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玉宇呈祥》第十二回 弱子翻臉拒舊 老年漢變青年娃

胤祥彷彿被人重重擊了一悶,獃獃地站在空落落的戶部大堂上,思緒得像一團麻似的。他臉慘白,踱出大堂,一陣清風吹來,胤祥覺得發燙的腦門好了一點,見院裏的衙役吏都愣怔著瞧自己。施世綸、尤明堂都站在東廊下,見他過來,上來要說話時,胤祥擺擺手止住了,說道:「什麼話都不用說,庫、賬都封好造冊,呈聖上覽。有什麼事,還可到我府去問。我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們相信十三爺這顆心就是。」說罷,也不知哪來的神,騰騰幾個快步出了戶部儀門,厲聲道:「馬——我的馬呢!」

胤祥打馬揚鞭一陣狂奔,趕至西華門,立刻請見康熙。小太監王狗出來回道:「萬歲爺用過早膳就出宮了,武大人陪著。十三爺明兒再請見罷。」胤祥聽了回頭就走,卻又止步問道:「你是在養心殿裏侍候的?太子爺今兒可請見萬歲了?」

「沒見太子爺請見呀!」王狗見胤祥神不對,詫異地說道,「聽說萬歲爺見了爺,就隨武大人出去了。」

胤祥已經明白,胤礽就沒有請旨,獨斷專行置了戶部的事。尋思良久,胤祥長嘆一聲,一口氣松下來,索連康熙也不想再見了。他趕走了隨從,獨自來到逢春閣,左一杯,右一杯,直吃得申末時牌醺醺然出來,連馬也忘了騎,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方過宣武門,胤祥聽到從城牆一帶傳來一陣竹之聲。閃著醉眼看時,沿街一帶牆耀眼,紅漆大門上黑匾金字,大書「太白風節」四字,門旁兩側的楹聯有一筆工整的楷書:

豪飲鯨吞原是燕趙慷慨

淺斟低唱亦多吳越倜儻雅調

胤祥打了個酒嗝,不自失地一笑:「真是走順了兒,跑到八哥教習歌伎的謫仙樓來了!」正自徘徊,卻聽有人

「那不是十三爺麼?」

胤祥扭頭看時,卻是原先謫仙樓院的王八頭兒,老遠堆著笑臉過來,一邊請安,一邊說道:「你老人家好一陣子不來了,蘭姐兒都快急瘋了……哎呀呀,茶也不思,飯也不想,只是鎖著眉頭出神兒,敢怕不是念叨著爺呢!」一邊說著,一邊引胤祥上樓,口中高喊道:「吳家的!十三爺來了,告訴大茶壺,備點醒酒湯,蘭姐兒預備著給爺唱曲兒?」

「怎麼——呃!八爺的戲班子還接客?」胤祥猛地想起那張空白抬籍文書。忽聽樓上琵琶錚錚,歌聲悠揚,阿蘭正在彈唱,遂冷笑一聲說道:「你們背著八爺,拿他的戲班子招攬生意,是活夠了麼?」「放心!」王八忙賠笑道:「小人哪敢呢!是咱們總頭兒任老闆來了。任老闆上回還說,既然十三爺瞧中了蘭姑娘,得便兒回明八爺,乾脆送了十三爺,另找一個姐兒頂上。您放心,蘭姐兒是,沒人敢招惹!」胤祥大咧咧坐下,酒勁兒涌著,掉了靴子,雙腳蹺在桌撐上,笑罵道:「偏你娘的話多!快滾進去告訴姓任的,阿蘭過來,我有要事!」

那王八諾諾連聲去了。偌大雅座間只胤祥一人,酒沖得心頭突突跳,因嫌燥熱,又起一把推開窗戶。見窗外竹樹搖曳,風尾森森,碧綠一片,不深深嘆惜一番。正沒奈何,隔壁樂聲又起,是阿蘭仍在彈唱:

……盼不到皎月同步踏蒼苔,聽不見語溫存解悶懷。焦桐兒不調,玉鏡兒落塵埃,腸兒百折千轉結難開!問一聲老天爺,甚時候日頭出來?也只索羅綃披耐著兒挨……

便聽有人擊節鼓掌大說大笑。胤祥心裏焦躁,趿了靴子就要闖過去,卻沒了聲息。又過了一陣子,只聽到腳步聲,簾櫳一,阿蘭懷抱琵琶,已經挪進屋,遙遙向胤祥深深蹲了個萬福,說道:

