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驚風雨》第十八回 聆悲歌天子哀民生 論兵機培公展經綸

一剎那間,周培公便了湘鄂會館的首座名士。想起這番遭際,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可奈何:經世文章無人睬,幾首閑詩倒了謀食資本,糊塗僵板的考還不如一個做生意的鹽商有眼力,這世上的事也真是怪得很!他帶了劉丙辰贈送的二百兩銀子和酬神的禮從上房出來,一群人齊送到堂口執手話別,七八舌地盼他「再來」,周培公一邊含笑下階,一邊牽掛著阿瑣,待踱至前院看時,阿瑣的豆腐腦攤子早已收了。

周培公正在躊躇間,見到東廊下一群人擁著在看什麼,走近瞧時,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懷抱琵琶正在叮叮咚咚地試弦。那兩隻忽閃閃的大眼睛十分有神,流出一稚氣,卻又顯得十分有主見。調好弦,便著濃重的吳語,說了句「列位君子——」那琵琶聲頓時豆般響起,口中唱道:

儂本三吳貧家,西子湖畔有儂的門庭。家無羅綺和金銀,五畝薄田度營生——萬里雲水路迢遠,六旬祖母白髮蓬。阿紅,纖弱不堪年十二,儂來京師為何

非是阿紅不孝敬,非是阿紅太薄,阿紅自知書理,願學前朝小緹縈!

接著又是一陣急弦,聽的人都呆了。康熙坐在茶園裡從人群中看到周培公的影,便踱了出來,與周培公挨站著細聽。小紅又婉轉唱道:

三月三日楊柳青,靈寺中去朝聖。忽來吳家乖戾婦,前呼後擁擺威風。車轎如雲馬如龍,悍奴鞭狠又兇,三十四人齊落水,活活淹死我父兄……

小紅唱至此,豆大的淚珠汩汩流出。四周聽眾一片唏噓。康熙知道唱的是實人實事:杭州將軍去年曾折上奏,但杭州知府遲疑觀,致使正犯吳梅和的丈夫王永寧從容逃上五華山,朝廷無法緝拿歸案。康熙想起此事,臉上立時罩上了烏雲。小紅又唱道:

弟弟年不諳世,前去論理淚淋淋。那吳家,欺人太甚開言道:「你有本事間告,姑等你小畜生——」可憐弟方九齡,頭撞橋石一片紅。

周培公聽到這裡,髮倒豎,高聲問道:「這吳家是誰?告!」「君子呀!」小紅凄慘地呼一聲,更加悲憤地唱道:

臬臺府、三法司,我叔前去擊鼓訴冤,聞說父姓吳是王爺——靈魂出竅不言聲,左推右推似推磨,又將我叔拘獄中!奴家冤訴——懷抱琵琶來京城。我一不告,二不驚龍廷,只求列位君子聽分明:天上只有一日,卻為何一國有倆朝廷,皇家既食我家賦,何時為我撥烏雲!

唱至此戛然而止,一群看客木雕泥塑般都聽怔了。康熙渾浸出虛汗,背若芒刺躁難忍,好一陣才定下心來,回拍了拍周培公肩頭道:「周先生,借一步說話。」又回頭吩咐圖海:「這個孩子斂過錢,到茶園來再給我們唱一段。」

周培公正滿心凄楚,被這一拍驚醒過來,回頭見是跟著看扶乩的年,便問道:「足下何人,找我有事嗎?」遲遲疑疑地跟著康熙來到茶園。

「我姓龍,德海。」康熙讓周培公坐在對面,夥計沏過兩碗茶來,笑道,「適才在正廳里見足下才高八斗、詩群英,不勝仰慕。特請過來一敘,不見棄。」周培公自嘲地一笑道:「我不是什麼八斗,是個文丐;他們也不是群英,是一夥文狗而已!那算什麼詩,一火焚之的好!」康熙詫異地問道:「為什麼呢?」

「詩言志、歌詠言,」周培公苦笑道,「我的一百首詩,不及這小姑娘一首俚曲!」說至此,他痛心地低下了頭道:「方今天下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業之時,我卻拿幾首酸調子與下流斗方名士角逐勝負、換飯吃,這是什麼格調?想起來懊悔不迭,哪裡就配龍兄仰慕呢?」

