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八回 白秀士縱談治河 輕薄孝廉借故罵座

靳輔和封志仁都吃了一驚,回頭看時,燈燭影里,一個黑瘦漢子穿一皂袍,面帶笑容站著,除了兩隻眼睛虎虎有神,實在沒有什麼出奇之。久聞大名的陳天一如此其貌不揚,教人如何信得?封志仁詭譎地眨了眨眼,笑道:「哦……尊駕原來就是心逸老先生的胞弟,久仰久仰!令堂兄明粹公從高要縣升轉之後,轉眼已是三年,他如今在哪裏供職啊?」

陳潢聽了不一怔,隨即開懷大笑道:「先生,你是盤查我的履歷啊!陳心逸是紹興人,與錢塘陳氏隔枝甚遠。家兄陳伯仁,字守中的就是。至於你說的明粹公,我本不曉得是誰!」靳輔因見封志仁尷尬臉紅,忙遮掩道:「這是志仁兄誤記了。天一先生,實不相瞞,我就是靳輔,進京領訓,將任督河之職。正想求問先生治河之——如此有緣真是三生有幸,請移步同至驛館一敘如何?」陳潢滿不在乎向封志仁一笑,三人便回臨洺關驛站去。

陳潢從河南回黃粱夢已是三天,卻只不敢到叢冢去,因為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韓家。進去見面,如何應付這位不知禮法的王呢?他深悔自己臨行匆忙,將《河防述要》文稿在韓家。若不取回,那上頭凝聚著自己十餘年心勞苦,又割捨不得。躊躇再三,陳潢暫且住進客棧,想慢慢設法取出手稿。今夜因來逛會散悶兒,恰巧遇到了靳輔。

清茗一盞,點心一盤。在臨洺關驛站正廳,靳輔和陳潢隔幾坐著,封志仁在一旁相陪。靳輔也不寒暄,一開口便問:「今天子聖明,以治河為首要政務。先生學貫今古,不知何以教我?」

陳潢很激,啜著茶,俯仰之間顯得神采照人:「中丞大人,既承下問,陳潢敢不披肝瀝膽直言相告?黃河是當今河道漕運百害之源,要治漕運,非從黃河下手不可,這是老生常談,卻也是至理名言。黃河自古有憂患河之稱,自青海貴德,流經甘陝黃土高原,激流而下,一斗之中沙居其六。開封之後地勢平緩,水流緩慢,沙淤河。豫東、皖北、魯南、蘇北便為它肆之地。自宋朝熙寧年後河道南移,黃淮合流,匯於清江,一併湧運河,使運河泥沙沉積、堤壩崩坍,阻塞漕運糧道。之所以造如此惡果,雖說有自然之理,也實是歷來治河吏無能,不的緣故。」

「唔?」靳輔邊聽邊點頭,含笑說道,「願聞其詳。」

「聽說中丞要把河督府由濟寧移至清江,愚以為大人之見識高過於龍。」陳潢輕咳一聲,又道,「于龍雖有治河之志,卻無治河之。自康熙元年至今,黃河年年決口,淮水、高良澗決口計三十七,高家堰決口七,黃水乘高四潰,衝決千家崗,灌爛泥潭,又分一進洪澤湖,居然不再歸海,橫流於宿遷、沭、海州、安東和下河七州,運河被塞得嚴嚴實實。於公以大禹治水千年陳法,清沙排淤,耗費千萬民力,可是,汛期一到立即化為烏有。足見他學,慮事不周,不能見病。」

陳潢說的確是病所在,靳輔心下不有知音之,連封志仁這樣的治河老吏,聽了陳潢的剖析,也覺得耳目一新。但靳輔的為難也在這裏,嘆息一聲道:「於公也有他的難。若從上慢慢治理,眼前很難符合聖意。直隸就是無事,每年也得漕運四百萬石糧,何況——」他突然想到康熙在白洋淀,微山湖練水軍的事尚屬絕,便住了口,只說,「漕運不通不行啊!」「應當邊治漕邊治黃嘛!」陳潢冷冷說道,「於公只一味開寬河道,這黃河裏的泥沙是人工清得完的?清了又淤,淤了又清,一萬年也治不得!皇上拿掉他的河督,實在是神明。」

