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奪宮初政》第四十五回 烏龍鎮明珠濟貧 關帝廟大令誅惡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每日邊說邊行,倒也不覺疲倦。約十數日景,已過彰德府,到了鄭州地面。這一日走了一天,眼見一紅日落下蒼山。伍次友在馬上笑道:「下頭除了校尉、弁將,還有幾十個步行的,飽漢不知漢飢,騎馬不覺行人累,該到投宿時分了。」明珠將馬鞭朝前一指,說道:「前頭黑沉沉一個大鎮子,就進去打尖如何?」

伍次友道:「你是欽差,這一進鎮子,鬨哄的人都來供奉你,我是不了!你自去你的,給我留兩個人侍候,我就歇在鎮外這座破廟裡。」

「大哥怎麼說生分話!」明珠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說著便先下馬,扶了伍次友也下來,安置隨從軍士駐蹕關防。二人住了正殿,令校尉軍士們就在兩廂碑廊里安歇。隨行的王參將便在大殿前檐下安置,一時停當,進來稟明珠:「只是沒什麼好吃的,請大人示下,可否進鎮籌一點菜蔬?」

明珠道:「不用了,都帶的有乾糧,隨便吃點就算了,你們要擾民,我是不依的!」

伍次友對明珠這一置十分滿意。待人們都退下去后,了靴子,將腳搭在供桌上,讓脈倒流解乏,一邊笑道:「兄弟,你事事不肯擾民,這麼做很好,我便不吃飯也是歡喜的。」明珠嘻嘻笑道:「吃還是要吃,只不擾民罷了!」一邊說,一邊從馬褡子上取出一個包袱,展開來一看,裡面除了一應細巧宮點,竟還有花生米、炸蝦子、干蒸蟹和一包鹵得鮮紅的牛條!伍次友一下子笑起來道:「賢弟,你用心之巧,確有過人之。」

兩個人吃罷晚飯,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藍無垠的天穹上閃爍。伍次友笑道:「明兄弟,前頭咱們就該分手了,你要再行一程,明日到了黃河邊,我便向東去了,難道你還跟著不?」

明珠聽了半晌不語,伍次友知他不舍,便笑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這又何必難過,倒不如趁此良宵,我們出去散散步吧!」明珠道:「,咱們就出去走走。」便也不從人,二人換了便,聯袂進了鎮子。

這個鎮子相當大,雖已夜,一街兩行賣燒餅、餛飩、油炸豆腐、燒滷蛋的也還不。明珠買了兩包五香瓜子兒,遞給伍次友一包,道:「大哥,咱們到裡頭瞧瞧。」伍次友問那賣瓜子的老漢道:「老人家,這個鎮子什麼名字?」

「烏龍鎮。」老漢熱地答道,「說來這裡比縣城還要大些,從這頭到那頭走起來得半個時辰!」

「日子可過得?」明珠問道。

「松活不了什麼,」老漢嘆道,「有錢就過得,沒錢便過不得。」

這話等於沒說。二人相視一笑,拿了瓜子兒邊吃邊走,想著到鎮南頭遛一趟再返回來,也就到安歇的時刻了。

走過最熱鬧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沒什麼看頭了。伍次友便道:「天寒上來了,咱們往回折吧。」明珠點頭正要答話,忽然聽得西街一陣箏聲,切切嘈嘈傳耳中,這聲音,在這深秋昏月的夜里悠然地漾在蒼穹中,倒顯得格外清幽。明珠道:「像是在唱河南墜兒書,一向聞得墜子以南、鄧州為最,不想這裡也竟有抓箏的好手!」便一把扯了伍次友,從街心向西來尋彈曲兒的所在。

行了約莫半箭之地,果然見前頭一座茶肆,門面只有兩間,裡頭打通了做書場,齊整放著六七張八仙桌,坐著三十幾個人在喝茶聽書。書臺上一老一,老漢是個瞎子,撥弄三弦伴奏。這的是個年輕子,素淡妝,手長箏邊奏邊唱道:

三國以來戰事不停,曹阿瞞勢傾天下,要爭朝廷。有一個皇叔,字稱玄德,下南三請諸葛起臥龍……

明珠一聽便知,書帽剛過,這才開始正篇,便悄悄在後邊揀了兩個位子坐了。夥計上前沏了兩盅茶來,又將一把瓷壺放在他們面前道:「每位制錢十文,你們只管喝,我給你們續水。」

明珠笑道:「好!」便從懷裡掏出一枚銀角子丟給夥計,「賞給你!」那夥計點頭哈腰連連謝賞,不一會兒又遞上兩條擰乾了的熱巾,「請你二位爺用巾!」

明珠卻不答言,兩眼直瞅著書臺。伍次友擺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們還要聽書呢!」又轉臉對聽得發愣的明珠笑道,「這詞兒也還不俗,你倒一進場就了神。」明珠用手輕輕拉伍次友道:「大哥,你瞧這妮子像誰?」

「唔?」伍次友留神瞧道,「看不出來。」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伍次友再細看,雖與翠姑一樣眉黛春山,目傳秋波,眉宇間卻無翠姑的英煞之氣,斷斷乎不像翠姑。他嘆一口氣道:「兄弟這結想幻,我瞧著倒像——」話猶未終,明珠一笑道:「大哥這一說,我又瞧著不像了。」

下頭的書是《三國志演義》裡頭的《群英會》、《祭東風》二折。雖然套子極,無奈這一老一時慢,說一陣唱一陣,時而歌如裂石,時而嘆似長詠,確有攝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場都無一人先退。伍次友嘆道:「這麼個小地方,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虛此行!」

說話間,老人手裡反拿了小銅鑼上來收錢,不人便擁著往外走。只前頭幾個人隨便賞了些銅子兒,有幾十文的樣子。老漢方正在嘆息,明珠上去,將五兩一錠的銀子輕輕放了進去道:「這銀子給姑娘換一行頭吧,單唱得好是不的。」

此時客人已將走盡,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兩個萬福,千恩萬謝說了一車好話,才過去收拾場子。明珠興緻已盡,拖了伍次友正待要走,忽然從外面闖進一個大漢,鬍子長得像刺蝟一般,袍角起扎在腰間,瞧也不瞧伍次友和明珠徑自走至書臺前,獰笑道:「今晚捉了個大鱉,發財呀!」便拿銀子,斜眼瞧瞧明珠,扔起半尺來高又接在手裡,掂了掂揣進懷裡。

老人已聽出了是誰,忙作揖,低聲下氣地賠笑道:「二爺!這點銀子是二位客賞小做行頭的,掙了錢來,還不是你老的?這一次……這一次……」他結了半天,不知說什麼好。那子卻一把拉回老人道:「爹!甭說啦,有口氣還暖暖子呢!」

伍次友聽到這裡,不怒火上涌。明珠見伍次友要上前理論,忙一把拉住,示意聽聽再說。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起來了,有撐腰的了?我告訴你,那十五畝地,五百兩銀子也買不來,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邊,猥地笑笑,手擰了一把臉蛋:「陪二爺玩三年,嗯?地就歸你……」

一語未終,只聽「啪」的一聲,那漢子左臉早著了姑娘一掌,「你是什麼好門頭?當年比我們還賤十倍!你哥拿你媽的賣笑錢買了個,你就張風乍翅、橫行霸道欺負人!」說完拉起父親便走,卻被大漢手攔住。伍次友和明珠便忙上前分解。那漢子將眼一瞪道:「與你的相干,滾!」

明珠氣得面煞白。當年在喜峰口落魂之時他也曾遇到這麼一個人,吃了大虧。一看這東西便知是個惡霸,今日若要他逃了,還有個天理?想到這裡,明珠脈奔涌,將外頭大氅「嗤」的一聲連扣子撕開,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橫目說道:「你仗誰的勢,這麼欺侮人?」

