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玉宇呈祥》第十回 討債英雄遇到抗債豪傑 多漢子央求寡阿哥

十阿哥因抗債不還,挨了板子,囚三日,最後還是由八阿哥墊付了他虧欠的十七萬兩銀子。打也好、囚也罷,雖然使了障眼法兒,總算應過了景兒。天威一怒,連皇阿哥們也不放過,這邸報一發到各地,天下震驚。至此,阿哥們拖欠的銀兩已經全部還清。胤禛、胤祥雖然歡喜,但他們心裏有本賬,大阿哥胤禔欠的債是門下員湊份子孝敬辦齊的;三阿哥欠的銀子,因是作養松鶴山房一干文人用的,由康熙本人從帑里撥出代還。欠得最多的九阿哥、十阿哥都由八阿哥胤禩一手包攬,總計有一百七十萬兩。賬還清了,胤禛、胤祥倒加重了心事;胤禩既然能墊出來,為什麼還要十阿哥大張旗鼓地發賣家產,惹出八月十五那場醜劇?胤禩又從哪裏弄來這麼多錢,替兄弟墊,替員墊,他家的錢財,為何如此之多!剛進戶部的施世綸卻沒有這麼多的心思,見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倒膽大起來,除了從桐城帶來的人,又聘了十幾個師爺,都是賬房老手,索放開手腳做去,大至千累萬,小至幾兩幾錢,毫不放過,一清到底。把六部員催得談「戶」變,苦連天,有人編出口號,調侃譏諷:

廟裏一尊泥胎神(胤礽),請來兩個護法尊(胤禛、胤祥)。更有討債無常鬼(施世綸),任是鐵也驚心。

苦歸苦,庫銀仍舊得還,至康熙四十八年春,總共有三千八百萬兩銀子漸次歸還了國庫。康熙高興之餘,下詔著施世綸實補戶部尚書缺。命其一追到底,務於年底之前把這件差使辦完。

施世綸謝恩拜印完,便命人打轎往十三貝子府。

「施大人來了!」十三貝子府門人見他下轎,一邊打千兒請安,一邊鬨哄地討喜錢:「施爺如今是大司徒了,一品當朝,總不能連壺酒錢都捨不得賞小人吧?」施世綸微笑著說:「請你們去慶祿齋吃酒,吃過了他們尋我會賬就是了——十三爺在裏頭麼?」正說話間,裏頭一個丫頭出來,對門上人道:「你們不要鬧了,四爺和十三爺請施大人進去呢!」說罷向施世綸蹲一福,默默在前頭帶路。

因來得次數多了,府里的人,施世綸都比較悉。這丫頭是前年胤祥生病時三阿哥胤祉送給胤祥的。當時胤祥剛開府賜第,就留了下來。這丫頭高高的材,容長臉兒,一頭青,寡言語,侍候十三阿哥十分殷勤周到。是胤祥的通房大丫頭。因眉心長著一顆紫痣,胤祥為起名紫姑。施世綸跟隨紫姑漫步進來,老遠便聽胤祥笑著招呼:

「新任戶部尚書來了!我和四爺正要去給你賀喜哩!」

「不用賀喜了,」施世綸不拘禮,向二人一揖坐下,笑道:「我施某正準備著棺材小人們咬死哩!商鞅是被五馬分而死的,王安石窮愁半山堂;刻薄尚書哪一個有好下場?」

胤禛一直微笑不語,從桌上取過一個紗布包遞給施世綸,說道:「小人們咬歸咬,陞畢竟可喜。無可贈,這是一副水晶眼鏡,我待詔按你的鏡片子打磨了,權以為賀,省得你擎著那麼大的鏡子看字、瞧人。」施世綸接過眼鏡,戴上一試,頓覺周圍景清晰,毫髮可辨。接過紫姑遞來的茶水,說道:「四爺,你這份心……唉……我就不說什麼了!今兒我來見十三爺,可不是為了報喜,也不為謝二位爺的提攜。昨日我進毓慶宮,太子說宮裏事忙,既然清理已見效,得見好就收,太子爺要把陳嘉猷、朱天保兩位召回去。求二位爺進去說說,外頭封疆大吏還有一千多萬銀子沒有索回。這些人個個都有功勞,位高名重,很得聖眷,太子還得把這事管下去才啊!」

胤禛、胤祥都沒言聲。施世綸來前,他們二人已經議過這事了。胤禛沉思半晌,問道:「老施,據你看來,這些欠賬的總督,將軍們如今打的什麼算盤?」

「據我看嘛,」施世綸搖頭道,「這裏頭的緣由各不相同。有的確實還不起,有的是想拖,有的是瞧風想賴賬,要等別人還了他才肯出。」胤禛問道:「都有誰家還不起,你說幾個我聽聽。」施世綸笑道:「廣州將軍武丹,欠著十萬,已經還了七萬,我發文催促,他說,『要命一條,要錢沒有——戶部難道我刮地皮收賄賂還債?』還有穆子煦、魏東亭欠債最多,兩個人還了四十五萬,還欠一百多萬。」

