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奪宮初政》第十二回 謀臣計議保皇策 逆種各起屠龍心

魏東亭仍是不放心,暗暗跟從駕,直過了乾清門,見康熙已平安進了永巷,方才轉出午門,打馬飛奔索額圖府。

索額圖尚未回來,但門上的人掌著燈,顯然在等候著,見魏東亭夤夜造訪,都覺意外。門上領頭的戈什哈趙逢春忙迎出來笑道:「魏爺好興緻,這個時候,還來!大人出去還沒回來呢。」魏東亭笑道:「沒回來我就候著。」便往裡頭走。

趙逢春囁嚅道:「大人今夜說不定就不回來了。」魏東亭心裡暗笑,一邊去油抖水,一邊道:「未必回來,你們等誰呀?」趙逢春被問得無話可講,忙笑道:「既要等,請到這邊房裡來,換換服,兄弟聊備水酒,以消長夜。」魏東亭只好隨他進了西門房。

剛換了乾服,便聽大門外有了聲息,趙逢春見他側著耳朵聽,笑道:「哪裡便回來了!來來來,燙酒燙酒!」正攪時,聽得外頭索額圖吩咐門上:「今晚我要與熊大人長談,除魏軍門外,一概不見!」

魏東亭笑著對趙逢春說:「難為你遮掩!今晚後堂宴會,卻也有鄙人大名在呢。」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不知,請多恕罪。」

索額圖、熊賜履、魏東亭落座在盛的筵席前,一邊隨意吃酒,一邊開始了議。

索額圖手按門杯,低嗓門說道:「鰲拜恃功欺君,擅戮大臣,其心叵測!聖上百般其改惡從善而終不悔悟。我奉聖上詔:總司除之重任。」熊、魏二人忙低聲回答:「惟大人之命是從!」

魏東亭飲了一口酒,問道:「聖上何不明降諭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將其明正典刑?」熊賜履沉思道:「這不。鰲拜此時權高勢大,外心腹如羅網,即使南方統兵將士也多有他的門生故吏。明發詔諭,要是不肯奉詔,激起事端,後果不堪設想……更可慮的——」說到這裡便不言語。索額圖忙道:「東園,我等既圖軍國大事,便當以誠相見,千萬不能有所顧忌。」

熊賜履站起來,以手指蘸酒在桌上劃了「吳、耿、尚」三個大字,又一揮抹掉,問道:「兄弟愚見,不知以為然否?」

索額圖連連點頭,魏東亭卻不以為然:「此慮似嫌太遠,須知西平王雖與鰲拜互有勾結,其實各有異志。擒誅鰲拜去一政敵,怕正是他盼之不及的呢!」

熊賜履心裡默劃,這也是一面理兒,但怎樣才能既誅除鰲拜,又不致引起各方的不安呢?想了許久,不得要領,於是笑道:「當日關漢卿有小令云:『髩、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倒了葡萄架……』」說完三個人齊聲大笑,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

索額圖埋怨道:「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取笑。」魏東亭忙道:「雖是取笑,卻也是實話。咱們就是商議怎樣既要『得他』,又不能『倒了葡萄架』。」一句話說得大家又陷沉思之中。

半晌,魏東亭起踱了兩步道:「以拙見,似有上中下三策。」

索額圖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願聞其詳。」

「一,魏東亭道,選俠義烈士,乘其不備之時掩而殺之,事則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敗則由我一當咎,此乃上策。」索額圖搖頭道:「鰲拜懷絕技,武功高強,扈從如雲,戒備森嚴,況且一時也難以募得許多勇士,如若萬一不,再生別計更不易功,這是險著。」熊賜履道:「請講中策。」「由索大人置酒偽稱為母祝壽,邀其府,用毒酒鴆殺了他!」

索額圖蹙眉道:「兄弟倒也想過此策。不過鰲拜素來詭詐多疑,兄弟自己做壽,兩次邀請均不赴宴。如其肯來,那倒是好。」熊賜履笑道:「請講下策聽聽何妨?」魏東亭道:「由聖上擇一節日,宴群臣於宮中,待他朝赴宴時,突發明詔,著殿前侍衛掩而執之——就這麼一刀!」他右手用力一切,「不信誰敢異議!」