康熙萬想不到他如此自責,倒覺不安,又無可安,便問道:「你今科會試為了什麼被黜的?」

「慚愧,犯了聖諱。」周培公看了一眼康熙:不過十七八歲吧,神態安詳,舉止落落大方,穿一件灰府綢截衫,普普通通的旗人打扮,只不知他為什麼問這個話。周培公見康熙似乎並無惡意,便嘆道:「文章憎命,只多了這麼一點[1]

,有什麼辦法?」

康熙不一笑,便道:「這試也太不通,幫著把那一點了不就罷了?」周培公道:「當然也有那麼乾的,那都是有頭臉、有門路,下面打點過的,我沒那個本事,也不屑於這麼干。」康熙便道:「這也是真的——不過你懷萬金之書為什麼不用呢?」

「萬金之書!」周培公問道,「什麼萬金之書?」

康熙盯著周培公,意味深長地說道:「收信人明珠乃是當今天子駕前寵信近臣,言必聽、計必從;寫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師友,一語有九鼎之重。等閑督大臣還難得他一封薦書呢!這樣一封要書信,你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驚地抬起頭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伍次友的真實份,但不曉得這個年輕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詳盡,想了想笑道:「大丈夫取功名當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豈肯以七尺之軀,向權貴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這份志氣誠為我輩讀書人中之佼佼者了——方才在廳上扶乩,聽你說來,好像你不但能文,武事必也是好的?」

「拔山扛鼎我是不能的。」周培公說道,「但我自讀兵書,觀天象、明地理、識風角、用奇門,確也略知一二。」

「先生學了屠龍,卻無施展之地。」康熙聽他口氣大,略帶揶揄地笑道,「豈不有些文不對題?方今天下太平、四海歸心,並無刀兵之事呀!」

「太平?」周培公呵呵大笑。

「你笑什麼?」

「北有羅剎掠地燒殺,西有葛爾丹勾結青藏,擅自稱王,南有三藩離心離德,東有臺灣擾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華之城瞭遠,四面烽煙繚繞、八方畫角悲涼,此憂外患之時,何來『太平』二字?」

康熙聽著,俯首略一思量,隨即大笑道:「照先生如此說來,天下一統局面已經無了?」

「不然。」周培公反駁道,「還有另一面,方才那個小姑娘唱得好,並不願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天必從之,百姓盼著有個好皇上,也並沒有華夷之分,百姓們厭倦戰、苦割據,此乃大勢之所趨。從此觀之,三藩膽敢違天心,殄滅他也只是數年中的事。」周培公一邊說,康熙一邊點頭,見周培公手取茶,料是口,忙道:「請用茶——」正想再往下問,卻見圖海匆匆進來,向康熙耳語幾句。

「混賬!怪道你在外邊這麼久!」康熙聽周培公說話已經了神,全忘了自己是微服出訪的皇帝。此時聽圖海奏說,刑部竟指令順天府來拿小紅,不大怒,厲聲吩咐道:「他給我爬進來!」說著一按桌子便起了,因桌子不穩,一個細瓷蓋杯「砰」地落在地上跌得稀碎。

順天府尹真的四腳著地爬了進來,這一來驚了茶園裡的所有茶客,一個個驚得變貌失。四周守護的侍衛魏東亭等見康熙已經份,便忙不迭張羅布置防衛、驅趕閑人,索額圖和明珠便守在茶園門口候旨。看著頭戴四品青金石頂子的順天府尹伏著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驚得臉雪白、瞠目結舌,直到那府尹報告:「萬歲,奴才夏侯俊叩見!」才醒悟過來,忙退後一步也伏下子叩拜,口裡吶吶說道:「周培公不知聖君駕臨,語多狂悖,請萬歲降罪!」

「都起來說話吧!」康熙此時也已覺得自己失態,平靜了一下才道,「夏侯俊,誰讓你來拿人的?」

「回萬歲的話,」夏侯俊戰戰兢兢答道,「這是刑部和禮部理藩司會同憲令,說有民阿紅投狀訴冤,被駁下去后不肯回籍,在京彈唱小曲,穢言眾,令奴才拿解送回籍……」

「穢言眾?」康熙冷笑一聲,「真正穢言眾的你們一個也沒有拿到,卻在一個弱小上抖威風!朝廷養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何用?——讓小紅進來!」

