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奪宮初政》第六回 興沖沖康熙讀策論 昏沉沉索尼獻

順治駕崩的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里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廷起居注的員仍照事的現象,一本正經地做著表面文章:「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只有極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裡,思考其中的奧。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廷就會出點事。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張。

那鰲拜眼瞧著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對蘇克薩哈本不放在眼裡。他以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爾袞偏向正白旗為借口,便趁康熙年,索尼病重之機,將被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就勢再擴大自己的莊園。於是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離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癒之。強烈的照著一個個面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看著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一位會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著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著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佔鰲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著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伍次友勉強笑著,便依傍著櫃檯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風,溜溜,就走著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腳——文章做的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道:「連著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彩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真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濟世主考就是鰲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跌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立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鰲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捲簾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伍次友將兩腳泡在盆子里,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換民田,得百姓上山為盜,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愈說愈擰,伍次友臉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后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著寫著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復」,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論圈地國》。當下心裡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也有點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裡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盥洗乾淨,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著了,取下室懸著的一面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詞。禱祝后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

「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著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閑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

「講好三文一斤,怎的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水!有一兒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走哇?五文!你涼快涼快吧!」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喂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里霧中,一路思量著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似乎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明珠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不得要領。

回到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忙起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著將「鏡聽」來的話告訴了眾人。何桂柱先「噗嗤」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地去聽別人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兇,我看不如扶乩。」

店裡現存的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乩架,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下懸著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只見那支木筆飛也似地起來,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著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只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長,皎自潔!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這雅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兇,真合了我的興味!」接著又看明珠的,卻只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

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著那乩。那架子只略,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了。明珠還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做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前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之事。」明珠笑道:「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自潔』這些個詞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李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裡清風』,倒正合了儒生份。」一席話說得大家解頤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東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難道不怕得罪當朝權貴麼?」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鏡聽』來的,他們割了『韭菜』去!」

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雖然詼諧,卻不敢科打諢隨便嬉笑,不有些凜然。魏東亭卻不,問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幾個街混子手裡拿著喜帖闖了進來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爺?恭喜高中了!」

明珠聽得這一聲報,急忙起,忽然覺得心慌,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興得立起來招呼:「拿酒來,給明珠兄弟賀喜!」

魏東亭走上前,用手扳著明珠的肩頭說道:「表臺,可喜可賀呀!」這何桂柱心裡暗一聲:「慚愧!還是二爺有眼力,差點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人!」三步並兩步上前來叩頭,口裡說道:「明珠老爺,小的給你叩喜了!」

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癡中清醒過來,忙挽起何桂柱說道:「喜,大家都喜!你與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禮。」報子們早在一旁嚷著:「請老爺賞酒錢!」魏東亭從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換錢大家樂去吧!」那打頭的摘下氈帽接了賞銀,帶著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夥計們早已將菜蔬擺布停當,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東亭、明珠打橫兒坐下,何桂柱在下頭把盞。酒過三巡,伍次友臉上容煥發,說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備一桌酒席約請朋友的,想這幾日就和大家辭行,與明珠兄弟一同南歸。現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盤桓幾日,大家高興高興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僥倖,全托著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滿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無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卻見旁座的魏東亭低著頭抿而笑,遂問道:「魏賢弟,你笑什麼?」

魏東亭見問,忙說:「我以為表弟說的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極泰來,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這幾日不見消息,以為也罷了,不想還是料準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說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慚愧,豈不知因文喪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魏東亭笑道:「先生說的,無非仍是『步步行來,步步蹉跌』?這些個鬼話是沒準的。」眾人見魏東亭說到方才的《憶秦娥》,不有些神肅然。何桂柱一邊執壺斟酒,一邊瞧明珠,見他是滿面春;見伍次友雖神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這神佛的事是再也不會錯的,果然一個『手舞足蹈』,一個『步步蹉跌』!」卻聽魏東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為必會有些機遇的。」明珠也忙說:「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罷!」

伍次友緩緩舉酒,一飲而盡,笑道:「好,大哥聽你們的!」

第二日當值,魏東亭來見康熙,一進殿便笑嘻嘻道:「萬歲爺,伍先生的卷子我弄來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捲筒兒雙手呈上。康熙急拆封,展開看了。卷首濃墨重濡、黑大圓五個字「論圈地國」赫然目,不由雙眉一挑,說道:「好字!」

「說來也險,」魏東亭忙道,「蘇中堂瞞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連房都屏退了才從裡頭了出來……」

康熙一邊聽他絮叨,一邊展卷細讀。他看得了神,在取杯飲茶時,竟將手進了茶盅裡頭,燙得手一,遂笑道:「這也不枉了名士手筆。——來,來,你念念這段給朕聽!」魏東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著子輕聲讀道:

夫田地乃養生之本,布帛菽粟、膏紈絹皆從土出。黔首小民賴以為食,宗廟社稷賴以富強。而圈地換田之令所到之,沃野化為麋鹿之鄉,阡陌頓生荒榛寒荊。人民流離,百業凋敝,悍而不化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者凍渠。朝廷難征庫府之糧,綱紀不張;三軍不堪饉之苦,何以用命?憂外患何以平息?民心浮,國本難固,人怨而神怒,國將不國矣!

