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玉宇呈祥》第十一回 抗還債流言滿天飛 倒腸胃臭氣溢部堂
二十天後,欠債十萬兩銀子以上的三十二名外省武陸續京。這些丘八爺們在京都有公館,先到的各自走門路,拜阿哥、會同寅;後到的觀風,打探消息;一個個都懷著鬼胎;說什麼「傻子過年看隔壁」。他們抱定了主意:瞧著三大戶——魏東亭、穆子煦、武丹。直到四月二十三,胤祥接到南京巡衙門遞進來的稟片,說魏東亭患瘧疾,病沉重,危在旦夕,實在不能奉召京。六部員們紛紛傳言,說魏東亭是因朝廷債,憂急加病倒了。接著第二日,又接江南巡急報,說穆子煦啟程的前一日暴病而亡!
消息傳來,京們立刻大嘩。由王鴻緒,阿靈阿、揆敘挑頭兒,連章彈劾施世綸。有的說施世綸有心政心懷叵測;有的說施世綸良為娼——迫下頭員貪污賄,刮地皮。接著大理寺、鴻臚院一窩蜂起,奏章雪片也似飛進大,京城場立時氣氛張,雖說沒敢明指欽差胤祥;其實誰都知道,轟倒了施世綸,胤祥、胤禛這兩個廟主也就沒了香火。
接到穆子煦亡訊,胤祥心下也不免著慌,但他拿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待施世綸穩住神,預備著督會議,自己趕往西華門大來見胤礽。
「如何!惹出麻煩了吧?」胤礽正和師傅王掞下棋,一見面就埋怨道,「我最怕的就是出人命,如今穆子煦死了!剛才萬歲了上書房的人,還有禮部尚書,正在養心殿給穆子煦擬謚號,真是件頭疼事啊!這樣吧,你先回戶部把人召集起來,午時過了我去戶部。」
胤祥出了毓慶宮,覺得兩條都是的,在乾清門的天街,正上胤禛從永巷踱出來,便停住了腳步。
「我剛從養心殿出來。」胤禛見他臉不好,便道,「你拿穩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生老病死人之常。差事出了差錯,都是我的干係,不幹皇太子和你的事。你去見皇上麼?武丹在裡頭,他已經答應還債呢!」胤祥聽了,在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下了。正要進去,胤禛把他住了:「老十三,給你這個。」說著從靴頁子里出一張紙來。
胤祥接過看時,卻是一張正黃旗旗主簽了名的空白單子,下頭還加蓋了務府的關防。他有點不知所措地問道:「這給我做什麼用?」胤禛呵呵一笑。胤祥這才想起阿蘭的事,騰地紅了臉,拂了拂折起來塞進袖子里,想說句激的話,又覺無用,只深深一躬,昂然而去。胤祥來到養心殿,康熙正和武丹說話。
「你來了,且站一邊。」康熙吩咐道。
「魏東亭的病不知怎樣?」康熙擤了一下鼻涕,又道,「你路經南京該去看看他。若沒有穆子煦這事,朕還不擔心,如今倒真的也有點恐懼了……」武丹得渾抖,理了一下蒼白的髮辮,巍巍地說道:「這是奴才疏忽。藩司衙門催著奴才北上,沒有顧上。」康熙聽了,獃獃出了一陣子神,轉臉一笑,問胤祥:「清理虧空大總管,你瞧著這事該怎麼辦!」
胤祥低頭略一沉思,笑道:「賬,恐怕還是應該還。兒臣也曉得,魏、穆、武三位老臣,功高重,深得聖眷。唯其如此,更應為百表率,全主上至公至明之心,如實在力不能及,似亦應定出還銀日期,以杜絕小人之口,使清債差使得以圓滿辦妥。將來皇上施恩,恩出自上,也不至於就牽扯到目前大局——這是兒臣的一點小見識,請父皇聖裁!」