夏侯俊嚇得大氣兒不敢出,一迭連聲地躬稱是。

小紅進來了。這個孩子十分聰明,已經猜出上邊坐著的這個年輕人來歷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爺們大,便款款斂衽朝上深蹲兩個萬福,說道:「大人傳喚小,不知要聽什麼曲子?」說著,見桌上茶淋漓,忙上前仔細揩乾,撿起地上的碎瓷片,把茶桌支穩了,說道:「這好比康熙爺的江山——讓它穩穩噹噹才好……」

「你……說什麼?」康熙激得聲音發抖。

「小說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爺的江山,穩穩噹噹。」小紅一口杭州話說得咯琉璃脆,聽起來十分悅耳。

康熙立起了子來回踱步,他已經不想聽什麼小曲了。這句話聽來,比務府暢音閣供奉們奏的黃鐘大呂鈞天之樂還要好聽一千倍!在青磚地上橐橐走了幾步,康熙停步問道:「你家是務農的?」

「嗯。」小紅低聲答道,「共五畝地。二畝茶,三畝田。」

「你的曲子唱的很不錯。」康熙說道,「都是真的麼?」

「句句都是真的。」小紅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道,「民已經家破人亡,沒有什麼害怕的,又何必說謊騙人?」

「杭州府為什麼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結,他們不肯放人。」

康熙深深吐了一口氣,又問:「你來京控告,三法司都置不了,為什麼不去擊登聞鼓?」登聞鼓設在西長安街,專為百姓有冤部告不準時,叩閽告狀用的。小紅聽了沉默良久,說道:「告狀民不敢。」康熙奇怪地問道:「那又為什麼?」

小紅眼睛一酸,眼淚撲簌簌落下,半晌才道:「奴已經想開了,兇手在五華山,朝廷也拿不住,小去皇帝老子那裡告狀,就是準了民的狀,也要流徙三千里,我的老祖母怎麼活呢?」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這個小紅年紀雖,忠孝心俱全,的冤案自己做天子的卻辦不來!思索了一會兒,康熙又問道:「你為什麼要在這裡賣唱?」

「奴要掙一些盤纏回江南。」小紅答道,「再說,唱唱苦,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北京,說不定皇上聽到小的曲子,早些兒為小做主。」

「他已經聽到了。」康熙的聲音有些沙啞,回頭吩咐圖海,「索額圖進來。」

「這個孩子要回杭州。」康熙對索額圖說道,「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訴浙江臬司,若有人難為,加害於,惟他們是問!」

「喳!」索額圖忙答應一聲,見康熙沒別的吩咐,便對小紅道:「走吧!」

「慢!」康熙手一擺,見牆角一張小桌上有專為客人備的文房四寶,便過去提筆寫了一張字,取出隨小璽蓋了,遞給小紅,說道:「你回去生計也不容易,這張紙你帶回去給杭州縣令,免了你家賦捐,他再資助你們些,就好度日了。」

「小不識字,那小曲都是請人編的。」小紅接了紙條,顛來倒去地看著,說道,「這紙條能派那麼大用場?」

「管用!」康熙哈哈大笑,連那個倒霉的知府也忍俊不笑了。

「儂真是好人,儂啥名字?告訴我,我回去給儂立長生牌位!」

「儂回去就知道了。」康熙學著小紅的口吻笑道,「儂說得很對,朝廷眼下也辦不了儂的案子,不過一定會給儂辦的——也不必立什麼長生牌位,辦完了,我到江南儂家做客時,把儂家的好茶請我吃一杯,好麼?」

眼見索額圖帶著小紅出去,康熙轉過臉問夏侯俊:「這就是你說的穢言眾?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訴吏部,罰俸半年!」夏侯俊沒料到康熙的罰如此之輕,先是一怔,忙又諾諾連聲答應著去了。

「你既自稱知兵,朕可是要考問你一下了。」康熙示意圖海在旁邊坐下,正對周培公說道,「你就站著答話。」

「是。」周培公躬答道,「臣不曾自言知兵。兵者,兇也,至危至險之道,豈可輕言知兵?趙括、馬謖讀兵書,言兵事滔滔不絕,雖趙奢、諸葛不能難之——卒駢死兵敗,千古之笑。所以說戰無常例,兵無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後庶幾可以用兵。」