「說出來嚇死你!」那大漢吼道,「巡管不了,吏部不著,這鄭州東西五百、南北三百里都歸他管!」說著一聲呼哨,從外頭又擁進幾個軍漢模樣的人,橫眉立目盯著明珠躍躍試。老人見雙方就要手,抖抖索索地走過來勸架,姑娘見他們二人要吃虧,也從旁勸道:「客犯不著和他們生氣,趕去吧!」

明珠此時然大怒,待要發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勢力大,不講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伍次友便要去,卻被大漢臂擋住道:「怎麼,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勁哪裡去了?」

「難道走也不許我們走了?」伍次友揚眉問道。一邊說,一邊用手撥那漢子臂膀。不料對方膂力很大,竟一點兒也沒

「你們有錢買笑,就無錢買氣?」那大漢冷笑道,「既惹了二爺生氣,就不能白去,你們得擺酒為二爺消氣!」

「這可有些不巧了!」明珠將上一拍,突然換了笑臉道,「恰好就帶五兩銀子,都賞出去了。我們回去取錢來,再為你消氣如何?」

「嗯,」那大漢得意地笑道,「這還像個人話!」說完指著伍次友道,「這位留著陪酒,你回去取錢來吧。不用多,二十兩就夠用的了!」

明珠聽了長嘆一聲,朝伍次友丟個眼便拂袖而去。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斗轉,過了午夜。長街上黑魆魆、靜悄悄不見一人,明珠不有些發。剛向北轉過彎兒,便見王參將帶著十幾名校尉打著火把過來——他們本已解裝就寢,聽得明珠二人出去,只道在廟外路旁散步,誰知到半夜還不見回來。王參將發了急,忙帶人進鎮來尋。此時見明珠孤一人回來,不失驚道:「總憲大人,伍先生呢?」

到幾個小賊。」明珠一見來人,頓時神大振,厲聲吩咐道:「去將那邊茶館里所有的人一擒拿聽我發落!」說完,只帶了兩個從人,頭也不迴向北而去。

這邊茶肆里伍次友已知明珠去搬救兵,心裡托底兒,蹺著二郎沉著地品茶,一邊用目掃視旁邊橫坐的五個漢子。老人和姑娘瑟在書臺下面,臉煞白,一語不發,不知將要出什麼事。店老闆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勸又不敢,只管賠笑添茶,又命小二:「拿點瓜子兒來給幾位爺嗑!」

「要那勞什子做什麼?」那二爺鐵青著臉道,「他們出錢,到德勝樓弄一桌菜來,老子在這喝酒聽曲兒!」

話剛說完,便聽一陣桌翻椅子倒的聲音,王參將帶著人已蜂擁而,「刷」的一聲拔劍在手,大喝一聲:「通通綁起!」校尉親兵們聽得這聲命令,「嘩」地散了開來,兩個對一個就要下手。伍次友見他們愣頭愣腦的連賣唱的父也要綁,忙喝止道:「不可魯莽!店主、小二和這兩個賣藝的無罪!」

「你們是什麼人?」大漢已被寒鴨鳧水般地捆個結實,還梗著脖子問道,「敢來太歲頭上土!你後悔不及!」

王參將不管他如何暴跳,一邊將劍還鞘,一邊道:「我是什麼人和你這樣的骯髒畜生說不上!帶走!」

明珠已經在關帝廟外站了,著絳紅截衫,辮子盤在脖子上,手裡按一柄寬面大刀,踱來踱去地等人。煞像個山大王派頭!幾個軍校也都是便,執著明晃晃的火把隨便站在階上。伍次友差點沒笑出來。

「你捉我兩個鱉,我捉你五個王八蛋!」明珠一見大漢,就著火走下階來,用手點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什麼名字,敢這麼欺人?」