念至此,魏東亭緩了一口氣,見康熙臉漲得通紅,背著手來回踱步,以為他生了氣,便住了口。卻聽康熙厲聲道:「這麼好的文章,他敢寫,你倒不敢讀?念!」

魏東亭只得提高嗓音,又朗聲誦道:

……方今天子聖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茲,數頒停圈換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蓋以朝有國賊臣,野有悍頑奴,表裡為,狼狽相結……城狐社鼠霸民產業,吮民膏。自王莽天年以來,千又五百餘載,未嘗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東亭讀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

康熙聽他讀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細閱一遍,喃喃說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說要給朕師傅,這不就是最好的師傅?何勞他來費神!」魏東亭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只好答應著:「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說得對。」康熙一邊將策卷遞迴,一邊說道,「朕就要這樣的師傅,你要設法留住他。」

魏東亭忙答道:「喳!聖上放心,奴才剛從悅朋店來,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將這策卷拿去讓蘇克薩哈看看,就收在他。如若泄出去,他還能有命?」

君臣二人正說得投機,忽見小太監張萬強捧著一卷奏章來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臉上霎時改了,立起來問道:「怎麼樣?」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趕來告訴我。」

魏東亭從旁了一句道:「萬歲爺既這麼著急,何妨駕親臨呢?」

康熙一聽也對,便人備轎。跪在地下的張萬強忽地抬起頭來說道:「主子去不得!」

「怎麼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語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駕探病,那是殊榮,不死也得死!這在「祖宗家法」里講得明明白白,康熙從小聽這類事多了,當然懂得。想了想無可奈何,他只好復又坐下。他想:「這索尼年紀雖老,只要有他在,鰲拜便張狂不起來。自己一向拿這位元勛重臣依為靠山,要真的還能痊癒,自己去了,豈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喪氣地擺擺手。張萬強起去了。

時鐘敲到十一點,正午初,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遞牌子求見。康熙正一腔心事,無發泄,遂起對魏東亭說道:「你隨朕來,到養心殿見他。」魏東亭忙道:「奴才現在只是六品侍衛,不能單獨隨駕接見大臣。」康熙一笑道:「這也算事!他到上書房來,朕就在這兒見他,你就不必迴避了——這不早不晚的來,有什麼事兒呢?」

蘇克薩哈面蒼白,步履踉蹌地進了上書房,伏地叩頭奏道:「萬歲!臣請誅鰲拜以謝天下!」一句話說得在場人容大變。康熙心中也驚異萬分,盡量控制著激的心問道:「鰲拜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麼罪?你們輔政大臣們就此會議過嗎?」

蘇克薩哈並不害怕,從袖子里出一張紙來看了看,抬頭從容說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規,太祖去世時即蠲除。今關定鼎,有華夏,更應休養生息,扶植桑農,富國強民。」康熙不待他說完,一句問道:「去年,朕未親政時,你們輔政大臣不是已經議定止圈地了嗎?」蘇克薩哈叩頭道:「萬歲聖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詔停止圈地,三年復又重申。但鰲拜的正黃旗至今仍在圈地,繼續霸佔著呼倫貝爾以西與科爾沁以南的土地,連熱河的皇莊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賜履上本參奏的條陳,奴才敢保句句是實!這樣的『輔政大臣』應該嚴懲不貸!」

言猶未畢,只聽「砰」的一聲,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擊案,霍地站起來,正發作,忽然想起蘇麻喇姑說的「萬事毋急」,又緩緩坐下來問道:「你說這話有沒有證據?」

蘇克薩哈急忙叩頭說道:「萬歲不妨委派一心腹親臣在京巡視,看有多失地失業逃難來京的民!臣府中曾收留一賣藝老人,即因失地來京,其兒又被穆里瑪搶去送與鰲拜為奴。他自己也被打重傷,若不是他懷絕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旁的魏東亭聽到這裡,心中怦然而。史鑒梅父,他已尋了數年,音信全無,現在終於了解到一點信息了。但在此時,無論怎樣著急,是一句話也不能的。他子,留神聽下去。

康熙「哼」了一聲,偌大的上書房靜得掉一針都能聽得到。康熙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對著蘇克薩哈問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吧?」

蘇克薩哈一怔,隨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的苦難,奴才那一點地算得了什麼!」

這是一句很得的話,康熙聽了不點了點頭。可又想了想,這蘇克薩哈的本章卻是萬萬不能批準的,遂冷冷說道:「你所奏的事,朕自當細細察。你與鰲拜同為輔政重臣,共先帝託孤的恩寵,該同心同德才對。你先退下吧。」

