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玉宇呈祥》第十八回 察邪太子宮闈 防事變康熙急調兵

本來好好的一場圍獵,弄得不歡而散。康熙邁著沉重的步履回到煙波致爽齋,屏退眾人,他想把白天的事好生理出一個頭緒。不想錯過了困頭,他再也睡不著覺。起更時,外頭颳起西北風來,檐下鐵馬叮噹作響,越發沒有睡意,遂披,要了一杯溫茶坐著出神。邢年進來道:「太子爺進來請安,奴才以為萬歲爺睡著了,就自作主張請爺回去了。早知主子醒著,還該來稟一聲的。」康熙點頭一嘆道:「你是遵旨行事,沒有錯兒。這安請不請,朕也並不在乎,他能把朕的差使辦好,朕自然也就安心了。一個人若不能自立,靠著老人,終究能靠多久呢?」

邢年一聲不吭,忙將各房宮嬪的簽盤端了來。笑道:「皇上一個人也太悶,要不要哪家貴主兒過來說說話?翻了牌子,奴才好去傳話。」康熙翻了綠頭牌,上面寫有鄭貴人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索到冷香亭和鄭春華對弈一局,說不定岔開了思緒,還能安穩睡一覺。」

「喳!」邢年忙答應一聲,「奴才這就備轎!」

「不用了。」康熙一擺手,披了一件玄狐斗篷出來,見劉鐵、德楞泰和張五哥三個人雄赳赳地站在楹柱旁,便問道,「鄂倫岱呢?」

德楞泰忙打千兒回道:「張大人和馬大人今兒他過去,說要調他去廣西當副將。因此夜班不值了。大約在十爺那裡吃酒呢!」康熙溫存地看了五哥一眼,說道:「德楞泰和五哥隨朕去冷香亭,劉鐵就留這裡,你們不要學鄂倫岱紈袴習氣,要學魏東亭那樣!鄂倫岱這樣子撒野,不挫磨一下如何得了?」說罷便走。德楞泰和五哥忙趕跟上來。

「張五哥,」康熙一邊走著,問道,「沒問你斬刑時,你在刑部衙門住了多時候?」

「八個月。」

康熙「嗯」了一聲,聲音平和地問道:「怎麼昨兒有人奏劾你,說你在獄中坐班房,還買了個孩子?——你不要害怕,做彈劾是常事——說說看,有這事麼?」

「有這事。」張五哥補侍衛才幾天就有人做他的文章,「不過那孩子不是買的。奴才父子在德州做生活,當地有個張從禮,因把地契明賬轉到本家一個貢生名下,希圖逃個捐賦。誰想這張貢生不是人,黑吞他家養命的三十石田。地保催丁銀,張從禮自然拿不出,一氣就服毒自殺了。沒銀子埋葬,他兒張小鶯只好標自賣自。我爹瞧怪可憐的,憐是個孝,就拿出幾兩銀子葬了爹。後來,我們到了雲,誰想這小鶯也跟了來,要認我爹作義父。邱家的事發,我代人住進死牢。小鶯帶了邱家的銀子到北京,探監時上下都買通了,見我就哭,說:你們這樣人家不該絕後。我沒本事救你,把這乾淨子給了你,假如老天爺有眼,送我們一個男孩,也算接了你家香煙,報了你家的恩……」說至此,張五哥淚水奪眶而出,擤了一下鼻涕,下頭的話沒再說。

康熙聽了不生氣,王鴻緒為什麼拿這件事,做大文章?這個小侍衛!不由嘆道:「你的世令人心酸。人都說善心有好報,想不到天下的冤事,全落到你一人頭上!」張五哥破涕為笑道:「皇上在紫城,哪裡曉得外頭這些黑天沒日頭的事?是我那個獄房隔壁,就關著兩個『白鴨』呢!要真的只冤我一個,皇上還用得著幾位千歲爺興師眾地去刑部?」康熙不大吃一驚,一下子停住了腳。

張五哥見康熙目不轉睛地審視自己,以為說錯了話,忙道:「主子,我這人沒讀過書,得很,不懂得規矩。說錯了,請主子責罰教訓!」

「沒什麼,你說的不錯。事君嘛,就得誠實無欺。」康熙按捺著心頭憤怒,盡量使自己聲音平和些。又向前走了一段路,遠遠見冷香亭燈火閃爍。康熙站住笑道:「前頭宮嬪居,你們過去不便,就在這兒守著吧。」