大漢見拿他的人中有軍,又見這個陣仗兒,頓時了,期期艾艾地說道:「大王不必怒,有話好講!在下馮應龍,僅有幾分田產,如要盤纏,放了這位兄弟,讓他回去取……」

「好啊!」明珠格格一笑,上前用刀割開一個廝仆的繩子道,「去吧,你要弄鬼,瞧他的模樣!」一邊笑嘻嘻地來到被綁的那人跟前,手起刀落,「噌噌」割下兩隻耳朵來,摜在地下。「你回去拿三千兩銀子來!」伍次友不料明珠下手如此之狠,不吸了一口涼氣。

那大漢見狀,越發信實了是強盜綁票,便遞了個眼說道:「你回去告訴老太爺,就說有朋友急需三千兩銀子,快點拿來。要是不夠,去找大哥拆兌幾個,聽見沒有?」那人只回一聲「喳!」一溜煙兒去了。

「你拿我做強盜!」明珠見廝仆已去,哈哈大笑,對伍次友道,「他倒以為兄弟是強盜!」又扭過臉對馮應龍道,「我卻是個呢!」便吩咐人扛出肅靜迴避的牌來,對瞧熱鬧的人大聲說道:「我已訪知,這馮應龍是烏龍鎮一霸。你們且回去,明日在這裡放牌告狀,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

不料百姓們一聽這是,倒面面相覷,竊竊私議一陣,便一齊跪下道:「這位馮老爺並非壞人,求大人開恩放了他吧!」說著,便叩頭。

這一求,不但校尉們吃驚,明珠與伍次友也是大出意外。馮應龍此時將頭昂起,得意洋洋。明珠見他這副樣子,冷冷一笑道:「好一個『老爺』,原來還是個!你是個什麼功名,把這一方百姓欺這個樣子?」

「鄭州守所千總,」馮應龍將眼一翻道,「怎麼樣?」

「既為千總,為什麼不在鄭州,到這小鎮上來做什麼?」

「我請假回來養病。怎麼,不準?」

「哼哼!你養的好病!」明珠見他刁頑,咬牙笑道,「你為何搶奪這子的五兩銀子?」

「他家買我十五畝更名地,應五百兩銀子,拿了五兩你就大驚小怪了!」

所千總是從五品,明珠倒有些犯躊躇。此時聽他話中有隙,疾聲問道:「更名田是前明地,統歸了朝廷,賣錢應歸朝廷,你怎敢擅私囊?你什麼時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馮應龍揀著容易回答的說道,他有些煩躁。「你是個什麼兒?」

「忙著問我做什麼?」明珠冷冷道,又問那父二人,「這地你們幾時種的?」

老漢畏著未敢回答,那子早瞧出明珠極有來頭,忙跪下答道:「順治十年我們家逃荒到這裡,種了十五畝田……原來是前明福王爺的地。這個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勢保了千總,說這地要繳五百兩銀子……朝廷的正項錢糧都難得完起,到哪裡尋這些錢來填這無底債?……不出利錢,他就拉我哥哥做了營兵,我爹出來攔阻,兩隻眼都他們打瞎……」那姑娘說至此,已是泣不聲。

「明珠兄弟,」伍次友在旁低聲道,「這人著實是個民賊,決不能放他過去!」明珠點點頭,又道,「姑娘,你大膽講來,都由我來做主!」

「何用我講!」那姑娘指著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們都是見證人,他們說說。前頭縣裡何大老爺是怎麼死的!」見沒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說!何老爺康熙六年當鄭州知縣,出告示百姓緩更名地錢——我們等了多年,到了這麼一個好。他馮應龍和做鄭州知府的本家哥子馮睽龍通了,就在烏龍鎮擺宴請客,何老爺當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爺靈柩返鄉沒錢,還是烏龍鎮窮人悄悄兌錢給何公子的——你們都啞了?怎麼不敢講真話?」