封志仁見陳潢言語激烈,不安地看了一眼靳輔,欠問道:「依你之見呢?」

「四個字,」陳潢手一擺,說道,「束堤沖沙!」

束堤沖沙!靳輔目霍地一跳,站起來,背手著辮梢,踱了兩步,倏然回道:「請講,講得好!」「築堤束水,以水沖沙。」陳潢仰說道,「這不是我的自創,前明潘季馴已有論著。河堤加固加高,夾河道,水勢一定增強,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舊沙也能卷帶海。河床必然越來越深,河道也一定愈來愈低,就不會有決堤之患……」說著不拊掌而笑,「放著這樣高明的治河不用,去學四千年前的禹王,那還不是緣木求魚?」

「天一兄,」封志仁聽得怦然心,傾說道,「你這番高論,真有醍醐灌頂之效。但靳大人這個差使,裏頭的繁難一言難盡啊……」

「何嘗不是啊……」靳輔拍著腦門,不無傷地自言自語道,「目下河患深重。黃水倒灌,黃淮合流東下,淮澤國……」說著頹然坐了,不再言語。封志仁苦笑道:「兩河河務實在難辦,河督換了一任又一任,無論清、貪都在這裏翻船,聞者心涼,見者膽寒呀!」

陳潢聽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蹺起來呷了一口茶,按著杯子說道:「本來邂逅相逢,閑談而已。陳某一介微末,信口開河,紙上談兵。靳中丞權作什麼也沒聽見也罷。」說罷起便走,「夜深了,陳潢告辭!」

「天一先生!」靳輔忙道,「請留步!」陳潢轉過來,燈影下三人六目相對,不住轉換著神,一時誰也沒說話。移時,靳輔方道:「治河治漕的事聖心已定。我們談得深了,才說起這些難。我剖心直言:實恐治水失誤,病國害民,有負皇上寄託之重啊!」

「也恐誤了中丞功名前程,命吧?」陳潢一笑,改容說道,「河務艱難,任重事繁,積重難返,豈有不懼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形,陳潢是曉得的,如能這樣實心辦事,天下事無不可為——我今晚同您敞懷談,就為的是萬歲有眼力,選中了您!——盤錯節能顯利,河道長久失治,必有人起承擔。能擔此巨任的非公莫屬,又何必瞻前顧後,畏懼彷徨?」

靳輔眼中淚閃爍,兩步搶過來,扳住陳潢肩頭問道:「陳先生,這真是知心之言!我讀過你的書,讀其書想見其人,如今人也見到……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陳潢心中一陣發熱,聲說道:「潢乃草芥寒士,有志立功,無由進。士為知己者死,潢願終生隨公輾轉大河之濱!」旁邊的封志仁聽陳潢說到「有志立功,無由進」,想到自家潦倒名場半生,不黯然淚下。

當下,三個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細論,你一言我一語詳議面見康熙應奏的條陳。不知不覺已是更下四。陳潢方回下安歇,驛館門吏進來,將一個包裹捧上,笑道:「陳爺,方才叢冢韓家派人送了這個來,說是您的東西……」

「他人呢?」陳潢一驚,問道。

「丟下東西就去了,」門吏笑道,「他說請陳爺打開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陳潢疑地打開了包裹,上面是自己的書稿,下邊一張薛濤詩箋折著,展開看時,卻沒有字,只有一綹青烏髮用紅線扎著,還有一枝絹紗制的毋忘我花。這一夜,陳潢思前想後心如麻,竟未曾合眼。

博學鴻儒科與當年常科同時舉辦,轟了北京城。這博學科唐開元十九年開辦過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後又開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餘年,原名都「博學鴻詞科」,偏康熙改了一個字,將「鴻詞」更名「鴻儒」。那來應試的無論中與不中,便都有了「鴻儒」的份,這樣的份是十分榮耀的。自康熙十七年夏秋,公車會試的孝廉們水舟陸車絡繹不絕,薈萃京華,各式轎馬、車船充塞街衢,京里京外寺院館堂,酒樓茶肆都了文人寄宿會友之地。最顯赫的還是要算各地奏薦應試的博學科碩儒。這些人從水路來,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樓船坐艦;從陸路來,是八人轎,班抬轎的轎夫都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打道而行——前頭一概了「奉旨應試」、「肅靜迴避」的杏黃虎頭牌——進京時也不住店,分居於達貴人家。