胤祥猛然悟道:「四哥呀!我知道這些刺頭兒們想些什麼了!」

「我也知道太子想的是什麼了!」胤禛喟然說道。

施世綸卻有點懵懵然,他不明白,何以說了幾個人名兒,兩個阿哥就都明白那麼多的事,遂問道:「四爺,十三爺,怎麼了?你們都明白了些什麼?只剩下三二十個人,再催催他們,還上來就是了!」

「沒那麼容易。」胤祥冷笑一聲道,「要肯還,不早就還了!他們是在瞪著眼兒瞧魏東亭。魏東亭呢?又本還不出來——聽說,他借這些錢都是支應萬歲爺南巡用的,你想想這事容易不容易!」

施世綸倒了一口冷氣:沒想到清來清去,清到了皇上那裏,這幾個刺兒頭可怎麼剃?正沉思間,見胤礽從外頭進來,幾個人忙都垂手立起。

「老施啊!」胤礽擺手示意免禮,沉著臉坐下說道:「聽陳嘉猷說,你不他和朱天保回來?這是為什麼?」施世綸忙道:「臣豈敢違命?不過太子當初有話,虧空要一清到底。如今還有一大筆款子未清回來。太子若要走了人,恐怕搖了人心。臣的意思是再請示一下太子和四爺、十三爺,果真是宮裏急需,二位大人自然是要回去的。」胤礽見他先來與胤禛、胤祥商議,心中已是不快,卻不便發作,勉強笑道:「賬該要只管要著,他們在部里快二年,也該回宮了。要依我說,五千萬銀子的虧空,已經討回了三四千萬。下余的人確有難,也不能得太急了,穩住如今的庫存也就罷了。」

胤禛知道,單憑胤祥和施世綸無論如何拗不過太子,遂欠說道:「這就好比推車上山,最後幾步最難,一停下來,只怕車子還要到山底下。太子,這時候不能柴呀!」

「老四,」胤礽憂心忡忡地說道,「我是剛剛兒從養心殿過來。魏東亭遞了摺子,他家已經清得只有一百多兩銀子了!清理虧空以來,員死了三十六人,你說怕人不怕?要是真的把穆子煦、魏東亭這些人也死一個兩個,那……」他打了個寒噤,沒往下說。

胤祥的心陡地向下一落,問胤礽道:「皇上沒說什麼?」胤礽道:「沒說什麼,只臉沉得難看。我也沒敢問。還是按我原先說的辦,見好就收!」

「你想過沒有,太子爺?」胤禛皺著眉頭,深沉地說道,「就這樣糊塗了賬,不出三年,國庫仍會被借空了,而且再清起來就更難!」

「下令封庫,」胤礽咬牙沉思著道,「一文也不借了!」

胤祥噗嗤一笑,說道:「早就有旨封庫了,再下令封庫,那是什麼章法?」施世綸不安地挪一下子,說道:「那些還了錢的定要覺得吃虧,定要拚命刮地皮撈回來,這豈不是前門拒狼,後門虎?」

「你說的又是一碼事。」胤礽見幾個人都不同意他的主張,有點上火,不耐煩地說道,「他刮地皮,我清吏治,拿他開刀問斬!」胤祥冷冷頂了回來:「要賬尚且半途而廢,刷新吏治就更難了!」胤礽強按著火氣笑道:「你有什麼高見?」說罷站起來,來回踱步。

胤祥見他如此無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道:「太子,不是我們不遵鈞旨。你得仔細思量。我們已經落了個刻薄蟲名聲,如果不把事辦利索,一垮下來就會變可憐蟲!依我愚見,還按萬歲的原旨辦,一清到底。最後確有困難的,萬歲自然也要恩開一面。」

「既然你們要干到底,我也不攔你們。」胤礽強忍著沒有暴跳,紅著臉,對胤禛說道,「朱天保和陳嘉猷兩個也可暫不回宮,有了效,我不搶功勞;出了大事,我也不擔待責任——如何?」

三個人聽著這話,都覺承不起,忙都伏叩頭不語。胤礽長嘆一聲,說道:「唉……原來就不該接這差使啊!——你們——好自為之吧!」竟自匆匆而去。

胤祥一邊起,一邊向胤禛說道:「怎麼能撂下這麼兩句話,就撒手兒走了!」

胤禛太悉胤礽了,無定見,極容易搖,且不敢為下屬承擔責任,但這些想法他都說不出口。良久,胤禛才道:「他有他的難。你們只管去做,出了事我一人承擔。只要做出效,太子爺也會……」他不再說下去了。

「四哥,」剎那間,胤祥湧出一個從沒敢想過的念頭:要是四哥是太子,那該——他沒敢往深想,卻道:「從今兒起,我以為你倒該收斂些,迴避著點。戶部我是欽差,你也撂開手,讓老施只遵我的令旨行事。這樣,萬一有個好歹,不至於人家一鍋端了……」