「哦?」康熙盯視胤祥移時,突然哈哈大笑,「恐怕這是老四的見識吧?張廷玉,馬齊,方才胤禛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馬齊道:「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說的都是正理。不過目下群議紛紛,連章彈劾施世綸,施世綸的日子很不好過。聽說他把家小都送回家鄉了:預備著謫戍。雖是說彈劾施世綸,其實也就連著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這局面也就令人可慮。奴才以為似應從緩辦理,稍過些時日從容去做,可以免去許多麻煩。」
胤祥濃眉一挑,說道:「皇阿瑪,這時候一步也不可退,退則全功盡棄——這是兒臣自己的主意。魏東亭諸人是忠良,兒臣心裡十分明白,但眾人都在看他們,若不清理,全盤兒就得翻轉!目下不人恨不得拿兒臣食寢皮,兒臣也顧不了這許多。」康熙瞇著眼欣賞地看著胤祥,陡地想起太子前幾日吞吞吐吐想甩手兒不管的話,心中升起一陣不快,旋又笑道:「《水滸》上有個拚命三郎,朕看我家老十三算得上是個『拚命十三郎』!既然你是捨生取義,不必顧忌,只管按你的本心去做。太子有些顧慮,這不要,明兒朕見他自有道理。至於魏東亭幾個人欠債的事,你催只管催,朕看他們不至於你這小子為難。」胤祥聽著這話,果然有從大為魏、穆等人墊付的意思,心中不由暗喜,便叩頭要辭,康熙笑道:「朕代武丹向你討個假,他今日就不必去戶部聽你教訓了。朕要出宮走走——如今這幾個侍衛,就劉鐵、德楞泰還算有個樣子——一個魯一個憨,像鄂倫岱那起子人,只曉得狐假虎威,令人而生厭。武丹進京不容易,讓我們主僕在一起暢談暢談,你去吧!」
胤祥興沖衝來到戶部,還差一刻不到午時,便命眾都到大堂集會,幾十個員一齊躬叩頭,齊呼:「恭請十三爺金安!」
「眾位好!」胤祥似笑不笑答應一聲,命眾人兩側坐了,自己居中坐了,將方才在養心殿講的那番道理又詳述了一遍,又鼓勵道:「諸公在外帶兵,都是國家柱石,人中之傑,響鼓不用重槌。方才在萬歲跟前武丹老將軍一口承諾,所欠銀兩今秋一清。他還給魏東亭打了包票,也在今秋還完畢。——你們怎麼辦?大家說說看。」
他盡自講得口乾舌燥,無奈這些人深知魏、武等人的家底,本不相信。胤祥又問了兩遍,福建提督左振邦乾咳一聲,說道:「欠債自然是要還的。十三爺明鑒,下每年只一百六十兩俸銀,又比不得文,能從賦稅裡頭火耗。喝兵的事我不敢做,不瞞十三爺,如果不吃幾個空額,連師爺、書辦都請不起。還銀子的事,是否多限些日子——比如說五年如何?」
他這一開口,眾人便七八舌地接了上來。有的說:「誰願意背債誰是兒子養的!有什麼辦法?」有的說:「我這次進京盤纏,還是向人家借的哩。」有的還說:「不瞞十三爺,我京里沒公館,是著肚皮來戶部的!」在京有公館的立刻反駁:「有公館又怎樣?我也是著肚子來的,家人都被我攆走了,一張口就一項支出……」這乾子翎頂輝煌的將軍,也是欺胤祥年,料他不敢把自己怎麼樣,愈說愈把自己說一群花子。
「真的到這份兒上了?」胤祥靈機一,來施世綸,悄悄吩咐了幾句。
施世綸臉陡變,輕聲問道:「使得麼?」
胤祥沉著臉道:「出了事都是我的。」施世綸離去。胤祥又轉向眾人,臉上毫無表,冷冷說道:「我們吃茶說話。凡有揭不開鍋的,今日就搬進我的府里住,我先養起來!來人,獻茶。」
沒有人答話。
衙役將茶端上來了。眾人唏噓啜茶,饒有興緻地聽著胤祥說話。「——何至於就到這般境地?」胤祥說道,「我雖年輕,下頭的事也略知一二。年俸固然不多,可有誰是指年俸過日子的?一是地方有規例銀子,春夏秋冬四時不斷;二是軍餉空額;三是遇有盜案劫案,朝廷有額外補,下頭軍孝敬的也不在數……」他歷曆數來,如說家常。眾人聽了無不目瞪口呆。