「……爺吉安……」[1]

胤祥上下打量時,阿蘭出挑得越發水靈,穿一件石青羅坎兒,下頭藕荷百褶掩著小腳,刀裁鬢角,蓬鬆劉海下眉目如畫,只臉看去有些蒼白。

「你就說個吉祥也沒什麼。該吉祥自然吉祥,該不吉祥仍舊倒霉。」胤祥不知怎的,每見阿蘭,總覺心舒暢,一腔心事早就撂開,拉坐下,笑道:「臉這麼不好,累了麼?——今兒我可不是聽曲子來的。我費了多神,總算能討了個如願。你看——」

「爺!」阿蘭一口截斷了胤祥的話,微睨了一下門口,輕聲說道:「您甭怕累著了我,我興緻好著呢——您就是不想聽,我今兒也得給您唱個……最好的——您可得留心,您這會子醉眼迷離的,我真怕您聽不進心裏……」

胤祥哈哈大笑,說道:「天生的冤孽,我就吃你這風流甘蔗棒,就再澆我一頭水也沒幹系,何況是聽曲兒?你要唱就唱,我聽著呢!」

「是。」阿蘭輕聲應道,俯首垂目,調了調琴弦,削蔥似的五指一抹,清冷幽悒的琵琶聲錚然而起,口中唱道:

王孫歸去,山中不可以久留!莫說那毀,伐的酒,紅髑髏,夢酣青樓——只這夕山楓,野藤境幽,伏幾多吮豺虎!張羅捕雀,牙機暗,專待碩鼠!……歸去耶,歸去耶!明春三開泰時,再請重拂廣陵柳,煙波湖上載莫愁……

唱罷,伏埋首幾上,竟自渾發抖!

胤祥聽不出這弦外之音,只覺得阿蘭聲氣抖,容有異,還當是真的病了,上前的前額,並不熱,良久才沉道:「莫不驚了?明兒我個太醫來給你看看。今兒且告訴你——抬籍文書,我給你弄來了!從今日起你就放了腳,學著做旗下大姑吧!」萬萬沒有料到阿蘭聽了,一把推開胤祥,冷著臉兒說道:「我沒有病,你也不用這麼費心!十三爺,你是有份的人,要聽個曲兒什麼的,我不敢不從。要說到別的上頭,人聽了什麼意思兒?」胤祥不一怔,忙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誰敢和爺玩笑?」阿蘭正說道,「我已經有了人家,進八爺戲班子,只不過是為了抵債,說好了的過二年就放我南去。莫不,凡是王子就好奪人之妻麼?」

真似兜頭一盆冷水澆下,胤祥從頭涼到腳跟。臉上急劇搐了幾下,正要說話,外頭任伯安笑嘻嘻進來,看了阿蘭一眼,伏給胤祥磕了個頭,道:「小人任伯安給十三爺叩安!」

「嗯。」胤祥坐著沒,阿蘭方才突然翻臉,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他在戶部兩年,閑時常說起這位「老任」,早已耳,卻還是頭一回見面。上下打量時,只見任伯安五十多歲,胖圓臉,慈眉善目,只單泡眼略略浮腫。胤祥有點不明白,這麼塊料兒,何以有那麼大的神通,六部衙門可以進出自如,辦什麼事說一不二!想著,問道:「你就是有名兒的『掐不死』任伯安了?阿蘭該多價銀子,你說個數,這個人我要了!」

「看看爺說到哪去了?」任伯安起笑道,「爺這樣的貴人,結還沒結呢!銀子是不敢要的。人,就算小人孝敬十三爺。這會子您就帶走,伯安若皺皺眉頭,就不是條漢子!」胤祥子一仰,說道:「北京城誰不知道十三爺?從不沾人一分恩惠,別人也甭想沾我的。公買公賣,你說個數兒!」任伯安忙一躬,賠笑道:「爺說到這份兒上,小人也就不敢回話了。阿蘭價是二十兩,加上教習、膳食、妝束費,爺賞一百兩就是了……」