此事至關重大,無人敢搭腔,寒夜裡關帝廟前死一般寂靜,只遠遠聽得夜貓子凄厲的聲,人人心裡打冷。明珠心知,如不顯示份,終難問明此案,便吩咐道:「天倒冷上來了,取聖上賜我的黃馬褂來!」這一句話在曠野中顯得極其清亮,驚得馮應龍渾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時,鼓樂齊鳴。明珠上穿黃馬褂,下江海袍,頭戴紅頂翠翎帽。隨從們從廟中抬出兩塊石礅來,讓伍次友分廂坐了。鎮上百姓聽得外頭半夜裡樂聲陣陣,來的人越發多了。窮鄉僻壤的平民,沒有見過這等勢派,一齊叩下頭去齊呼:「青天大老爺!」

一語得明珠心裡暖烘烘的,他徐步下階雙手齊挽道:「父老們都請起來!」又轉臉對馮應龍道,「你不是問我份麼?本憲乃當今天子駕前一等侍衛,左都史明珠,奉聖上欽差去西路公幹,今夜路過此地,訪得你的劣跡,要為民除害!」

幾句話一說,下頭百姓們一陣歡呼,雷鳴般齊吼:「皇上萬歲!萬萬歲!」馮應龍面如死灰,早癱在地。

明珠越發神抖擻,指著馮應龍道:「我誅爾如同豬狗一般。」又對百姓道,「你們有何冤,盡可告他,本憲為你們做主!」百姓們至此雀躍鼓噪,紛紛向前訴說馮應龍的罪惡:單是為吃更名田的昧心錢,就曾死十三條人命,更不用說他搶佔民、擅虜男丁、圈地霸產的劣跡了。直到天明,才將主要罪行搞了個水落石出。

「請天子劍!」明珠一聲高,伍次友忙起迴避。只見兩個校尉一頭抬著一個木架出來,上邊端端正正著一把金龍蟠鞘、牙玉嵌柄的寶劍。將寶劍放在階前供奉,明珠不慌不忙倒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起來對馮應龍道:「單憑你這十三條人命,就死有餘辜!」轉吩咐校尉:「我奉聖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賊,爾等侍候好了!」

校尉們聽得命令,齊聲高呼:「喳!」隨著嗚嘟嘟一陣號角響,咚咚咚三聲炮鳴,明珠將手一揮,兩個校尉走過去,將馮應龍夾起拖前幾步,手起刀落,「嚓」的一聲,早已人頭落地。至此,明珠方覺惡氣去了一半,指著馮應龍的幾個幫兇道:「你們怎麼說?」

那三個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顧不得兩手反縛,只是磕頭如搗蒜地:「只求老爺劍下超生!」明珠發狠,還要再下狠心,伍次友在旁悄悄道:「這幾個人罪不該死,開導他們幾板子就夠了。」

「好!」明珠大聲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他們永世記住今日!」

老百姓幾年來冤怨之氣一日得,一個個舉目天稱謝。有的念佛不絕,有的圍過來打聽明珠銜,有的圍著瞧熱鬧,還有窮極無賴的,便去翻馮應龍尋銀子。一直到早飯時才各自散去。伍次友又拿出三十兩銀子,打發那賣唱的父

「痛快!」明珠返回大殿,在神桌旁一坐,摘掉大帽子,仰頭將一杯涼茶飲下,「不想昨夜我們兄弟合演了一出《烏龍鎮》!」說罷哈哈大笑。

「兄弟,你有失於計較之!」伍次友忽然道。見明珠詫異,便道,「沒有口供,也沒得畫押,」沉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來為難,你要置得當才是。」

「就憑他兄弟合謀毒殺何某職,還敢來向我追問有無口供?」明珠笑道,「這不妨事,馮睽龍今日不來明日必來,您就瞧兄弟的。——我放那個人去,就是他報信兒的。只怕他不來,打起筆墨司,倒麻煩了!」

