了的,朕原是還有一線希冀,所以沒有賜,就由紀昀和于敏中到府頒旨賜與。其餘禮儀照一等公喪葬由禮部議定報朕知道。」他沉著又道,「至於恤典,傅恆要賢良祠這不消說得,大喪完畢送傅恆丹青繪像閣懸供。福隆安著加一等伯爵,福靈安加二等伯爵,都進散秩大臣聽用。福康安系傅恆正配嫡子——你這就承襲你父親爵位,進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了一下。紀昀的腰也向上了一下,前頭的賞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恆在百軍民中的威信義,他一生的功業,當得皇帝這些恩賞。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極峰功名,前代當今多勛戚貴介沙場上頭滾打一輩子也未必掙得這麼高的爵位。輕與輕取不但招忌,連後頭進步的餘地也一點沒留出來,這於福康安有什麼好?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這誰都知道,幾次議加三等公軍機都頂了,這刻突然又超擢為「一等」!紀昀思量著不妥,但要他單獨「頂」,他沒這膽量,且是此刻勢,萬不能在傅恆恤典上反覆駁難,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作沉思狀,暗中用「有意無意」了一下福康安。幾乎同時,福康安已經叩頭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親傅恆榮譽,奴才原不該辭,記得皇上屢屢訓誨,『好不穿嫁妝,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應當自立自強,再建功勛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報父親掬勞切之心。將此恩旨為奴才懸賞之典,待奴才孝滿,出來為國效力有功再行恩賞,以俾於公於私兩益。」

「那就把這一條敘進聖旨里,朕給你留著進步餘地。」乾隆說道,「但你畢竟不同福隆安福靈安。你辭了,他們辭不辭?——進三等公,不要再辭了。」乾隆說著,一閃眼見李侍堯進來,也是滿臉哭相跪了行禮,因又道,「你和紀昀都過傅恆的恩,紀昀為主幫著料理喪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恆不同別人,既和朕是郎舅親,他又是彪炳史冊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裡不了,有事你們商量奏朕……就是……」說著又垂下淚來。

李侍堯兩眼一泡淚,但他是個警醒靈人,歷練得出來的,卻不似紀昀書生純,聽乾隆吩咐,叩頭哽咽說道:「傅恆一輩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師。臣在隆宗門乍聞噩耗,真像晴天一聲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裡還在蒙著,還不敢信他已去了……這會子臣能想到的,傅恆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領國家政務,在當兵的裡頭,他又是元戎大帥,三軍賓服的上將,可否調撥一千士兵護送靈柩以資榮行?這不是臣工能做主的,伏請皇上聖裁。」

乾隆住了李侍堯沒言語,以傅恆在軍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護柩不算鋪張,但這是「僭越」,除了戰場上掩埋將領沒有這個先例。已經有了那麼多恩榮,還要再請加。李侍堯這是什麼意思?他略一沉默,三個人立刻覺得一種無形的過來,但福康安不能駁,紀昀無法代辭,李侍堯無法改口,他蠕了一下子,已是覺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聲,似乎已經明白李侍堯不過是「冒失」,話湊話地想在傅恆喪事上「拾補闕」,釋然嘆道:「你也是好心,想壯一壯傅恆行。不過太出眼了,又是節下,驚太大了,傅恆也不安。他一輩子謹小慎微憂讒畏譏,還是要全他的心。」李侍堯連忙叩頭道:「是臣說的不是了,謹遵聖諭。」乾隆還要說話,見王廉進來,手裡還捧著兩封信,便問:「是哪裡遞來的?」

「軍機剛才火急送進來的。」正廉把信捧給乾隆,後退一步哈腰說道,「一封是隨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爺的,上頭都加有『特急』字樣,十五爺的信上還別了三。都是六百里加呈進,紀大人不在,軍機章京劉保琪奴才——」他沒說完乾隆已揚手擺著制止了他。