參加北闈的舉人,與這些碩儒比起來,就寒磣得多了。

高士奇進京帶了五百兩銀子。他原脾氣大,手面闊,竟很快花了個。一進京他就拜門子,卻不諳這裏頭的規矩,過一道門檻要一筆錢,都「孔方兄」當家,花了四百兩銀子只結識了明珠和索額圖兩府里的二管家。如今點數盤算,共餘二兩六錢現銀,欠店上的十六兩房飯錢尚無著落。高士奇心中雖然有氣,卻不知愁,照樣兒擺闊,店家「只管記賬」。這店主原是行院烏,見多識廣老於世故,見高士奇雖每日打茶圍、戲子鬧得沸反盈天,只手頭慢慢吝嗇了,知道形不妙,只口頭上虛應承,中便出不恭敬來。高士奇心裏暗恨,卻也無可奈何。

因前日索額圖管家來說,三月十五中堂大人集名士會文,他也去湊湊熱鬧,只要討了中堂歡喜,不須會試就可薦為鴻儒。眼地盼到這日,高士奇換下了藍貢緞袍子,著一青布截衫,步行來到玉皇廟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門首站著,見他這打扮,跌腳埋怨道:「老高,你這花子打扮怎麼見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地大人和靳輔大人正在書房和老爺說話兒……」話未說完,後堂便傳出「送客」的呼聲,高士奇只好退到一邊。

一時,李地和靳輔一前一後搖著步子出來,都是臉鐵青。出了大門,兩個人同時站住,李地一揖說道:「靳公請——」便將手一讓。

「晉卿,」靳輔冷冰冰說道,「方才所言之事還三思,若驚天聽就不妥了。」說罷便哈腰上轎。李地悻悻說了句:「隨你。」也便登轎揚長而去。高士奇和門上眾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見他們去了,這才轉臉對管家笑道:「不要瞧我裳寒素,此乃書生本,富貴貧賤聽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說著便隨老蔡進來,卻見索額圖從后廳踱出來。

「你就是高士奇?」索額圖因調解李秀芝的事,靳輔和李地翻了臉,心裏正不自在,見老蔡帶了人進來,才想起這檔子事,便站住了腳步,上下打量著高士奇問道。

「是,學生高士奇!」高士奇見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陣不快,咽了一口唾沫答道。索額圖也覺剛才問話太過生,吁了一口氣笑道:「你名氣不小啊,連查慎行都推薦說你有才學——來了就隨便坐,不要拘束——汪銘道老先生正出題目考較大家呢!」說著便進了正堂,自坐在迎門大炕上,倚著大引枕瞧熱鬧兒。

大廳中間共擺了四張桌子,只首席一桌最熱鬧,坐了五六個人擁著一個山羊鬍子老者說笑。高士奇便知這是索府的幕僚清客。旁邊三桌也有二十多人,這裏頭品類頗雜,有的是斗方名士,有的是落第舉人、名醫、名卜,有的能詩,有的善畫,不一而足,大約都是臨時邀來會文的,顯得有點拘束矜持。高士奇相了相,想那山羊鬍子乾瘦老頭兒定是汪銘道——有名的燕北四儒之一——便大大方方一揖,報了自家姓名,徑自至上席扯了一把椅子,一屁坐下便問:「聽說老先生正考較眾人文字,敢問題目?」

汪銘道是索額圖府的頭號幕僚,康熙十三年了索府,索額圖以師禮相待,專為索額圖草擬條陳奏摺,見高士奇如此放肆,不快地皺了皺眉頭,說道:「嗯。共是三個八破題,『三十而立』已有人做了,還有兩個——『井上有李』和『闕將命』,大家都在構思呢。」高士奇瞟一眼索額圖,自斟自飲一杯酒,笑道:「這兩個破題有何難哉?」

「難是不難。」對面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人,推了推玳瑁眼鏡,冷冷說道,「要做出新意來卻是不易。」

汪銘道乾笑一聲,對邊那個中年人和一個青年人說道:「鐵嘉、錫嘉,此人既出大言,焉知沒有實學?你們兄弟且聽聽高先生的妙文。」高士奇這才知道,這二人是通州名士陳鐵嘉、陳錫嘉。他懶懶地撮了兩粒花生米,放進裏嚼得咯嘣嘣響,一時沒吭聲。眾人見他如此狂放,不愕然。

陳錫嘉耐不住,問道:「士奇先生,既雲『有何難哉』,為甚一言不發呢?」高土奇著脖一子又吃一杯酒,笑道:「《井上有李》這麼破——似桃而非桃,它了一層;似杏而非杏,它上多了一條……」

言猶未畢,早已哄堂大笑。索額圖一口茶噴出來,前襟都沾了,正想說話,卻聽高士奇晃著腦袋繼續說道:「……東風吹也搖,西風吹也,墜於井欄之下,掇而視之,則李焉……」破題剛完,滿廳的人已是笑倒了。