「這我知道,便打司也是你準贏無疑。」伍次友慢慢說道,「我是說,兄弟宦程正遠,今後遇事要更有靜氣才好。」

這確是金玉良言,明珠心中十分佩,忙道:「兄弟記下了。」

這時日上三竿,吃過早點,明珠索放出牌示,說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訪民。昨夜殺人的事已轟了全鎮,百姓們扶老攜擁到鎮北來看,一座破關帝廟前,賽似逢會一般。明珠派了人提著大鑼,一邊嘡嘡敲著一邊道:「欽差大人在此落轎三日,百姓有冤狀申訴,到關帝廟直呈啰!」

正嚷著,前頭人流忽然讓開一條甬道。一乘四人藍呢轎悠悠地抬過來了,前頭儀仗牌示一律不用,只幾個衙役用手推著人群為轎子開路。原來是鄭州知府馮睽龍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報,自己兄弟馮應龍在烏龍鎮被土匪綁票,便去營里火速點了二百名士兵,親自領隊前來剿殺。到了鎮里他才打聽到竟是欽差駕到,這才忙不迭將兵丁從人等打發回去,自乘轎子來見明珠。百姓們本來掌,三五群商議著要推舉士紳叩見欽差,見他來了,便都停住,獃獃地著他徑往關帝廟而去。

明珠正與伍次友在大殿上高談闊論,忽見一校尉進來,遞上手本履歷道:「鄭州知府馮睽龍請見總憲大人!」

他進來!」明珠收了笑臉吩咐道。伍次友說道:「你們員公事拜會,我是百姓,迴避了吧。」明珠忙道:「這又何必?他是個什麼兒,要大哥迴避!」

正說間,馮睽龍已進殿。伍次友留神看時,此人五短材,方正面孔,一臉悍之氣。那馮睽龍一邊報說姓名、職務,仰著臉將兩隻馬蹄袖「叭」地一甩,按府廳見督的儀節行了庭參禮。照規矩明珠是該親扶免禮的,但他卻端坐不。馮睽龍便不肯再行拜禮,兩個人心中早已存下芥

「請坐獻茶!」明珠冷冷吩咐道,故意又問,「足下便是鄭州知府?」

「不敢,」馮睽龍躬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卻未料到欽差大人來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恕罪!」說著話鋒一轉問道:「大人昨夜請天子劍誅殺敝府馮應龍,但不知他犯何罪?」

明珠不料他竟膽敢先發制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殺他,自有可殺之理。怎麼,我斬他不得?」

「不是這等說。」馮睽龍起腰來,「馮應龍現是五品職,又值奉命催科納更名地銀兩,並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殺了他,也須有個待,不然卑職無法回上頭的話。」

「百姓飢苦已甚,哪來的銀兩繳納更名地錢?本大臣已拜摺奏明聖上,請旨一概蠲免!」

「請旨歸請旨,蠲免歸蠲免,」馮睽龍昂聲應道,「現今既無旨意,足下便有擅殺職之罪,卑職不能不折嚴參!」

伍次友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殺前縣令何某,死十三條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麼?」

「什麼何某,什麼十三條人命?」馮睽龍毫不示弱,「我自與大人回話,你是什麼人?」

「他問就問了,是什麼人也不勞你相問!」明珠大怒,「來,撤座!」便有兩名校尉上前,將馮睽龍一推一個踉蹌,去了條凳,又聽明珠接著吩咐:「革去他的頂戴!」

「慢!」馮睽龍十分刁頑,兩手一張大喝一聲,「哪個敢?我是西選的!」

「西選」是指平西王吳三桂選派的文武員,這些人並不朝廷吏兵二部的節制。吳三桂擁有五十三佐領大軍和一萬餘名綠旗兵虎踞雲南,一舉足則朝野震,便是康熙也要讓他三分。明珠不蹙額為難。但事到其間,實無轉圜餘地,面子上也真是下不來。心一橫又復大喝:「狂奴!平西王難道大過朝廷?擒下!」校尉們一擁而上。馮睽龍猶自掙扎大罵,氣勢洶洶地向前撲來。明珠就勢從架上出寶劍向他心窩裡猛地一,直刺出后心半尺有餘!伍次友不閉上了眼睛。