德楞泰突然一把抓住康熙手臂,目直愣愣地看著冷香亭的窗紙,張得連說話聲都在抖:「皇上……您……您看!」康熙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嚇得一愣,順著他的目看時,並無異樣,不笑道:「你是見鬼了麼?倒嚇得朕髮直豎!你——」

話沒說完便停住了,心裡的吃驚比德楞泰和張五哥更厲害!——燈影下,居然有一男一偎靠在一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康熙方鎮靜下來,森森問道:「那個男的是誰?」

「奴……奴才眼拙……看不出來……」張五哥和德楞泰已經知道是誰,冷汗立刻沁了出來。

「好啊!」康熙從齒裡迸出兩個字來,「宮如此森嚴,竟有這種醜事!」——轉打了德楞泰一記耳,低聲怒喝道,「你們當的好侍衛!你們過去,把風的太監捉來。他們做這種事,不會沒有人風。」德楞泰無端挨了康熙一掌,清醒了許多,暗自懊悔自己不該「先瞧見」。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說一步,和張五哥打個手勢,寂然了過去。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守在冷香亭大院門口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太監。一點沒費事,被德楞泰從後往脖子上一勒,五哥抬了腳,一徑拖到康熙面前。放下看時,得一攤泥似的一了。德楞泰鼻息,皺著眉頭說道:「萬歲,奴才怕他喊出聲,勁使得大了點,他死了!」「死了更好!」康熙獰笑一聲,一聲不吭進了園子,站在廊下靜聽裡頭聲氣兒,五哥和德楞泰守住東邊廊門口,防著有人來。

很快就弄清了,屋裡一個是鄭春華,一個是胤礽,正摟抱一說得親熱。

「天快二更盡了,」這是鄭貴人的聲音,「消停一下,你該回去了。你那裡福晉、媽子、丫頭一大群,們瞧出可怎麼好?」「你說我那石氏?瞧出來也稀鬆平常!」胤礽嬉笑著道,「除了宮裡的事,啥事也不管,這上頭是極淡的——」鄭春華吃吃笑道:「冤家!這麼髒的,你一個勁掏個啥?你家福晉沒有麼?皇上這會子要翻我的牌子,我看你往哪裡鑽?」

康熙的臉漲得豬肝似的,氣得雙手發。正要發作,卻聽胤礽笑著,說道:「鑽哪裡?你說鑽哪裡?就鑽這裡頭,雖說人都有,到底家花不抵野花香——你了就了,展就展,有什麼趣兒呢?你放心,老頭子來不了。我剛去請安,探了信兒,才來你這裡,他已經睡了。人老怕死,財迷不瞌睡,我防著哩!」

「話雖如此,你早些回去安穩。」鄭春華笑著推胤礽道,「走了風聲不是玩的!」胤礽著鄭春華綿綿的子說道:「你這麼狠心!就攆了我去?唉……我這太子,也快當到頭了,難得聚一,給我唱個曲兒聽聽吧……」

康熙此刻早已氣得渾冰涼,正思量如何置,聽見「太子快當到頭」的話,不又是一怔。鄭春華連聲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快到頭了?皇上要遜位給你,做太上皇麼?」

…………

胤礽無聲嘆息,鬆開了鄭貴人:「哪有那麼好的事!你表妹不是在八爺府麼?你問問就明白了。來熱河前我的侍衛就全換了,皇上還告訴我,要封老大、老三、老四、老八都當王爺。這裡頭文章多著呢!除了老四、老十三,你看看老大、老三、老八、老九,他們那個勁兒,昨天那一場圍獵,各人了多心思,還不知後頭有多戲呢!實不相瞞,我自己心裡有數,皇上早就不拿我當太子看待了……」

屋裡沒了聲息。一陣沉默之後,方聽鄭春華笑道:「哪有的事!看不出你還這麼多疑——說這些沒影的事多不吉利哪!你想聽曲兒,我給你唱個《南呂一枝花》,好麼?」說罷低聲唱道:

你個冤家,為什麼這會子才知道怕?不記得那日宮中來吃茶。兩個人景兒難描畫!待背轉臉兒不理他,耐不住聲聲忘憂草,又是甚的解語花,好容易俏哥哥來尋娃!——誰俺怨鎖深宮,又你曠男生在帝王家?