索額圖輕拍桌面答道:「殿前侍衛中他的親信很多,倘若反戈向上,聖上危矣!」熊賜履噴一口煙道:「這也是不的。」

三計皆不可用,魏東亭很覺掃興,獃獃坐下,忽然心裡一,說道:「不由聖上明詔,二位哪個敢摔杯為令,魏東亭甘冒萬死誅此國賊!」

「這鴻門宴,有點意思了。」索額圖微笑道,「兄弟便願做這摔杯之人。」話音剛落,熊賜履連連搖手道:「使不得!這不問而斬,擅殺大臣,朝臣難免議論聖上,也是要『倒了葡萄架』的。」

魏東亭甚覺窩囊,冷冷問道:「那麼依大人之見呢?」

熊賜履夾起桌上魚翅送口中,慢慢嚼著,好一會兒才道:「鰲拜雖有司馬昭之心,但要數說他叛逆的實跡卻是甚。掩殺之計從目下說,一定會弄朝綱,這就所失太多——還是要想法子在『拿』字上用功夫,審明實據,詔告天下,明典正刑才是萬全之策。」

這確是老謀國之言,索額圖聽得不住點頭,尋思一陣,對魏東亭道:「虎臣,聖上除鰲拜,這是定下了;鰲拜現對聖上究竟是怎樣想的?知己而不知彼,非全勝之道啊!」魏東亭答道:「鰲拜視聖上如無知小兒,篡弒之心肯定是有的。」

熊賜履拊掌笑道:「著!這句話後半句乃是廢話,前半句卻大有用場。」

一句話說得二人詫異,索額圖笑道:「老夫子請批講清楚。」

「鰲拜自視甚高,此是他致命之。」熊賜履道,「彼視我主為無知小兒,何妨將計就計,佯示彼以無知,乘其不備,掩而執之,付有司審明罪條,以律治罪!」

魏東亭目炯炯,問道:「怎麼著手呢?」

熊賜履方答話,索額圖忽然興地將雙手一合道:「有了!可否由虎臣暗地遴選子弟,專陪皇上做子遊戲,比如做布庫遊樂嬉戲,鰲拜必不為備,乘其落單之時,或於朝路,或於殿中——」他雙手猛地一拤,「還怕他飛了不?」

「此計甚佳。」熊賜履點頭笑道,「然有幾尚須未雨綢繆。一、宮中人事冗雜,千萬不可聲張,我們三人也須共同發誓;二、慎選人員,寧勿濫;三、要周策劃,一旦時機,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速擒拿。——一旦事有變,我三人同其戮,決無怨言。」他扳著指頭一件一件說完,目如電,盯著索額圖問道,「大人以為如何?」

索額圖聽后,異常興,眼中放出異彩,騰地站起來,從桌上撿起三支木箸,一人分發一支,自己正了冠,屈膝長跪。見他如此莊重,熊、魏二人跟著他也跪在後,但聽索額圖發誓道:「臣等恭奉聖上諭,共商大計,掃除賊,匡扶大清,若有異心,猶如此箸!」

說完,「咔」的一聲撅斷了筷子,將斷筷蘸了燭油焚著了。魏、熊二人也都如法盟了誓。三人獃獃地看著地上的筷子燃灰燼,才緩緩地站起來。

訥謨當夜離開了康熙,心頭仍在突突跳。他手按腰刀在雨地里徘徊,一再追憶當時的景:我拔腰刀時,康熙到底瞧見了沒有呢?

冰冷的雨水澆得他全服都上,一陣風吹過,他打了一個哆嗦,「萬一他瞧見,又裝作沒瞧見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向景運門急走。穆里瑪早在候著他,見他過來,沒好氣地問:「你到哪兒去啦?都聽到了些什麼?」訥謨只吁了口氣,搖頭道:「雨太大,又有雷聲……好像是說姓魏的小子從駕有功,晉了個三等侍衛。」

穆里瑪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都有誰在?」

「看不清楚,」訥謨搖頭道,「見有兩個人,一個是熊賜履大人,還有一個躲在燭影後邊,恍恍惚惚的。」穆里瑪道:「你就在這守著,不信他們不打這兒過!我去稟告中堂。」

訥謨口裡答應「是」,待穆里瑪一去,便帶了眾人到乾清門東的幾間配房裡躲雨去了。他並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裡生氣,二是他也實在怕再見到方才那二位大臣——方才他行刺康熙時,就曾瞧見熊賜履和魏東亭出來,才急中生智,解下油給康熙披上的。閃電下,魏東亭的那副架勢至今還在他眼前晃。他實在怕再見到他們。