王廉大氣兒不敢出,躡腳兒退下去了。紀昀李侍堯不知出了什麼事,都跪直了子,連福康安也滿面淚抬起頭來凝視乾隆。乾隆比著兩個信封看看,隨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書簡,因路途遙遠,已磨得稍稍有點邊兒,顒琰的卻是尋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紙信封,是寫給軍機的,上頭寫著「勿」四字也甚潦草,沿封口粘別著三,顯見這兩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卻先拆看隨赫德的,只瀏覽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著拆看顒琰的,見不是顒琰筆跡便是一怔。問道:「紀昀,誰跟的顒琰?」

王爾烈。」紀昀被他冷丁問得上一,忙道,「在毓慶宮侍候皇阿哥讀書,翰林院編修——」不待說完他便自行住口,因為乾隆已在專註看信。

暖閣裡外頓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跪著的三個人已渾忘了傅恆的喪事,連太監們也屏息側目看乾隆。那信寫得用紙不多,字小行似乎很長,乾隆臉起初木然無表,漸漸的漲紅了臉,眼瞼微張著放出憤怒的,一時又黯淡下去,臉變得鬱蒼白。他推開了信,似乎在想什麼,良久說道:「怕出事,還是出事了!」他站起來,又取信到手裡,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這是極見的形,乾隆的坐功其實比雍正還要在上,時常一坐下去三個時辰不,弘晝笑說「尿憋王八恥」,軍國大事萬幾宸謨就這麼坐而理之,除非極度發怒或,才會像躁急的雍正那樣繞室彷徨。不知過了多久,紀昀見乾隆稍和,才聲問道:「皇上……出了什麼事?」

「平邑縣讓人給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嚇得三人上一,「……兩個賣柴的爭主顧在柴市上打架,縣衙門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沒收歸公!一個賣柴的瞎眼母親去哭兒子喂飯,他們把人家碗扔了籃子踢了……」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乾隆咬牙切齒兩手直抖,「這般樣兒能不招眾怒?當時正是初四,又是午時,滿街的人都瘋了,有個王炎的十五阿哥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馬車上招呼聚眾,五千多人一哄而起,砸了監獄打進縣衙,搶了一條街,呼嘯而去!……縣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兒子被民打死,六口丁全被強,衙役被打死二十一個,傷了不知多。更可恨的是城外頭就駐著一千綠營兵,知道城裡了,營里也了,沒人帶隊進城彈,沒人布置防務,沒人設卡堵截,見賊衝出城,連軍營寨門也沒人關,兩千民衝進來揣了這座營,死了十三個兵,七個民,鳥槍丟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門炮,糧食和過年的搶了,然後人家揚長而去!」他說著「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擊在紗屜子隔柵上,打得那雕花隔柵子簌簌抖嚶嚶作響,高聲道:「高雲從進來!」

「奴、奴奴才在!」高雲從一溜小跑進來,已是唬得變貌失,一下子臥在地上,「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傳!」

「昨兒你問軍機,阿桂到了哪裡?」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飛騎傳旨,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雲從起又止,複述道,「——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蹭?」見乾隆無話,爬起快步走了。

乾隆橫著眼掃視殿中,一副找人出氣的模樣,掃得眾人都矮了一截,卻見他盯住了紀昀問道:「兆惠軍中缺菜,軍機為什麼不奏朕?」紀昀打滿的心思是在山東平邑暴上,不一怔,忙叩頭道:「軍務上頭臣不大知道,只聽劉保琪說于敏中調了三十萬斤蘿蔔從開封運到西寧。兵部抱怨,蘿蔔二文一斤,才值三百兩銀子,要用六千兩銀子才能運上去——」

「六萬兩銀子也得運上去!」乾隆喑啞地吼了一聲,「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賬,銀子多了他才好撈——兆惠的兵現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殺進來,和砍瓜切菜差不多——革去兵部尚書阿合穆職銜,他火速押運蔬菜到兆惠營,憑兆惠的收條回來換他的頂子!」

