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七回 求賢遇賢失之臂 畏禍種禍天命難違

武丹原是關東馬賊出,生最是野,一開口便傷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這個測試風力的漢子,笑問道:「大哥,既然這裏不能呆,你為什麼在這裏呢?」

「我是河伯陳天一!」陳潢冷冷說道,「這位出口傷人的有種,就讓他留在這裏,你們快走吧!」他一邊說,手比目視一刻不停,看也不看康熙一行,又道,「桃花汛一個時辰就到,這裏頃刻間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聽見這話,反而下了馬,過來問道:「你的命不是命?我捨命陪君子!」熊賜履頓時急了,不管這人是瘋是傻,桃花汛在這季節肯定是有的。他深悔今日心沒有慮及,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說道:「龍爺,沒什麼好瞧的,且到鎮里打尖兒去——這位兄弟,多謝提醒了!」康熙一邊跟著走,一邊大聲道:「既這麼險,你也快走吧!」

「我要測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難買。」陳潢頭也不回地答應一聲,又頗自得地揚言,「淹死我的水下一輩子才能來!」說著,便急步向上遊走去。

康熙君臣十餘騎一陣疾馳奔回鐵牛鎮,在鎮邊一個過路干店棚下坐了。康熙要了一盤黃河鯉魚,一桌小菜,一邊吃,一邊心神不定地翹首著河邊,夾了幾次菜,都從筷子上了下去。這裏距黃河有七八里遠。眾人見鎮上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很平靜,也就放了心。穆子煦見康熙心神不定,因笑道:「林子大了,什麼鳥兒全有——也不知那人是個瘋子,還是個癡子,主子別理會他!」康熙聽了略一點頭,坐了默默吃酒。熊賜履和傑書一邊坐一個,不敢箸,只揀菱角、鮮藕小心地品著相陪。

過了好一陣,陳潢也從河灘上走過來,向店主買了兩個燒餅、一盤牛乾,老實不客氣地坐在康熙對面,手撕口咬大吃大嚼。康熙悄悄取表看了,已近一個時辰,揶揄地笑道:「我說河伯老兄,你怎麼放了一個啞炮呢?方才不是你說一個時辰大水即到麼?」

陳潢沒有立即答話,瞧瞧棚柱日影兒,又向上游,將一大片牛塞進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再好的表也沒日頭準——時再看!」傑書和熊賜履見他兀自吹牛,不失聲而笑。武丹怪笑著對穆子煦道:「你我兄弟也算見過點世面的了,可從未見過這麼一位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寶呢。」

但他們的臉立刻就變了。因為沉雷一樣的河濤滾聲已傳來,大地都被撼得簌簌發抖。寧靜的鐵牛鎮頓時嘩然大,地保滿頭大汗,篩著鑼飛也似的跑著大:「神爺來了!居民人等,都到東崗上迴避了——」人聲、狗吠聲,老太太念佛聲、孩子的哭聲,收拾鍋碗瓢盆的叮噹聲……攪得開鍋稀粥似的,一群群人連片、滾團爭先恐後地向東涌去。

「爺們,發哪門子呆呀!」店老闆臉煞白,慌慌張張跑過來,見康熙站在棚下不,旁邊幾個人也都僵立著,急急地說道:「今年不比往年,河堤全垮了!快,快走!」

「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陳潢只起,反而又坐了下來,破一笑說道:「此乃鐵牛鎮,有神牛鎮水,何懼之有?你們走吧,這麼好一桌酒菜,只便宜了我陳某。明日回邯鄲,正好為我北上餞行!」康熙已知陳潢的能耐,一把扯住陳潢道:「明日我為你擺酒,在這裏太險了!」