馮睽龍兀自後仰前合地不肯倒下,雙手捧著前劍柄,口中出,吃力地道:「你……你……好毒哇!」

「無毒不丈夫!」明珠笑道,「殺你不冤,百姓歡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筆墨司。」說著將劍猛地一拉,頓時流如注。馮睽龍慘一聲倒在地上,連也沒蹬一下就咽了氣。馮睽龍帶的從人見此慘狀,個個面如土。王參將瞧著這一風流文雅的書生,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驚。

明珠若無其事地從懷中出一方絹,揩拭了寶劍上的跡,說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為民連除兩害,聖上於我必有褒揚!」

眾人退下之後,伍次友驚魂方定,對明珠道:「賢弟,我倒不知你竟如此才略膽氣,相形之下,愚兄只算得腐儒一個!」明珠笑道:「我哪來的什麼才略膽氣!這點神氣還是跟著聖上聽大哥講授經史而來的。大哥是聖賢之人,述而不作,小弟手屠此獠,便了下流了。」言畢微笑,伍次友卻默默不語,半晌方道:「只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兒,君子不近庖廚麼。」

「手不狠,何來的天下?」明珠笑道,「這都是讀書心得。此次擒鰲拜,若非小弟獻策,於毓慶宮頂布下金網,饒是虎臣兄才藝絕倫,只怕還要多費周折呢!」

伍次友和明珠在烏龍鎮盤桓了三天,又細細將二馮的罪狀依律補了文書,才拜發奏摺,六百里加急遞京,請旨分。一切辦理完畢,伍次友便要沿黃河故道東去。明珠挽留道:「也許朝廷降旨分我呢,大哥便忍心要去,再等幾日何妨呢?」伍次友心裡也懸著這件事,不得清靜,索便再住幾日。

第六天頭上,詔令下來了,一份明發,一份廷寄。

伍次友看了明發詔諭后笑道:「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錢,真是功德無量!聖明如鑒,天下從此可以昌盛歸化了!」

明珠道:「大哥先別高興,我們再看看這廷寄,這是對小弟的分了!」拆開看時,更是喜不自。原來是康熙親筆硃批,前面複述了明珠自請分的話,後面的硃批寫道:

據該史不經請旨誅戮職,本應酌國家明令。念其剪暴於俄頃,誅逆於初萌,其初志可佳!著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詢吏,細細摺奏朕。所請分免議。

看到這裡,明珠驚喜道:「大哥,聖上還問及你呢!」伍次友忙看時,只見後面還有幾行小字:

伍先生東行否?甚念。如未行,可致朕意。天已寒冷,他一路上多加保重,汝可委派兩名得力人伴送至皖,朕已下詔安徽巡接待,切切。

明珠十分,道:「聖上還是念念不忘兄長!」伍次友也不答話,兩眼淚汪汪地拜了詔書,立起時,袍袖盡

第二天,兄弟二人終於分手了。黃河大堤上寒風凜冽,沙塵漫天,二人長辮在腦後飄,沙浪如流在風中去,縷縷茅草和細細的柳叢在風中搖擺舞蹈,嚶嚶而泣,似為離人傾訴離。兩個人執手對,久久沒有言語,伍次友忽引吭高歌:

君將行,我將住,西煙鎖長安路。

沙徑徘徊古黃河,飄萍今夕是何

流風回袂嘆蒼茫,直劍向天舞。

嗟乎,君不見古之燕趙悲歌士,仗劍西行不反顧!

努力明德有會期,長酹江月奠終古!

罷含淚笑道:「兄弟,咱們就此分別了!」

明珠放聲大哭,拜倒在地。伍次友也怕再看他一眼,翻上馬,一行三人四騎頭也不回地去了。明珠登堤瞭,直到不見他們影,方命起程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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