兩個人正說著,阿蘭進來道:「姓任的!你仔細想想,我是草標賣給你的麼?文契還在我家收著呢!教習、唱戲,是我們樂戶本行,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你想賣就賣麼?——十三爺,我實話實說,想聽曲兒,什麼時辰來,我什麼時辰侍候,要買我進你府,不能!我還指著唱兩年戲回家去呢!」「不行也得行!」任伯安陡地沉了臉。在這一霎間,胤祥才看清這人的真面貌,「別說這是在京師,就是在蘇州,樂戶一百四十七家,誰敢不買老任的賬?」阿蘭一哂,說道:「我敢!我就不允你賣我!姑不願意,你怎麼著?說個章法我聽聽!」

「罷罷!」胤祥忽地起,一把推開椅子,惡狠狠說道,「給臉不要臉!怪不得二哥說,娼戶樂籍那些妖沾惹不得——我算瞎了眼,白認得你了!」說罷「唿」地一掀簾子,沿樓梯通通通下來。便聽上頭「啪」地一聲清脆的耳聲,接著便聽一個人倒在樓板上。胤祥暗自切齒道:「賤骨頭——活該!」因見管家趙福興進來,便問:「什麼事?」

「好事!」趙福興笑嘻嘻道,「七爺在春香居請客,奴才送帖子呢!說專從揚州來的廚子,爺吃了準高興!」

「高興個狗屁!」

胤祥一掌摑將去,把趙福興打了個愣怔。

康熙並不知道兒子們在戶部這場糾葛,用過早膳,便了武丹,主僕二人換了便要出宮遊覽。剛出西華門,便見佟國維和馬齊兩個跟了出來,因見二人也都著便,康熙便笑道:「武丹,糟了!這兩個奴才盯上咱們了,真是一刻兒自由人也做不。一向聽說白雲觀新住持張德明很有點道行,咱們權作香客去游游,看他是什麼門道兒,如何?」

「主子!」馬齊一向憎佛排道,不想讓皇帝沾惹這些人,再者,白雲觀在西便門外,人煙稀,自己文弱,武丹老邁,出個差錯怎麼好?因笑道:「路老遠的,步行太累,騎馬坐轎又招人眼。您不過是想出來換換口味,得往熱鬧去。不如到正門外蹓蹓,下午早點回來,歇了中覺,太子那邊奏事匣子也就轉過來了。」武丹笑道:「熱鬧是熱鬧。剛才進宮時,我見那邊有告示,今兒要殺人。怕敗了主子的好興緻。」

「殺人怕什麼!」康熙哈哈大笑,「你這個馬賊頭兒,沒罪的還不知道殺了多呢!如今當了廣東提督,倒怕起殺人來了?殺這些惡人,倒看也不敢看了?走,去正門!」說罷,拔腳就走,幾個人只好跟著。康熙邊走邊說道:「太平久了,人都怕見——還有個笑話呢,上回暢音閣演《鍘國舅》。一鍘下去,紅水流了滿臺,胤礽妃子石氏當時就被嚇得暈了過去。胤礽也嚇得魂不附。朕——我當時就申斥了他!我八歲就殺人,十五歲又大砍一批;西征大開殺戒,人頭滾得滿地都是,才有今日太平世界。像他這麼小膽子,萬一再出鰲中堂那樣的人,他胤礽可怎麼辦?」

一行人說笑著,已到正門南。這裏與康熙初年已大不相同。大街小巷縱橫錯,到人頭攢,一不小心就要踩著別人的鞋。大廊廟沿街都是新起的鋪子。什麼故、當鋪、綢緞、瓷坊、油坊、染坊、棺材鋪子、茶樓、酒店應有盡有,用竹竿挑起的幌子一直到當街。街旁夾道賣菜的,賣油糕、燒賣、餛飩、大餅、水餃的小吃擔子排得麻麻。本來就不寬的街面更得水泄不通。遠近高一聲低一聲的賣聲、人們的說笑罵聲……比起靜若古寺的紫城,確是別有天。

幾個人一步不離地護衛著康熙。康熙看了一會耍百戲,又站在關帝廟旁四福堂茶樓邊聽陳鐵說書,吃了一串冰糖葫蘆,買了一幅《詩竹圖》拓片,興緻地說道:「這兒離琉璃廠不遠,咱們去書市上走走,看能弄到董香的字畫不能。」說罷出人群。剛出四福堂,便見遠白汪汪一群人,手舉靈幡,抬著棺材。馬齊手搭涼棚瞧著,詫異道:「這家子出殯,怎麼連響也沒有用——又不像是小戶人家!」