陳潢看了看康熙,搖頭道:「多承厚,我須要留在這裏看。放心吧,桃花汛來不了鐵牛鎮!」康熙見素倫和德楞泰撲過來要扶掖自己,一擺手制止了,目突然變得咄咄人:「為什麼?你是神仙麼?」陳潢一怔,隨即大笑道:「哪裏有什麼神仙!我告訴你,此時黃河水中有六泥沙,鐵牛鎮一帶河寬五百丈,均深七尺,加上洪水,不過上漲兩丈。河岸距鎮一千一百丈,這沙灘便是天然屏障。水上沙灘,流勢緩衝,泥沙必淤,愈積愈高,說不定淤起一條長堤來。這可節省皇上幾十萬銀子呢……」他說得滔滔不絕,把個康熙聽得愣了神。陳潢一邊指手畫腳,一邊夾起牛裏送,還要長篇大論地說,早被武丹照臉啐了一口:「閉住你的狗!你八是個瘋子,活膩了!在這裏等著喂王八吧!」熊賜履大喝一聲:「德楞泰、素倫,架著主子快走!」

德楞泰和素倫「喳」地答應一聲,不由分說將康熙扶到馬上,武丹向馬屁狠命就是一鞭,那馬狂嘶一聲揚塵而去。武丹沉著臉上了馬,鞭桿兒指著陳潢的鼻子惡狠狠說道:「你這王八蛋,活著出來,可別撞到老子手上!」說罷「篤」的一聲打馬而去。偌大鎮子立時空落落的,只有一個陳潢在棚下穩坐。此時河濤的呼嘯聲已如千軍萬馬般鋪天蓋地而來……

但黃河水畢竟未進鐵牛鎮,頭汛過後,竟果真奇跡般湧出了一道丈余高的天然沙堤。第二日凌晨,康熙派穆子煦飛馬到鎮上來看,逃水的人們尚未回鎮,只康熙一席饌被陳潢吃得杯盤狼藉,人卻不知哪裏去了。

回京路上康熙為此一直不悅。小太監秦哲不知他的心事,變著法兒逗樂兒討他歡喜,竟惹翻了康熙,令人掉他的子打了個臭死。武丹雖心,卻也知是自己誤了康熙的事,見他拿人作法出氣,一路更加了小心,生怕了霉頭,連道貌岸然的熊賜履也變得有點躡手躡腳的了。

安徽巡靳輔因有幾個極幹的幕僚,辦事向來迅速。奉旨后,兩個月間,便將手中積案清理了,並將未了的文案俱一應移咨藩司衙門代理,又命兩個師爺先至清江查看黃、淮、運三河,準備提奏將河督總署由濟寧遷往清江。一切預備停當,便了他最得用的幕賓封志仁過來下棋。其實,他哪來的閑心,他正為即將上任的河督發愁呢!

靳輔自水利。康熙十年他任安徽巡,恰逢黃河改道,貫境而過。他初試治水之道,居然頗見效。但是要接任治河總督,靳輔心裏卻很有點忐忑不安。黃河從三門峽向東,水勢平緩,至徽寧一帶由於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積,將河床愈淤愈高,遠遠去,像一條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龍,因而名「懸河」。歷來地方對河督一職視為畏途。如今朝旨雖未下,明珠來信已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兒,靳輔雖說由正二品晉為從一品,反倒顯得有些神魂不定。

對面坐的封志仁見他走神兒,曉得他有心事,兩手「咔咔」地敲著吃下的棋子兒不言語,翻著眼不時地看看靳輔。他知道靳輔脾,自己就是不問,這位東翁遲早也會自己說出來。

「現在的事還個什麼統?」果然過了一會兒,靳輔舒展了一下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外愈來愈難做啊——手長些要錢,老百姓罵你是民賊;不要錢,打發不了上司,朝里就有人誣你是國賊……反正進退都是個賊名兒!唉……」

封志仁點了點頭,走了一著「高吊馬」,問道:「東翁,這次進京,帶多錢?」

「唔?」

「我是說,帶了是不濟事的。」

「帶了一萬五。」靳輔微笑道,「這回我也要做貪了。河工銀子下來,這筆賬要開銷出去。河督不比巡,這個坑我填不起。」「一萬五!」封志仁輕聲重複一句,狡黠地眨了一下眼,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靳輔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道:「怎麼,不夠使麼?」