至此,施世綸的滿腔熱都化了冷汗。他冷淡地說道:「四爺,十三爺,要沒有別的事,下先告退了。」

「好,你先回去。」胤祥端起了架子,提足了神,子一仰說道,「用我的欽差關防,提調各省欠款未還的總督、巡、布政使以上的員,務限三個月到京。我要當面催債——你怔什麼?去吧!」

胤禛看著施世綸遠去的背影,悄悄說道:「老十三,方才你我收斂些迴避點是什麼意思?施世綸在這裏,我不便駁你,這麼多豺狼虎豹張牙舞爪的,你一個人頂得過來麼?」胤祥叩著茶杯,說道:「勢不很妙,四哥!不得不留一手呀。太子大約在皇上那裏聞到什麼味兒,要舍車馬保將帥了。你我都是他棋盤上的子兒,我看他本沒有什麼兄弟分。與其讓人家一窩端,還不如能保一個是一個呢!我和十四弟形差不多,左右是個破罐子。你要也搭進來,豈不連人刨了!」胤祥淡淡說來,胤禛卻聽得五俱沸:這個小弟弟竟如此披肝瀝膽,俠義勇為!胤禛的臉異常蒼白,細米一樣的牙齒咬著,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但願我們把事想得太兇險了一點。據我想來,魏東亭他們幾個,當債時,皇上會替他們墊出來的!怕只怕太子這麼釜底薪,慢了自己的軍心,助長那干刁吏的氣焰。你這樣待我,我只能領,不能實。」

「四哥,你聽我說!」胤祥的淚水突然湧向眼眶,打著轉兒,卻不肯讓它們淌出來,「我越想越覺得應該這樣。我是一條,怕怎的?大不了圈起來!要是連你也保不住,誰肯出來為我這沒人疼的說話呢?四哥你依了我的話,就是疼你的十三弟了!」說罷淚如雨下。

胤禛舒了一口氣,過來著胤祥的髮辮兒說道:「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我們兄弟倆怎麼盡說喪氣話,說得心裏起栗兒。別要杞人無事憂天傾了。你如今還打著兒。不知有沒有中意的?你說出來,我替你回奏萬歲。」此時,紫姑正好提著個茶壺進來,怔了半日,給兩個人續了茶,又默默退了出去。

胤祥破涕為笑,抹了一下眼睛道:「四哥,我相中了一個姑娘,只是太寒賤,怕惹四哥笑話兒!」胤禛仰著臉想了半日,問道:「可是方才出去的那個丫頭?」胤祥搖頭道:「你問的紫姑?那倒不是的,我已收了紫姑,過幾天就開臉封為側室,我說的是正正經經的夫人!」

「寒賤倒沒什麼,」胤禛沉思著問道,「旗人漢人?」

「……漢人。」

「不行。」

「我曉得你要說不行。」胤祥忽然調皮地一笑,「不過這人你認識!」

胤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回憶著搖了搖頭,笑道:「是誰呀?我怎麼想不起來?」胤祥笑道:「不和你打啞謎兒,我相中了那個潑了我一洗澡水的阿蘭,我還曾救過,你不記得了麼?半個月前我游潭柘寺,恰好八哥的戲班子也去進香,阿蘭就在裏頭!如今因都在謫仙樓學戲,還沒進八貝勒府。如若一進去,再說就難辦了。」胤禛一邊聽著,一邊笑著搖頭,說道:「我看你是看戲看得著了魔,一個金枝玉葉,娶一個戲子來做福晉——」

「隨你怎麼說。」胤祥笑道,「你幫幫這個忙吧!」

胤禛見他認了真,倒犯了躊躇,思量了半晌,安道:「不是我不幫,這太難了。丟開份不說,還是個漢人,事隔兩年多,又在——那邊,你曉得現在變沒變心?有祖宗家法管著,怎麼敢弄個漢人做阿哥福晉!」

「我朝有過這樣的事。」胤祥獃獃地著外頭明的春,緩緩說道,「也是一位阿哥,康熙四十年奉旨出巡直隸河工。他中了暑,住了黑店,一個樂戶子救了他,了族規,被綁在木頭樁子上活活被燒死……」胤禛聽著,臉變得蒼白如紙——這說的正是他自己!

胤祥繼續說:「……那子一頭烏髮在紅焰中飄著,那臨死前的目這位阿哥終生終世難忘!這阿哥原來也很弱,經了這事,他如大病一場,瘋瘋癲癲的,連皇上都說他變得喜怒無常……卻不知他經此事變,變了鐵石心腸……」

「別說了!你想剁碎我麼?」胤禛怒吼了,揮手打了胤祥一個清脆的耳

胤祥並不護痛,撲通一聲長跪了下去,泣道:「四哥,我說這話剜了你的心——難道你要我也和你一樣麼?」

「我打痛你了吧?」胤禛回過神來,見他如此,也覺傷,深沉一嘆,說道,「容我設法先給抬個旗籍,贖出子,再辦下一步。你曉得,咱們都是朝局中人,萬目睽睽盯著我們。今非昔比,有人恨不得我們今日就死!不能不縝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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