「當然不是小戶!」康熙看了看靈幡,笑道,「馬齊也是個書獃子。這就是今天要殺的邱運生家,預備著給他收的。這會子人沒死。自然不響樂——哼!六十歲個老棺材瓤子,糟蹋佃戶家十六歲黃花閨孩用剪刀自殺——要不是他老婆吃醋罵出來,這案子至今也未必就破了呢!」佟國維這才想起,這邱運生被判為斬立決的罪,還是馬齊擬的票,遂嘆道:「可惜這子被糟蹋了才自殺,要不然禮部報個烈,也是滿夠資格的。」

說話間,馱著檻籠的牛車已經過來。順天府尹隆科多是監刑,昂首騎馬。後頭刑名師爺擎著朱紅令箭。兩行士兵在前頭推搡著圍觀的人群,為行刑隊列開道。檻車前兩名劊子手喝得滿面黑紅,一個斜背鬼頭刀,一個手執亡命旗,隨著牛車緩緩走來。人們先是一陣興地鼓噪,接著又是一片竊竊私議,氣氛變得張起來,不人便趕著擁往西邊菜市口佔地方兒。康熙冷漠地看了一眼行刑隊伍,正要出人流去琉璃廠,卻被武丹扯住了說道:「主子稍候,等一會人了再走。」旁邊的佟國維卻驚呼一聲:「呀!犯人怎麼這麼年輕?」

「真的!」康熙看時,也不大吃一驚:這犯人哪像六十歲的「棺材瓤子」?頂多不過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頭和手都夾在囚車外,一條又又黑的辮子拖在後頭,臉上倒沒有懼,閉著眼,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康熙猶恐有誤,又看看亡命牌,千真萬確,赫然寫著:「斬立決順天府圖害命人犯邱運生!」康熙沒有言語,冷森森的目掃向馬齊和佟國維。

馬齊和佟國維已嚇得呆若木,面如土。因監斬的隆科多就是佟國維的遠房侄子,自知干係重大,佟國維半晌才訥訥道:「天,這是怎麼回事?萬——主子你略等一下,我去問問!」

「唔?」康熙臉冷峻,像一座石峰,咬牙輕聲說道,「忙什麼?我們到菜市口去看看。」

菜市口早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刑場鐵桶似的風。挨刑場的幾家店鋪都是樓,在這時辰要價極高,二兩銀子才能進門,不是豪富人家誰出這冤枉錢看熱鬧?四個人連帶擁,弄出一汗,才把康熙撮弄到店鋪門口。武丹掏了十兩一塊大銀,才得進去,都吁了一口氣。康熙沉著臉登上樓,在一間雅座里臨街窗前坐下,一聲不吭。馬齊和佟、武兩人站在對面。一會兒看看刑場,一會兒看看鐵青著面孔的康熙,也都不敢說話,心裏撲通撲通跳。

一時犯人押到,皂隸們「咔」地開了囚車,把犯人架出來,拖到樁子旁牢牢縛定。監斬隆科多從蘆棚里踱出來,升座,朗聲宣讀了案犯邱運生的犯由狀。康熙耐著子聽時,節無誤,只把年齡由六十歲改為二十九歲。毫無疑問,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腳!佟國維和馬齊心裏像熱鍋上的螞蟻,見康熙不發話,囁嚅了幾次沒敢出聲。正沒做理會,便見隆科多命人給犯人賞辭世酒。猛聽觀眾們吶喊起來:

「喂!你這膿包,怎麼一聲不吭?」

「唱一個給我們聽!」

「嗐,」有人說道,「沒味兒,是個啞!」

那犯人喝了酒,激得滿臉通紅,在樁子上仰著脖子大一聲道:「你爹才是啞呢!老子懶得說話!」

「好!」人們立時轟地一陣嘩笑,喝彩道:「再來一句兒!」

「再來一句就再來一句!」犯人又道,「二十年一迴,一百年也是死。早死早托生,晚死沒孝子!」

人們又是一陣鼓噪,一片聲兒哄然妙。

此時天近午時,早秋的太緩慢無力地爬到正南,和的灑向殺氣騰騰的刑場。隆科多掏出懷中的表看看,立起來向筆勾決的犯由行狀,虛行一禮,取過亡命牌,毫不遲疑地用硃砂紅筆一塗,大喝一聲:「午時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喳!」

[1]

「安」避「祥」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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