「曲兒唱得蠻有致的嘛!」康熙隔著窗戶說道,「朕給你續上一句——『偏偏是好夢不到頭,鳴狗盜有才華!』」說罷狂笑,回頭喝道:「德楞泰,張五哥,隨朕回去!」剛踅過東廊,一個宮娥端著茶盤,上頭托著兩碗參湯走了過來,正與康熙撞了滿懷。康熙一個窩心拳,打得那宮滿地滾,厲聲喝道:「張五哥愣什麼?殺了這**貨!」

「喳……」張五哥略一遲疑,上前向那子腰間猛踹一腳。那宮嚶地**一聲,頓時氣絕,一縷香魂,渺然歸冥。

康熙臉鐵青,扶著兩個侍衛肩頭,駕雲似地輕飄飄、搖晃晃地回到煙波致爽齋。劉鐵等人見他興緻出去,這副模樣回來,各自驚疑,又不敢問,只張羅著安置康熙歇息。邢年以為康熙中了邪,在園中撞上了什麼,一邊人出去燒紙送邪,又取安神定魂丸和硃砂來,康熙已是漸次清醒過來,只命李德全沖了一杯雨前茶吃了,方覺眩暈得好些。

「嚇死奴才了!」邢年拭汗道,「來承德前,奴才去過白雲觀。張天師說今年太歲居青龍之地,天狼星沖犯帝座,東行恐有不利——奴才還以為真他說著了呢!這會子好了,不相干了,萬歲爺已經回過來了!」康熙默然良久,冷笑一聲道:「小人見識!朕命繫於天,吉兇禍福豈是張德明之流能預料的?誰你問卜的?既有這些話,為什麼不早奏朕知道?」邢年見康熙生怒,嚇得忙叩頭道:「奴才因母親有病去白雲觀求符,並不敢說國家大事,是張某說閑話時說的。因主子素來厭聽佛道,奴才回來沒敢奏知。方才因見主子氣不好,嚇懵了頭,不防就順口放屁,奴才再不敢了!」說罷,只嘭嘭地頭。

康熙重地息一聲,子仰在椅上閉目調息半晌。正要說話,聽見西配殿前一陣嘩嘩作響,接著便聽劉鐵大聲吆喝:「鄂倫岱!你要死了!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康熙便命德楞泰,「你去瞧瞧,是怎麼了,劉鐵大呼小的,不能朕安生一刻兒麼?」

德楞泰還沒來得及,鄂倫岱在外頭笑道:「劉鐵,主……主子不在,就……到你來教……教訓我……我麼?別說是……在這裡,就是在乾清……清宮,阿爺有尿照……照樣撒!你咬……咬我的……**!」鄂倫岱醉醺醺的,正滿口胡言。康熙從屋裡踱出來,鄂倫岱驚得子一晃,咧著呵呵了半日,方頹然跪倒,說道:「奴才……噇了……醉了——呃,黃湯……」

「醉了?」康熙冷笑道,「鐵,將他捆起來!」

「皇、皇上!」鄂倫岱涎著臉笑道,「何……何必認真呢?就是真要綁,也不到他劉鐵!那年南巡過駱馬湖,劉鐵是殺人的主兒,奴才是護駕的侍衛……要不是——」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腳,喝道,「捆結實些!拉他到後頭馬廄里,他四十鞭子!劉鐵,你不要心,這種人不識抬舉!」劉鐵和張五哥見鄂倫岱瞪著通紅的眼盯視康熙,生怕他再說出更難聽的,呼地撲上去,反剪了他的胳膊,連拖帶擁地就拖了下去。康熙還待要說什麼,忽然覺得心膈間一,冷汗浸了出來,臉變得慘白,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地,嚇得德楞泰、李德全、邢年等人一擁而上扶住了康熙,攙進齋。李德全便一迭聲地命人掌燈去太醫。

「不用,不要折騰得都知道了。」康熙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歪著半躺在大炕迎枕上,說道,「你們也不用慌,朕不過一時心悸,明兒還要去看老四獵狼呢!把朕親制的蘇合香酒倒一杯來……」近年來康熙偶爾有頭暈心悸的病兒,每次都是吃一杯蘇合香酒也就罷了。邢年忙答應著去取了來,自嘗了一口,給康熙倒上,慢慢吃了,果然一時就回過來。康熙似睡不睡地躺了一會兒,一睜眼,見張五哥和劉鐵一前一後進來,便道:「鐵,你去傳胤禔、胤祉兩個阿哥,嗯……馬齊和張廷玉也進來,不要驚別人,一個一個地,明白麼?」待劉鐵出去,康熙屏退了眾人,單留下德楞泰和張五哥在側侍候,只是閉目養神。