約莫一個時辰后,雨小一點兒了,穆里瑪走來喚他:「走吧,中堂在家裡等著回話呢!」訥謨說:「他們還沒過去哩。」穆里瑪不耐煩地說:「不用等了,中堂已經知道都是誰了!」

回到鰲府,鰲拜、班布爾善、濟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圖、阿思哈等人正在後花廳里坐著,有的捧著茶杯吃茶,有的拿著煙袋吸煙,滿廳里雲霧繚繞。見他叔侄進來,相互換了一下眼,仍是鰲拜先開了口:「這麼大雨,皇上召見姓魏的,說了些什麼啊?」

穆里瑪回頭看訥謨。訥謨心裡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陣子才回道:「沒什麼大事,好像說因他從駕有功,遷為三等侍衛……」

鰲拜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們別的沒講什麼?」訥謨搖頭道:「聽不清楚,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鰲拜點頭道:「嗯,你們也坐下吧。」

班布爾善捧著水煙袋搖頭道:「這事一定與中堂有關。」他笑了笑,掃視一眼屋裡的人,接著道,「咱們倒不妨來揣一下,黑天沒日頭,上熊賜履、索額圖召見一個包奴才,老三也實在太煞費心思了。」

一句「老三」出了口,座中人無不變,連鰲拜也覺得甚不習慣。訥謨驚駭之餘,反舒了一口氣,他今晚在文華殿前行刺康熙,並未得到鰲拜首肯,實在是當時條件太好,靈機一陡起的殺心,並未思及後果。現在班布爾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這也不過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寬之餘又到奇怪,這班布爾善自己便是皇室宗親,皇帝完了,他有什麼好,何苦也泡在這命攸關的事兒裡頭?

見眾人並無反應,班布爾善索放肆講起來:「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而備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濟世放下鼻煙壺,欠說道,「請道其詳。」班布爾善見鰲拜一聲不響,專心聆聽,便接著道:「功蓋天下者不賞——並不是不想賞,實在是無可賞,只好賜死;威震其主者危——其實只要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強而主弱,就難得相容了;權過造化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權柄越過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圖暗暗佩服:「這老兒讀過幾本書,肚裡有貨兒。」卻也被他這幾句話嚇得狂跳幾下,口而出問道:「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爾善冷笑一聲,「解兵權,散余財,辭爵,返故里,可保為富家翁。」

「這隻能保得一時,」濟世搖頭道,「過不上一年半載,不知哪一位大爺興起,列你幾條罪狀,不死也得流放到烏里雅蘇臺!」

「依你二位的話,」鰲拜冷笑一聲道,「兄弟只好坐以待斃了!」班布爾善介面便道:「坐則待斃,不坐便不斃。」鰲拜道:「好!怎麼個『不坐』法?」

班布爾善至桌前,提筆在手心裡寫了一個字,攥起手來道:「兄弟已有良方,諸位也請各自寫了,大家再出手來看。」

鰲拜率先起接過筆,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揮而就,綳著臉坐下,接著幾個人也都次第寫了。到泰必圖,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寫了一個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筆在右手心寫了一個「」字,方才將筆放下。

九個人一齊湊到燈下出手來,卻見一兒都是「殺」字,不由得相視一笑,鰲拜頓覺神一振,大聲吩咐道:「擺酒!」

班布爾善忙道:「驚的人多了!不如貴府戲班子來演唱一番,咱們只管喝茶議事。」

這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議事會,西花廳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閃電不時劃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錚錚崩崩的琵琶聲和著清脆的歌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屋裡眾人還不時地被的曲調聲所吸引:

……多虧了散宜生定下了煙花計,

獻上個興周滅商的娃。

一霎時蛟龍掙斷了金枷鎖,

他敢就搖頭擺尾煙霞……

濟世蹺著二郎一擺一擺地拍著板眼,聽到這裡,不由嘆道:「這調子雖俗,說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龍掙斷了金枷鎖,好!」

切之至,」班布爾善點頭道,「只可惜當今再定『煙花計』怕是不的了。」穆里瑪嘿然一笑,道:「老三才十四,怕還不懂風月呢!」

鰲拜瞪了一眼穆里瑪說道:「你除了通風月,還知道什麼?」穆里瑪紅著臉一聲不敢言語。班布爾善見他臉尷尬,便道:「不要聽戲了,咱們趕議正經事吧。」

濟世咳了一聲,笑道:「班公方才論述了『三危』,兄弟聽了真有點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見略同,請班公再講講怎樣著手吧!」班布爾善道:「無外乎『廢、毒、禪』三個字。」穆里瑪想了想,撲哧一聲笑道:「廢和禪還不是一碼事?」