「是!」紀昀答應著便要起,乾隆皺著眉頭住了:「王八恥去吧,還傳旨給於敏中辦。」王八恥便忙過來聽旨。乾隆躁急的緒平息了一點,吩咐道:「把山東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會于敏中,告訴他,兆惠營里的軍務更要他仔細看,除了蔬菜,看還缺什麼都著補給。謹記六個字『西線安,天下寧』!去吧!」

這六個字顯然是他深思慮過的,隨口就緩緩說出了。李侍堯咀嚼片刻,立時掂出了分量:以地軍政民政四邊氣八方走風,西線得勝,盡可慢慢調元恢復,設若兵潰,那真是糜爛不可收拾。想想京來諸事不得意不順心,還不如還出去打仗,心裡一熱雙手一撐正要說話,福康安已搶先說話:「皇上,奴才願意替主子分憂!兆惠是主將,奴才當先鋒,掃平西疆!」

「你激切請纓,李侍堯也有點躍躍試,這是好的。不過事還不至於急到這份兒上。」乾隆目和地看著三個人,「攤子太大,出一點麻煩事,朕心裡煩躁就是了。你父親新喪,不要浮躁,好好安頓你父親土,照料好你母親。三年孝滿,朕自有用你。」福康安生倔強自負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覺無功,是沾了父親的,卻不肯白白放過立功自效的機會,因連連叩頭,說道:「皇上憂慮,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靈安全力護持,必定能周全喪事高堂。如皇上不願奴才去西寧,請給奴才一道旨意,到蒙頂去剿滅平邑匪徒。現在這群反賊是烏合之眾,倉促起事立足不穩,拖得時日越長越難征剿。皇上明鑒!」乾隆枯著眉頭道:「平邑之,朕料只是教匪臨時乘勢,五千多人卷進來,真正上山的加上監獄犯人不會逾千,蒙頂山裡原來也有土匪山寨,合起來大約也就是不足兩千,劉墉和珅他們就在山東應該不難料理的。」

福康安聽了又叩頭:「劉墉是吏治能手輔相才幹。和珅奴才以為是個庸臣!他何能料理軍事?《左傳·曹劌論戰》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來,匪寇站穩了腳再打就難十倍,且是山東直隸教匪猖獗,一旦蔓延,事可虞!」

和珅由鑾儀衛進軍機行走,又直擢軍機大臣,正是紅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人,他竟不假思索聲而出「是個庸臣」!李侍堯和紀昀都吃了一驚:都說福康安豪邁膽大,果然名下無虛——心裡又痛快又擔心,都向乾隆去。

「和珅不是庸臣,調和六部、理財都是好手。」乾隆說道,「打仗、出兵放馬你說他不中用,朕信,其餘你的話都對。」乾隆說著,紀昀和李侍堯目一對,心中都是暗自驚訝:這事若放別人還得了?不革職至也是一頓痛斥!怎麼福康安就這麼放肆呢?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甚至帶了一溫馨的微笑,卻是諄諄教誨:「你已經是公爵,簪纓貴胄,不要就出口傷人……你父親溫良儉讓,你要學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不忍讓你奪從公……」

福康安眼淚奪眶而出,伏地泥首說道:「父親平時也是這樣教訓我的。臨終時還拉著我的手說『皇上是你嫡親姑父,我不願你總記得這一條。皇上……是超邁千古的聖君,我願你記牢這一條,要視皇上如父親,如聖人……』」他斷斷續續,已是語哽不能連聲,「……他還說『……生就的富貴靠不住,自己掙得的才算有……我後悔征金川沒帶你。我手裡有權,蠻可以把你派到烏里雅蘇臺去帶兵……去、去歷練……』」

乾隆聽著,心中又泛起一陣悲酸,咬著下勉強抑住了,說道:「既然你父親有這個話,朕已經變了主意,朕給你剿匪宣使份,你到山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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