良久,康熙瞿然開目,說道:「你兩個跪近榻前,聽朕說……」

「喳!」兩個侍衛躬一禮,解了腰刀,趨步跪到康熙面前。康熙目不轉瞬地著殿頂上的雲龍藻井,半晌,不勝慨地說道:「五哥是不必說的了。德楞泰,記得你是康熙三十五年選進來的?」德楞泰忙叩頭道:「是!」

康熙點頭嘆道,「也有十三年了……蒙古人好漢多啊!那年會盟,蒙古諸王勇士比武,記得你還是個奴隸,連敗十三個武士……得了蒙古第一英雄稱號——朕怕你出微賤,得罪的人多,回去遭人毒手,賞了十二顆東珠給你們王爺,選你到朕邊來當侍衛……這些,你知道麼?」德楞泰怔怔聽著,眼中汪滿淚水,哽著嗓子說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您說這些往事做什麼?您得好好歇息……」康熙嗯了一聲,轉臉看著兩個人道:「不說也罷。今晚的事只有你兩個知道端底,你們怎麼看?」

德楞泰一愣,說道:「這事是太子不對,他應當向皇上請罪!」張五哥卻道:「皇上,太子這事做得是不地道,我也想不出個好話替他圓。據奴才的小見識,這種事大家子都有,皇上你氣得犯病,倒金貴了。家醜不可外揚,皇上就是置,也只可另尋題目,保全天家面。太子在主子跟前是臣,在別人眼裡仍舊是君,題外的話,就是殺了我,在外人跟前也說不出來,連德大哥我都能作保的!」

「所以,朕決意起用德楞泰為領班侍衛。」康熙苦笑道,「朕看張五哥很仁義也很通理。你多幫著點德楞泰。小德子雖好,是直人,對中原的事到底沒有你。」說罷趿鞋下炕,踱了兩步,說道:「今晚你們不能睡了,德楞泰持朕的寶劍,星夜趕往喀喇沁左鎮,命狼瞫帶三萬騎兵兼程至承德駐防。張五哥,你帶務府的總管太監,悄悄去封了冷香亭。朕估計鄭春華這小賤人此刻已經自裁,要是沒有死,連及所有宮人全部送回北京,一律發辛者庫嚴加看管——事機不,朕就按軍法置你二人,明白?」

「喳!」兩個人聽了都不自打了個寒噤。

德楞泰和五哥剛剛離去,外頭天井裡太監大聲報話進來:「皇子胤禔、胤祉,上書房大臣馬齊、張廷玉奉旨叩見萬歲!」康熙一擺手,說道:「進來吧!」

此時已是丑正時分,四個人見煙波致爽齋滿院燈火通明,太監宮匆匆往來,都不知出了什麼事。馬齊便問:「夜半召見臣等,主子有什麼大事?」

「大事是沒有,卻也不小。」康熙端坐在炕上,捧著茶杯說道,「侍衛們調整的事要立刻辦。將鄂倫岱發往京師,在趙逢春善撲營授參將銜,隸趙逢春統轄。」

半夜三更把人來,就為這個?四個人都怔了。康熙目視張廷玉和馬齊,款款又道,「領侍衛大臣,除了你兩個,再加上胤禔和胤祉,以胤禔為主。」因見四個人八目相對,愕然不知所云,康熙放緩了口氣笑道:「你們不要疑心。並沒有什麼事。鄂倫岱這奴才吃醉了酒,頂撞了朕,弄得今夜失眠,睡不著了,想著索辦些事。就是聊聊天也好嘛!」馬齊因此鬆了一口氣,笑道:「沒事最好!奴才還當有人謀逆行刺呢。」張廷玉卻轉著眼珠子沉不語——他是太了解康熙了。

胤禔卻完全是另一種心思,領侍衛大臣向來不過是虛銜兒,黑更半夜召見,兒委自己帶侍衛,這本就說明有大變在前!大變在前,父皇居然頭一個就想起自己,而撇開了四阿哥、八阿哥,這裡頭的蹊蹺太耐人尋味!他想笑又不敢,著興緒,低頭答應:「遵旨!」胤祉卻笑道:「父皇心緒不寧,請只歪著,兒臣和張中堂讀唐詩給父皇聽。天還早呢,不定還能安眠幾個時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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