封志仁手,若無其事地一笑,說道:「夠使不夠使哪裏說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緣兒,一個子兒不花也是有的。封疆大吏是什麼行,我真的不曉得。我的同鄉劉瞎子捐了個同知,捐銀只三百兩,投的是明相門路,門包一千七、堂五千,實到明相手裏八千,才放了個實缺知府。江西劉汝本,用一千五百兩金子打了個佛爺送索中堂做壽禮,票擬下來即授淮西鹽道。還有我的一個表親徐球壬,月頭裏進京,聽說帶了五萬……這和做生意竟是一個理兒,買者願,賣者甘心,一分價錢一分貨,言無二價,叟無欺!」他說著,靳輔已是臉上變子一仰,梗著脖子道:「要是這樣兒,我一個也沒有!我做到這麼大,不能那麼下作。這一萬五也不過買個平安,要是還不行,只好隨他便!」

正說到此,門上司閽走進來稟道:「中丞,外頭有個年輕婦,帶著兩個孩子,想求見中丞——說是李安溪大人的家眷……」說罷,了一下,言又止。靳輔聽了一愣:李安溪就是李地,平素只有見面分兒,如今他是國家勛臣,怎麼會將妻兒託付給自己,又怎麼會連封書簡、名刺一概沒有,母子三人就上門來拜?心下正疑著,口裏卻吩咐道:「你站著愣什麼,快請進來!」長隨躬答應一聲:「是……不過他們三個人……奴才瞧著實在不像親。那裳破得像花子似的,鞋子都綻了……」

靳輔聽得站起來,又一屁坐了回去,有點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問道:「你沒有告訴,靳大人沒帶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離任進京?」長隨忙道:「回封爺話,奴才說了。說正是聽說中丞進京,請中丞念同朝為分,帶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上是一文盤纏沒有了……」靳輔略一躊躇,嘆了口氣說道:「既如此,請進來見過再說吧。」

片刻,果見長隨帶著一個飾襤褸的年輕婦人進來。靳輔看時,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細挑材,瓜子兒臉上細細兩道八字眉,眉尖微顰,雖是神憔悴,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顯得很有神,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踽踽地進來,不等靳輔說話,先蹲了兩個萬福,便跪了下去,輕聲說道:「賤妾李秀芝叩見靳老爺……」靳輔用手遙遙虛扶了一下,說道:「尊夫人請起,看座,這斷不敢當,晉卿大人乃當今天子幸臣,靳輔倚重正多,這如何使得?」

「回大人的話,」李秀芝坐了,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紅著臉說道,「這是禮所當然,賤妾不是晉卿的正配……」說著將茶遞給左手的孩子,聲說道,「興邦,你喝點,再給弟弟……」那孩子端過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遞給右首的孩子,道:「興國,你喝……」興國大概極了,接過來便喝了個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看時,這兩兄弟一般個頭,一般裝束,一般相貌,大約七八歲的模樣,極似孿生兄弟,因問道:「在下封志仁。恕無禮,不敢問李太太何以淪落至此?」秀芝眼圈一紅,欠說道:「我們母子三個變賣家財,從杭州到福建安溪,投親不著,又千里跋涉到這裏。聽說靳大人就要進京,想請攜帶我們到北京見見地……我倒勉強支撐得來,兩個孩子實是走不了……」說著,淚水早簌簌落下。

「難道安溪李家沒人?」靳輔詫異地問道。

「有的……」秀芝咽著,已是淚襟袖,只矜持著沒有放聲,「他們……他們不肯認親……」

靳輔和封志仁迅速換了一下目,李地家乃福建名族,怎麼會這樣沒道理?靳輔囁嚅了一下,終於問道:「兩位公子今年幾歲了,怎麼會生在杭州?」

「大人,這話不問也罷。」秀芝拭淚說道,「您如果疑我冒認親,就請治罪;如果信我就帶我去;如果不肯帶,也就罷了。欠您這杯水之,來日地還你就是。」說著便要起

聲溫言,淡淡幾句話,倒把靳輔頂得一愣,忙道:「請不要誤會,並沒有疑你的意思,你如真的冒認親,怎敢和我同去見晉卿?」封志仁早過人來,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飯,又人上街給夫人購置裳。