「照你這麼說,連孫子兵法也是不能用的了?」康熙詫異地問道。

「孫子兵法雖有千古不易的用兵之理,」周培公從容回奏,「但世人只讀其文義,不解其髓。敵我雙方皆讀此書,卻有勝有敗。知變則勝,守常則敗,如此而已。」

「嗯,」康熙點頭說道,「你說說為將之道。」

「為將之道,」周培公莊重地說道,「軍火未升,將不言飢;軍井未汲,將不言;擊鼓一鳴,將不憶命……這都是通常之理。為將者代天征伐,以有道伐無道,纛旗一升,耗國家百萬帑幣,驅三軍蹈死生不測之地,值此非常時期,應施之以非常之道。仁義禮智信,對我則可,對敵則不可。對敵當施之以暴、之以利、欺之以詐、殘之以忍,無忠恕之可言。」

康熙聽至此,口問道:「你願意做個什麼將軍?」

「臣願為善敗將軍!」

「善敗將軍?」康熙吃驚地問道。

「對!」周培公振振有詞地解釋道,「善敗將軍並非常敗將軍。淮侯韓信、蜀漢之孔明,皆善敗將軍!兵法所謂善勝者不陣,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終勝——小敗之後連兵結陣,徹敵,再造勝勢,比之項羽百戰皆勝而烏江一戰一敗塗地,豈不好得多麼?」

康熙不哈哈大笑,轉臉問圖海道:「你帶了一輩子的兵,聽聽這個書生的論兵之道,有點道理沒有?」

圖海雙目盯著周培公,心裡佩服極了。關前他所讀過的「兵書」就是一部《三國演義》,並未接比較高級的軍事理論,周培公這番分析使他明白了不縈繞在心裡的疑問,聽康熙問,忙道:「周培公所言皆是用兵要言妙道。」

周培公到鼓勵,不大為興,雙眸炯炯有神,接著說道:「臣請以南方軍事陳言!」

所謂「南方軍事」不言而喻是指三藩,康熙原本打算啟駕回宮,不由又坐了下來,笑道:「這裡議事倒比宮裡縝,你放膽奏來!」

「國家一旦南方有事,會怎樣呢?」周培公雙手相合,沉著說道,「臣以為將以岳、荊州或南京為決戰之地!」

「你說詳細!」康熙將椅子朝前拉了拉。

周培公的目好像穿了牆壁在遙視遠方。「如叛兵調度得方,那他們就會以岳、衡本之地,奪取荊襄,東下南京,水路沿運河北上,陸路由宛向中原,會師於直隸。但現在看來,他們未必做得到。叛軍中驕兵悍將居多,心思不齊,指揮不一,民心不從,這樣的如意算盤打不好,臣以為他們只不過想劃江分治而已。」

「我當以何策應付?」康熙的目深不可測,幽幽地審視著裳襤褸的周培公。

周培公一笑:「倘若真的如此,主上當以湖南為決戰之地,同時沿長江布八旗勁旅,穩定北方局勢,以江西、浙江為東線,以陝西、甘肅、四川為西線,割斷敵軍聯絡,傾天下之力各個擊破——此跳樑小丑,敢不束手就擒?」說到這裡,周培公略一頓,又道,「當然,要剿並用,恩威兼施。打仗的事,本來就不單是兩軍矢石鋒啊!」

康熙聽得既張,又高興:今日此來可謂不虛此行,略一沉思,笑道:「你且退下,到外邊明珠和索額圖進來。」

見周培公挑簾出來,索額圖和明珠便知議事已畢。明珠方才已經打聽到,這個姓周的拿著伍次友的薦書卻不肯來投自己,窩了一肚皮的氣,聽到周培公傳旨,一邊向里走,一邊嘻嘻笑道:「周先生,恭喜呀!此番邀了聖恩,可以大展鴻圖了!」索額圖打量了周培公一眼,他欣賞周培公不附權貴的風骨,卻甚疑他是個嘩眾取寵之輩。半晌才對明珠道:「咱們進去吧。」周培公哪裡曉得這兩個天字第一號寵臣的心思,只笑笑沒言語。

不一時,明珠便出來傳旨:「賜周培公進士出,賞兵部主事銜,在圖海步軍統領衙門參贊軍事。」說著又過穆子煦來吩咐道:「傳話給吏部,吊銷李明山進士資格!」

對於這后一條旨意,不但明珠,連圖海也是丈二和尚不著頭腦。在回宮路上,圖海囁嚅了半日,終於說道:「主上,李明山雖言語冒犯,念其不識聖,似可……」

「這個不必說了,」康熙笑道,「朕豈是無量之主?李明山站在那裡那麼長時間,他腳下踩了一枚測字先生落的錢,你看見了麼?」

>[1]

「玄」字避諱可寫為「元」,也可寫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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