「豈止不同,」班布爾善笑道,「差得簡直太遠了。『廢』與『毒』之後,所立的仍是新覺羅氏;『禪』乃是立乃瓜爾佳氏!」鰲拜忙對座中諸客團團一揖,道:「鰲拜行大計,並非為我一姓一己之榮,實因當今聖上昏無知,蒙於群小,見忌於功臣,愚以為『禪』字可以免議。」

濟世抗聲答道:「為一世計、為萬世計,以廢立為佳,如漢霍,至今聲名不墜;然為二世計、為百世計,則以『禪』為佳。」

葛褚哈道:「這我就不明白了,『萬世』『百世』難道不是一個意思?」

「當然不是,」班布爾善點頭答道,「寒釣先生說得很對。『萬世』,人們評論的是臣節;『百世』,人們評講的是主業。秦與隋皆因國日淺,人們說了許多不是。那漢高祖若不功,不過一謀反流氓。李淵父子倒是隋家大臣,基扎得穩,如今誰肯說他們是『逆臣』?」

鰲拜的頭深深低了下去,過一會兒抬起頭來,人們看見他雙眼含淚。他哽咽了一聲道:「只是鰲拜也皇恩,於心何忍?」

濟世朗聲說道:「天與弗取,反其咎!中堂不可婦人之仁,誤了天下蒼生!」鰲拜轉盯著班布爾善道:「自古龍有種,鰲拜德薄能鮮,出微末,還是我們公推一人為主好些。」

班布爾善見他如此生搬套三國,暗暗好笑:「陳勝為王,曾云:『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今中堂之境退則不生,進則可,並無抉擇餘地,況中堂總攬朝綱,天與人歸,又何必疑慮重重!」一番慷慨陳詞,說得人人神抖擻,鰲拜也聽得了神。穆里瑪一想到鰲拜登寶,自己起碼能弄個郡王,覺得渾燥熱,將袖子一捋,先說了一聲:「好!」但見鰲拜不,倒不敢再接著胡唚了。

鰲拜不吭聲,算是默許,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禪」。此時人們才意識到,班布爾善確實是久已蓄謀,竹,都佩服他的工於心計。

濟世搖了搖摺扇先開口道:「廢掉自然最好,但依愚見,老三親政以來並無失德之。口實不當,出師無名,莫說朝臣不服,外頭統兵藩鎮大將若有異議,也是很棘手的。」鰲拜心裡正想著這件事,不點頭讚許,笑道:「很對,依寒釣先生之見,當如何辦呢?」

濟世合起摺扇,慢慢說道:「莫如第二字最為捷徑,且後顧之憂。惜乎吳良輔已死,著手很難。」鰲拜氣狠狠地說:「吳良輔不才,即使活著,這樣人也難託大事。」

泰必圖半晌沒說一句話,自覺沉默太久,這時見是進言的機會,便道:「可否將他請至尊府,宴上下手如何?」語未終,穆里瑪冷笑道:「這主意餿不可聞!人死到這兒,怎麼打發?」泰必圖一開口便個釘子,很覺沒趣,心想:「你打量要做王爺了,便這麼橫?」訕訕地坐回了原

班布爾善朝泰必圖點頭笑道:「這也罷了,不論用什麼法子,功便好。就眼前而論,我以為要急辦三件事。」鰲拜忙道:「請講。」

「第一,」班布爾善瞇著眼,手屈下食指,「中堂可修書三封,分寄吳三桂、耿忠、尚可喜,微對朝廷不滿之意,點到即可,不必深言。」他慢慢屈下中指,「其二,現巡防衙門掌著宮外的守衛大權,還有九門提督吳六一,即使不能為我所用,能守中立便好!再其三——」他又屈下了拇指,「乾清宮是老三置軍務、政務重地,宿衛侍臣,一定要派最靠得住的人去。」

濟世拊掌而笑,說道:「可謂神算無!有此三條,不論大事緩行急行,大權在我,勝券可。」

「至於『大事』如何著手,還需再議,今晚是難以說完的了。」班布爾善說罷目視鰲拜。鰲拜會意便向廳前臨水一邊,推開了所有窗子,親手捲起了湘竹長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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