「這又是一樁難為人的事。」待秀芝他們出去,靳輔長吁了一口氣,對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認,李安溪認不認,還在兩可之間。這裏邊怕有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著手背,沉道:「這件事早就若觀火了,只是還回護著李大人,不肯說。李大人居喪丁憂期間,居然與青樓子有私,這『道學』二字……唉!」靳輔一呆,驀然間一種不祥的預襲上心頭,說道:「其實居喪不謹之罪還在其次,拋棄骨,為父不慈,更屬醜聞。李地如今炙手可熱,等著進上書房,豈肯認這兩大罪名?」說著倒了一口冷氣。封志仁突然一笑,說道:「東翁太多慮了,我倒以為這是奇貨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飾過去,這個人怕要比一萬銀子還值錢。東翁,李晉卿可是索額圖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隔了一日,靳輔便帶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黃河淤沙早斷了漕運水路,坐船眼見是不的,便沿黃河北堤逆行向西,順便沿途查看河。過了開封向北折,進直隸境。靳輔等不進邯鄲城,徑自來到黃粱夢北的臨洺關驛站落腳。

用罷晚飯,天已黑定了。靳輔穿一件絳紅袍,也不套褂子,與封志仁一同踱出天井。遙見黃粱夢一帶燈火輝煌,映得半邊天亮,便問:「志仁,你趕考多次從此路過,前頭明晃晃的,是什麼去?」封志仁未及答話,驛站值夜的門吏在旁笑道:「臺大人,您要明兒就走,小的勸爺去瞧瞧。那份熱鬧天下有!明兒四月四,黃粱夢賽神,戲枱子就搭起六座。」靳輔笑著點點頭,對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權作消食罷!」

二人邊聊邊走,半頓飯景就到了黃粱夢,果真熱鬧非凡。廟裏廟外上千支火燭,幾百缸海燈燃著的燈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隊隊高蹺有扮八仙的,有扮觀音、孫悟空、豬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廂、牡丹亭之類故事的。六臺大戲,東西兩廂各三臺,對著唱,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仗、起火炮乒乓響,本聽不清臺上唱的是什麼。戲枱子下頭人群擁來推去。什麼賣瓜子兒的,賣麻糖、油茶的,賣酒食小吃的,一攤攤,一簇簇,應有盡有,擺卦卜爻、測字算命的先生亮著嗓門,可著勁兒高聲喊……封志仁不無慨地說道:「東翁,看來孔夫子難和太上老君、如來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見過,哪裏有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熱鬧!」

「戰爭未畢,太平盛境已經顯出來了。」靳輔的心暢快了些,「只要不打仗,興復快得很!志仁,你瞧見沒有?這裏還有洋貨店,那麼大的自鳴鐘都擺上櫃枱了——魏東亭真是個有辦法的人!」「那是,」封志仁笑道,「從海關運出去的是綢緞、茶葉、瓷,我親眼見過;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銀子,海啦!」說著,二人便踅進后廟,在神道碑廊中就著燭沿壁細看前人題詞。有頌揚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還有抒發志向、牢的。靳輔因見到高士奇的批語,「狗放屁」三字顛來倒去地使用,哈哈大笑道:「這個姓高的真乃輕狂自大!」

「錢塘有名的才子嘛,心高眼空也是難免的。」封志仁一笑說道,「聽說他批評別人文章、詩詞,大抵只這三個字。『放狗屁』屬人放狗屁,偶一為之;『狗放屁』是責其品行不端,文尚可取;『放屁狗』是指專門放屁之狗責其人品文品俱劣……」他沒說完,靳輔已是忍俊不,笑道:「總之都是放屁,優劣卻在微妙之中——哦,這個陳潢的詩倒有趣:『要與先生借枕頭』。字也頗有風致——陳潢,這個名字好,再也想不起是何許人了!」

封志仁搖著扇子沉半晌,說道:「陳潢——陳天一嘛!錢塘陳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從小家中不他玩水弄,竟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讀過他的《揚水編》,不是擊節稱賞來著?」靳輔嘆道:「原來是他!可惜,遭際不幸,竟流落至此!羨古人一夢風流,真令人惋惜——只恨不得一見!」

「不才在此,」後忽然有人說道,「二位先生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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