「輕薄!」汪銘道卻沒有笑,捋著鬍子說道,「這種東西,居然也來登大雅之堂。」

「敢問老先生何謂輕薄?」高士奇面不改,笑問道,「作文貴乎真實不欺、詼諧有致。不知晚生破題錯在哪裏?」汪銘道尋思半晌,竟挑不出病來,只得沉著臉說道:「天子素以文章取英豪。以輕薄小巧取勝之人,豈能上乘之林?」高士奇一笑,見他能耐不過如此,索放膽大聲道:「《闕將命》我也有了——於賓客往來之地,忽見一無所知之人焉!」

闕將命」出於《論語》。孔子原意指的是招待賓客,命僕服侍。高士奇獨出新解,竟借題發揮暗罵汪銘道「一無所知」。眾人聽了雖想笑,因礙著汪銘道是東家首席顧問,都不敢笑出來。陳鐵嘉是汪的學生,見高土奇如此無禮,不大怒,微微冷笑一聲,左右顧盼,因見盆中海棠盛開,便道:「這樣作文太煞風景,我有一聯請對。」高士奇將箸一放,笑道:「領教。」

「春海棠!」

高士奇不一怔,覺得難以對得切。但他畢竟是此中老手,沉思良久,一拍手笑道:「有了——夏山藥!」

「帶葉春海棠!」陳錫嘉見哥哥難不住姓高的,便出來助戰。

「這有何難?」高士奇應口答道,「連須夏山藥!」

「一枝帶葉春海棠。」陳鐵嘉道。

「半連須夏山藥!」

「江南紅佳人鬢邊一枝帶葉春海棠!」陳錫嘉了上來,口氣咄咄人。

高士奇不懷好意地看了看番來攻的陳氏兄弟,格格一笑道:「會文嘛,何必劍拔弩張?高某對你們二位不住了——關西黑麻大漢腰下半連須夏山藥!」

一語既出,眾人早已鼓掌大笑。幾個丫頭在門口,聽著不雅,紅了臉低頭笑。高士奇起對笑得前仰後合的索額圖道:「中堂,有個笑話兒,您可要聽?」

索額圖雖覺高士奇過於狂放,但汪、陳諸人來府已久,從未遇過對手,倒覺得有趣,笑得倒噎著氣道:「只不許再罵人!」

「人家不我,當然不罵。」高士奇說道,「我們那兒有位茍老先生,教讀為生,人最正直,待學生極嚴。一個功課做得不如他老人家意,鐵尺子沒頭沒臉就是個打——子們氣得沒法,便在老先生便壺裏裝了幾條泥鰍……」

高士奇一邊夾菜,挑著眉侃侃而言,眾人早聽怔了。

「半夜裏,學生們誰也沒睡,躲在隔壁房中聽先生靜,聽見他索著尋便壺,只捂著被子悄悄兒笑……」

「只聽『砰』的一聲,老先生將便壺扔出窗外,把個瓦便壺摔得稀碎!」

說到此,眾人已是笑了。高士奇正地又道:「第二日,茍先生又換了一隻錫夜壺,卻不防學生們又在下頭鑽了指頭,晚上淅淅瀝瀝撒得滿床的尿……茍先生氣急了,索又換了只鐵便壺,這才算安生下來。」

眾人先聽他說的有趣,以為後頭必定更好,誰知高士奇冰冷無味地說了,只顧自斟自酌地吃著,不再言語。索額圖不問道:「難道完了?」

「完了。」高士奇淡淡說道,「只聽說隔了一日,學生們問先生,『瓦夜壺與錫夜壺,孰佳?』先生說『錫佳(嘉)。』學生又問『然則錫夜壺與鐵夜壺孰佳?』先生答曰『鐵佳(嘉)!』」

「你!」汪銘道醒悟過來,聽高士奇說這樣的「笑話」,將陳氏兄弟盡糟踏,更將自己比作「狗」氣得渾,哆嗦著手指著高士奇訓斥道,「讀書人要循禮不悖……你這樣……咳,下流放……你是誰家的門生?」

高士奇嬉皮笑臉地做個怪相,答道:「學生只讀孔孟書;孔孟,吾師也,並沒有別的師承,程周王陸之輩,皆吾師兄也!」

「高先生!」索額圖素來敬重汪銘道,很多朝廷機樞要事都和汪、陳等人商量,見高士奇一臉恃才傲相,反而生了憎嫌,乾咳一聲,斂了笑容,說道,「請自重吧!來人攙他出去,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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