聽著聽著,眾人一個個都坐不住了,人人都覺得肚裡倒胃——卻不知是茶中用了葯,——先時還撐著忍著,都憋得臉發青。左振邦挑頭兒「哇……」地嘔吐出來。早晨在六合居吃的黃燜鴨,羊燉鴿蛋……一腦兒吐個罄盡,還夾著酒氣酸。
「哇……」
「哇……」
左振邦一開頭,眾人哪裡還忍得?一個個彎腰躬背,吐嘔不止。把個戶部大堂,弄得臭氣四溢。站在一旁的戶部吏員、衙役人人掩鼻,個個攢眉。
「哼!」胤祥款款起,繞室走了一遭,虎視眈眈著眾人,問道:「哪位大人吐的是蘿蔔白菜,出來說話!我胤祥立刻奏明聖上,免還國債!」
眾人此時才回過神來,知是中了這小子的計,心中無不大怒,恰巧,這時胤礽提著袍角拾級進來,一進門就被熏得一怔,掩著鼻子問道:「這是怎麼了,哪來這麼大的味兒?」
「太子!」左振邦卻認為這齣戲是太子一手安排的,見他裝模作樣,由不得火,一步離席叩下頭去,惡狠狠說道:「左某是個帶兵丘八,不懂什麼禮數。爺要是瞧著我們不地道,一刀宰了就是了,用不著這麼糟蹋人!」
胤礽愕然看著眾人,說道:「我確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們都是出生死為國家效力的人,誰會糟蹋你們?」
「您問十三爺!」左振邦說道,「您問問在座的人,我們造了什麼孽?為什麼被得如此走投無路……在這裡訓吃苦……」說罷放聲大哭!眾員此刻才回過神來,黑地跪了一片。聽左振邦放潑號啕,哭得十分凄惻,其餘的人都低頭啜泣不語。
胤祥一笑下座,說道:「太子爺,是我在茶里放了點葯,大家都裝窮,其實吃得腦滿腸,瀉瀉火也好——」
「昏聵!」胤礽眼一瞪止住了胤祥。他今天到這裡,為的就是替胤祥解困,貫徹他「緩討債」的宗旨。停了半晌才道:「眾位起來吧!十三爺年氣盛,得罪了你們。他有他的難。——此事做得孟浪了些兒,瞧著我的臉,不要計較了。」眾人這才知道,今日出醜,不幹太子的事,全是這個荒唐十三爺耍的把戲,一時俱都無話。胤礽又道:「各位所欠的虧空是一定要還的,這是聖諭,我與你們相約,以十年為期,清完這筆國債,如何?」
「太子千歲聖明!」
「太子如此,奴才在外頭賣命流,肝腦塗地也願!」眾人面喜,嘖嘖頌聖,到頭來,只胤祥做了頭號惡人,坐不是,立不是,臉上一青一紅,頭嗡嗡。待眾人紛紛辭出去,胤祥一跺腳便要離開。
「回來!」
胤礽住了胤祥。他原想發作,見胤祥氣得渾發抖,愣怔了一會兒才溫聲說道:「你看看你辦的這事兒,瞧著吧,不出明日,便轟京華!那乾子史們蛋裡頭還要挑骨頭呢!這豈不是授人以柄?」
「我不怕!」胤祥項間青筋突突直跳,「只可惜我辜負了皇上一片心意,將這個差使弄砸了!太子您也瞧著吧,不出半年,國庫又要大大掏空,到那時看怎麼填這個飢荒!」
胤礽知道胤祥脾,倒不在乎他直率魯,最使他心中不快的是,老四說一句,胤祥行一句,遂近前一步,安道:「這都是老四把你縱容壞了?」
「我不管什麼老四不老四!」胤祥梗著脖子回道,「所言是,盜跖之語不能為非;所言非,堯舜之語不能為是!」胤礽冷笑道:「我不和你慪氣。告訴你,治國如烹小鮮,細的小魚,你放在鍋里翻,沒有不壞事的。父皇春秋已高,有些事他老人家神不濟,我們得多想想!這朝廷、這江山,早晚有一日由我來管,這會兒子弄了,將來怎樣收拾!孔子以仁為治國之本,忘了這本,就要壞事。」
胤礽說罷,看了一眼滿臉不高興的胤祥,不再說什麼,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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