蘇克薩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單單留下魏東亭問道:「你看蘇克薩哈奏得如何?」魏東亭忙躬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外皆是民,確是實。」康熙聽了點頭道:「朕何嘗不知,朕罰熊賜履半年俸祿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長嘆一聲,不言語了。

半晌,康熙又說:「蘇克薩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現在還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有許多事他還辦不!」

魏東亭見康熙吐了實言,笑道:「萬歲多賜給他權力,他不就可以辦了嗎?」康熙苦笑道:「朕這個『萬歲』也是徒有虛名,旨令難行。」魏東亭毅然說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個活曹?」

聽了這話,康熙眼睛里閃出了興的目,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東亭,斥責道:「胡說!哪裡有什麼曹!你一個包奴才,怎麼敢說這樣的話!」言詞雖然十分嚴厲,卻並不怒,魏東亭連聲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東亭這話卻正合康熙的心意。從六歲起,他就讀《帝王心鑒》,曉得帝王的尊嚴,不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義禮智信,還要靠讓臣子永遠他的廟謨之深,躬慮之遠。越是猜不的東西便越神,越神的東西便越是尊貴,這可以說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滿意今天自己置蘇克薩哈和魏東亭的辦法。他心想:回宮去說給蘇麻喇姑聽,準能得到的褒揚。準會說:「萬歲爺聖裁!」

正在胡思想,康熙忽然見張萬強垂手站在那裡,忙問道:「你去瞧得怎麼樣?」

張萬強見皇帝發問,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輕呢!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對時了。神看去還不錯,他自個說這返照,說是臨死前要覲見主子一面……」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

康熙看了魏東亭一眼說道:「備轎,朕要親去索府探病。換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宜園玉皇廟街,原為前明唐王朱在京的藩署,是一個極清靜的去。世祖定鼎,分賞有功之臣,就把這座院落賜給了索尼。康熙乘一頂四人抬,魏東亭騎馬隨行,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索尼府前。魏東亭先下馬扶著康熙下轎。

一個戈什哈跑出來說道:「索中堂子欠安,概不見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話,卻見魏東亭從懷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勞煩執事帶了這個去見索額圖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進去沒有多久,中門忽然大開,索額圖三步兩步趨出,伏地叩頭道:「不知主子親臨,未能遠迎,奴才罪該萬死!」

康熙一把挽起了索額圖:「朕今日微服前來探視,傳諭家人不要走風聲!」說著便挽著索額圖的手直趨後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臥在榻上,聽到索額圖說:「主子瞧您來了!」便睜開雙眼四下搜尋。康熙忙走上前說道:「你躺好,朕是微服出遊,順便來瞧瞧你。」

索尼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雙目,兩滴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康熙見狀,也不覺心酸,眼睛里也汪滿了淚水,只是強忍著才沒讓它淌出來。

停了許久,索尼才又睜開了雙眼,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抖抖索索出一個指頭,指著柜上一隻黑漆匣子。索額圖會意,忙取了下來,卻見著封條,雙手捧給了索尼。索尼很費力地啟了封條,卻不打開,只目視魏東亭不語。

魏東亭見狀,「唿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今日之事,惟聖上、老大人、索額圖大人在,我魏東亭如有半點欺心泄,定死於箭之下,永墮地獄!」聽了魏東亭的惡誓,索尼點了點頭,把匣子遞了過去。

魏東亭小心地打開來看時,卻是一份素黃摺子和一份白摺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說道:「主子,這裡有一份折,一份囑。」康熙移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斷地說:「你全念給朕聽。」

因為是代奏,魏東亭趕忙跪下,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魏東亭先取出黃摺子,展開來,著嗓音讀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輔政之列,不能匡聖君臻於隆治,死且有愧!今大限將至,無常迫命,銜恨無涯,有不得不言於上者,請陳之:輔臣鰲拜,臣久察其心,頗有狼顧之意,惟罪未昭彰,難以剪除。臣恐於犬年之後,彼有異志,豈非臣養癰於前而貽害於后哉?大學士熊賜履、范承謨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籌善策,剪此兇頑;臣子索額圖,雖愚魯無文,但其忠心可鑒。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囑再三,務其竭盡命報效於聖上,庶可乎贖臣罪於一二。嗚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祈黃羊之心,臣知之矣!

聲音雖低,卻是極為清晰。讀到這裡,索額圖早已淚滿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只得伏地泣。魏東亭讀完折,又打開白摺子,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行,寫著:

吾兒索額圖:吾平素之訓誨,諒已銘記。今將長行,再留數語示之:吾死之後,汝當代吾盡忠,善保沖主;不得惜營私,壞吾素志。至囑至囑!若背吾此訓,府之下,不得與吾相見!

索額圖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康熙滿懷凄楚,強作笑容,轉對索尼說道:「老卿一片赤誠,朕已知曉。萬寬心養病,多多保重。」

辦完這件事,索尼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便又閉上雙眼暈了過去。康熙心中五俱焚,上前挽起索額圖道:「不必過哀,好好兒侍候你父親,需用什麼葯,只管到太醫院去取。」說完便走了出來,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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